近日翻閱一本上海市寶山區(qū)文物圖冊,偶然發(fā)現(xiàn)一座以前未曾留意到的文物,即圓瑛大師紀念塔,現(xiàn)存放于豐寶路350號金皇講寺內,也是寶山區(qū)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登錄不可移動文物點。該紀念塔的身世迅速引起了我的興趣,書中如此記述:
“原位于真大路352弄8號(378號東側約5米)。為紀念創(chuàng)設上海佛教公墓的中國佛教協(xié)會首任會長圓瑛法師,在其1953年圓寂后,由趙樸初等提議,中國佛教協(xié)會在大場佛教公墓建立了圓瑛法師紀念塔。虛云老和尚、應慈法師、能海上師撰寫塔銘,大師的弟子明旸法師撰寫略傳?!母铩跗?,大場佛教公墓遭受破壞,后被工廠占用,大師紀念塔也被砌在圍墻中。2008年8月,原工廠進行改造,圍墻拆除之后,紀念塔得以重見天日。2008年9月27日下午,寶山區(qū)文保所工作人員專程對紀念塔進行了拍照、記錄。此后,紀念塔輾轉多地保存,并于2010年底遷至金皇講寺永久供奉。”
1956年在上海佛教公墓建立的圓瑛大師指發(fā)塔。(刊《圓瑛法師年譜》,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年)
從這段文字中,可以得到如下幾個關鍵信息:一、紀念塔最初是在寶山大場佛教公墓被建立的。二、大場佛教公墓在“文革”期間遭受破壞,原址變?yōu)楣S,紀念塔也被封存于工廠的水泥圍墻之中,與世隔絕。三、直到2008年,工廠改造拆除圍墻,在黑暗中涅槃了將近半個世紀的紀念塔才又重見天日。四、紀念塔在2010年被請入金皇講寺保存供奉。
日本人拍攝的上海佛教公墓舊影。上海佛教公墓為圓瑛大師等人創(chuàng)辦,原址位于寶山區(qū)大場鎮(zhèn)真大路,“文革”期間被毀。
圓瑛大師紀念塔2008年被發(fā)現(xiàn)時嵌于水泥圍墻中。
幸存的大師紀念塔
了解上述信息后,我迫不及待地挑了一個周末前往金皇講寺一探究竟。
金皇講寺原名“金皇廟”,是大場鎮(zhèn)葑村村的一座小廟,供當?shù)匦沤倘罕妬泶藷闫砀!?010年,葑村村村委會才對金皇廟的破舊房屋進行修繕,次年,寶山區(qū)佛教協(xié)會在此籌辦佛教活動,委派僧眾入住,正式對外開放時更名為“金皇講寺”,劈為文殊菩薩道場,主要供奉大智文殊師利菩薩金身,弘揚文殊智慧法門。
金皇講寺。秦斯棠攝
不過即使在寶山區(qū)來說,金皇講寺也算不上有名,比如相較羅店鎮(zhèn)的寶山寺,規(guī)模就要小很多。據(jù)說金皇講寺的現(xiàn)任住持凈德法師就來自寶山寺,此前曾任圓瑛大師一手創(chuàng)建的圓明講堂監(jiān)院,講經說法十余年。
我到的時候已經臨近午飯時間,仍有三三兩兩的香客進寺祈福。寺廟的院子不大,一眼可以望到盡頭,有座廠房宿舍模樣的小樓仍在改建中。
進入大雄寶殿后遇到一位中年義工,我向她詢問寺內是否藏有圓瑛大師紀念塔,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應過來,點頭稱是,又馬上帶我沿著一條小道走到大雄寶殿后側方的一個工棚前,大師紀念塔這才赫然立于眼前。
義工見我像要仔細端詳,于是先行告辭,留我一人矗立塔前。大師紀念塔上覆蓋著一件金黃綢衣,宛如身披袈裟,法相莊嚴。塔身第三級正前方一面露出“圓瑛大師紀念塔”七個楷書大字。大師紀念塔歷經厄運,嵌于水泥墻中長達近半個世紀,加上自然侵蝕,塔身已經毀損嚴重,故而用綢衣遮體。
安放于簡陋工棚下的圓瑛大師紀念塔。秦斯棠攝
此塔是一座八面形的指發(fā)塔(大師的肉身圓寂于寧波天童寺),系水泥澆鑄而成,高約2.5米,底座為蓮花座,共分三級。首級為已殘的塔頂,第二級正面原本是鑲嵌的圓瑛法師德相彩色瓷照,現(xiàn)只剩相框周圍一圈殘存的瓷片。第二級其余七面都是應慈、能海、虛云等高僧大德所題佛偈,多半也已損毀,只剩下若干字句依稀可辨,如應慈大師云:“自幼同參最上乘,學禪學佛□□倫。詩吟一吼千江月,道重三求六度門。席主諸方紹佛種,經宣寰海記師恩。而今紀念留塵剎,處處圓明妙道存。”
圓瑛大師紀念塔正面。秦斯棠攝
大師紀念塔的第三級除了“圓瑛大師紀念塔”外,其余平面的塔銘刻有一篇《圓公師尊略傳》,作者是大師的弟子明旸法師。該傳簡要敘述了圓瑛大師弘法濟世的一生。
明旸法師撰寫的《圓公師尊略傳》最后一面。秦斯棠攝
圓瑛大師生于1878年,俗姓吳,福建古田縣平湖鎮(zhèn)端上村人。大師自幼父母雙亡,由叔父撫養(yǎng)成人。17歲時頓覺人生如夢,萌生出家之念,后為叔父所阻。18歲時,大師生了一場大病,病愈后決心在福州鼓山涌泉寺出家,拜增西和尚為師,法名弘悟,字圓瑛,號韜光。21歲時,大師發(fā)心參訪諸方名剎,先后在常州天寧寺、寧波天童寺參禪修習,從此慧業(yè)精進、大徹大悟。大師30歲時奉天童寺“八指頭陀”寄禪之命,出國參訪菲律賓、新加坡、馬來西亞、緬甸和印度等國,請回釋尊舍利和玉佛。
圓瑛大師五面法相。
1907年,大師32歲,在福州涌泉寺首次開講《護法論》。1914年,大師首次在寧波天童寺講《楞嚴經》,經過8年辯義,共講此經13次,被譽為“楞嚴獨步”,又稱“楞嚴座主”。
除了自身獲得極高修為外,大師對于中國佛教現(xiàn)代化組織的形成貢獻巨大,他畢生致力于中國佛教界的團結,提倡建立全國統(tǒng)一的佛教組織。1928年中國佛教會成立,圓瑛大師共擔任過七屆主席或理事長。1949年后,圓瑛大師又與趙樸初、虛云等人共同發(fā)起成立中國佛教協(xié)會,并被推選為首任會長。
圓明講堂與抗日救國
圓瑛大師的早年行跡主要發(fā)生在福州和寧波,晚年時卻在上海留下了可以流芳百世的故事,最好的見證就是大師創(chuàng)建的圓明講堂。
圓明講堂至今仍然藏身于靜安區(qū)延安西路一隅,在車水馬龍、高樓鱗次櫛比的鬧市區(qū),圓明講堂就像一個超現(xiàn)實的存在,假如不是特別留意,很容易在行色匆匆中忽視這座重要的建筑。
圓明講堂正門。
1983年,國務院確定了全國142處漢族地區(qū)佛教重點寺院名單。圓明講堂的重要性從這份名單中也可以看出,當時全上海僅有五家寺院入選,圓明講堂就是其中之一,剩下四家分別是玉佛寺、龍華寺、靜安寺和沉香閣。但圓明講堂的知名度顯然弗如其余幾家。
圓明講堂正式創(chuàng)立于1934年秋,講堂初創(chuàng)時,除前面一幢樓為佛殿,供奉西方三圣像外,后面一排是平房。此地原為浙江南潯富商顧聯(lián)承的私人花園,顧聯(lián)承和顧夫人邢景賢兩居士把祖?zhèn)骷耶a捐獻出來,用以建造殿屋房舍,供養(yǎng)圓瑛大師。關于道場名稱的由來,圓瑛大師如是說:
“圓明是佛說《嚴楞經》中的最高原理,‘過去諸如來斯門已成就;現(xiàn)前諸菩薩,令各入圓明,未來修學人,當依如是法。’所以圓是‘圓遍十方’,明是‘明澈法界’。那就起名叫圓明講堂吧!再說,我的法名有一個‘圓’字,而我的明字輩弟子法名有個‘明’字,這里是我們兩代相承的弘法道場,法雨普施,同登覺路,共入圓明?!?/p>
在圓瑛大師明字輩的弟子中,最能繼承師傅衣缽的當屬同為福建老鄉(xiāng)的明暘法師,甚至可以說,圓瑛大師圓寂之后,圓明講堂就是在明暘法師的主持下,能夠經歷“文革”破壞后浴火重生,延續(xù)佛門香火,恢復盛景。
大師(左)和弟子明暘法師在一起。
講堂創(chuàng)立后不久,便爆發(fā)了抗日戰(zhàn)爭。國難當頭,大師正值花甲之年,毅然挺身而出,號召全國佛教徒參加抗日救國,并發(fā)起組織僧侶救護隊,開赴前線救護傷兵難民,還把圓明講堂變?yōu)樯虾ky民第九收容所,收容無辜的難民和傷兵。隨后因為經費困難,大師又帶著明暘法師兩次前往南洋諸國吁請當?shù)厝A僑伸出援手,籌款救國。
不料大師的所作所為激怒了日本侵略者,1939年10月19日,大師和明暘法師弟子二人遭到日本憲兵的逮捕,次日《申報》刊登的一篇報道記載了當時大師在講堂內被捕的情形:
“昨日下午十二時三十分,突有日方便衣人員六七人及翻譯華人一名,乘坐五四三七號汽車一輛,至大西路憶定盤路東華界門牌四四三號公共租界門牌D字五十號中國佛教總會會長圓瑛法師所設之講經堂門首,戛然而止,車上日人,即紛紛連袂入內,將正在講經之圓瑛法師及另一僧人挾至門外,時日方已另派一五一四號汽車一輛跟蹤而來,日人等乃將圓瑛等一并推入該車,疾馳而去?!?/p>
1939年新聞界關于圓瑛、明旸法師被日寇拘捕時的報道。
當時報道中的大西路和憶定盤路分別對應著今天的延安西路、江蘇路。大師被捕后的情況,據(jù)明暘法師后來撰文說:
“在日本憲兵司令部,先師受到嚴刑拷打。日本憲兵隊用手槍指著他的胸膛說:‘你怕不怕死?’企圖迫使先師承認‘抗日救國有罪’。牢房里過了一夜,次晨又將我?guī)熗蕉搜荷宪娷?,解往南京日本憲兵總司令部。憲兵們面目猙獰,虎視眈眈,氣氛非常緊張,而師一心念佛,平靜如常。每當夜闌人靜,萬籟俱寂時刻,日本憲兵就對先師進行嚴刑審訊,態(tài)度野蠻。師幾瀕于危,仍從容陳辯,理直氣壯,義正辭嚴,表現(xiàn)了中國人民大無畏的民族氣節(jié)。先師雖身系囹圄,心念地獄、天宮皆為凈土,除審訊外,見縫插針,連續(xù)打了三個‘凈七’(注:凈土宗的修行方式,指在七日內專心參究或專心持名),并絕食,以此與日本侵略者作斗爭?!?/p>
日本人囚禁圓瑛師徒長達一月之久后,終于將他們無罪釋放,此后又多次到講堂誘請大師擔任“中日佛教會長”的職位,都被大師嚴詞拒絕,直到抗戰(zhàn)勝利。
革新與守舊
大師晚年的大部分時間仍然是在圓明講堂中度過。1953年6月,中國佛教協(xié)會在北京成立,大師因病請假,沒有出席會議,不過還是被眾人推選為中國佛教協(xié)會第一任會長,這一結果足以表明當時大師在全國佛教界的聲望和地位。三個月后,大師撒手西歸,圓寂于寧波天童寺。
1952年秋,大師(前坐者)在北京中南海召開亞洲及太平洋區(qū)域和平會議時和趙樸初居士(右立者)及明旸法師(左立者)合影。
作為中國現(xiàn)代佛教史上的重要人物,提起圓瑛大師,就無法不想到另外一位更有名的高僧——太虛大師。他們二人總是被視為守舊派和維新派的代表,出現(xiàn)在后人的敘述中,仿佛圓瑛就是一個頑固的因循守舊之輩。但實際上,二人的佛教改革理念并非驢唇馬嘴、水火不容,而是存在頗多相融相通之處,這一點學界已有大量辨析,相比太虛的激進革命主張,圓瑛的做法只不過更加務實穩(wěn)健,更容易為傳統(tǒng)僧人接受。
以僧才教育為例,當傳統(tǒng)培養(yǎng)僧人方式不再適應當代佛教發(fā)展需要時,圓瑛大師便提出借鑒近代教育模式,開創(chuàng)宗教教育機構,對僧人進行系統(tǒng)教育,對信眾進行規(guī)范的佛教知識普及。他一生中依托著名寺廟,先后創(chuàng)辦了多所佛教教育機構,培養(yǎng)出大量符合時代要求的佛門弟子。
大師的另一位弟子明哲曾回憶過師父的教學方式:“在教育方法上,他一貫主張解行并進,即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先師住持寧波天童寺道場時,就是這樣做的。冬天進禪堂坐禪習定,農忙時參加勞動生產,夏天則開講《楞嚴經》。住持上海圓明講堂時,他創(chuàng)辦了楞嚴專宗學院,對學僧解行并進的要求更為嚴格。首先注重僧儀,在功課法樂唱念上,要達到高的水平;其次更注重精研教理。他教導學僧們既要專聽,又要善記;既要會講,還要實行?!?/p>
自從二十歲以來,圓瑛大師每隔十年都要寫一首口占詩,他的《七十口占》已臻于化境:“行年七十老頭陀,滿眼風光會也么?萬法皆空忘物我,寸絲不掛泯機梭。穿衣吃飯西來意,瞬目揚眉一笑過。任運隨緣消歲月,了然無佛亦無魔?!?/p>
圓瑛大師一生禪凈雙修,利益眾生、紹隆佛種,與上海結下不解之緣。昔日多見福建古田、浙江寧波兩地對大師頗多紀念,唯獨滬上缺席,大師紀念塔和圓明講堂兩處遺跡同樣寂寞無聞,故心生感念,作此文,以彰其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