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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王元化-李天綱:反思、退省和再啟蒙

王元化先生的最后二十年,每天都沉浸在思考當中,只爭朝夕地工作。他撰寫長文,接受訪談,整理舊作,出版眾多作品,精彩紛呈。如果要用一個詞來概括這些作品的氣質,我想很多人都會選擇“反思”,這也是元化先生自己的意思。元化先生把2000年編訂的文集名為《九十年代反思錄》…

反思(Reflection)

王元化先生的最后二十年,每天都沉浸在思考當中,只爭朝夕地工作。他撰寫長文,接受訪談,整理舊作,出版眾多作品,精彩紛呈。如果要用一個詞來概括這些作品的氣質,我想很多人都會選擇“反思”,這也是元化先生自己的意思。元化先生把2000年編訂的文集名為《九十年代反思錄》,用了他給馮其庸先生的題辭手跡“精思所積,荒徑為開”作扉頁,就含著這個意思。元化先生精研黑格爾哲學,他在嚴格意義使用“反思”概念,是哲學家的標準?!胺此肌币辉~,在黑格爾《邏輯學》那里是“思想回到了思想本身”,即思想者對原有的思想做返回自身的思考,是理性精神在第三階段的再一次提升。翻開元化先生的《讀黑格爾》,開宗明義第一句話,討論的就是“反思”?!胺此迹∟achdenken,后思),‘反思一思想本身為內容,力求思想自覺其為思想?!谧诮?、法律和道德……這些領域里思想化身為情緒、信仰或觀點,亦未嘗不在那里活動。思想的活動,思想成果,可以說都表現(xiàn)在里面,都包含在里面。”元化先生讀黑格爾《小邏輯》,摘錄了第51頁的內容,是1956年11月寫的,是當年的筆跡影印。這段話,正可以拿來作為元化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后的“反思”精神的寫照。退下來以后,元化先生對以前在“宗教、法律和道德”領域內的“情緒、信仰和觀點”做了全面的反省,經過黑格爾式“精神返回自身”的“否定之否定”,達成了他的“晚年之學”。

元化先生自述平生有三次大的反思,第一次反思是1940年與妻兄滿濤爭論的結果,他們從蘇聯(lián)文藝理論回到了馬克思、恩格斯原著思想;第二次反思是1956年受“批判胡風分子”的牽連,在“隔離審查”期間攻讀哲學,通過對黑格爾《小邏輯》、馬克思《資本論》和莎士比亞戲劇的研習,進一步擺脫教條主義影響;第三次反思發(fā)生在那次“大的政治風波”之后,元化先生在“痛定思痛之后要探尋為什么'左'的思潮在中國的影響這樣源遠流長,在許多人的頭腦中這樣根深蒂固?”

元化先生的思想家氣質,注定他在社會變動的關鍵時期都會以深刻的方式作出敏銳的反應?!搬θ换谖颉笔遣粔虻?,他追求的是帶著反思的大徹大悟。1986年秋冬之際,元化先生住在金山賓館接待馬悅然先生,朱維錚先生帶我,還有龐樸、紀樹立、黃萬盛等一起驅車前往,去商討《中國文化史叢書》和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科學文化史》中國部分的編輯工作。那次,元化先生差不多是用誓詞般的口氣告訴大家,他退下來以后將一心做研究,做一個老知識分子,而不是“老干部”。此后,他拒絕了兩三個出任這聯(lián)那聯(lián)主席的提議,絕不愿卷在文學、藝術、社科界的各種關系中,不帶權勢,只身一人,回到知識圈,只與學術界不多的朋友交往。我認為,像《清園近思錄》《九十年代反思錄》等帶著“思”字的書名和文章,最能反映他的晚年夙愿。20世紀80年代以后,元化先生的“反思”迥出儔列。貼著時政的思考,都是在“思想和學術”的層面,做的是“反思”(Reflection)工作。

元化先生在二十多年里以敏銳的觸角,探討中國文化的重大問題,思考強度非常大。加上他治學跨了文學、哲學和歷史領域,構成了一個大的思想體系。他不停頓地思考,20世紀80年代提出“新啟蒙”,20世紀90年代開始了“第三次反思”以后,急切地關心國內外重要思潮。從《清園近作集》中的文章和訪談可以看到,在2000年前后的“人文精神”vs“消費主義”、“保守主義”vs“激進主義”、“有學術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學術”等重大議題上,元化先生都砥柱中流般地提出了鮮明主張。元化先生對外界“南王北李”、“南王北錢”等傳稱并不認可,但他團結了上海、港臺和海外的一批學者力圖超越政治和時事,對中國的社會、文化和歷史進行徹底的“反思”,則是事實。

在《學術集林》的籌辦、編輯過程中,朱維錚先生贊同元化先生提出的“有學術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學術”。當海內外有議論說這是“學術出臺,思想淡化”,他在對傅杰的訪談中說:“不相信思想竟如此脆弱,會被救亡所壓倒,被學術所沖淡?!敝炖蠋煻αχС衷壬闹鲝?,在和我們的聊天中說:元化先生是“思想中人”,也是“學術中人”。他在黑格爾哲學與文學批評有建樹,還有過去在黨內生活中形成的敏銳判斷,這樣既能駕馭文、史、哲多學科,又了解社會現(xiàn)實的學者,現(xiàn)在國內就沒有幾位了。朱老師還說:元化先生年齡上是兄長,思想上卻應該是我的師長。王元化先生2008年去世,朱老師2012年去世,兩先生在晚年成為莫逆,二三十年中越來越密切地交往,傳為佳話。朱老師尊元化先生為當代“思想中人”有學問者,元化先生也一直說:你們的朱老師有學問也有思想,是我在上海最談得來的人。我本人是在1986年經過朱老師的引薦,向元化先生面呈了關于《萬國公報》的碩士論文,得到了專門的指教。1998年,元化先生更是作為答辯委員會主席,主持了我的關于“中國禮儀之爭”的博士論文。二十多年里,因為很多問題去向元化先生請教,每次談話過后,哪怕很短的時間,都會受到他的精神感召。據(jù)我所知,很多人都有著同樣的感覺。

退省(Retreat)

有一陣子,元化先生在合適的談話場合,會提到自己的基督教家庭背景。和早年脫離家族的信仰傳統(tǒng),晚年仍然是一位無神論者的實際情況相對照,他對基督宗教,尤其是對于在華基督宗教影響的評價,有了很大的改變。那一時期,他對宗教和信仰表示了好感,但也并不是簡單的壞了又好了的那種。我認為宗教信仰的復雜性,也是元化先生晚年“反思”內容之一。“回到思想本身”,元化先生全面思考了他與家庭、家族、社會和人類在終極存在上的精神關系。他在第一、二次反思中,已經擺脫了第三國際意識形態(tài)關于宗教信仰、西方列強和殖民主義的觀念。第三次反思中,元化先生并沒有回到逝去的家族信仰傳統(tǒng),仍然是一種堅定的人文主義者的態(tài)度。但是,元化先生在一次訪談中卻明白地說:“我祖父那一代就是基督教徒,我小時候也受過洗?!背蔀楣伯a黨員以后,“自然不再信教了,但基督教精神可能還會發(fā)生潛在的影響?!?/p>

元化先生懷疑,在他一生的思想中“可能”存在基督教的“潛在的影響”。試探著解釋這個“潛在的影響”,是我們理解元化先生晚年思想的一個關鍵。

1986年在金山賓館,元化先生說要重視對教會學校、教會醫(yī)院和出版的研究,隨后就告訴大家說他曾經是基督徒。在場的人似乎都是第一次聽說,頗有些意外,那時候對此話題仍然是有點禁忌的?!拔业耐庾娓腹鹈砾i是沙市的一名傳教士,他是基督教圣公會第一位由中國人擔任的會長,負責長江一帶的傳教會務?!薄拔抑袑W讀的是教會學堂,讀大學時已經抗戰(zhàn)了,我參加了救亡運動,讀的大學不是教會學堂,而且我也沒有讀完大學?!薄叭绻f基督教對我有什么影響,那恐怕就是《新約》中的基督教精神吧?!焙髞磉€知道,元化先生的婚禮是基督教式的;1986年和2006年,是在衡山路國際禮拜堂為他母親桂月華和妻子張可做的追思。因為我一直在做在華基督教、天主教的研究,元化先生和我談這個話題比較多。初次交談時,他就說應該去找陳澤民院長、鄭建業(yè)主教,把他們請出來做基督教研究。元化先生曾邀請他們編輯《中國大百科全書》的"宗教"部分。后來,他還提起了武昌教會的韋卓民先生,是他欽佩和交往的神學家。有一次他留意著告訴我,武漢大學哲學系做基督教研究的車桂教授是他的親戚,要我們多聯(lián)系。元化先生對中國基督教會及其信仰本質都非常熟悉。我曾經和朱維錚老師說,元化先生對于宗教研究很有見解。當初如果是元化先生布置上海的宗教學、宗教學會,則會更加重視理論和歷史,并"反思"到中國宗教的根本問題。

人們就此揣測,以為元化先生不懈的“反思”精神與家族信仰有關,是托爾斯泰、十二月黨人的“懺悔”意識。這當然比較符合八十年代以來的學者想象,但并不是元化先生的自我認識。懺悔(Confes- sion)是基督宗教的“七項圣禮”之一,天主教的翻譯是“告解”。中國教會至今的理解,懺悔是一種把自己托付給上帝,完全否定自我的行為?;酵阶鰬曰?,有神學指導,它要求全面反省信徒與上帝的關系。“懺悔”和哲學家講的“反省”,在歷史上有一些聯(lián)系,但不是一回事。元化先生讀黑格爾哲學,有完整的近代理性主義精神,他的第三次反思并不是向某種本體的“懺悔”,而必出于自己的思考。1999年,當李輝在訪談中問:“您的反思與宗教的懺悔。反省有無關系?”元化先生回答說:“沒有你說的什么宗教的懺悔心情。一個人反思自己的思想,有錯誤加以糾正,就像走路跌倒爬起來再想想怎么走一樣……和宗教的懺悔有什么關系呢?”

基督宗教的“Confession”翻譯為“懺悔”、“告解”,元化先生晚年反思(Reflection)狀態(tài)中并無這個因素。我的理解是,元化先生當然沒有回到基督徒的上帝觀(信仰本體),更沒有重拾基督教的禱告和懺悔(禮儀實踐),他仍然是一個人文主義者。那么,他感受到的“基督教精神的潛在影響”到底是什么呢?元化先生自己也感覺信仰精神的回歸,這又如何解釋?元化先生和做出嚴肅思考的人們,心理上都有著痛苦的經驗需要超拔。如果說這種心理經歷與某種信仰有關的話,那不是懺悔,而是一種Retreat,或者就可以譯成“退省”。Retreat,除了撤退的意思外,還指教徒從世俗生活中退下來,以安靜和獨處的方式,閉門思考自己與上帝的關系,稱之為“避靜”。我常常覺得,離開吳興大樓,常年在衡山賓館和慶余別墅標準間生活的元化先生,生活簡單,精神豐富,過的就像是一種“避靜”生活。教會有這樣的習慣,對現(xiàn)實失望的時候,它建議你退一步,在一個超越的思想空間里展開批判,獲取靈感。元化先生晚年退出了世俗生活,展開反思和批判,很像是一場退省。每次去拜訪元化先生,都會想起馬相伯在洋務變法活動失敗后息影土山灣,卻在吁喊“還我河山”的樣子。

“退省”,退而省思,留出物理空間,保持精神距離,對先前生活中形成的觀念和信仰作一深思,庶幾就是黑格爾哲學意義上的“反思”了。元化先生“談反思”,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反思所稱是出于一種憂患意識,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對過去的信念加以反省,以尋求真知。這種反省之所以發(fā)生是鑒于自己曾經那么真誠相信的信念,在歷史的實踐中已露出明顯的破綻?!苯裉熳x這些熟悉的文字,仍然感到一種沖擊力,有著震撼。這種“退省”后的“反思”和儒家奉行的“達則兼濟,窮則獨善”也完全是兩碼事。退?。≧etreat)并不是“窮則獨善”之消極、怯懦,而是具有理性力量的反思,承擔責任,開展啟蒙。我們感受的震撼,既來自元化先生話語中間包含的真誠,更有因“退省”而發(fā)生的那份神圣感。按我的理解,正是在這個復合的意義上,元化先生的精神回到了他早年的信仰狀態(tài)。

“退省”,是一種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反思”,是一種超越的思想行為,元化先生“退下來”的晚年生活是如此精彩,他給一代人樹立了榜樣,一種自覺而有意義的生命價值可以這樣建立,而不必在失去原有地位之后東奔西突,棲棲惶惶地打發(fā)余生。

我一直覺得,元化先生的晚年生命中明明白白有著一種“超越性”(Transcendence)。他不僅要超越中西之爭,超越左右之爭,超越學術與思想之爭,這些當然都是他在“退省”以后,通過長期的"反思"而從那些世俗紛爭中獲得的“超越”,是他一生都想獲取的答案。然而,哲學和神學意義上的“超越性”不止于此,它還需要在超越世俗爭議之外更有一種神圣感,還關乎終極的最高存在。德裔美籍哈佛大學神學院宗教哲學家蒂利希(Paul Tillich,1886-1965)把精神的超越性理解為“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舉凡對上帝、真理、奧秘、元初精神,甚至仁愛等情感本體的追尋和關注,都可以定義為具有神圣意義的“超越性”。我們看到,元化先生一生,尤其是在最后的二十多年里,對真理有著如此執(zhí)著的追求,是當?shù)闷鹉欠N“終極關懷”的。

再啟蒙(Re-Enlightenment)

元化先生的晚年之學,“反思”是他從哲學中獲取的思想方法,“退省”是他從家庭環(huán)境滋養(yǎng)而來的信仰情懷。那么,他在退省之后的“第三次反思”中得到的思想結論是什么?經過“否定之否定”,元化先生想告訴我們的又是什么?關于這一點,有不同的說法。有說元化先生改持了“保守主義”,因為他反思了革命進程中的激進主張;有說是回到了“新考據(jù)”,因為在《學術集林》的編輯方針中偏向學術、專注傳統(tǒng);還有說是“人文主義”,那些年元化先生支持年輕學者中發(fā)起的“人文精神”討論,對“商品大潮”卷走了思想文化持批評態(tài)度。但是,今天我們紀念元化先生,應該想到他本人是不是愿意被這樣定義?不是不可以用一種方法和價值去概括元化先生的思想,而是我們要考慮元化先生為什么一直拒絕被貼上“主義”的標簽,而要求被作為一個完整的思想對象,做全面的、具體的理解。

元化先生最后二十年中,令人炫目地提出了一系列思想觀點和主張。有的人只是從他提出的觀點結論去理解,而較少注意到他的“反思”過程,因而就不能真正理解他的思想蘊含。比如,他曾明確地批評五四以來的“激進主義”,為此,就被有些人誤解為“保守主義”。實際上,元化先生清理的“激進主義”,是海內外很多學者都已經察覺到的中國革命中的Radicalism。元化先生從來沒有否定五四時期的“啟蒙精神”,相反他是對激進主義思潮導致的對“科學、民主”精神的背離,對這種“異化”現(xiàn)象加以“反思”。元化先生說:“我認為‘五四’精神當然要繼承,但‘五四’的一些缺陷(如意圖倫理、功利主義、激進情緒、庸俗進化觀點等)是不應該繼承的?!痹谶@里,元化先生反對的是沒有被五四啟蒙精神推翻,反而在思想界越來越嚴重的獨斷論言行。這種獨斷論是啟蒙精神的“異化”,以至于出現(xiàn)了反科學、反民主、強暴力的種種運動。元化先生和朱維錚老師離開我們的這些年里,我們看到20世紀在中國發(fā)生的種種情況,在21世紀的美歐也會發(fā)生,這不是足以令人深思的嗎?

元化先生曾經對我們說:我生于1920年,可以說是五四的兒子,當然不會去否定五四。這段話寫下來時,他這樣說:“我嘗言,我是在‘五四’的精神氛圍和思想影響下長大成人的?!蓖粫r期,元化先生在與胡曉明的訪談中表示:“我在精神上是十九世紀之子,是喝著十九世紀作家的奶長大的?!敝两裣雭恚壬脑?,即兩個“之子”的比較,仍然很深刻,并且準確。元化先生受19世紀古典哲學、文學精神的滋養(yǎng),19世紀正是歐洲啟蒙運動產生豐碩成果的年代。元化先生18歲到上海定居,完成教育,建立社會關系。上海是近代新文化運動的發(fā)祥地,也是“西學”翻譯、出版和研習的中心,讀得到各種各樣的新作品。從元化先生的早年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在英國戲劇、散文,法國小說、藝術,德國哲學、美學等領域,都有精湛的造詣。在他和胡曉明的對話中說:“在我的著作中,談的較多的除莎士比亞、菲爾丁等外,是狄更斯、勃朗底姐妹、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安德萊夫、雨果、巴爾扎克、司湯達、羅曼·羅蘭等。還有一些雖然沒有在文章中談到,比如像馬克·吐溫、杰克·倫敦、王爾德以及一批詩人、戲劇家等,也都是我所喜愛的?!痹壬膯⒚捎^念除了文學之外,還源自19世紀德國哲學中的理性主義、英國思想中的經驗主義、法國政治中的博愛精神。這種歐洲近代思想成果,都應該是五四啟蒙的資源,可惜這種本應發(fā)揚的思想資源,在五四啟蒙中并不充分。眾所周知,五四啟蒙時期身在一線的啟蒙者,都是宣傳家、組織者,絕大多數(shù)不具有像元化先生這種素養(yǎng)。因此種種,那場啟蒙中就必然會有元化先生在不斷反思中發(fā)現(xiàn)的,那些必須要揚棄的種種“缺陷”。

上一次“啟蒙”最大的惡果是出現(xiàn)了大面積的思想專斷。1915年《青年》開始的“新文化”運動、1919年發(fā)生的五四運動,本身并不是專斷,而是反專斷。但是,幾年以后大批“啟蒙者”懷抱著確定的思想,自認為掌握了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投身下一場運動,馬上出現(xiàn)了又一場專斷。若說五四前的思想專斷是以“天道”、“帝心”為測度,那此后的專斷以“規(guī)律”、“法則”為標準,更形武斷。元化先生說,1956年,在他的第二次反思中,“黑格爾哲學曾經把我從精神危機中拯救出來。那時我多少次從他所說的‘人的精神的偉大力量是不可以低估和小視的’那段話里獲取了力量”。但是在第三次反思中,他認識到思想如果被賦予了權力,冠之以“規(guī)律”之名,強制執(zhí)行,則可以為害?!艾F(xiàn)在,我的看法改變了。我認為事物雖有一定的運動過程、因果關系,但如果以為一切事物都具有規(guī)律性,那就成問題了?!痹壬幸黄L談,用“具體中的普遍性”做標題,我想也是同樣的意思。

關于“規(guī)律”,想起來和元化先生的一段交談。大約是1988年,我去給元化先生送我們幾個年輕人翻譯的《文化:歷史的投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該書由朱維錚老師作序,紀樹立先生校對。我說起書中翻譯的“規(guī)律”(regularity)一詞,元化先生激動地說,以前他相信黑格爾式的“客觀規(guī)律”,認為人類可以掌握它來改造世界;現(xiàn)在他認為這樣的規(guī)律是不可靠的,社會運動中的一些“規(guī)則性”現(xiàn)象,只是相同環(huán)境、條件下的相似性,而且依賴于認識主體的主觀體驗,不可以用客觀真理的名義強制執(zhí)行。經過元化先生的講解,我明白了他痛切反省的“規(guī)律”是大陸哲學強調的“natural law”(自然法則)。英美哲學講的regularity (規(guī)則性),就是元化先生講的那種和人的認識能力結合在一起的經驗性法則。元化先生破解教條主義、專斷主義的思考,深入到了本體論。我們從很多例子中看得出來,元化先生的晚年的本體論觀點是從側重于德國哲學的理性主義,轉向了英美哲學的經驗主義。

如前所述,元化先生對五四的反思,并不否定它的口號、主張和價值,而是指出在運動實踐中的做法,以及實踐者對于“德先生”、“賽先生”的獨斷論解釋?!熬攀甏酢币院螅壬虾?、南京、杭州各大學演講,都表達了這個意思。在《對“五四”的思考》中,元化先生又將其“要旨簡述”列為六點,大家可以參看。元化先生對五四的實踐和詮解有重要的指正,但他更加堅定的主張仍然是“啟蒙”。他明確地指出,源自清華園內著名事件,然后被陳寅恪先生詮釋出來的“‘獨立的思想和自由的精神’,是‘五四’文化思潮的一個重要特征。如果從這方面去衡量‘五四’時代的學人,過去慣用的文白界限和新舊界限就很不適用了?!蔽乙詾?,如果要用一個詞來概括元化先生的“晚年之學”,最恰當?shù)倪€是“啟蒙”這兩個字,而啟蒙的要旨,就是“獨立的思想和自由的精神”。我甚至覺得,“啟蒙”這兩個字可以概括元化先生一生的治學和功業(yè)。元化先生三次反思,就是不斷地修正認識,尋求真理,點燃自己,照亮他人。忽然記起,曾經是基督徒的元化先生一定能背誦這一段:“他不是那光,乃是要為光作見證。”(《約翰福音》1.7)

元化先生是八十年代“新啟蒙”的先驅,1983年秋,我入學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室碩士研究生,課堂上布置閱讀周揚《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就是元化先生和王若水、顧驤一起在天津迎賓館參與了討論和起草,不久,對這篇文章中“人道主義與異化”觀點的批判發(fā)展為“清除精神污染”運動。元化先生總是在挫折之后進入新的思考,他在1985年參與復旦大學的中國文化史研究,1986年幫助上海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的研討和制定,都提出了重要的想法。1988年,他更以一人之力創(chuàng)辦《新啟蒙》,當事人李銳、魏承思都寫了回憶文章。翻檢了當年的《新啟蒙》,封面上的翻譯是“New Enlightenment”。鑒于元化先生在20世紀90年代放棄了“新啟蒙”概念,我們今天討論他的啟蒙思想就不便再用。注意到元化先生文章中經常使用“再思考”、“再認識”,我們可以把他的“九十年代反思”定義為“再啟蒙”,用Re-Enlightenment來翻譯。這里的“再”啟蒙,既不是“新”(new)啟蒙,更不是“反”(anti)啟蒙,而是黑格爾哲學意義上的揚棄和更新,更精準有效的啟蒙。

“晚年之學”

王元化先生早年學術成果已經非常突出,在文藝批評等領域獨樹一幟。第一次反思之后,他從蘇俄文藝理論轉向馬克思、恩格斯原著,這是他能夠擺脫當年教條主義的基點;第二次反思之后,他在思想困頓中鉆研《小邏輯》、《精神現(xiàn)象學》等,并把黑格爾哲學用來分析傳統(tǒng)文藝思想,在《文心雕龍》、莎士比亞戲劇研究中開出嶄新局面。元化先生在“文革”以前就擺脫束縛,建立了以精湛的中西哲學和思想為基礎的文藝批評理論,這是他的“早年之學”。

“文革”以后,元化先生痛定思痛,將自己在前二次反思中的心得告訴大家,有一個“新啟蒙”階段。沒有料到十多年之后中國社會又發(fā)生了重大轉折,逼迫大家重新思考,而元化先生又挺身而出,開始了他的第三次反思。在二個世紀之交時期的第三次反思中,元化先生退出世俗生活,提出“有學術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學術”,回到了他早年的道路,一邊治學,一邊思考。他提出古今兼容,中西會通;既做學問,又談啟蒙,或即是以確鑿的學問啟迪智慧,推行人文精神,達成“啟蒙”。元化先生是一位對于舊世紀中國人的百年歷史展開批判,對新世紀人類未定藍圖有著關懷和憧憬的思想家。元化先生在最后二十年中留給了我們一份珍貴的“晚年之學”。

記得有一次,元化先生和我談話,他的話題有點跳躍,又一次說道:“退下來以后,我堅決不要那些榮譽性的職務……我要恢復到一個學者的身份。別人愿意做‘老干部’我不管,我要一個‘老知識分子’的稱號就夠了?!?/p>

元化先生以自己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反思,以他的“晚年之學”,踐行了這一點。見過元化先生背過人來的憂郁神情,都會覺得他的個性里面,藏著一位學者的睿智和思想者的頑強。

其實,除了20世紀80年代初短暫的幾年之外,元化先生從來就是一位沉浸于書齋、主編刊物和主持出版社的學者。在上海和全國的學術界,乃至海外漢學界,他的學術受到肯定,他的發(fā)言得到重視。但是,當好事者提出一些說法,比如如前所述,從思想的角度比較說“南有王元化,北有李慎之”,從學術的角度比較說“南有王元化,北有錢鍾書”,元化先生都是不贊成并加以制止的。

元化先生晚年的思想和學術,并不只關注他一生面臨的困境,而是抒發(fā)開來,想到了他與中國與世界的關系,以及人類在21世紀的未來。元化先生早年受清華園文化氛圍的熏陶,具有豐富的中西學素養(yǎng),后來介入到20世紀30年代至50年代的思想漩渦中,他有能力在晚年作出這樣層面的反思。這一階段的元化先生,一定是想對他的以前的學術和經歷做一個總結,要給動蕩的20世紀中國思想界一個交代。

王元化先生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以一個老知識分子、老學者的身份,離開了這個他并不滿意的世界,留下了一份只屬于他獨特的精神遺產。這份思想遺產,是王元化先生晚年經過痛苦的“退省”,認真的“反思”得到的,必定也會啟迪我們后人,在知識人群當中“再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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