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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的衣服與影像

丁玲一生的著裝,從中式到西式,再到軍裝、工農(nóng)裝,基本上是一個性別泯滅、文人氣質(zhì)泯滅的過程,最后那件解放思想的紅毛衣,也沒能使她的形象真正解放出來。

李美皆:丁玲的衣服與影像

1、少女莎菲時代的丁玲

李美皆:丁玲的衣服與影像

丁玲和王劍虹

丁玲和王劍虹離開家鄉(xiāng)后,就在上海、南京漂著。在南京,“兩人既同些名人來往,照流行解放女子的習(xí)氣,則是頭發(fā)剪得極短,衣服穿得十分簡便,行動又灑脫不過(出門不穿裙子的時節(jié)次數(shù)一定也很不少),在住處則一遇哀樂難于制馭時,一定也同男子一般大聲的唱且大聲的笑。兩人既不像什么學(xué)生,又不像某一種女人……”因此,還遭到住處某一“同鄉(xiāng)”的驅(qū)逐,她們自然是毫不客氣地反擊?!澳菚r節(jié)女人若在裝扮上極力模仿妓女,家中即不獎勵,社會卻很同意。但若果行為灑脫一點,來模仿一下男子,這女人便在家中社會皆將為人用稀奇眼光來估計了。兩人因為這分經(jīng)驗,增加了對于社會一般見解的輕視,且增加了自己灑脫行為的愉快?!边@是青春叛逆期的丁玲形象。

王劍虹去世后,丁玲來到北京,認識了第一個丈夫胡也頻及其朋友沈從文。沈從文第一次見到的丁玲:穿了一件灰布衣服,系了一條短短的青色綢類裙子。未曾戀愛過的沈從文對于這個圓臉長眉的女孩子充滿迷惑,但并不認為她有多大女性魅力。他寫道:她也許比別的女子不同一些,就因為她不知道如何去料理自己,即如女子所不可缺少的穿衣?lián)浞郾拘幸膊粫?,年青女子媚人處也沒有,故比起旁的女人來,似乎更不足道了。……朋友們所得于丁玲女士的好印象,實不在她那女性意味方面。她能給朋友的是親切灑脫。她既不習(xí)慣使用脂粉,也缺少女性那分做作。她待人只是那么不可形容的爽直,故朋友相熟略久,就似乎極容易忘掉了她是個女人?!裏o時髦女人的風(fēng)韻,也可以說她已無時間去裝模作樣的學(xué)習(xí)那種女性風(fēng)韻。她容易使熟人忘掉她是個女人,不過因為她沒有一般二九年華女人那分浮于眼眉形諸動止輕佻風(fēng)情罷了。這時候丁玲已經(jīng)是一個“凝靜看百樣人生”(沈從文)的女孩子。

李美皆:丁玲的衣服與影像

丁玲明星照

丁玲寫的莎菲像黛玉,而且莎菲有她的自我投射,實際她本人至少外在上并非如此。丁玲年輕時有一張明星照,是去上海電影公司試當(dāng)演員的產(chǎn)物,這段經(jīng)歷她已寫在處女作《夢珂》中。沈從文記述:(導(dǎo)演)為她懇切說明“一個明星所必需的天分與忍耐”,又曾為她換過一套照她自己說來“做夢也不會穿上身”的華麗絲綢明星長袍,在攝影架前扮成人所習(xí)見又俗氣又輕佻的海上明星姿勢,照了一個六寸單身相片。電影夢當(dāng)然破滅,原因從沈從文說她的“不能如貴婦人那么適宜于在客廳中應(yīng)對酬酢”可以想見。

 這是莎菲時代的少女丁玲。

2、左聯(lián)時期的少婦丁玲

李美皆:丁玲的衣服與影像

丁玲與母親和兒子。

結(jié)婚后,為了生計,胡也頻到濟南教書,丁玲去找他,胡也頻的學(xué)生不無艷羨地寫道:她穿的是一身外國女人常穿的衣服。當(dāng)年見過她的人回憶:“她的身材不很高也不很矮,有點肥胖,穿一件寬大的藍布長衫,但從衣衩中,領(lǐng)口外,可以看出,她里面穿著西式衣裙。她粗眉大眼,圓臉孔,微笑得甜蜜?!笨梢?,初為人婦的丁玲還是洋氣的。

胡也頻成為左聯(lián)烈士,1931年4月,新寡的丁玲由沈從文陪同,將幾個月大的兒子送回湖南老家,由母親照料。看這時候丁玲跟母親和兒子的合影,穿的還是不錯的,皮鞋、絲襪、西式連衣裙。七十余年之后,有人在丁玲土改時工作過的溫泉屯看見了這張照片,網(wǎng)上發(fā)文直言不諱地說:我愛上了1931年的丁玲。“一張并不是顯得很消瘦的臉,雖然她剛剛經(jīng)歷了喪夫之痛,痛是痛在心里的,不需要將痛扭曲在臉上,否則就不是革命的丁玲。照片里的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幽怨又是那么的矜持。這張照片里的丁玲讓我與這個早已成灰、早已成為空氣,成為水的丁玲一見鐘情。我很意外也很興奮竟然在這么一張泛黃的照片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夢中情人的模樣,于是我后悔自己的晚生,倘若我早生八十年,一定追隨她在那無法想象與體味的革命的暴風(fēng)雨中?!?/p>

胡也頻的去世是瞞著丁玲母親的,為防露餡,丁玲只在家呆了三天。這三天中,丁玲夜夜咬著被角默默流淚;這三天中,丁玲“為了娛悅那個老年人起見,極力學(xué)做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每天穿了她母親所歡喜的衣服,把頭發(fā)分開如中學(xué)生樣子?!?/p>

回到上海的丁玲踏上了胡也頻未竟的道路,她參加了左聯(lián),除了主編《北斗》,還參加左聯(lián)的群眾活動。1980年,當(dāng)年的崇拜者孫犁回憶30年代影響力簡直到了“萬人空巷”“舉國若狂”的地步的丁玲:“在照片中,印象最深的,是登在《現(xiàn)代》上的,你去紗廠工作前,對鏡梳裝,打扮成一個青年女工模樣的那一張,明眸皓腕,莊嚴肅穆……”

丁玲穿起布旗袍、平底鞋,到工人中開展通訊運動,到舊書攤做社會調(diào)查。這是到女中講課的丁玲:穿著雖然較洋氣、時髦,但并不華麗、庸俗。旗袍的顏色素淡,穿高跟皮鞋,外套一件素色秋大衣。這種打扮,跟社會上普通的知識婦女差不多,但她沒有搽脂抹粉。之所以比較講究,是因為這所女中是外國人管理的。

她這天剪著短發(fā),穿短衣長褲,腳穿皮鞋,身體結(jié)實,像女工……丁玲向路人發(fā)傳單,她這天打扮為闊太太,好像燙了頭發(fā),穿一件虎皮毛的大衣,穿上高跟鞋、絲襪子。

丁玲打扮為闊太太是為了掩護身份,她參加左聯(lián)活動的形象應(yīng)該更貼近女工。

丁玲與馮達生活到了一起。沈從文從外地到上海,丁玲來看他:

有人拍我的門,門開后,一個胖胖的女人,穿了一件淡藍薄洋紗的長袍,一雙黃色方頭皮鞋,在門邊向我瞅著。如非預(yù)先約好,我真想不起就是她。若這人在大街粗粗的一眼瞥過,我是不會認識的。我們還只分手一年,好像變得已太多了。

……看看她那身裝扮,我有點兒難過,說了一句笑話:“一切記憶還很年青,人也不應(yīng)當(dāng)比印象老得太早!”

她便苦笑著說:“我什么時候年青過?”

丁玲當(dāng)時雖投身于偉大事業(yè),并不多么注重女性美,但沈從文的反應(yīng)顯然還是令她發(fā)窘,她給沈從文的信中剖白說:一個二十五歲以上的人,若還毫不知道羞恥,把男女事看得那么神秘,男的終日只知道如何去媚女人,女的則終日只知道穿穿衣服,涂脂抹粉,在客廳中同一個異性玩點心靈上的小把戲,或讀點情詩,寫點情詩,消磨一個接連一個而來的日子,實在是種廢料!

這是左聯(lián)時代的丁玲,也是丁玲的少婦形象。

3、穿日本黃呢子軍大衣的革命女性

李美皆:丁玲的衣服與影像

1938年春與蕭紅(左)夏革非(中)在西安。

真正成為革命女性是丁玲到陜北紅色根據(jù)地之后。盡管丁玲的女性意識并未消泯,她的《我在霞村的時候》《“三八”節(jié)有感》可以佐證,但從外在上看,她的女性指數(shù)正在退化,她已經(jīng)不再是穿西式裙子的女士形象了。這一變化既是戰(zhàn)士化的生活方式所帶來的,又是內(nèi)在精神為革命所“改造”后的外化,她被視為“克服了母性的中國新女子”。

一張1938年春丁玲與蕭紅、夏革非在西安的合影,令我感慨頗多。蕭紅還是淑女形象——包括中式棉袍、皮鞋、長筒襪、圍巾、齊齊的頭發(fā)以及表情氣質(zhì),而丁玲給人的感覺是氣質(zhì)變了,一副樂觀的大老粗的表情,著裝更不用說,身披黃大衣,頭戴棉軍帽,大衣不僅過大,而且披得相當(dāng)隨意,軟軟的棉帽不知是小了戴不進去,還是隨便往頭上一丟的結(jié)果,松懈地扣在頭上,看起來很外在于她的樣子??雌饋?,蕭紅還有女孩子的典雅氣息,而那個沈從文筆下“凝靜看百樣人生”的丁玲完全不見蹤影了。

當(dāng)時的另一見證者、與蕭紅有親密關(guān)系的端木蕻良也回憶道:丁玲身穿日本軍呢大衣,見到蕭紅,便熱烈地擁抱,隨即把八路軍繳獲的戰(zhàn)利品,一幅皮裹腿,送給蕭紅作紀念。當(dāng)時的丁玲就是經(jīng)常打著裹腿的,陳明回憶他第一次見到丁玲:穿著軍裝,打著裹腿,系一根皮帶,和大家一樣,我沒有產(chǎn)生什么特別的印象。陳明太年輕了,比丁玲小十三歲,而且與丁玲的過去沒有任何交集,沒有了解和見識過莎菲時代的丁玲,所以,他只看到丁玲與周圍人的一樣處,而看不到她與另一些人的不一樣處,她與蕭紅不一樣,而蕭紅代表著過去的丁玲,從蕭紅身上可以看見丁玲的來處,那個來處是一類人——原本的丁玲蕭紅們的所在。

裹腿是戰(zhàn)士的裝束,丁玲把這幅裹腿看得彌足珍貴,但蕭紅卻未必以為然,以蕭紅那樣的裝束,這幅裹腿往哪打呢?

當(dāng)時見過丁玲的人,很多都提到她的軍大衣,她的照片也有多張是穿著或披著軍大衣拍的,這件軍大衣,似乎是那一時期的丁玲的符號。

她身披黃呢子軍大衣,頭戴一頂灰氈帽。

她披著一件從戰(zhàn)場上繳獲來的日本黃呢軍大衣。

她是一個穿著一件黃呢日本軍大衣、腰間束著皮帶的女戰(zhàn)士。我后來看到一期美國雜志封面上刊登的就是她穿著這件戰(zhàn)利品的頭像……

這件大衣是有來歷的:1937年11月,西北戰(zhàn)地服務(wù)團慰問參加過平型關(guān)戰(zhàn)斗的八路軍115師685團時,楊得志團長送給每人一件日軍黃呢大衣。

李美皆:丁玲的衣服與影像

穿黃呢子軍大衣的丁玲。

堪稱典故的是,林彪也有這樣一件大衣:

1938年3月2日,林彪在山西隰縣晉綏防區(qū)經(jīng)過,因為身披一件繳獲來的日本軍官黃呢子大衣,脖子上掛一個望遠鏡,被國民黨晉綏軍哨兵誤認為是日本軍,開槍射擊,子彈傷及脊椎神經(jīng)。在延安治療一段時間后,又轉(zhuǎn)送蘇聯(lián)醫(yī)治,仍留下不少后遺癥,性情日漸怪僻。

革命的中心在江西時,丁玲就向往到紅區(qū)去,這是她不變的夢想,到陜北,穿上革命的軍裝,對她來說意味著夢想的實現(xiàn),所以她格外看重這身軍裝。軍裝,可以使“武將軍”的封號更加名副其實,這可能也會強化她對戎裝的熱情。軍裝是革命身份的象征,楊得志團繳獲的日軍黃呢子大衣,不是隨便什么人可以得到的,它是革命隊伍內(nèi)部一個較高段位的象征。盡管丁玲在雜文《干部衣服》中反對一些同志追逐“干部衣服”的虛榮,但她未必能夠拒絕這件大衣所帶來的自豪感。關(guān)于干部服,還需要說明一下:當(dāng)時邊區(qū)棉布很缺乏,大家都穿土布,外面買來的少量斜紋布做成衣服,主要是給領(lǐng)導(dǎo)、學(xué)者穿,這就是當(dāng)時的“干部服”。作為特別研究員的王實味也享受這一待遇。既然王實味穿的是干部服,地位不在王之下的丁玲穿的應(yīng)該也是干部服。那么,他們二人反對干部服,并非因為自己穿不上干部服,而是有兩個可能:一是為普通一兵們說話,主張普泛的平等;二是針對于更高的干部服及其相關(guān)的一切,為自己或同類說話。

丁玲1985年訪問延安時回憶說:“那時延安同志們的生活都十分艱苦……穿的是打補丁的灰布軍裝……”黃呢子大衣與打補丁的灰布軍裝相比,當(dāng)然是一件好衣服,而且這件好衣服的象征意味又如此之好,丁玲怎么能不自豪地穿在身上呢?即便不是御寒的需要,也可能不舍得讓它離身。

那一身穿著的丁玲在蕭紅面前,簡直像一個村支書,尤其那頂棉帽,讓現(xiàn)在的人很容易想起趙本山式的軟帽蓋。可是,丁玲絲毫沒有自慚形穢,相反,她很自豪。固然,當(dāng)時陜北物質(zhì)上的匱乏,可能使丁玲顧不上好看不好看了,但從主觀上來說,丁玲會覺得這樣好看嗎?很可能,她真的覺得穿戎裝的自己很美。美和好看是兩個概念。革命本身就是有底氣的,革命美(或曰政治美)勝過一切時尚,所以丁玲自信是美的,這一點,只要想想江青“文革”中的穿著,想想新中國前三十年軍裝的吃香,就可以了然。丁玲在蕭紅面前的自信和對自我形象的滿不在乎,源于她是革命的主人、革命之地的主人,而蕭紅是客人;源于革命美超越于一切美之上,一旦擁有它,女性美就是等而下之了?;蛟S,蕭紅的裝束在丁玲看來,是有些資產(chǎn)階級的,需要嘲諷的,正如資產(chǎn)階級太太冬妮婭在無產(chǎn)階級的筑路工人保爾面前一樣。《風(fēng)雨中憶蕭紅》一文中,對于此時蒼白脆弱的蕭紅,飽滿強健的丁玲是隱含悲憫的,她遺憾蕭紅沒有如自己一樣加入到革命洪流中來,并含蓄地將其解釋為蕭紅蒼白脆弱的原因。丁玲對于歷史、對于革命、對于自己和他人,誤解實在是太深了。

有人說:延安的物質(zhì)生活雖然艱苦,但精神生活還是健康愉快的。新的思想還使一些人以貧為榮,甚至故意穿得破爛一些,以表示自己的“無產(chǎn)階級化”,講究吃穿反而會被人看不起。這是不是丁玲更深的心理根源呢?

變的不僅是丁玲的形象氣質(zhì),她的文學(xué)感覺同樣在變,變得粗糙。是外在帶動了內(nèi)在,還是內(nèi)在帶動了內(nèi)在?

4、她變成了農(nóng)村老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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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土改的時候,丁玲“和一些老太婆,邋里邋遢的、身上長虱子的,睡在一個炕頭上,講村上的事?!彪S著自身生活的工農(nóng)化,丁玲看待女性美也是另一種眼光了。固然,她原本就不喜歡涂脂抹粉,但還沒到視為丑惡的地步,而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當(dāng)中,她寫涂脂抹粉的地主的老婆,采用了漫畫化手法,將女性美完全寫成了丑態(tài),甚至直接用“妖精一樣的女人”這樣的措辭來將其妖魔化。這個丁玲,已經(jīng)變得讓莎菲認不出來了。如若莎菲和夢珂拿到此時此地,一定會成為她改造的對象。她對長虱子的老太婆越是認同,對涂脂抹粉的地主老婆就越是不以為然,而這兩種情感態(tài)度對于她來說,都是非常美的階級感情,她可能很滿意自己有這樣的審美傾向。

被丁玲尊為師的葉圣陶回憶道:再見面是1949年,我到北平以后。相隔十六個年頭,她還是老樣子,熱情、健談,只是服裝改了,穿的灰布解放裝;先前在上海經(jīng)常穿的是西式裙子。葉圣陶的印象是直接從上海到北京的,缺失了延安的過渡環(huán)節(jié),所以會感到一絲突兀和詫異。這可能是國統(tǒng)區(qū)文人與解放區(qū)文人在1949年的北平照面時的典型感受。這一身灰布解放裝會給沈從文這樣的文人造成怎樣的壓抑感,也是可想而知的。這無疑是新中國主人的服裝,它在向那些坐享其成的文人們發(fā)出這樣的強烈暗示:我們,是革命勝利的締造者。很快,連葉圣陶這樣的文人都要自覺并自豪地穿起灰布解放裝了。

此時的丁玲對于自己從前所屬的小資產(chǎn)階級面目有著足夠的敏感和反感,這種感受與灰布解放裝正好合拍。

到了北大荒和山西長治嶂頭村,丁玲不單是認同農(nóng)村老大娘了,干脆自己就變成了一副不折不扣的農(nóng)村老大娘形象。“這就是那個在文聯(lián)大樓接受批斗時雖然低首垂目但仍不失知識分子風(fēng)度的丁玲嗎?不,不像了,完全不像了。倒很像是一個肩負著生活負擔(dān)蒼老衰弱的農(nóng)村老婦人?!蓖闯氖牵幢愀脑斐蛇@幅模樣,丁玲仍然得不到農(nóng)村老大娘們的認同和肯定,群眾仍然表示不滿意。

5、被揪斗與被羞辱的

李美皆:丁玲的衣服與影像

 談了丁玲這么多照片,真正讓我驚呆的是丁玲1966年文革中被揪斗的照片。先是看到丁玲當(dāng)時住的草棚的照片,心里就像被一堆草塞住,接著又看到這張被揪斗的照片,那令人恐懼的難堪,簡直使我內(nèi)心坍塌。不忍看,每一次看到,眼睛都有一種本能的逃避,都感覺是自己在受辱,如遭痛擊,無法承受。照片中的丁玲頭上好像扎著白布,也許是造反派做的高帽子,穿著老棉襖,胸前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書:大右派分子丁玲。她的臉被墨水畫成了小丑,兩頰掛下來,很難看。更難以面對的是她的眼神,那是倒了霉的人的空洞的眼神,顯示出內(nèi)心的頹勢和霧數(shù),說明著落難的丑陋。如果莎菲看到這樣一個丁玲,該怎樣愕然,如何消受?無法想象!

這張照片居然是陳明在文化宮樓上偷拍的!可見大浪淘沙的運動,給他們練就了多么頑強的抵御和消化羞辱的能力,以及多么無厘頭的自嘲精神,使他們能夠把自我游離出來,變成旁觀者,看著自己的肉身受辱,仿佛在看別人受辱。

6、紅衣主教“左王”

李美皆:丁玲的衣服與影像

新時期終于到來了,丁玲終于回到了北京,卻又成了“紅衣主教”。如延安時期的黃呢子大衣成為丁玲的符號頻見記載一樣,晚年丁玲的一件紅毛衣也成了丁玲的符號。

這件紅毛衣最早出現(xiàn)時,丁玲曾穿起來讓秘書王增如看,王增如記錄:

說心里話,當(dāng)時我覺得,這兩件毛衣(筆者注:包括那件紅毛衣)穿在她這位80歲的老太太身上,是太花哨、太鮮艷、太不協(xié)調(diào)了。但丁玲卻非常喜歡這兩件毛衣,常穿在身上。后來我看習(xí)慣了,覺得老太太穿著這兩件毛衣,確實遮去了不少歲月的年輪,顯得很瀟灑,很有風(fēng)度?,F(xiàn)在我懂了,當(dāng)她穿著這色彩鮮艷、式樣別致的大毛衣去出席國宴時,去見美國總統(tǒng)夫人時,去參加各種聚會時,去看她的親朋好友時,她心里一定感覺很美,很年輕。

王增如是一個比較正統(tǒng)的人,但她接受老太太出格的穿著,并且佩服老太太“心里始終是年輕的”。丁玲晚年政治思想保守,但在生活觀念尤其是穿衣打扮上,卻一點都不保守,在1979年第四次文代會上,她就發(fā)言說:

那天在小組會議上我講了:穿喇叭褲有什么要緊,他們覺得穿喇叭褲好看,好看就穿嘛!你不習(xí)慣!你要習(xí)慣了也會覺得喇叭褲好看,我們都穿一個顏色,不是藍的就是黑的,再不就是灰的,是不好看!穿個紅的穿個綠的,好看嘛,年輕人嘛,穿衣服有他們的個性,愿意穿裙子就穿裙子,對這我覺得無所謂,因為這些就是說我們青年表現(xiàn)不好,大概不確切。

丁玲是身體力行的,她的紅毛衣儼然鐵凝筆下那件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宣言一般存在著,引起周圍的喧嘩與騷動。這個紅色的符號有時衍化為棗紅毛衣或紅圍巾,被頻頻提起:

報道描述道:“八十高齡的丁玲同志,一頭銀絲,滿面春風(fēng),穿著紅毛衣、黑背心,顯得很是健康?!薄×嵩谖錆h出現(xiàn)在什么地方,那里的群眾一眼便認出來了:“呶!那位穿紅毛衣黑背心的老人就是丁玲?!?/p>

身著棗紅色毛衣,外套一件黑背心。

穿著色彩鮮麗、反差很大的毛線外套衣。

那天,她穿著一件大紅毛衣,遠遠望去,像一團火。

身著紅毛線衣的白發(fā)老太太……

張炯也提到過丁玲的紅毛衣:……穿著色調(diào)鮮艷的毛線衣……丁玲同志還穿那件鮮艷的毛衣,戴副茶色眼鏡。張炯還提到,丁玲剛回北京不久,某次文學(xué)研討會上,“老太太披了一條鮮紅的圍巾。顏色耀眼,很能體現(xiàn)她的個性?!笨梢韵胂?,老太太的紅毛衣紅圍巾對于穩(wěn)重儒雅注重體統(tǒng)的晚輩張炯那里,會形成怎樣刺激、沖擊,乃至引起不安感。

丁玲不會不知道這有多么扎眼,會引起怎樣的議論,但她依然“臭美”、張揚,毫不在意。拿到當(dāng)下,這不算什么,當(dāng)下的潮流就是越是老太太越穿紅著綠,年輕人反而要深沉,但丁玲超前了不止一步。

1984年10月4日中午,朋友們提前為丁玲慶賀八十大壽,丁玲穿了一件棗紅色毛衣,外罩黑絲絨馬甲。四代會期間,丁玲延續(xù)了這一裝束,袁靜寫到:那天,她穿了一件紅毛衣,黑背心,顯得很精神。這身裝束注定要寫進歷史,據(jù)王增如記載:1984年12月29日下午,張光年作《新時期社會主義文學(xué)在闊步前進》主題報告?!飨_上寥寥無幾,丁玲穿著件棗紅色毛衣,格外顯眼?!诙欤愀鄣囊槐倦s志就刊登了一篇對會內(nèi)作家的訪談錄,譏諷坐在主席臺上的丁玲是“紅衣主教”,是“左”王。

這當(dāng)然是借紅毛衣之“紅”,說丁玲之“左”。這個“左”王封號,從“清除資產(chǎn)階級精神污染”的運動就開始了。終于,紅毛衣符號與“左”王封號搭在了一起。

7、著裝和影像里的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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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八路軍戎裝照

從莎菲女士到老年丁玲,從形象到氣質(zhì)的改變,足以說明丁玲是知識分子與工農(nóng)結(jié)合的最佳范例。最后的一抹夕陽紅,本可以在形象上來點突破,不意卻被演繹成了“左”王符碼,反而更加坐實了原有的形象認定。

丁玲一生的著裝,從中式到西式,再到軍裝、工農(nóng)裝,基本上是一個性別泯滅、文人氣質(zhì)泯滅的過程,最后那件解放思想的紅毛衣,也沒能使她的形象真正解放出來。延安時期的戎裝照,成為丁玲流傳最廣的照片之一。在丁玲的遺體告別儀式上,禮堂側(cè)門旁,豎立著丁玲的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丁玲在抗戰(zhàn)時身穿八路軍軍裝,打著綁腿的英姿。這張照片的選擇隱含著革命的強調(diào),說明女作家愿意用“革命女戰(zhàn)士”來定位自己、總結(jié)一生?當(dāng)然,這照片可能是別人選定的,那就反映了選定者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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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攝影師拍攝的丁玲

我喜歡丁玲靈堂使用的那張照片,出自一位法國攝影師之手,它比較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丁玲老年的風(fēng)華,不失女性意味,也不失作家氣質(zhì)。一生左左右右打轉(zhuǎn),一次次矯枉過正之后,最后是這個正本清源的樣子,濾去了一切偏頗與誤會,令人感到安適。

衣服和影像里蘊含著歷史的玄機,有時甚至是乾坤性符號??磥?,今后有必要留意一下那些注定史上留名的人物穿什么衣服,那是替歷史多看兩眼。

作者簡介

李美皆,學(xué)者,現(xiàn)居北京。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作品研究及文化現(xiàn)象分析,代表作《容易被攪渾的是我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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