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前進！——讀《蘇聯的外賓商店》

《蘇聯的外賓商店：為了工業(yè)化所需的黃金》，[俄羅斯] 葉列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奧金娜著，施海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0年8月版，587頁，98.00元

提及蘇聯工業(yè)化建設的歷史，恐怕不少國內讀者第一時間想到中學課本中介紹的五年計劃，蘇聯工業(yè)在快速發(fā)展之后取得的巨大成就。熟悉蘇聯歷史的人腦海中會自然而然想起格奧爾基·斯維里多夫所創(chuàng)作的組曲《時間，前進！》?！稌r間，前進！》這首曲子最近一次為眾人所知，是在2014年索契冬奧會的開幕式上——隨著熟悉的旋律響起，時間倒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人們被帶回到蘇聯工業(yè)化建設的火熱激情之中。其同名電影為觀眾展現了蘇聯工業(yè)化建設熱火朝天的場面：“伴隨著快速激昂的旋律，位于烏拉爾地區(qū)車里雅賓斯克州的馬格尼托格爾斯克冶金聯合工廠一天的工作開始了，哈爾科夫傳來捷報，那里的工人又打破新的生產建設記錄，同志們，社會主義工業(yè)競賽正向我們招手，時不我待，只爭朝夕！向著新的記錄前進！時間，前進！”——這就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向十月革命五十周年獻禮的蘇聯影片中所講述的工業(yè)化建設的一天的故事。可以說，對蘇聯工業(yè)化建設進程的速寫，沒有比電影《時間，前進！》更貼切的表達了。然而，歷史的進程從來不止一個面相，《蘇聯的外賓商店：為了工業(yè)化所需的黃金》（以下簡稱《外賓商店》）一書圍繞“外賓商店”的經營活動與國家工業(yè)化建設資金來源，以翔實的史料呈現出了工業(yè)化建設背景之下1930年代蘇聯社會發(fā)展的動態(tài)進程。作者以具體的“外賓商店”現象，真實再現工業(yè)化、農業(yè)集體化、大饑荒、食品配給制度等事件交織背景之下的蘇聯社會生活，進一步揭開掩蓋在意識形態(tài)（共產主義理想）光環(huán)之下的蘇聯社會現實的“神秘面紗”。

《外賓商店》一書俄文版于2009年出版，該書中譯版作為《蘇聯，蘇聯》系列圖書的第一本于2020年8月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譯者是施海杰。全書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對于外賓商店的熱情”，二是“研究實驗室（歷史編纂、史料、概念）”。實際上，全書的內容集中在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可以看作是對于“外賓商店”這一問題研究的學術史梳理以及評述。作者這樣的編排，意在以具體內容充分調動讀者的好奇心，讓對蘇聯史感興趣的廣大讀者沉浸在該書的歷史敘事之中，跟著作者以簡單有趣的方式層層抽絲剝繭看清一個復雜的問題。因此，奧索金娜將歷史學專業(yè)的學術史梳理、史料簡介、研究的現實意義——由外賓商店引發(fā)的對斯大林體制的思考放在了全書的最后作為總結。對于有歷史學專業(yè)背景的讀者，大可顛倒順序先閱讀第二部分。

外賓商店、特供商店，是上個世紀廣大社會主義國家處于物質匱乏時期的特殊產物。長久以來，1930年代蘇聯工業(yè)化進程中的資金及技術來源、工業(yè)化對蘇聯人民日常生活的影響等內容，在國內史學界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本書以外賓商店為切入點，對1930年代斯大林模式下經濟體制展開深入的分析與研究，對國內的俄國經濟史研究者有一定啟發(fā)。從本質上講，外賓商店是計劃經濟體制下的“自由”貿易區(qū)，它的出現服務于當時的政治政策——“外賓商店是政治局的產兒，其利益受到堅決捍衛(wèi)，要知道外賓商店是為工業(yè)化服務的”（《外賓商店》，42頁）。在工業(yè)化建設如火如荼的年代，蘇聯國內大量資金流入工業(yè)領域，因此導致了國內物資供給的匱乏，于是蘇聯黨和國家領導人再次效仿軍事共產主義時期的配給制度，自1931年1月起在全聯盟范圍內實行基本食品和工業(yè)品配給制，直到1935年取消。食品配給制度曾多次登上蘇聯歷史的舞臺，如軍事共產主義時期、工業(yè)化初期、偉大的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等。在大排長龍等待換購定額食品的合作社對面，效法資本主義自由經濟的外賓商店出現了，帶有一定程度“神秘感”的外賓商店雖與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格格不入，但1932年大饑荒發(fā)生后它卻實實在在挽救了許多饑民的性命，一度在蘇聯社會內扮演救命的“面粉鋪子”角色。

從《外賓商店》一書的內容、譯文質量、出版策劃來看，該書是近年來中文學界難得的蘇聯史研究佳作。該書的出版對中文學界的蘇聯經濟史研究做出了極大補充，從而進一步拓寬國內蘇聯史研究的視角。作為一名蘇聯史的研究者，筆者深感本書的選題視角之獨到，更加意識到沒有長時間的檔案館工作經歷根本無法關注到這一問題。同時，筆者也能在閱讀中對作者葉列娜·奧索金娜在浩如煙海的蘇聯經濟檔案中發(fā)現“全蘇外賓商品供應聯合公司”數百份文件驚喜與激動產生共情（這可能是所有曾在俄羅斯檔案館工作過的研究者都能感同身受的），其興奮程度堪稱科研上的“地理大發(fā)現”，正如作者所說，這些檔案的偶然發(fā)現對她而言就是“研究道路上的克朗代克”。作者用這些文件逐步還原了外賓商店運營機制，并且通過對大量數據進行縝密分析，最后高度提煉總結出外賓商店在蘇聯工業(yè)化初期的作用。

有鑒于二十世紀俄國史引發(fā)了極大爭議，因此在閱讀相關史學研究成果時，我們建議稍微關注下著者的學業(yè)和生活經歷，有助于讀者理解書中作者所持的立場，并在一定程度上跳出研究者的立場進行獨立思考。本書作者葉列娜·奧索金娜的畢業(yè)于莫斯科大學歷史學系，其老師是俄羅斯科學院院士、莫斯科大學歷史系教授伊萬·科瓦里琴科?？仆呃锴倏圃菏渴嵌砹_斯著名經濟史學家，他的研究領域為十九-二十世紀初俄國經濟史，系蘇聯計量經濟史學派奠基人之一?？仆呃锴倏圃菏康牡茏尤缃褚呀洺蔀槎砹_斯經濟史研究中流砥柱，活躍在俄羅斯歷史研究第一線。本書作者奧索金娜繼承了老師科瓦里琴科的俄國經濟史研究道路，其代表作《“斯大林式繁榮”的背后——1927年-1941年工業(yè)化時期居民供應中的分配和市場》于1999年出版；本書《外賓商店》于2009年出版，俄羅斯電視臺根據該書制作了紀錄片《外賓商店的帝國：蘇維埃式的公用征收》；2019年，奧索金娜的另一本關于外賓商店的通俗讀物《蘇聯工業(yè)化的煉金術：外賓商店》出版，并獲得了俄羅斯“啟蒙者”圖書獎?？梢哉f，該書作者在俄羅斯歷史學界具有相當影響力。從基本功訓練來看，本書作者奧索金娜是俄羅斯實證主義史學培養(yǎng)出來的學者，承襲了其老師科瓦里琴科院士經濟史研究的衣缽。后由于個人生活原因，作者奧索金娜現任教于美國南卡羅萊納大學?！锻赓e商店》一書的出版，吸引了學界不少同行的關注，據筆者所知，不僅歷史學研究者，還有經濟學研究者也對該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甫一看書名，加之奧索金娜的執(zhí)教經歷，不免令人聯想到現下盛行的“新史學”和“新文化史”研究?？v觀全書內容，筆者在閱讀中感受到更多的是熟悉的俄羅斯實證主義歷史學的特點。但不可否認的是，受西方史學研究影響，奧索金娜在論證的過程中，更加關注讀者的感受（特別是非歷史專業(yè)讀者），使得全書閱讀起來主線明確、不乏趣味性。由此可見，在歷史學的研究中，論述所采用的理論和方法能為一手檔案材料增色不少，一個好的問題也需要精彩的論證來相輔相成。

一、工業(yè)化建設的資金：外賓商店存在的合法性

隨著蘇俄內戰(zhàn)的結束，國家各項事業(yè)的建設發(fā)展開始進入軌道。此時，俄共（布）以新經濟政策取代軍事共產主義逐步恢復國內經濟秩序，振興經濟。截止1925年，蘇聯經濟生產水平基本回升到一戰(zhàn)前。盡管不少材料都提及，1913年俄國工業(yè)發(fā)展速度較快，其工業(yè)生產總值位居世界第五，但不可否認的現實是，俄國的大工業(yè)，如飛機、汽車制造業(yè)，無線電等工業(yè)領域的發(fā)展遠落后于歐美國家。如若想在兩種體制的競爭中進行勢均力敵的對抗，無疑，蘇聯必須將工業(yè)化提到國家發(fā)展日程上來；此外，從現代化進程角度出發(fā)，農業(yè)大國必將向工業(yè)國家過渡——“工業(yè)化是蘇聯當時經濟、社會和文化落后提出的客觀要求”（徐天新：《斯大林模式的形成》，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96頁）。因此，自1925年起，俄共（布）中央展開了關于工業(yè)化發(fā)展目標的相關討論，并在俄共布十四大上提出大規(guī)模工業(yè)化建設的方針。蘇聯工業(yè)化建設面臨的一個主要問題是資金，奧索金娜在《外賓商店》一書中指出，“大量俄羅斯帝國以前的黃金儲備在1920–1922年被出售，用以填補蘇聯的貿易赤字……到1922年2月1日，扣除債務，可自由支配的黃金價值約為1.15億盧布”（57–59頁）。這意味俄羅斯帝國的黃金已經消耗殆盡，可用于工業(yè)化建設的資金所剩無幾，國家必須重新開始積累黃金。1920年代蘇聯經濟學家普列奧布拉任斯基提出了實現工業(yè)化必須要進行社會主義資本原始積累，這種原始積累就是要向小資產者索取更多。出于立場原因，斯大林當時并未接受這一主張。但幾年之后，斯大林在農業(yè)集體化過程中打擊富農的做法，恰恰成為蘇聯工業(yè)化建設原始資本的重要來源。先行實施農業(yè)集體化為工業(yè)化建設募集了最初的啟動資本。于是，1929年蘇聯宣布工業(yè)化建設的第一個五年計劃開始。

工業(yè)高速發(fā)展的另一面，則是蘇聯農民奉獻的糧食谷物與農業(yè)集體化進程中的一系列慘劇?！锻赓e商店》從國內史學界以往鮮少給予關注的領域，講述蘇聯前兩個五年計劃中工業(yè)建設部分資金的來源，亦如作者所說：“外賓商店揭開了蘇聯歷史不為人知的一頁。”目前，國內大部分教科書中，提及蘇聯工業(yè)化的資金來源，多歸結為農業(yè)集體化——這是蘇聯農民又一次犧牲自己，換來了國家工業(yè)化建設的資金。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蘇聯開始了強制性的農業(yè)集體化進程，以增加糧食出口換取工業(yè)發(fā)展所需原料、設備和技術專家。到1930年代初，由于世界經濟危機的加劇，很多國家已經在不斷削減進口商品的規(guī)模和數量，也因此導致世界原料和農產品價格下滑。所以，此時再以傳統(tǒng)的原料和糧食出口方式換取外匯，無疑是不明智的。但此時的蘇聯又別無他選，因為其國內黃金儲備幾乎消耗殆盡。因此，蘇聯不得不依靠壓低農產品出口價格，提升農產品出口數量來增加外匯收入。按照斯大林的經濟設想“只要建立起大規(guī)模的、機械化的農莊和農場，就可以使蘇聯農業(yè)大發(fā)展，就可一勞永逸地解決糧食問題”（樊亢編，王金存著：《蘇聯社會主義經濟七十年》，北京出版社，1992年，132頁）。為加速農業(yè)集體化，聯共（布）中央出臺了一系列決議，以消除集體農莊建設過程中的阻礙，包括：1930年1月5日通過《關于集體化的速度和國家?guī)椭w農莊建設的辦法》的決議，首次在黨內文獻中提出消滅富農階級的說法；1月26日《關于在全盤集體化地區(qū)消滅富農經濟的措施》；1月30日《關于遷移被剝奪的富農》等。為避免全部財產被沒收、被強制遷移邊疆地區(qū)，農民加入集體農莊的速度得到了顯著提升，截止1931年6月全蘇農業(yè)集體化達百分之五十二點七（轉引自徐天新：《斯大林模式的形成》，人民出版社，2013年，64頁），到1937年，全蘇百分之九十三的農戶都加入到集體農莊之中，尚未加入的都是一些邊遠地區(qū)的零散農戶。盡管如此，奧索金娜在其書中根據統(tǒng)計數據指出，出口收入趕不上花在工業(yè)進口的快速增長的外匯支出（《外賓商店》，61頁）。于是，蘇聯開始依靠舉債進口工業(yè)品，后期必須靠出售貴金屬，主要是黃金，來償還外債。然而，當時剛剛恢復生產的烏拉爾、西伯利亞等地金礦的開采量遠不理想。

因此，外賓商店的出現就是源于工業(yè)化的外匯、黃金儲備需求，亦如作者所說，1930年代在蘇聯發(fā)展以重工業(yè)和國防工業(yè)為主的工業(yè)化，是十分昂貴的計劃（《外賓商店》，59頁）。在出口沒有帶來預期高額外匯進賬、黃金儲備又消耗殆盡的情況下，債臺高筑為外賓商店成為“人民的”商貿企業(yè)找到了可能性和必要性——“外賓商店沒有花錢進口昂貴的設備和原料，也沒有耗資百萬獲取國外的技術支持，就帶來了堆積如山的黃金，相比之下，在礦區(qū)開采出來的黃金需要投入大量的資金和難以想象的高強度勞作”（《外賓商店》，76頁）。綜上，在外賓商店里黃金即資本掌控一切，這里成為階級立場的真空地帶，縱使外賓商店的存在與社會主義理念背道而馳，它的存續(xù)也成為了工業(yè)資金緊缺時期的一種必然。一旦國家從工業(yè)化外債的泥潭中抽離，外賓商店立馬就失去了其存在的合法性，這種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相背離的資本主義產物，終將退出歷史的舞臺，1935年12月外賓商店關閉，其業(yè)務收尾工作也在1936年2月結束。

二、大饑荒：外賓商店角色的轉換

農業(yè)全盤集體化實施的過程中，強制執(zhí)行生產資料公有化，打擊消滅富農等舉措沉重打擊了農民從事農業(yè)生產勞動的積極性。其更為嚴重的后果是1932–1933年在烏克蘭、俄羅斯的北高加索、中央黑土區(qū)、伏爾加河流域、哈薩克斯坦（當時為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所屬的自治共和國）、南烏拉爾、西西伯利亞、白俄羅斯等蘇聯產糧大區(qū)由于干旱糧食減產進而爆發(fā)了的大規(guī)模饑荒。如前所述，工業(yè)化最初的外匯資金重要來源是農產品出口。自1930年代初，蘇聯便制定了“最大限度地增加糧食出口量”政策，從原來的一百至一百五十萬普特激增到三百至四百萬普特。隨之而來的1931年，由于主要產糧大區(qū)發(fā)生了嚴重的干旱，糧食產量受氣候條件影響有所下降；另外，受農業(yè)集體化影響，集體農莊內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不高；導致1931年農業(yè)明顯減產。在此客觀事實之下，蘇聯對外出口糧食的數量不減反增，導致了上述產糧大區(qū)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饑荒，受此影響，城市糧食供應也出現了嚴重不足。此時的蘇聯，正處于工業(yè)建設高速發(fā)展時期，一切資源都向工業(yè)傾斜，食物供給采用了憑券供應制度，但大饑荒時期憑借糧食券也不能在合作社換購到足夠的食品。1931年底，受市場供求的影響，外賓商店開始對蘇聯公民開放，成為大饑荒時期部分持有黃金的蘇聯公民的“糧食口袋”。外賓商店的對內業(yè)務的騰飛緣起于大饑荒，最終成為工業(yè)化黃金的重要來源之一。

自1931年底，外賓商店的主要顧客變?yōu)樘K聯公民，它的主要業(yè)務變?yōu)橐陨唐?、食物換取蘇聯公民手中的外匯和日用金銀器，后來甚至成為蘇聯境內公民接收外匯的金融機構——匯款業(yè)務逐步展開。當然外匯不會真的流入蘇聯公民手中，但是至少他們可以憑借匯款單在外賓商店換取食物和稀缺商品。于是，一個資本主義式（完全喪失了階級立場）的商店——這種與社會主義格格不入的事物在蘇聯短暫存續(xù)了近五年的時間。一組數字充分說明了大饑荒時期外賓商店身份的轉換。1932年，外賓商店的外匯收入排第四，僅次于蘇聯的主要出口商品——石油、谷物和木材。1933年，由于國內饑荒外賓商店的外匯收入躍居第一。1931年11月剛剛開始使用日用金器交易之時，蘇聯外賓商店的營業(yè)點大約有三十個；1932年增加到兩百五十七個；1933年增加到了四百個。1932–1933年外賓商店的網絡快速覆蓋蘇聯全境：“從斯摩棱斯克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從阿什哈巴德到阿爾漢格爾斯克，真正做到了從莫斯科到最遠的邊疆，從南方山區(qū)到北方大海。”（《外賓商店》，39頁）

收購日用金器的經營活動是在1931年12月經外賓商店管委會主席口頭同意才開始展開的。閱讀至此，我相信大部分讀者和我一樣，為此時前去外賓商店出售日用金器的蘇聯公民捏了一把汗，這會不會是自投羅網？難道格別烏不會跟蹤調查出售金器的公民嗎？在“外賓商店和格別烏”一章中，作者為“提心吊膽”的讀者分析解讀了這一問題，實際上，在外賓商店開始收購蘇聯公民手中的日用金器、接收境外匯款等業(yè)務開始之后，格別烏沒少在外賓商店的經營活動中搗亂，從事跟蹤金器持有者、強行沒收公民財產等活動。但作者堅持認為，出于國家工業(yè)化建設對黃金的渴求，外賓商店最終壓制住了格別烏，保證了蘇聯公民手中的日用金器這一重要黃金來源能順利進入外賓商店。盡管出售者總是小心翼翼來到外賓商店，但大饑荒中出于對食物的渴望，使持有金器的蘇聯公民勇于鋌而走險。這與蘇聯歷史中千千萬萬個悖論如出一轍，矛盾千變萬化，而人民的處境卻始終如一——總是與犧牲相伴。意大利史學家、蘇聯經濟史研究專家格拉齊奧西（Andrea Graziosi）對蘇聯史做出了如下評價：“蘇聯史——這是一部悲劇性的歷史，其中布滿了急轉直下的拋物線。從國內戰(zhàn)爭開始，幾乎是種族滅絕；接著走向另一個種族滅絕時期，1931-1933年的大饑荒；經歷戰(zhàn)爭的洗禮，當時蘇聯幾乎是孤身一人承受了同納粹的鏖戰(zhàn)；之后經歷了瘋狂尋求安寧時期；最終結束于蘇共總書記在電視上宣布和平解散，這個曾經強大的國家，用這種方式表明，其已經完成‘道德責任’——取得了政治和精神上的自由?！?/p>

綜上，《外賓商店》為我們展現了蘇聯工業(yè)化進程中鮮為人知的一面。從作者的敘述立場來看，她本人對蘇聯的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模式持較明顯的批判態(tài)度。作者認為“外賓商店”的存在，實際上是協(xié)助革命完成消滅中產階級的任務，通過外賓商店收取日用金銀器、鉆石等財富使社會階層趨于扁平，最終令蘇聯社會陷入普遍貧困，成為重塑社會階層的契機——“外賓商店承載了民族創(chuàng)傷，家庭和個人悲劇”（《外賓商店》，319頁）。書中作者特別強調了蘇聯人民為工業(yè)化所做出的巨大犧牲。

但應當注意的是，“外賓商店”現象是1930年代蘇聯國家現代化建設進程中的一個特殊產物，隨著其歷史任務的終結，也必將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農業(yè)集體化是一把雙刃劍，從增加農業(yè)產量的角度來講，這一政策無疑是失敗的；但從保證工業(yè)建設的角度來看，集體化取得了一定成績。從歷史發(fā)展的整體進程來看，農業(yè)發(fā)展受挫集中表現在工業(yè)化建設的初期，當工業(yè)建設取得一定成就之后則回過頭來反哺農業(yè)。工業(yè)建設的成果——拖拉機、載重汽車、谷物聯合收割機等農業(yè)機械第一時間投入使用，1929年初蘇聯農業(yè)機械動力的比重百分之五點二，到了1938年這一比重提升到百分之六十六點七，機械的投入，極大提升了農業(yè)產量。此外，1930年代中期蘇聯官方也對農業(yè)政策進行了調整，滿足集體農莊莊員渴望擁有個人生產資料的強烈愿望：1935年2月《農業(yè)勞動組合示范章程》出臺，規(guī)定在每戶莊員住宅附近，分給他們一塊兒和集體化耕地分開的土地，作為自耕地；1936年憲法進一步調動了農民從事農業(yè)生產積極性——除宅旁園地外，在該土地上經營的副業(yè)，以及住宅、食用牲畜、家禽和小農具，都是集體農莊莊員的個人財產。這些政策的出臺，極大緩解了國家與農民之間的矛盾，再次調動了農民從事生產的積極性。由此可見，為了實現國家的工業(yè)化，其代價和犧牲是巨大的，但其成就斐然，工業(yè)化為蘇聯未來五十年的世界強國之路提供了重要保證。

綜上，隨著歷史學研究的微觀化趨勢，越來越多歷史細節(jié)被學者們描繪出來，由于當代歷史研究的精、專傾向，則更需要我們在閱讀過程中保持整體意識，歷史不止一個面相，整體與細節(jié)相結合才能讓我們更加理性客觀地看待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