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時間,國家提倡“光盤行動”。筆者孩子所在的小學積極響應,中午飯要求同學們量力取餐,如果一個班里有幾個小朋友剩飯?zhí)?,可能影響期末評選優(yōu)秀班集體……對于我家這樣一向注重生活節(jié)儉,從不浪費糧食的家庭來說,孩子并沒有覺得絲毫不適,但她身邊也確實有些同學覺得吃個飯都要被“管束”,礙手礙腳的很不舒服。孩子回來跟我一說,我跟她講,其實中國十幾億人口都能吃飽飯,只是最近四十年才逐漸實現(xiàn)的事情,她十分吃驚,不能相信。
但這也真的是事實,在中國幾千年的漫長歷史上,能實現(xiàn)全民吃飽飯的年份,加起來恐怕也沒有幾百年,由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力低下和自然災害造成的遍地餓殍和“人相食”才是歷史的常態(tài),只是生活在盛世中的人們過于健忘,有意或無意地將其拋之腦后罷了,往往剛抵溫飽就欣羨起石崇王愷之流……好在儒家思想倡導“與其奢也,寧儉”,才讓我們在古代筆記中,經(jīng)常可以看到清官名臣們反對鋪張浪費,厲行勤儉節(jié)約的身影,雖然他們的以身作則并不能從根本上影響當時的社會風氣,但千載之下,仍然能讓后人感佩不已。
一、“于青菜”和“湯拒雞”
所謂盛世,往往是由儉而起,由奢而敗,創(chuàng)業(yè)的君主宵衣旰食、殫精竭慮,像漢文帝那樣“常衣綈衣,所幸慎夫人,今衣不得曳地,幃帳不得文繡,以示敦樸,為天下先”,方能為后代積攢家業(yè),“是以海內(nèi)殷富,興于禮義”。隋文帝楊堅、宋太祖趙匡胤、明太祖朱元璋也莫不如此。正所謂上行之,下效之,往往在這樣的政治家主政的時代,朝廷上能涌現(xiàn)出一大批崇尚節(jié)儉的高級官員。
康熙年間就是如此,如于成龍、湯斌等名臣,皆以勤儉節(jié)約而名動朝野。
陳康祺在《郎潛紀聞二筆》中寫道:“國朝賢臣,必以于清端為清廉第一。”“清端”是于成龍的謚號。筆記中記載,他由江防遷閩臬時,上船之前,讓人先去買一堆蘿卜來,人們笑而不解:“賤物耳,何多為?”于成龍說:“我沿途供饌,賴此矣?!痹谌蝺山偠狡陂g,他每天下飯只吃些青菜,絕無酒肉,當?shù)匕傩战o他取外號叫“于青菜”。仆從想喝茶都沒錢買,只好把署衙后院的一棵大槐樹的葉子摘下來泡水喝,時間一長“樹為之禿”。據(jù)說這種“日食粗糲,佐以菜把”的飲食還算是好的,趕上饑年,于成龍率先以“屑糠雜米為粥”,吃得甚至比饑民還差。后來他的大兒子要回老家,他搜羅了半天,實在找不出一點兒值錢的東西供兒子路上之用,恰好廚房里有一只腌鴨,便切了一半讓他帶在路上吃。結果民間傳出了“于公豆腐量太狹,長公臨行割半鴨”的歌謠——想想兩江總督這一封疆大吏的官場地位和于成龍給自己及家人的“待遇”,真讓人感慨萬千。
《郎潛紀聞二筆 三筆》
清代筆記《名人趣史》中記湯斌任江寧巡撫時,“行李蕭然如寒士”,每天吃的無非是些“菜韭”。有一天他看家中賬簿,見府中買了兩只雞,十分吃驚,把管事的叫來問:“我來到此地后,從來沒有吃過雞,這兩只雞是誰買的?”管事的回復說是公子買的,湯斌大怒,立刻把兒子叫來說:“你覺得吳中的雞肉比河南的便宜(湯斌祖籍河南),就可以隨便花錢買來吃嗎?你要想吃雞,就回老家去,不要再跟在我身邊了!”然后嚴肅地教訓兒子說,吃雞本是小事,但自古“惡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身為朝廷大員的兒子,“不知世間艱苦,動講豪華”,不肯磨練心性,將來怎么能做大事!
說真的,從這段筆記來看,湯斌之子只不過是偶爾吃了兩只雞,就落一個“動講豪華”的評價,也真能笑煞當今的無數(shù)官二代和富二代,但湯文正本就是真理學,對自己和家人要求嚴苛,并非虛偽和矯情?!侗畟骷穼懰禾旖?jīng)常挖些野生的薺菜,“脫粟羹豆,與幕客對飯”,每餐寒素而安之若素。他離任時,“不增一物于舊,惟廿一史,則吳中物”,他還很不好意思地承認,是因為“吳中價廉,故市之”——這卻也是書生本色:雞肉,吳地比河南價廉,可以不吃;書籍,吳地比河南價廉,卻不能不買。
《碑傳集》
二、“炒里脊”和“烹駝峰”
康雍兩代人的勵精圖治之后,遂有乾嘉之盛,但諸如和珅之類的貪蠹“引領”的奢靡之風,也由此抬頭。雖然后來有宣宗這樣“或思食一物,而知其價甚昂,則止而不索”的皇帝躬行節(jié)儉,但整個社會的富裕階層仍然是斗富比闊,以浪費為能事——這一點在飲食上,體現(xiàn)得特別明顯。薛福成在《庸盦筆記》中記錄道光年間南河河道總督、道員及廳汛各官享用的幾道名菜,可見一斑。
《庸盦筆記》
比如一道炒豬肉里脊,味道非常精美,有一食客在席間上廁所,看到有數(shù)十只死豬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廚師說:那一盤炒里脊的“取材”就是這數(shù)十頭豬脊背上的一小條肉。具體做法是:把這些豬關在屋子里,每個人手拿一根竹竿追著打,豬便哀號著瘋狂奔跑,一直被追打而死,這時趕快將其脊背上的一條肉取下,“亟劃取其背肉一片,萃數(shù)十豚,僅供一席之宴”——原來豬快要被追打而死的時候,全身的營養(yǎng)精華都會集中到背脊上,“割而烹之,甘脆無比”,而其余的肉都會變得腥臊難吃,只能扔到河溝里去。客人聽了連連搖頭,以為浪費太甚,廚師笑道:“我到這里才幾個月,親手打死的豬都有幾千頭,取過背脊上的肉后,剩下的棄之如螻蟻,這數(shù)十頭豬算得了什么?。 ?/p>
還有一道菜是烹駝峰:“選壯健駱駝,縛之于柱,以沸湯灌其背立死,其菁華萃于一峰,而全駝可棄。”而每一頓宴席“所需不下三四駝”。更有一種魚羹,“取河鯉最大且活者,倒懸于梁,而以釜熾水于其下,并敲碎魚首,使其血滴入水中,魚尚未死,為蒸氣所逼則擺首搖尾,無一息停。其血益從頭中滴出,比魚死,而血已盡在水中,紅絲一縷連綿不斷。然后再易一魚,如法滴血,約十數(shù)魚,庖人乃撩血調(diào)羹進之”。但為了做這道菜而宰殺的十幾條鯉魚,就都直接扔掉了。
如此腐敗浪費,河道總督和他的屬員們的治河成就又如何呢?薛福成在《庸盦筆記》中咬牙切齒地罵道:“國家歲糜巨帑以治河,而曩者頻年河決更甚于今日,竭生民之膏血,以供貪官污吏之驕奢淫僭,天下安得不貧苦?!”
更加可怕的是,鴉片戰(zhàn)爭后國事艱難,民亂和災荒此起彼伏,像“丁戊奇荒”這樣動輒餓死百萬人的可悲事件絕不鮮見,但在腐敗官員和特權階層中,奢靡浪費之風不減反增。著名記者黃遠生在《時報》上記載,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一個普通的廚子“聲勢浩大,家產(chǎn)宏富,其所管家產(chǎn),有民政部街之高大洋房一幢,有萬牲園之宴春園,有石頭胡同中之天和玉,皆京中之巨觀也”。他是憑什么積累下如此巨資的呢?原來是總理衙門“最稱闊綽”,“司官既貴倨已甚,輒顰蹙謂衙門飯不能吃,故常家食而后上署,于是此等飯銀為廚子中飽一半”。也就是說總理衙門的司員嫌衙門里的飯難吃,所以都在家吃完再上班,但司員額定的飯銀照交,成了廚子們的囊中之物。那么那些做好的飯菜怎么樣了呢?“暴殄既多,酒肉皆臭,于是廚子乃畜大狗數(shù)十匹于外務部中而豢養(yǎng)之”,統(tǒng)統(tǒng)成了狗糧。
在這種局面下,朝廷仍有仁人志士堅持節(jié)儉,就顯得更加難能可貴。
三、“吃一碗”和“天下儉”
晚清名臣中,有兩個人都因勤儉節(jié)約而在清代筆記中被大書特書,一是湘軍水師的創(chuàng)辦者,與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并稱中興四大名臣的彭玉麟;一是曾任戶部尚書和軍機大臣、素有“救命宰相”之稱的著名財政學家閻敬銘。
《南亭筆記》寫彭玉麟“力崇儉樸,偶微服出,布衣草履狀如村夫子”,他飲食上倡導粗茶淡飯,“每餐只咸鴨卵一枚,豆芽菜少許”,他喜歡吃辣椒和豆豉,對大魚大肉從來就沒有什么興趣,每次到友人那里,“見珍饌必蹙額,終席不下箸”。他治軍甚嚴,自己如此,對部下的要求也是如此,每次他帶著差弁一起赴席時,“差弁環(huán)立于后不敢須臾離”,必須要主人反復提出讓他們也用餐,并說清楚只是普通的飯菜,彭玉麟才板起面孔說:“只許吃一碗?!庇幸淮危粋€朋友到彭玉麟家中做客,恰是年關歲尾,只見他“衣繭綢袍,加老羊皮外褂,已裂數(shù)處”。彭玉麟特地到后院子里采摘了些自己種植的蔬菜炒了,請朋友吃飯,餐桌上還加了一盤肉,吃完告辭,曉事的人告訴那位朋友:“此公優(yōu)待君也!”
《南亭筆記》
彭玉麟曾任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是當時一等一的“肥差”,而在此任上他始終清廉,“飲食服御一從儉約”。《壺天錄》記載,他晚年飲食“屏肉食,每食則白菜一盂,椒乳一器爾”,時人說他“以寒士始以寒士終”,聽來凄愴,但實在令人有頂天立地之觀感。
同樣身居要職而以清剛自許的,還有一個閻敬銘。閻敬銘掌管戶部時,以卓越的理財才能整頓度支、鏟除積弊,使大清國庫重新充盈,但他“性喜樸質(zhì)”,經(jīng)手款項不計其數(shù),自己的生活卻相當儉樸?!肚灏揞愨n》上說他“所御肴饌極粗惡”。有一次他招待新任學政來家里吃飯,“所設皆草具,中一碟則為干燒餅也”,閻敬銘吃得津津有味,新學政終席不下一箸,只說自己不餓,閻敬銘再三請他吃點兒,“勉盡白飯半盂”。離開閻敬銘的家后,新學政大發(fā)牢騷:“此豈是請客,直祭鬼耳!”
《南亭筆記》上記載,慣例,軍機大臣退朝后到軍機處辦事時,“茶房供點心兩色”。閻敬銘入直后,裁減宮中各項開支,“首裁點心錢”,結果軍機大臣們退朝后,來到軍機處,一個個餓得饑腸轆轆,閻敬銘則“于袖中出油麻花、僵燒餅自啖”,其他大臣面面相覷,知道這項公家的便宜從此是占不成了。
閻敬銘的節(jié)儉之風,在他的門生身上也得到了傳承,《藥裹慵談》寫其門生李用清在蘇州當官時,聽說有家熏臘店鹵鍋外圍之面餅,價廉而味美(鹵鍋上用蒸桶,圍上一圈面餅,鹵肉汁可以漬入,鹵鍋熱而餅亦熟),在當?shù)厥悄切┏圆黄鹑庥窒雵L些肉味的窮人才吃的。但李用清去吃了一次,覺得挺不錯的,就跟中丞衛(wèi)榮光一起,經(jīng)常去店里吃,把那里當成食堂,被蘇州人傳為笑柄。
李用清為官清正,丁戊奇荒時,被閻敬銘調(diào)去協(xié)助賑災,《清史稿》上說他“騎一驢周歷全境,無間寒暑,一仆荷裝從,凡災情輕重、食糧轉(zhuǎn)輸要道,悉紀之冊”,為救災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后來在各地為官時,他始終注意拓荒溉田,為災年做糧食儲備,很有遠見。當貴州巡撫時,他發(fā)現(xiàn)當?shù)匕傩丈钸^于窮苦,認為改變這種境況的首要在于禁止奢靡,提倡儉樸,因此以身作則,以至于得了個“天下儉”的綽號,也正是在他興農(nóng)利、除積弊的努力下,貴州的庫帑倉儲都大有所增。
“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朱子家訓》中的這句名言,世人皆以為要求,其實乃是砥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