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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曙光讀《余叔巖年譜》:杜月笙的面子與余叔巖的骨氣

《余叔巖年譜》,張斯琦著,中華書局2020年1月出版,512頁,98.00元由《余叔巖年譜》思及一樁公案近日,筆者讀到一本新書——《余叔巖年譜》,其書從晚清民國大量的舊報刊和老戲單中,爬梳剔抉,參互考


《余叔巖年譜》,張斯琦著,中華書局2020年1月出版,512頁,98.00元

《余叔巖年譜》,張斯琦著,中華書局2020年1月出版,512頁,98.00元

由《余叔巖年譜》思及一樁公案

近日,筆者讀到一本新書——《余叔巖年譜》,其書從晚清民國大量的舊報刊和老戲單中,爬梳剔抉,參互考尋,細致勾勒出一代名伶余叔巖的演劇生涯、藝術人生。平心而論,這種工作,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很難完成的,因為彼時,晚清以來的大量報刊文獻尚未電子化,而純人工的檢索,精力和效率都畢竟有限。朱經畬老先生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撰有《余叔巖藝事年譜》(后刊于《余叔巖研究》),雖簡略且有錯訛,但在當時亦屬難得。現(xiàn)在,《余叔巖年譜》的作者順應潮流,充分利用了近代以來的各種電子文獻;然而,光有“利器”而不諳熟皮黃,也是“空對寶山”,故更重要的是,作者沉潛其中,勤勉從事,遂后來居上,著成信而可征的年譜。

《戲劇旬刊》以上色之“余叔巖賞荷”為封面

《戲劇旬刊》以上色之“余叔巖賞荷”為封面

《余叔巖年譜》的體例設計很用心,多數(shù)年份的正文之前都加按語,將余氏一年之重要經歷撮述,同時旁及劇壇大事。對部分事件的考異辨析,亦以按語形式出之,下筆審慎。年譜中頗多舊文征引,看似篇幅較長,實則引文多稀見或獨具史料價值之文獻,故引用非但不嫌其長,反而對譜主及梨園生態(tài)有烘云托月之效。年譜的另一個特別的優(yōu)長,是照片的選擇精當,影印清晰,令整本書收圖文并茂之效??上У氖?,年譜沒有影印老戲單,令人頗覺遺憾。就目前已出版的數(shù)種名伶年譜論,這本無疑是品質較高的,亦可算作電子化時代的學術饋贈,值得向學術界、戲曲界和愛好者推薦。

余叔巖是與梅蘭芳、楊小樓并稱的京劇“三大賢”,他的影響力如此之大,而舞臺生涯卻在三人中最短促。在余的一生中,有幾件事,一直流傳眾口,屢被提及,如拜譚鑫培為師、“十八張半”老唱片、收孟小冬和李少春為徒等;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恐怕是1931年6月拒絕赴滬參加杜月笙家祠落成之盛大堂會。關于此事,眾說紛紜,由來已久,儼然成為一大公案。觀《余叔巖年譜》,只引了兩家說法,且未加裁斷。筆者思及此事重要,關涉譜主“出處大節(jié)”,不妨排比諸說,細加尋繹,以廓清迷霧,探查真相。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杜祠堂會

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有名句“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有誰知道?又有何快樂可言?大約杜月笙就是信奉此“名言”者,于是在發(fā)跡后,心心念念在浦東高橋家鄉(xiāng)修建水木清華的宏偉祠堂。章君榖著、陸京士校訂的《杜月笙傳》談到:“杜氏家祠竣工,舉行栗主奉安之禮,時在民國二十年六月十日,是為杜月笙一生之中,巔峰狀態(tài)時期的空前豪舉?!彼圆惶摚澎袈涑?,確為杜氏一生之高潮。

祠堂肇建,如果只舉行莊嚴典禮,顯然不夠吸引人,按照慣例,是一定要熱熱鬧鬧唱幾天戲的,何況杜月笙本人就是超級大戲迷。于是,名伶堂會就成為整個慶典的重中之重。九十年過去了,當日奉安典禮早已風流云散,而盛大堂會卻依舊膾炙人口、歷久如新。據(jù)錢華《杜祠堂會寫真》(《申報》1931年6月16日)報道:

杜月笙先生浦東高橋宗祠落成典禮,于六月九日、十日、十一日舉行盛大堂會三日。會集南北名伶,梅、尚、程、荀四大名旦,及楊小樓、龔云甫、王又宸、馬連良、譚小培父子、王少樓、高慶奎、言菊朋等莫不參與,可謂滬上空前未有之會串。賓客日以數(shù)萬計,高橋道上,冠蓋如云。

三天堂會南北名伶薈萃,祠堂內外高搭兩個彩臺同時上演,萬人空巷來觀,真可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為整個慶祝活動的最大看點。關于劇目,諸多書刊都有記載,不必再費篇幅。據(jù)《荀慧生日記》,杜祠堂會固然宏盛,但也實在混亂。因地點偏僻,交通極為不便,人潮洶涌而至,接待方面就顯得捉襟見肘,各種突發(fā)狀況不斷。連參加堂會的兩大頭號名伶都無專人迎迓,“國劇宗師”楊小樓竟從浦東碼頭步行至杜祠;梅蘭芳更離譜,“覓汽車不得,竟坐老漢所推之獨輪小車,俗稱老漢推車是也”,一時傳為笑談。而實際演出與原訂節(jié)目,亦有較多變化,這是僅看預告所不能知者。最后一天的壓軸戲《五花洞》,由“四大名旦”外加雪艷琴、高慶奎、金少山演出,竟然遲至第二天凌晨四點四十分才登場,五點二十分演畢。最后還有一出南方名伶周信芳等的送客戲《慶賞黃馬褂》,才算功德圓滿。如果從11日中午十二點開戲算起,直演到12日旭日東升,整整十六個小時(傍晚有休息),堪稱空前絕后之國劇盛宴!

杜祠堂會舉辦后之大合影

杜祠堂會舉辦后之大合影

杜祠堂會固然萬頭攢動、舉市若狂,但還是留有遺憾。明眼人可以看出,重量級的名伶幾乎都到場,唯獨缺了當時的“須生王座”余叔巖。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最高規(guī)格的京劇堂會,梅、楊、余“三大賢”到齊,才算是“頂級標配”。正如翁思再《余叔巖傳》所言:“如今是三賢缺一,就像青銅大鼎只備兩只腳,何能支撐而鼎立?真是一件煞風景的事?!逼┯魃趺?。

如何看待今古紛紜、聚訟盈庭

關于杜祠堂會,過去喋喋不休地談其盛況空前的一面,對其政治宣示和實力隱喻的另一面,多少有些忽略。名伶堂會固然顯示了杜月笙的風雅品味和“與民同樂”的態(tài)度,但更是在向社會大眾彰顯其無與倫比的影響力和呼風喚雨的權勢。因此,說堂會是娛樂消遣,當然不錯;但深層次,更是一種娛樂政治,鞏固和強化了杜的上海灘頭等大亨形象、地位。余叔巖的缺席,為何社會影響那么大,也就可以思過半矣。

關于余的缺席,當時報刊就有報道,上?!独鎴@公報》第三百三十號(1931年6月12日)刊登簡短啟事:“杜祠會串原有近代須生泰斗余叔巖,因余有病,未克來滬,對杜公極表抱歉。并云將來如有機會,必特別效勞,意氣勤勤懇懇。往平代表返滬后向杜公言之如此。”

啟事雖短,卻說明坊間一定議論紛紛,甚至已流言滿天飛,于是才有必要在上海伶界聯(lián)合會的機關報上澄清一下,反倒有點“欲蓋彌彰”的意味了。當時的民間輿論究竟是怎樣的看法?能否找到這方面的材料?名記者、名報人徐鑄成的《杜月笙正傳》,談到了彼時的“輿情”:

我當時在漢口聽到的“輿論”,一致贊許余叔巖,認為他能“頂”住再三的邀請,堅決不南下,真是了不起的硬骨頭。

這或可代表社會輿論的一般看法,即民眾口碑。

日久遷延,余大賢未到滬捧場的消息,一是口耳相傳,二是不斷被寫入書刊,一提再提,遂釀成一大公案。棘手的是,這些說法,頗有差異,甚至彼此抵牾,令人無所適從。想要解決問題,撥開云霧,首先必須梳理史料,最好能竭澤而漁,并特別關注那些重要而具代表性的說法,然后按跡循蹤,鉤沉因果,論斷是非,最后下結論。

余叔巖《鎮(zhèn)潭州》劇照

余叔巖《鎮(zhèn)潭州》劇照

筆者認為,關于此事,最值得重視的,自然是余、杜兩人自己的敘述,可惜目前找不到相關史料。在存世的多種記載里,與余熟識的友人和合作者的說法,可采信程度較高。因為他們接近余,很可能親自聽余本人談過此事。其次是參加了杜祠堂會的當事人的記述,再次是同時代人轉述當事人的話。等而下之者,是年代較晚的材料和傳聞,輾轉抄襲改篡,有時還添油加醋,越發(fā)沒有價值了。

張伯駒的詩文及反駁

余叔巖友人的說法,茲以影響最大的張伯駒為例。張氏《紅毹紀夢詩注》有詩云:“笑他勢力豈能移?直節(jié)干霄竹是師??v使滬濱難再到,不來出演杜家祠?!痹娤伦⒃疲骸吧虾褪锥旁麦辖ㄖ异簦娉?,款待賀客,遍約京滬名演員演劇。京梅、楊以及各演員皆到,獨叔巖一再約不去。杜使人傳語曰:‘如不去,此生休想再到上海灘?!鍘r曰:‘寧此生不到上海,也不去杜家演戲?!俗阋娛鍘r之氣節(jié)。”

余叔巖與張伯駒合攝之《四郎探母》

余叔巖與張伯駒合攝之《四郎探母》

張氏詩文,流傳甚廣,既不乏贊同者,亦有言為“肉麻”者。然則,張的說法,是否有溢美拔高的成分?反駁者何許人也?頗有意味的是,筆者找到了“杜家人”的辯駁。在杜月笙長子杜維藩寫的《我的父親杜月笙》里,專門談及此事。杜云:“另有件事,是我必須為先父澄清的。……(張伯駒的說法)這絕對是誤傳?!嗍鍘r辭謝邀約,事后即有此傳言,苦于無從辯解,也無法請余叔巖出面辟謠。多年以來,我對這件事,不無耿耿。”足見杜家人念茲在茲。杜維藩還進一步披露了從黃金榮的孫子那里聽來的“秘聞”。即:余之所以“不敢”去上海,緣于最后一次赴滬演出的失敗。那次是黃金榮的邀約,在共舞臺,但曲高和寡,賣座慘淡,余栽了跟頭,不等合同期滿,就鎩羽北歸了。但黃老板仍“大度”地支付了全部包銀,惟要求余承諾,如再到上海,務必“補足”這次所欠的日子。余一直忌憚對黃的宿諾。……

這番話,聽起來頭頭是道,又有黃家披露的秘辛,其實卻距史實甚遠,根本不值一駁。按,余叔巖一生三次到滬演劇。最后一次,是1923年10月下旬,應上海陶宅堂會,演了三場。之后,共舞臺的老板黃金榮“打秋風”,邀余登臺。這可省卻往返川資等許多花銷,差不多是無本買賣,也只有幫會大亨敢這樣“敲竹杠”吧?黃還“順道”邀了在滬的程艷秋與余合作。如此堅強陣容,何愁不上座?黃恨不得讓余、程多演些日子。但余僅唱了八天即北返,蓋不愿被大亨榨取太多“剩余價值”也。請看,連基本事實都南轅北轍,杜家人的辯駁就很“蒼白”了,難以取信于人。

有趣的是,“杜家人”出來說話,而“余家人”后來也有表態(tài)。余叔巖之女慧清《憶父親余叔巖》亦談到其父不赴滬:“這是由于他不拜客,以前來上海演出時已受夠惡勢力的苦頭,所以不想與他們有任何聯(lián)系。”因寫杜子之說,姑且先將余女之言附筆于此,后文再與他人之說合議。

除了杜家人,上海前輩劇評家張古愚也曾公開反駁張伯駒。古愚翁寫了《余叔巖未赴杜祠堂會原因另一說》,竟認為杜月笙壓根就沒邀請余,而余“寧可日后不去上海演出也不愿為大流氓效勞”云云,純屬張伯駒的臆說。古愚文的關鍵情節(jié)是:杜祠的這三天大堂會的總提調是金廷蓀,協(xié)助辦事的有洪雁賓、孫蘭亭。洪是杜家人,孫是金的干兒子。不邀余叔巖,是余叔巖的好友、上海名票羅亮生(陳彥衡弟子)提出的。羅亮生認為,杜祠內外的兩個戲臺都是臨時搭起的,臺上沒有攏音設備,場子大、四面空風(周圍皆為農田),余叔巖嗓音細小,在戲園里十排后就聽不清了,這種戲臺是根本沒法讓余叔巖登臺唱戲的。金廷蓀接受了羅亮生的建議,所以未邀余叔巖。

這“新說”石破天驚,乍看起來,也頗足令人相信。文章牽涉的關鍵人物,是早年滬上名票羅亮生,似乎張是聽羅親口說的。至此,可謂迷霧重重矣。關鍵還是當事人的敘述。好在筆者費了一番功夫,查到了羅亮生本人的說法,羅《五十年前京戲老生之回憶》云:

浦東高橋杜祠落成堂會(杜月笙,上海頭等白相人),所有在北京(包括上海)的名演員……都被邀來參加演出,獨有余叔巖不買杜月笙的帳,不管如何威迫利誘就是堅決不來,這一點是值得佩服的。

白紙黑字,張古愚的“沒邀余”的離奇說法已不攻自破。羅是上海灘很有權威的前輩名票,余叔巖有一次在上海碰到票房的麻煩,就是托羅幫忙解圍的。羅文值得重視,等于是“加持”了張伯駒的觀點。

余叔巖《洗浮山》劇照

余叔巖《洗浮山》劇照

試問,張伯駒的說法從何而來?張氏其人早已蓋棺論定,他雖有“張大怪”的外號,但身行方正、耿介直言,人品為人稱道,故其所談當不是空穴來風。合理推測,余叔巖于小范圍的朋友圈,在二三知己聚會聊天中,很可能會拿拒絕杜月笙做“談資”,而言下恐怕不無傲岸意。張伯駒的敘述,應得之于余府座中閑談。

杭、孫、何:另幾家需要介紹的說法

余叔巖合作者的說法,以“鼓佬”杭子和為例。1931年,余已輟演很久,杭為生計,早另“傍”他人了。關于杜祠堂會,杭晚年在《司鼓生涯》里大談特談:

可是不管怎么勸,余叔巖就愣沒去。按那時候凡是大堂會,如果沒有梅蘭芳、余叔巖和楊小樓三人參加,或是缺其中之一,就算不上講究,這堂會就不夠派頭,不算闊氣。而余叔巖就不去上海,杜月笙也奈何他不得。但是一個藝人脾氣耿直,敢于頂撞黃金榮、杜月笙,可是從此他不再去上海,雖說是賭氣,說實在的也是提防他們下毒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做藝人吃戲飯真是提心吊膽!

其說法跟張伯駒、羅亮生差不多。按說,杭的年輩老,又是當事人,所談應有價值,但實際卻大打折扣。再引一段杭談老旦泰斗龔云甫的:

那時候龔云甫已經六十多歲了,正患重病,本不打算去上海,但是抗不過杜月笙派來邀角兒人的威脅逼迫,不為掙錢也為保性命,也只可抱病動身了。那時候我除了給余叔巖打鼓以外,還給陳德霖、王鳳卿、龔云甫打鼓,這三位都是被邀去上海參加堂會演出,我當然也隨同他們一起去上海了。那是六月間,天氣悶熱,加上路上勞累,龔云甫到了上海病更加重,已經沉沉臥床不起,但是杜月笙毫無人性,仍逼迫龔云甫唱《太君辭朝》……

后來的情節(jié)是龔在臺上摔倒,病上加病,送回北京沒幾天就“嗚呼哀哉”了??上Ш嫉目谑龃嬖陬H多問題。杜祠堂會,王鳳卿沒去,陳德霖已死,而杭說跟他們一同去滬,豈非癡人說夢!至于龔云甫,是參加堂會后的第二年去世的,差不多相隔一整年,遠非回北京沒幾天就故去。

杭子和的口述那么多事實錯誤,恐怕不是偶然。張古愚甚至認為,杭是“故意造謠”。古愚的《余叔巖未赴杜祠堂會原因另一說》也爆了“猛料”:

余叔巖的鼓師杭子和聽說這次去上海參加杜祠堂會,酬勞相當可觀,為馬連良司鼓的喬玉林、為程硯秋司鼓的白登云,都滿載而歸。不邀余叔巖,杭子和也撈不到油水,因此對杜月笙懷恨,制造“龔云甫之死”的謠言。

由此言之,杭有沒有去上海參加堂會,都成問題!“親歷者”的回憶,卻存在那么多錯訛;可見歷史真相撲朔迷離,而欲探查,何其難哉!然而,說杭“故意造謠”,恐怕亦非事實。杭口述《司鼓生涯》是在1962、1963年,那時已七十五歲高齡,聽力又差。彼時老藝人回憶錄的“主旋律”,大率為揭露舊社會的黑暗,重筆寫藝人受壓迫的悲慘遭遇……或許有關方面有“引導”,而杭為了迎合,就信口開河了。

孫養(yǎng)農、孫曜東兄弟,出身名門,乃銀行家,都是余宅座上客,可以登堂入室。他們的說法,也值得重視。孫養(yǎng)農五十年代在香港寫了《談余叔巖》一書,其中談到:

那次余氏之不參加,實在是為了從前屢次發(fā)生不愉快的事情,另有苦衷。如若去了,再有人約唱營業(yè)戲,唱也不好,不唱也不好,所以再三考慮之下,就毅然決然地不參加,況且身體也實在是太壞,所以就向杜氏婉言推辭了。

孫的一番話,倒合情合理,不過也話里有話。余叔巖在上海,確實屢次碰到不愉快的事,亦與幫會有關。這恰好可與余女慧清的說法相印證。孫曜東晚年口述的《浮世萬象》則說:“余硬頂著不去唱,顯示了他不畏強暴的骨氣。同時還有一個內部原因,就是那時嗓子已經壞了,……萬一演砸了,這個名聲就不好收拾,所以硬著頭皮頂?!惫蕪婍椨岔斒且幻妫鴲巯в鹈橇硪幻?。關于因病不能參加,贊同者亦多,媒體人徐鑄成認為:

余叔巖高風亮節(jié),自然極可欽敬,但他也有一個與梅、楊等不同的具體情況,他那時已得了肝腰重病,基本已不能公演了,“上海這個碼頭我不要了”,因此就更可以理直氣壯,無所恐懼。

既肯定了余的風骨,也指出他無欲者無畏,而無畏者則剛。

孫養(yǎng)農之《談余叔巖》書影

孫養(yǎng)農之《談余叔巖》書影

小生名票何時希撰《余叔巖與杜月笙的決裂》,標題用“決裂”,頗為惹眼。何文有“獨得之秘”,系當年與八十八歲的南方名丑劉斌昆交談,而知悉了一些重要信息。比如,杜派到北平的邀角人有名凈金少山,而金與余還是把兄弟,故金以為約妥余十拿九穩(wěn)。誰知金策略不對,惹惱秉性剛強的余,雙方話不投機,終于不歡而散。何文的結論是:“歸根結底是他(指余)有財、有病,可以不倚唱戲為生計,加以金少山又刺激了他,這是最洞徹的事實?!焙螢楸硎敬_鑿可信,還特別說明系當事人所談,且有多個信息源相互印證。

“杜先生的面子”

眾所周知,上海灘早年流行一句話——“杜先生的面子”,似乎沒有杜先生辦不到的事!從杜月笙一貫行事的風格來看,不干則已,若干的話,就一定要拔得頭籌。其實黃金榮、張嘯林等大亨何嘗未辦過堂會?然而,就是沒有杜月笙的聲勢浩大。

從杜祠堂會規(guī)???,杜月笙真是打算將北平名伶一網(wǎng)打盡的。筆者以為,杜就是要“處心積慮”地辦一場民國史上空前絕后的堂會。單缺某一名伶,不算什么;但余是須生首座,地位舉足輕重,影響了杜的面子,就成為美中不足。

杜祠堂會的大運作,杜不必親自出馬,當是成立“公關小組”,派專人到北平,接洽聯(lián)絡。負責邀角者,必定神通廣大。筆者很好奇,都有哪些人呢?據(jù)杜祠慶典《積善余慶》小冊子,總理慶典者為虞洽卿、王曉籟、黃金榮三人。另設有專門的劇務處,主任張嘯林、副主任朱聯(lián)馥,成員有周信芳、羅曲緣、趙如泉、孫蘭亭、常云恒、王元龍、孫克友、林樹勛、浦賢元、苗勝春、高慶奎、黃全生、裘劍飛。這其中,既有南方名伶,也有戲院老板,而北方僅一名老生高慶奎。大亨張嘯林應是演劇方面的最高負責人。那時,名凈金少山正依附于張,于邀角上必定大賣力氣。筆者疑心,在北平出力較多者,應是高慶奎和金少山。

行文至此,筆者浮想聯(lián)翩,是否可以“還原”一下邀角人與余交涉的場面?這當然不可能,但又不妨做一些揆情度理的推想。話說杜月笙的門徒,在金少山的帶領下,見到余叔巖。杜為示鄭重,極有可能事先起草了親筆書信(起碼是簽名信)。而上海來人必定先好言相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余則以病婉拒。這是第一回合。

余、梅、金——一張“合成”的假照片

余、梅、金——一張“合成”的假照片

接著,上海來人喋喋不休,繼續(xù)糾纏,余無奈拿出醫(yī)院的“診斷書”(當時小報玩笑,余為謝絕演戲邀請,經常巧施“血盆計”,故意留病血示人),外加他近兩年未有任何公開演劇的客觀事實,來人必定無可奈何。這是第二回合。

一個關鍵而有趣的問題是,公關過程中是否有威逼利誘?筆者認為是肯定的,歷程必定曲折,且軟硬兼施。在這個過程中,勸誘者有唱紅臉的,有唱白臉的;當反復規(guī)勸不成,以幫會中人的一貫行事風格,甩幾句狠話,威脅一下,是題中應有之義。但余兩年未演的事實就擺在那里,一口咬定病莫能興,終究是沒有辦法的。如果余近幾月恰好演過,那就真無法推脫了。若上海來人“放硬話”,以余的強項個性,是要“回敬”的。杭子和就說:“余叔巖這人生來脾氣耿直,他有個外號叫‘兩條命’?!睕r且北平畢竟不是杜月笙的勢力范圍,邀角人再狠,也只能以“休想再到上海灘”為恫嚇。故前文引張伯駒之言合乎情理。兩方終于“談崩”,不歡而散。這是第三回合。

后續(xù),杜月笙方面不排除還有伎倆花招,各方說客紛至沓來;但余抱定宗旨,就是不上“賊船”,其奈我何?筆者的老師吳小如先生曾分析:“稍事猶疑,即入彀中?!彪m說不是千鈞一發(fā),但余叔巖確要頂住各方壓力。

其實,杜祠堂會邀角,猶如“田忌賽馬”,北平的角兒是分成上中下三等的,梅、楊、余三人,就屬上等,在必約之列,目標是“務必拿下”。還有的,或者如虎添翼,或屬錦上添花,或是可有可無,不可一概而論。再者,因酬勞豐厚,人又風光,很多名伶想方設法也要“擠”進去;但杜、張等大亨還不見得能看上呢!邀約的未必愿去,而想去的未必被邀,這就是“圍城”。需要說明的是,威脅余叔巖,未必是杜月笙的意思。但是接受邀角任務者,為完成使命,會不擇手段的。說幾句難聽話,又算什么?根本用不著杜月笙授意。邀余失敗后,派往北平的“戲公關”,向杜、張報告,大亨肯定不快;但天下事,難得十全十美。余的缺席,固然遺憾;假設邀一百人,如九十九位都給了面子,那也是天大的面子了。杜先生的公關和運作,總體已是嘆為觀止矣。

馬連良的難堪

上面的“情景演繹”真實否?或許有人認為,邀角從頭到尾和和氣氣,只怕沒有什么威逼利誘吧。筆者要說,社會很殘酷,不要太天真。何況是“水極深”的幫會和梨園打交道!“戲飯難吃”,自來如此。幫會人物與梨園關系密切,那些大亨對名伶表面上禮貌有加,但如果觸及他們的利益或忌諱,有時就是頭等大角兒,也絲毫不假顏色。

筆者姑且舉一個名伶馬連良的例子,也跟杜月笙有關。1947年9月,杜月笙六旬大壽舉辦堂會兼義演,前后十天,在牛莊路的中國大戲院,亦是名伶云集。雖不如1931年杜祠那次宏盛,但在時局不靖之情況下,亦極難得了。據(jù)《周信芳日記》,9月7日,大家一起商量后續(xù)數(shù)日之戲碼,9日的壓軸戲安排了《群英會·借東風·華容道》(大軸是梅蘭芳、小翠花《樊江關》),“派戲時,金廷蓀不滿馬連良只演《借東風》,不帶《群英會》諸葛亮,面辱之”。當著梅蘭芳、周信芳等名伶的面,杜月笙的心腹金廷蓀居然直接給馬難看,這有多么尷尬!金發(fā)脾氣后,“馬連良不自安,煩蘭亭、其俊,同到金家,愿一人演諸葛亮”。事后馬竟拉上孫蘭亭、汪其俊去金家賠禮,到底還是妥協(xié)了。按,《群英會》連演《借東風》,馬在自己的“扶風社”的通常演法是前魯肅、后孔明。《群英會》的主角是魯肅,孔明是二路活兒;《借東風》的主角才是孔明。這次名伶薈萃,《群·借·華》由馬連良、周信芳、林樹森、葉盛蘭、裘盛戎、李少春等合演,自然不能再讓馬前魯肅、后孔明,而是希望馬演孔明一人到底,由周信芳、譚富英雙演魯肅(后又改為周一人演),這么派,也是為了“拴”更多角兒,令戲更好看。客觀講,讓馬演《群英會》的孔明,是有點屈就的意思。但那是杜先生的大好日子,又有義演的由頭,馬擺譜計較,明智乎?

1947年9月中國大戲院杜壽義演剪報

1947年9月中國大戲院杜壽義演剪報

這件事非常耐人尋味。那時余叔巖已亡故數(shù)年,馬連良差不多是須生第一了。此次堂會,跟梅蘭芳在大軸合演生旦對兒戲的,就是馬;名伶大合作的《四郎探母》,四個四郎,馬也是最后出場,可知地位重要。即便如此,幫會大佬對馬這樣的頭等大角,還是當眾給了難堪,足見厲害!由此反推一下,余叔巖私下里被威脅幾句“虎狼之言”,還有什么奇怪的呢?

“老病號”余叔巖

1931年6月的余叔巖,是否真的病體沉重,演不了戲呢?早在1930年4月,余接受《全民報》采訪時就表示:“現(xiàn)因病輟演,未登臺者年余,刻雖稍愈,但醫(yī)囑靜養(yǎng),故未演唱也”。據(jù)《余叔巖年譜》,余1929年只參加了幾次義務戲的演出,最末次乃7月1、2日將軍唐生智之堂會。1930年則整年未出演。1931年年初到6月,也未有任何登臺消息。余叔巖的病是客觀存在的,他已整整兩年謝絕舞臺了。到1932年,余又接受記者采訪,仍自言苦于“便血癥”,儼然養(yǎng)疴已久之老病號矣。

余叔巖臨池

余叔巖臨池

余叔巖確有久病苦衷,而且更有現(xiàn)實的困難。6月正是上海暑熱難耐之時,演劇又是在浦東高橋現(xiàn)搭的露天臺子,人山人海,這種陣仗,余必定視為畏途。后來的情況確實如此。據(jù)《申報》1931年6月16日報道:

劇場廣可容數(shù)千人,但觀者近萬,幾無插足地。加以天熱場低,四圍密不通風,觀眾揮扇觀劇,莫不汗流浹背。全場空氣,異?;鞚帷!叭藲獍谉峄蔽遄郑稳葑顬榍‘?。臺上由張嘯林、王曉籟兩君維持秩序,卒亦無法驅散臺上觀客。入晚客復陸續(xù)而來,跋涉十余里,畏難而退者日必數(shù)千人。貴賓席中占有位置者,雖極視聽之樂,但兀坐通宵,呼吸急促,頭痛欲裂,一身不能轉側,大有欲罷不得之勢,誠有說不出之痛苦也。

這種“白熱化”的場面,確實是不適宜一個大病之后、身體孱弱的人的。不妨做一假設,退一步,余如果只去上海拜壽,但不唱,成不成?答曰:不成。一但到了上海,進了杜月笙的地盤,屆時人情包圍,形勢逼人,唱不唱就由不得余叔巖了。上面談到的黃金榮“劫道邀演”,就是前車之鑒!

再者,余叔巖對上海有一種“心理陰影”。余之前的三次上海之行,都不甚愉快,個性剛強的他,不愿低眉順眼,而四處拜客、敷衍大亨,都令余不快。其實,1923年之后,余實際已放棄上海這個大碼頭。這么說,有根據(jù)么?試看梅蘭芳,跟上海多親近!

但是,余跟梅不一樣,梅的大紅,是靠了上海。第一次赴滬演劇的成功,標志著梅成為馳名全國的優(yōu)伶。再回到北京,梅的身價就扶搖直上了。上海是梅蘭芳的福地,也是發(fā)跡之地。梅靠上海賺錢出名;而余則不是,余還是主要以故都為根據(jù)地的。余的藝術,古雅精致;但體力不佳,音量也不甚大??陀^講,余的演劇,比較適合千人以下的中小戲園子。再準確說,小范圍的堂會,廳堂藝術,余叔巖固優(yōu)為之;但像上海那種動輒兩三千人的新式大劇場,余演起來是相對吃力的。在北京,余一星期演一兩天即可,游刃有余;而京伶去一趟上海,都是連演四十天左右,要累脫層皮的。

余叔巖與梅蘭芳合奏

余叔巖與梅蘭芳合奏

“意難平”:余叔巖的復出與意外

杜祠堂會是6月間的事,而到了9月的11日至13日,北平第一舞臺有三天盛大賑災義務戲,由頭為“十六省水災急賑”,最大看點是輟演了兩年多的余叔巖重登氍毹。11日和13日的大軸,都是梅蘭芳、余叔巖合作,分別是《游龍戲鳳》和《打漁殺家》。12日大軸為梅蘭芳、楊小樓之《霸王別姬》。梅、楊、余“三大賢”又一次齊集,極為轟動,頭級八座包廂的售價達到空前的一百二十元,前排散座竟也要十元。即便如此,加座后都一票難求,向隅者甚多。

余叔巖的復出消息傳到上海,想必杜月笙不高興。6月堅辭杜祠堂會,而9月就在北平出演,終歸有些“意難平”吧!說句誅心之論,不排除余有隱隱示威較勁之意。然而,筆者要披露一個特殊意外。根據(jù)當日《正氣報》的報道,余只演了11日的戲,而13日,余都到了后臺,調嗓卻突然一字不出,前后臺震驚,然無計可施,只得臨時“回戲”(按,當日報道說法不一,仍待詳考)。這個意外肯定也會傳到上海,杜月笙聞聽,當“意稍平”矣??磥碛嗍鍘r確是帶病掙扎登臺,而非鬧意氣。6月不來上海,情有可原乎?

1931年9月11日第一舞臺盛大義務戲戲單

1931年9月11日第一舞臺盛大義務戲戲單

鉤玄決疑:紛歧之中有相通

筆者前引多種說法,其中張伯駒、孫養(yǎng)農、孫曜東、杭子和、羅亮生、張古愚、何時希、余慧清、杜維藩、徐鑄成的,較值得重視。十人中,張伯駒、孫養(yǎng)農、孫曜東是友人;杭子和是鼓佬;羅亮生既是朋友,也是當事人;張古愚是交游廣泛的劇評家;何時希則聽了當事人劉斌昆等的敘述;杜維藩、余慧清分別是杜、余兩家的子女,代表家人的態(tài)度;徐鑄成則是媒體人,記錄了民間傳聞。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閑譚脞說,就不再征引了。

綜合研判,杭子和的口述,錯謬叢出,已不值得采信;張古愚的新奇說法,恰可被羅亮生之說否定;“杜家人”杜維藩的解釋,基本史實都錯誤,有點“潑墨畫煤——越描越黑”的味道;余叔巖之女所談簡略,畢竟是揄揚自己的父親,需要與他人之說相印證。故真正有價值的,是張伯駒、孫養(yǎng)農、孫曜東、羅亮生、何時希五人的記述。諸家解說紛歧,但鉤玄提要,紛紜之中又有相通、相包之處。雖然各自強調某一方面,不過內在指向是趨同的,且不互相排斥??傮w看,諸家所言都以風骨氣節(jié)為主,至少是贊同的。

余叔巖蕭宅堂會劇照

余叔巖蕭宅堂會劇照

行文至此,筆者還要談一個人的說法,也是余叔巖的好友——薛觀瀾,他是薛福成之孫、袁世凱之婿,與余極熟稔。叔巖故后,薛撰長文《憶叔巖》,情辭懇切。薛雖未在文中正面談余不赴杜祠,但卻直言余對北洋軍閥的無奈和忿懣。當日北洋軍閥張宗昌、褚玉璞二帥,對余“寵任逾恒”,屢召堂會,或令清唱,賞賜極優(yōu)渥,然而“頤指氣使,殆視名伶如傅婢”,余叔巖時常“攢眉不快”“局促不安”,連楊小樓“亦深苦之”。薛本人即北洋中人,親眼目睹,所談最可信。薛文此處突然橫插一筆:“后之杜門輟演,起因實系于此。”這句話去皮見骨,實通人之論。余叔巖一輩子為古英雄傳神寫照,程嬰、伍子胥、諸葛亮、秦瓊、楊繼業(yè)、花云……而他本人卻不得不長期與軍閥、大亨相周旋,甚至違背心意,歌舞承歡。這種無奈,大約在重病后體會更深刻吧。

筆者忽憶及陳寅恪之詩“權門奔走喘吳?!保瑱嗲腋哪┮痪渥鳌白钍撬嚾瞬蛔杂伞?!久病的余叔巖,實在是厭倦了為達官顯貴唱堂會的歌場生涯,于人格不受尊重更是難以釋懷。余最拿手的《瓊林宴》里有句唱詞:“恨賊子把我的牙咬斷”,不知現(xiàn)實中的他,是否感同身受?總之,大病之后,余更多參悟人生,難免會產生“爺不伺候了”的復雜心態(tài)。他后來堂會的要價,甚至超過梅蘭芳、楊小樓,一是物以稀為貴,二亦有藉口天價作擋箭牌的良苦用意。要之,薛文所言可謂別有隱情,亦可作“氣節(jié)說”的旁證。

“我不可以!”

杜月笙確實有面子,而且是面子大如天;而余叔巖未給面子,就顯得那么鶴立雞群,遂被人當作話柄,呶呶拂耳。余叔巖固然久病、多金,但不可否認,他有“堅強個性”(劇評權威徐凌霄語)。嚴詞拒絕或反唇相譏,換成其他名伶,恐怕就很難說出口。1917年,余叔巖的師傅、“伶界大王”譚鑫培已是七十衰翁,為了歡迎桂系軍閥首領陸榮廷,拖病體也要掙扎著唱堂會。然而,在1931年,當如日中天的杜月笙發(fā)來邀請,幾乎北平全部名伶都異口同聲地表示“我可以”時,秉性倔強的余叔巖總算是說了一句與眾不同的“我不可以”!他雖然生了大病,久未出演;但明確的拒絕,拂“杜先生的面子”,甚至與“來使”針鋒相對、爭執(zhí)不下,無疑是需要一點骨氣的。

吳小如先生由衷地贊嘆:“于焉知叔巖砥柱中流之難能可貴也。此猶吳敬梓之不應博學鴻詞科,不得以其患病不入京便疑其不以操守為重也?!敝荚账寡?!拙文彌綸群言,銓解公案,以“理貴圓通”四字為要旨。最后可下斷語:杜祠堂會實為娛樂政治,而余叔巖確有骨氣,沒陪大亨玩這場熱鬧游戲!

余叔巖與弟子孟小冬、李少春

余叔巖與弟子孟小冬、李少春

余叔巖此后人生的十余年,果真沒有再去上海。他晚年收了一個得意女弟子——孟小冬,而孟后來又嫁給了杜月笙。人生,就是有許多的因緣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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