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6日,《掬水月在手》登陸藝術(shù)院線首映。
10月16日,古典詩詞研究大家葉嘉瑩的傳記紀錄片《掬水月在手》登陸藝術(shù)院線首映,影片同名圖書《掬水月在手:鏡中的葉嘉瑩》也同步發(fā)布。
主創(chuàng)團隊輾轉(zhuǎn)十個地區(qū)、采訪43位受訪者、采訪稿近百萬字、歷時近兩年拍攝制作。采訪了葉嘉瑩本人和她的學生白先勇、席慕蓉、漢學泰斗宇文所安等名家,眾人關(guān)于葉先生的所有記憶,在佐藤聰明創(chuàng)作的雅樂配樂中、將這位詩詞大家苦難而又精彩的一生娓娓道來。
書封
弱德之美
我對古典詩詞的了解僅僅是高中語文的水平,更對所謂“傳統(tǒng)文化”一直疏離隔絕,也正因此,我一度懷疑自己無法進入這部紀錄片。
沒想到影片非常吸引人,我更是數(shù)度落淚,這都是因為葉嘉瑩的魅力。
本文劇照來自紀錄片《掬水月在手》
導演陳傳興說這部紀錄片比較難進入,我倒發(fā)現(xiàn)不難,你甚至不用懂古典詩詞,只要稍微有點人生閱歷,就會感佩葉嘉瑩那樣的一種生存姿態(tài),她的一生用來探討“詩與存在”的主題再合適不過了。
尤其推薦女性觀眾去觀看這部影片。一個女人一輩子可能會經(jīng)歷的所有憂患,葉嘉瑩都一一經(jīng)歷并且堅韌地挺過來了。
17歲時母親因為術(shù)后感染,在從天津回北京的火車上去世;婚后她南下到臺灣,身為海軍的丈夫遭遇白色恐怖被捕,她自己帶著幾個月大的女兒坐牢;之后在臺大教書得到出國交流的機會,幾經(jīng)波折把家人都帶出國,生活稍感完滿時大女兒女婿又在車禍中雙雙喪生。
經(jīng)歷了失母之痛、喪女之痛的葉嘉瑩是怎么走過來的呢?她靠詩詞,詩詞就是她的存在方式,已經(jīng)與她的生命經(jīng)歷合二為一。她曾說:“我在憂患中走過來的,詩詞的研讀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標,而是我走過憂患的一種力量?!?/p>
葉嘉瑩對于詩詞的愛好,是她自己生命中的一種本能,幼時的她就著家里四合院里看到的景物作詩,看見花說花,看見草說草,感嘆花草昆蟲的生存與死亡。母親突然去世后,詩也從她心里跑出來,那樣沉重的悲痛讓她一連寫了八首《哭母詩》,這是其中的兩首 :
噩耗傳來心乍驚,淚枯無語暗吞聲。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凄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老年遭遇大女兒女婿車禍去世,也是詩詞創(chuàng)作讓她的悲痛得以抒發(fā)和緩解。她回憶說:“我把自己關(guān)在家中,避免接觸一切友人,因為無論任何人的關(guān)懷慰問,都只會更加引發(fā)我自己的悲哀。我仍然以詩歌來治療自己的傷痛”。
苦難在葉嘉瑩生命中時時出現(xiàn),幸而有詩詞拯救她,幸好她足夠堅韌。她的學生席慕蓉說,有人因為經(jīng)過那樣的苦難,脾氣完全變了,隨之對人生徹底絕望。葉嘉瑩沒有,她反而用生命踐行了她在詞學中的創(chuàng)見——弱德之美,是在外界強大壓力之下,不得不自我約束和收斂以委曲求全的一種品質(zhì)。
“葉先生是以弱德之美,以風中蘆葦,而不是一棵大樹的態(tài)度去面對暴風雨,即使有再大的強風暴雨,風雨之后依然存在?!标悅髋d說。今天很多人會去報基于西方心理學理論的寫作療愈課,而葉嘉瑩是早就把生命和詩詞創(chuàng)作融為了一體。詩詞與她相融,理解,感懷,幫助她淡化、溶解了生活中的悲苦。詩歌也是她的寄托,是她的遠方,只要有詩歌的世界,她就不怕現(xiàn)實的殘酷。
“我沒有見她很興奮過,也沒有見她很悲傷過,我們普通的人往往高興也表現(xiàn)出來,悲傷也表現(xiàn)出來,而她永遠是那個樣子。這是很難的,人生最難就是把自己退到一個位置,用相同的態(tài)度去接受一切,去輕而化之。她把悲痛和快樂都一樣處理,能夠感知,但不沉溺其中,做什么都是舉重若輕的樣子。我們中國古代的君子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边@是影片的點睛之筆,葉嘉瑩的女友劉秉松對她的評價,是啊,在我們生活中,這樣的人太少見了,看完《掬水月在手》,真是忍不住感嘆一句,這個世界有葉嘉瑩,真好。
她的詩歌和她的生命是融為一體的,她的哭母詩和哭女詩,我們不一定能看懂,但你聽她吟誦,能感覺到生命在詩歌中流淌。
你會羨慕她有一種資源和工具能夠去支撐她,去化解掉她生命中的那些悲苦。就像已故臺大教授柯慶明評價的,葉嘉瑩就像詩詞的傳教士,詩歌是她的信仰啊。
現(xiàn)代人好像很難找到那樣一種方式,現(xiàn)代人的方式都是消費主義的,是要花掉金錢的,詩歌這種方式當然更美更純粹。
葉嘉瑩挑戰(zhàn)了現(xiàn)代女性主義
葉嘉瑩是古典詩詞研究泰斗、是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是捐出畢生積蓄傳承中華文化的神一樣的人物,這部影片讓我們知道,她同時也是一個普通的中國女人,她經(jīng)歷了那個年代大部分女性都會經(jīng)歷的夫權(quán)的壓迫。
在影片中,葉嘉瑩極克制地談到了她的丈夫趙鐘蓀。她只提到在臺灣生大女兒的時候羊水破了,羊水流盡了,她卻被一個人留在醫(yī)院。
更多的內(nèi)容我是從她的自傳《紅蕖留夢》中窺見的。
“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我先生在產(chǎn)房門口等候消息,當我從產(chǎn)房里被推出來時問他幾點鐘——因為又是一個女兒,他連一句話都不肯回答,掉頭就走了。”
“我在很多學校兼課十分繁忙。每天下課回來,胸部都隱隱作痛,好像肺部的氣血精力都已經(jīng)全部耗盡,每呼吸一下都有被掏空的感覺。同時我還有以沒有時間做好家事的負疚心情,接受來自夫權(quán)的責怨。那時,對于一切加在我身上的咆哮欺凌,我全都默然承受……因為當時我實在再也沒有多余的精力可以做任何爭論了?!?/p>
“那時過圣誕節(jié),我不愿在我們艱苦的時候,讓孩子們覺得人家過圣誕節(jié)都挺高興的,我們家怎么不同。我的愁苦從來不跟孩子說,總是愿意她們都好好的。我就買了圣誕樹,而且裝飾得漂漂亮亮的??墒遣恢罏槭裁?,他上去就把它毀了,把樹上的裝飾扔了一地。”
有人說,經(jīng)歷了這些,她為什么不抗爭?她為什么不離婚?
用今天的眼光看,肯定應該離婚的,或者至少要憤怒要控訴,但她就是那樣忍下來了,她那一代人的觀念是“離婚的人是有問題的”,她就沒有離婚。
如果讓她和當代的知識女性比較,現(xiàn)代的知識女性當然也很聰明敏感,智識上很能提煉現(xiàn)在社會的問題,遇到性別上的不公能站出來去發(fā)聲去打官司,你可能也會覺得她們有勇氣,但你可能不會說一句這個人活得美活得漂亮。
現(xiàn)在很多女性身上會有矛盾,家庭和工作的矛盾,這種矛盾和張力,在葉嘉瑩身上體現(xiàn)到極致。
她在公共生活領(lǐng)域是那么受人敬仰愛戴的一個人,但是回到家里,回到私人領(lǐng)域要受到她丈夫陰晴不定的對待,要么冷漠要么呵斥,臨盆之際竟把她一個人丟在醫(yī)院,甚至也遭受過暴力,這是多大的矛盾,她還是給化解掉了。
這對很多女性來說會是一個啟發(fā),還是弱德之美——你們可以欺負我,生活可以對我不公,我也不硬著跟你們?nèi)?,我就像風中的蘆葦一樣,我還是要做我自己,任憑生活怎么虧欠我,我還是要完成我這輩子要完成的事情。
弱德之美好像是跟現(xiàn)代的女性觀念對立, 一種被動的美德,不就是逆來順受?但葉嘉瑩說“我有弱德,但我不是弱者,弱者知識趴在那里挨打,弱德是你承受、你堅持,你還要有自己的一種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這種品德才是弱德。”
葉嘉瑩的存在讓我的女性主義觀念有一點松動。比如我之前很堅持,如果遭遇了性別上的不公,你就要說出來,然后震懾傷害了你的人。這個跟弱德之美完全是不同的策略。
當然女性主義可能會認為如果大家都不斗爭,到最后這個社會就不會進步,就會有更多人受到侵害,所以要激進要主動,但這種呼號會有一個問題,它會有一種取向,就是那些被動的人是不夠勇敢的甚至是在審美上不夠美的,這是為什么?但葉嘉瑩太特別了,她打破了這個,她的存在在我的價值坐標里面是更美的。
除了葉嘉瑩,很多講詩詞的人,我們看上去都會覺得他們很保守很落伍,但是葉嘉瑩沒有給人這種感覺,反而會覺得她超越了時代。一個激進的人也能欣賞她身上普世的人性的美:面對挫折能夠扛過去,能夠不怨天尤人,不變成另外一個人,不失掉生命的光彩。葉嘉瑩太耀眼了,面對她會頓感自己的渺小。
戴錦華說葉嘉瑩是她心目中的大女主,雖然她很認自己的傳統(tǒng)的角色,包括在家里要做家務還要帶孩子,但同時也去當家庭里的供養(yǎng)者和成功者,僅憑這一點,女權(quán)主義者是沒有理由去批判她。
葉嘉瑩這么特別的人生經(jīng)歷到底有什么普遍意義?弱德之美這樣的觀念能打動其他的年輕人嗎?可能很難。不過最重要的啟示是,無論你是強德還是弱德,都別忘了自己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葉嘉瑩她就是不斷在事業(yè)上去追求并取得了成就,沒有把精力耗費在跟惡龍纏斗上。并不是說要學習她的忍,最關(guān)鍵的是要完成自己這一點,無論反抗還是不反抗,都不要忘了自己作為一個女性,這一生要完成什么事情?能不能把性別忘掉,不管不顧地去實現(xiàn)它。
戴錦華接受采訪時說的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刻,她是現(xiàn)代又獨立的女性,但身上傳遞的又是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形式和美感。葉嘉瑩的存在其實會讓我們反思究竟要如何重新對待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那種遺產(chǎn),前現(xiàn)代的遺產(chǎn)。是啊,也許“弱德之美”還是離不少年輕人很遠,但可能“弱德之美”一直都寫在這個民族的基因當中,我們是不是要拋掉,完完全全擁抱西方,擁抱來自西方的女權(quán)主義,葉嘉瑩是提出了一個挑戰(zhà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