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認識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方式。當奧運盛會正在巴西舉行時,我們該如何認識這個國家呢?充斥在媒體和社交網(wǎng)絡上關(guān)于巴西的種種,僅僅是這個國家的一個面向,而通過文學,我們可以更加深入的了解這個國家的歷史、社會、生活和文化。
中國讀者對巴西文學的陌生和誤解,一如我們對這個國家的認識。巴西文學與拉美文學什么關(guān)系?它是拉美文學大爆炸的一部分嗎?它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嗎?它本身有哪些特質(zhì)?本文即是對巴西文學的一個整體描述,本文原載于2015年2月的《文藝報》,由作者授權(quán)澎湃新聞使用。
“拉丁美洲”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名詞,它不是一個穩(wěn)定的概念,從誕生之日起便經(jīng)歷著流變。法國理論家創(chuàng)造了“拉美”一詞,用于指稱處于法王拿破侖三世統(tǒng)治下的墨西哥。在相當長時間里,它僅指涉美洲的西語國家,葡語國家巴西直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才認同自己為拉美國家?,F(xiàn)在,它的含意已經(jīng)趨向固定,指涉以拉丁語系語言為母語的美洲國家,亦即墨西哥以南包括加勒比海在內(nèi)的西語國家、講葡萄牙語的巴西與加勒比海的法語國家。盡管細節(jié)上存在不少差異,有些甚至相當巨大,但這些地緣相近的國家在歷史、政治、經(jīng)濟方面有很多共同性,比如都存在殖民統(tǒng)治與實現(xiàn)解放的歷史進程,都存在從軍人獨裁到民主化的政治歷程,都存在經(jīng)濟上的“拉美化”陷阱等,在這些領域,“拉美”或可作為涵蓋所有的整體性名詞而使用。但是對于以語言為內(nèi)核的文學,采用整體的“拉美文學”概念是否可能呢?我認為應該取決于語境。
如果是橫向的比較研究,比如“拉丁美洲女性小說研究”,而且在內(nèi)容上確實涉及到葡語和法語國家的作家,的確可以將“拉美”作為整體性的概念來使用。但如果強調(diào)具有縱深感的歷史分期及文學運動,或是僅指涉美洲的西語文學,而排除了美洲的葡語文學與法語文學,還是應該盡量避免使用“拉美文學”,而應當使用“西語美洲文學”這個更精確的表述。僅從“西語美洲”與“巴西”的文學情況分析,我認為區(qū)分概念是有原因和必要性的。
巴西文學與西語美洲文學是兩個譜系
第一,盡管長期以來“拉美”僅指涉西語美洲國家,但今天它的所指確實已經(jīng)擴大,如果用“拉美文學”來指涉西語美洲文學,已經(jīng)無法適應“拉美”概念本身所攜帶的總體性要求。如果為了滿足總體性要求而特別帶上巴西文學與作家,反而會傷害“西語美洲文學”內(nèi)部的完整與自洽,因為這兩種文學傳統(tǒng)之間確實關(guān)聯(lián)不大。
巴西作家吉馬良斯·羅薩、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若熱·亞馬多
語言決定了文學形態(tài)。與拉美西語諸國不同,巴西使用葡萄牙語。雖然葡語與西語同屬拉丁語系,但畢竟是兩種不同的語言,作為巴西文學母體之一的葡萄牙文學也與西班牙文學存在巨大的差異。即便不考慮巴西文學的另一母體——非洲黑人文化的重要介入,巴西文學也不可能與西語美洲國家文學有本質(zhì)的相似。如果說拉美諸國因為語言的共通性而形成共同的文學史,那么巴西文學則是在獨立軌道上發(fā)展,它與葡萄牙文學和非洲葡語國家的文學共同構(gòu)成了葡語世界文學空間,很少與西語國家發(fā)生互換。
因此,巴西與周邊西語國家的文學史是兩種譜系,有不同的分期與承繼的邏輯。中國讀者所熟悉的所謂“拉美文學爆炸”與“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注:此處這兩個詞局限于中國讀者所接受的概念,并不去辨析這兩個詞的真實所指)并沒有在巴西發(fā)生,盡管某些研究作品試圖將同時代的巴西重要作家吉馬良斯·羅薩與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歸入“拉美文學爆炸”團體,或?qū)⑷魺帷嗰R多歸入“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之中,但這種嘗試一般并不成功。無論是吉馬良斯·羅薩、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還是若熱·亞馬多,都是在巴西文學的內(nèi)部邏輯中生成、發(fā)展,為葡萄牙語的發(fā)展做出開拓性貢獻。將“西語美洲文學”與“巴西文學”分開,則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政治正確”或“政治不正確”的陷阱,這也是精確使用概念的西方學者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逐漸揭示的一條解決之道。
第二,正是由于西語美洲與巴西并不共享一種文學傳統(tǒng),某些既存在于西語美洲文學又存在于巴西文學的概念與術(shù)語,表面看起來可能一樣,其實存在著巨大區(qū)別,這時候更需要精確區(qū)分概念,以免造成混淆。比如:當談及“拉美現(xiàn)代主義文學運動”時,我們說的是發(fā)生在19世紀末的西語美洲、以何塞·馬蒂的《伊斯馬埃利約》為開端、以詩人魯文·達里奧為代表人物、橫掃整個西語美洲并對文化宗主國西班牙造成重大影響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還是指發(fā)生在20世紀20年代的巴西、以1922年圣保羅現(xiàn)代藝術(shù)周為開端、持續(xù)了3個時代綿延半個多世紀完全改變了巴西文學形態(tài)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這兩種現(xiàn)代主義文學運動雖然名稱相同,但實質(zhì)大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因此,有效的區(qū)分顯然十分必要。
盡管何塞·馬蒂和魯文·達里奧的原文中使用的確實是“拉美”一詞,但這是與當時相對狹窄的所指相關(guān)的,今天,我們引用時也應該加以說明。另外,當提及拉美文學中的印第安成分之時,我們說的是西語美洲強盛而輝煌的印第安文明?還是巴西亞馬遜流域極其原始談不上文明的印第安部落?西語美洲強盛而輝煌的印第安文明對西語文學的影響不言而喻,而巴西的印第安人正是通過其原始為巴西文學與文化注入可貴的精神氣質(zhì):食人主義。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在概念擴大的情況下,只有精確界定與區(qū)分“西語美洲文學”和“巴西文學”的情況下,對這些內(nèi)容的探討才有意義。
巴西當代著名作家克里斯托旺·泰扎
第三,巴西是當代世界最為活躍的寫作場域。在巴西外交部的支持下,每年都會有若干作家來到中國推介自己的作品,并與中國作家展開交流。這樣就遇到了一個現(xiàn)實問題:在“拉美文學”大框架下,對于巴西文學的理解和接受遭遇到了困難。去年,巴西當代著名作家克里斯托旺·泰扎訪問中國,在北大舉行的新書發(fā)布會上,針對他的代表作《永遠的菲利普》,中國讀者最大的困惑就在于該書感覺不是那樣“拉美”,仿佛一點兒也不“魔幻”。當然,我們都知道,“魔幻”甚至不能代表西語美洲小說的全部特性,但必須承認,它是西語美洲文學比較重要的特征。然而,這種“魔幻”在巴西文學中幾近于無,在這個層面上,巴西文學確實并不“拉美”,這只能在其文學自身發(fā)展的道路與邏輯中尋找到解釋。為了強調(diào)巴西獨立的文學傳統(tǒng),拂去遮蔽在它臉上的面紗,便于中國讀者在這一語境下理解巴西文學,我認為區(qū)分“西語美洲文學”與“巴西文學”具有重要性與首要性。
巴西沒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
為了更清楚地梳理巴西文學自身發(fā)展的邏輯,需要對巴西沒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這個事實做出解釋,這同樣是理清巴西文學獨特發(fā)展脈絡的方式,也是解救巴西文學“被遮蔽的文學”之命運的嘗試。我將集中討論巴西小說,而不涉及巴西詩歌,那屬于另外一個輝煌的譜系。
正如西語文學研究者不斷強調(diào)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不過是“拉美”眾多文學流派的一種,無法涵蓋“西語美洲文學”全貌,但在西語美洲文學中,“魔幻現(xiàn)實主義”或可作為一種共同傾向。然而在巴西文學中,甚至連這種共同傾向都不存在。在巴西的文學傳統(tǒng)中,“現(xiàn)實主義”占了主導,沒有給“魔幻”留出空間,巴西作家很早就從國家地理與歷史的獨特性出發(fā),讓“現(xiàn)實主義”成為了書寫中構(gòu)建國家性的最佳方式。
巴西文學巨擘馬查多·德·阿西斯
巴西文學巨擘馬查多·德·阿西斯在對“浪漫主義”的反思中發(fā)展了“現(xiàn)實主義”。巴西“浪漫主義”的代表作《伊拉塞瑪》用印第安公主與葡萄牙士兵的愛情構(gòu)建了種族與文明融合的寓言,為巴西的“國家性”書寫提供了最初范式。面對這種范式的泛濫,馬查多·德·阿西斯表示雖然深愛這部作品,但并不滿足于將書寫束縛在大量的風景描寫與對印第安元素的借用上,他要建立自己的話語,因此選擇剛剛興起的城市作為空間,憑借語言的內(nèi)部張力,通過高度發(fā)展的“城市文學”來寫巴西。這種“不需要風光的巴西性”(A Brasilidadesempitoresco)深刻影響了巴西文學,“城市文學”從此成為一條重要的文學路徑,也決定了巴西現(xiàn)代主義文學奠基之作《馬庫奈伊瑪》的形態(tài),在這部由馬里奧·德·安德拉德書寫的作品中,雖然主人公是亞馬遜印第安部落中的人物,雖然有印第安神話與傳說的介入,雖然某種程度上是超現(xiàn)實的,但小說主要講述一個人在大城市的冒險,而他拒絕歐洲葡語強調(diào)巴西葡語也體現(xiàn)了對阿西斯用語言形塑巴西傾向的繼承。
另外一條與“城市文學”相平行的文學路徑便是被冠以“自然主義”之名的“腹地文學”,這要溯源到比阿西斯稍晚的優(yōu)克利德斯·達·庫尼亞的《腹地》,這部報告文學作品奠定了巴西文學的另一個根基——關(guān)注腹地,關(guān)注東北,通過對廣袤腹地的狀寫和對巴西傳統(tǒng)文化的保存,書寫出“巴西性”的另一種形態(tài)。中國讀者最熟悉的巴西作家若熱·亞馬多所歸屬的“地域主義”,便受到《腹地》的深刻影響。這條路徑高度關(guān)注平等、苦難與政治議題,其內(nèi)核始終是現(xiàn)實主義的。
當然,這并不是說巴西沒有具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特點的作家作品,只是數(shù)量極少,呈散生狀態(tài),從未進入過主流寫作之中。而且,這些少數(shù)具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特征的作家與作品,與其說是受到了西語美洲之“共同傾向”的影響,不如說是在本國獨特的文化構(gòu)成之中尋找到了“魔幻”之源泉。比如,中國讀者特別喜歡的《弗洛爾和她的兩個丈夫》中顯示的“魔幻”,必須也只能從作者若熱·亞馬多對巴西土生宗教翁巴達與坎東布雷的熱情中尋找答案。
巴西文學在中國的譯介
雖然國內(nèi)出版的巴西文學作品并不多,但在前輩譯者的努力下,在中文世界已可以讀到很多重要作家的代表作品,盡管譯介中仍有斷裂存在,但依然顯示了巴西文學發(fā)展的獨特脈絡。一切都起于“浪漫主義”的《伊拉塞瑪》,它提供了“國家性”書寫的第一種范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出版了劉煥卿的譯本。之后進入馬查多·德·阿西斯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進入“不狀寫風景的巴西性”之中。阿西斯在中文世界盡管介紹不多,但也基本涵蓋了他的創(chuàng)作精華:《幻滅三部曲》(1992年,漓江出版社,翁怡蘭等翻譯)中包含了阿西斯三部代表作《布拉斯·庫巴斯死后的回憶》《唐·卡斯穆羅》與《金卡斯·博爾巴》。后兩部作品之后有單行本面世:《金卡斯·博爾巴》(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孫成敖譯)、《沉默先生》(即《唐·卡斯穆羅》的另一種譯名,外文出版社,2001年,李均報譯)。此外,我國還出版過他的短篇集《精神病醫(yī)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李均報譯)。而關(guān)于優(yōu)克利德斯·達·庫尼亞的《腹地》,有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的貝金譯本,雖然是轉(zhuǎn)譯本,但具有非常高的價值。
若熱·亞馬多是中國讀者最熟悉的作家,被譯為中文的作品有《沙灘船長》(譯者王淵)。
接下來便是巴西現(xiàn)代主義。第一代現(xiàn)代主義作家,即兩個安德拉德——馬里奧·德·安德拉德與奧斯瓦爾德·德·安德拉德,目前沒有譯本,是翻譯鏈條上缺失的一環(huán)。在第二代現(xiàn)代主義作家,亦即高度關(guān)注政治、貧窮、平等題材的“地域主義者”中,若熱·亞馬多是中國讀者最熟悉的作家,被翻譯成中文的作品非常多,除了《弗洛爾和她的兩個丈夫》,《加布里埃拉》也是巴西文學中的經(jīng)典作品。去年10月,黃山書社出版了之前從未譯出的亞馬多巨著《沙灘船長》(譯者王淵)。譯林出版社也有計劃出版亞馬多的多部作品,包括之前從未翻譯過的《奇跡之蓬》。在巴西第二代現(xiàn)代主義作家中,格拉西里亞諾·拉莫斯比亞馬多還要重要,他的代表作《干枯的生命》,刊登于《國外文學》1982年10月號,題目為《枯竭的生命》,由魯民翻譯,并配有署名羅嘉的評論文章。
對于這位巴西文學中舉足輕重的大師,我國的譯介相對不足,但是在不需要購買版權(quán)并擁有優(yōu)秀的拉莫斯研究者與譯者的情況下,翻譯出版他的作品并非難以實現(xiàn)。第二代中的另外兩個代表人物拉克爾·德·格羅什與若澤·林斯·杜·雷古,目前在中國沒有任何譯作,但我認為他們確實配享一兩部代表作譯本,尤其是前者。格羅什是第一個進入巴西文學院的女作家,獲得卡蒙斯文學獎比亞馬多還要早,在現(xiàn)有格羅什專門研究者與譯者的情況下,版權(quán)不應該成為限制。
《永遠的菲利普》——目前被譯介成中文的惟一一部巴西當代文學重要文本
第三代現(xiàn)代主義作家的代表人物是吉馬良斯·羅薩與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兩人惟一的聯(lián)通點在于都改造和拓展了葡語。他們是從不同角度實現(xiàn)這一點的:羅薩通過造詞,在“葡萄牙語之中重建了整個巴西”,他創(chuàng)造詞匯的方式有點接近喬伊斯;李斯佩克朵則通過極具想象力的并置不相關(guān)之詞與形容詞化任何詞類,讓平凡之詞生成了新意義,并使葡萄牙語在抽象與形而上學的層面獲得提升。正是因為語言上的極大創(chuàng)新,令兩位作家都享有難譯之名。
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出版了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的代表作《星辰時刻》,九久讀書人還將在今年出版其短篇代表作《隱秘的幸?!?。然而,關(guān)于吉馬良薩·羅薩及其代表作《廣闊腹地:條條小徑》,這部在任何巴西文學乃至所謂“拉美”文學榜單中都可雄踞第一的著作,因其造詞只有在葡語語境中以及在對“腹地”的深刻把握中才有意義,至少在目前,還找不到合適的策略能在翻譯成中文后同時保持閱讀流暢與意義傳達,因此,該書現(xiàn)在只能是少數(shù)葡語文學研究者的福利或是夢魘。這位偉大的語言藝術(shù)家犧牲了作品的可譯和在國外的傳播與承認,某種程度上也犧牲了諾獎,建筑了一座語言的豐碑,但我們依然可通過相對可譯的作品看到他的風采,如著名的《第三條河岸》(又譯《河的第三條岸》或《第三河岸》),現(xiàn)有喬向東、趙英與陳黎的轉(zhuǎn)譯譯本?,F(xiàn)在,網(wǎng)絡上有胡續(xù)冬從葡語直譯的《河的第三條岸》與其他6篇羅薩的短篇小說作品。希望在不遠的將來,羅薩的短篇小說能在中國出版。
在了解這些的基礎上再來閱讀《永遠的菲利普》——目前被譯介成中文的惟一一部巴西當代文學重要文本,會發(fā)現(xiàn),盡管它絲毫不“拉美”,但確實很“巴西”?!队肋h的菲利普》繼承了馬查多·德·阿西斯開創(chuàng)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與“城市文學”之路,通過李斯佩克朵式完全向內(nèi)的身份找尋,在幾近哲學的反思中構(gòu)建了三重互涉的文本:虛弱父親的自我找尋、蒙古癥兒子的成長與天生愚形的國家的發(fā)展。巴西當代作家依然行走在“巴西性”追尋之路上,在對文學前輩的繼承之上,在對其他語言文學的吸取之中,不斷賦予它新的成分、形式與更新?lián)Q代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