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洽法師,是弘一法師最親近的弟子之一。他與豐子愷在1937年至1975年的200通往來書信,記錄了一僧一俗間的佛緣與世情,也側(cè)寫了中國社會的變化,并“漫畫”了豐先生自己的后半生。
身處新加坡的廣洽法師晚年不斷給豐子愷寄錢寄物,豐子愷也持續(xù)寄畫回贈給法師。按理,豐子愷居士應該供養(yǎng)廣洽法師才合佛門之常規(guī),但時代、空間、地域、個人等多種因素,讓這層關(guān)系顛倒了,令人無奈。
?從通信中,可以看到一個知識分子的方方面面,豐子愷的一生,勤勤懇懇,端端正正,念佛護生,功德無量。他多才多藝,可敬可佩,但也可嘆可憫,令人感慨。
廣洽法師(左)與豐子愷
海豚出版社2013年推出了《子愷書信》上中下三冊。其中中冊全本都是豐子愷致廣洽法師的信札,共200通,時間跨度從第一封1937年3月24日到最后一封1975年4月12日,凡三十八個春秋。記錄了一僧一俗間的佛緣與世情,也側(cè)寫了中國社會的變化,并“漫畫”了豐先生自己的后半生。此外,書信里時不時跳出的南洋人物,更是令我倍感親切。
豐子愷(1898-1975)
豐子愷(1898-1975),比廣洽法師(1900-1994)年長兩歲,“文革”結(jié)束前一年即1975年9月15日在上海謝世。廣洽法師住娑婆世界九十四載,圓寂新加坡。廣洽法師,是弘一法師最親近的弟子之一,早在1931年,通過弘一法師的介紹,他與豐子愷居士結(jié)識。1937年中國抗戰(zhàn)爆發(fā),法師南下新加坡弘法利生。上世紀五十年代龍山寺住持轉(zhuǎn)逢老和尚示寂之后,洽師繼任住持。洽師也是新加坡佛教居士林的領(lǐng)導師,并創(chuàng)辦彌陀學校。在南洋一帶,廣洽法師德高望重,法緣殊勝,皈依者甚多。老法師往生后,他生前的精舍薝蔔院改為“廣洽紀念館”。洽師酷愛藝術(shù),敬重文化人,與許多藝術(shù)家結(jié)為佛友,收藏了大量近現(xiàn)代文人的書畫作品,這些藝術(shù)珍品現(xiàn)都陳列在廣洽紀念館里。通讀這批書信,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廣洽法師不斷給豐子愷寄錢寄物(手表、藥、補品、食物、生活用品)。所寄錢款不外三種情況:一是用于《護生畫集》(第三集)的出版、杭州虎跑弘一法師石塔的增筑費用等功德事項。豐先生公私分明,每一筆進賬都記得清清楚楚,老派人做事真是一絲不茍,故法師信任豐居士,由他處置安排。二是豐子愷托廣洽法師在南洋賣畫所得的潤筆。三是廣洽法師所贈豐子愷本人及他子女之補貼。按理,豐子愷居士應該供養(yǎng)廣洽法師才合佛門之常規(guī),但時代、空間、地域、個人等多種因素,讓這層關(guān)系顛倒了,令人無奈。
豐子愷致廣洽法師信札
豐子愷致廣洽法師信札
當然,豐子愷自年輕時就受到弘一大師的教誨,信仰佛教,至老不變。對于這種局面,他當然慚愧不安,每次收到法師的寄款,他回信總是說:“屢次承匯,受之有愧”、“所惠太厚,使弟受之有愧”、“如此惠愛,令人歉愧,領(lǐng)謝領(lǐng)謝”。這一類語言,布滿了整本書信集。
豐子愷致廣洽法師信札
豐子愷居士覺得愧疚,但同時他也主動開口索要一些當時在中國難以購買的東西,譬如打火機的“電石”(米粒般大小)、胡椒粉等等。他信中索要五六粒電石,法師豪邁,寄了千粒,豐子愷算了算,夠用五十年。豐先生信中還寫道:“所惜國內(nèi)香煙好者極少,不能常得。有之,亦不甚美味。此可憾也?!保ㄒ?960年3月20日信)很快,法師就給他寄了三五牌香煙來了。他回信說:“三五牌十余年不吸矣,今日試吸,覺香味倍佳?!?/p>
我們不能離開特定的時空來談這個問題,若當時國內(nèi)物資供應充足,豐子愷自然不會這樣做的。人,總有物欲之追求,越是缺乏越是渴望,豐子愷也不能免俗。再說,豐子愷和洽師的關(guān)系非比尋常,廣洽法師曾說“子愷居士對衲情同手足”,正是因為這層僧俗之間的深厚友情,才使他放下顧忌,敢于開口索贈。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對于法師的不斷惠賜,豐子愷也不是“白拿”,他也不斷的寄畫回贈給法師,盡他所能供養(yǎng)三寶。在1959年2月4日的信中,豐子愷寫道:“一月廿六日寄上(航空掛號)佛像四幀,想可收到。弟多年不作佛像,然近來承囑,并不技術(shù)荒疏。蓋昔年為紀念弘師涅槃,曾在重慶畫佛像千尊,分送信善,每尊一百零八筆,每筆念佛號一聲。十余年不作,此技法并不生疏?!边@段話,透露出1949年之后,新中國不鼓勵畫佛,豐子愷基本上不繪制佛教題材作品了,同時也告訴我們,他畫佛像的基本功非常扎實,即使十多年不碰,一上手仍舊熟練。豐子愷所繪佛像,常有題識“百零八筆成佛”之語。
豐子愷為廣洽法師賀壽畫作
1960年8月19日信函中,豐子愷告訴洽師:“前日由郵(非航空)寄上屏一堂(四條),寫清朝愛國詩人黃遵憲詩,想在此信到后可以寄達。黃曾為新加坡領(lǐng)事,此屏可裝裱懸掛彌陀學校,藉以鼓勵學生愛國?!秉S遵憲在新加坡任職總領(lǐng)事三年(1891-1894),至今海南會館還保存一對黃遵憲書寫的楹聯(lián)。豐先生書寫黃遵憲的詩,贈與法師創(chuàng)辦的彌陀學校,倒也恰到好處。
豐子愷繪廣洽法師畫像
書札中豐子愷提及多位南洋高僧及社會各界名流,如:妙燈長老、廣凈法師、宏船法師、竺摩法師、黃曼士、高文顯、鄭子瑜、黃奕歡、連士升、潘慧安、陳光別……他們多是托廣洽法師向豐子愷購畫或托法師代為求畫。舉一例來說,黃曼士是大收藏家,他和徐悲鴻的友情廣為流傳,在此不贅。黃曼士喜歡收藏扇子,室名百扇齋,號百扇老人。他托法師代購豐子愷的扇面一幀。
書信中,涉及陳光別居士的不少。陳光別信佛甚虔,1977至1999年擔任新加坡佛教居士林林長達22年,對居士林的穩(wěn)步發(fā)展,貢獻巨大。他是廣洽法師的至交,經(jīng)洽師引介,結(jié)識了豐子愷。1966年5月,陳光別抵上海,豐在功德林備素筵招待,豐告訴法師“雖相見只二三次,深知其人溫良和藹,可謂益友”。1971年10月,陳光別探訪中國,本打算來上??赐S子愷,后行程有變。豐給洽師寫信匯報:“昨得陳光別先生由廣州寄下包裹一個,內(nèi)有法師所惠西洋參一包,又承光別先生惠賜燕窩一匣。……弟未得謀面,至深遺憾也?!彼瑫r給兒子新枚去信道:“此人(陳光別)乃廈門大富人,在新加坡開‘陳光別百貨公司’。昔年來滬,我在功德林設(shè)宴招待他。今則已無全席,我亦病中不招待了。我已寫好一聯(lián)送他:光天化日龍吟細,別院微風鶴夢長。此聯(lián)當勝于飲食招待?!彼压鈩e嵌入上下聯(lián)首字,倒也用心了,豐子愷后來將此聯(lián)寄給洽師,托法師轉(zhuǎn)交陳居士。
在豐子愷的書信中,可以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像他這樣的舊式文人,在新時代的政治氣候下,必須站穩(wěn)立場,緊跟時代,歌功頌德,尤其和海外親友通信,需正面宣傳祖國建設(shè)。在1958年即中國大躍進年代豐子愷寫的一封信里,道:“國內(nèi)勞動熱情甚高(兒童少年壯年皆參加,惟老者不預焉),糧食鋼鐵產(chǎn)量大增,富足可喜?!?964年10月23日信,又道:“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發(fā)成功,此后世界和平大有保障,此亦一大‘護生’功德,至可欣慰也?!?/p>
豐子愷 《捷報》
1965年秋天,廣洽法師終于去上海和豐子愷居士會晤。1948年底,他倆在廈門見過,“相別十六七年矣,能在滬再晤,幸何如之!”豐子愷還陪同洽師去杭州虎跑祭拜弘一法師塔墓;又去西湖蔣莊拜訪馬一浮老居士,三人合影紀念。這張照片至今還掛在薝蔔院里。之前,通過豐子愷的介紹,法師也和馬一浮結(jié)交。這次三人得以相聚,因緣圓滿。廣洽法師回國的時機真是好,若遲一年回來,大概情況就不同了。
豐子愷畫《弘一法師像》
這次洽師返國,還將印光大師的雕像帶去。這尊印祖雕像,說來話長,1939年,新加坡來了一位奧地利雕刻家和畫家卡爾·杜迪希。杜迪希在新加坡逗留的時間只有一年多,結(jié)交了郁達夫、廣洽法師、胡文虎胡文豹兄弟,也完成了不少藝術(shù)品。郁達夫有兩篇文章《介紹雕刻家杜迪希(Karl Duldig)》和《印光法師塑像小記》寫到這位雕塑家。從郁達夫后一篇文章可知,廣洽法師請杜迪希塑了一尊印光法師雕像,雕像完成后,先送至郁達夫處,郁達夫又送到了廣洽法師那里。看了郁的文章,我一直惦記著這尊雕像的下落,讀了豐信,才知洽師在1965年就將此寶物攜帶回故國,信中豐子愷建議“印光大師雕像供養(yǎng)在蘇州靈巖山最妥”。最后印祖雕像是否安置在靈巖山,“文革”中是否保留下來,均不得知,不過,至少有了一個線索可尋。
隨著1966年的到來,豐子愷行事愈加謹慎,他曾翻譯日本人湯次了榮的《大乘起信論新釋》,譯稿寄給洽師,1973在星洲出版。他給法師的信里說:“此稿系弟廿余年前舊譯,今法師在海外出版,望不署我姓名,而寫‘無名氏’。發(fā)行范圍亦請局限于宗教界,并勿在報刊上宣傳。再者:國內(nèi)不需要此種宣傳唯心之書,故出版后請勿寄來。專此奉告。”請勿寄來四字下面還加了點,以示著重。信里豐子愷說《大乘起信論新釋》是他二十多年前舊譯,這是打了個“方便妄語”,因為“文革”期間,不少寺廟被毀,佛教也成了封建迷信,不準宣傳。說是舊譯,免得惹上政治麻煩。實際上是他新近翻譯的。1971年6月27日給幼子新枚去信曰“昨日我忽然想起一件工作,是極有意義的,佛教中有一部重要著作,叫《大乘起信論》,是馬鳴(印度人)菩薩所著。日本人詳加注解,使人便于理解。我當年讀此書受感動,因而信奉佛教。……今擬每日早晨譯若干。全用繁體字。將來交廣洽法師用匿名出版,對佛法實有極大的功德?!苯酉聛碓诮o新枚的信中多次提到翻譯此書的情況,而且總是叫兒子“此信看后毀棄”,可見譯大乘一事,他是偷偷做的,不讓外人知道。1971年7月22日在給新枚的家書里又說:“早上研習哲學(已成五分之一,已給朱幼蘭拿去看),真能自得其樂。”這里的哲學,就是指《大乘起信論新釋》,后來豐子愷不寫書名,就用“哲學”暗指《大乘起信論新釋》,也是家書里的隱語。朱幼蘭是豐子愷的佛友、書法家,兩人私交甚篤。
還有一件事,更能反映出豐子愷的緊張心態(tài)。護生畫第五集1966年在新加坡出版,其中有一張,編輯錯把一幅1946年的舊畫《月子彎彎……》收進來,豐子愷看到畫冊后,很是恐慌,連忙寫信告訴法師:“不料尊處編刊人不小心,誤將此舊畫配在跋詩上,實甚不妥(弟將犯詆毀新中國之罪)?!必S子愷建議將此畫切去,或在此畫上加蓋一枚1946印章。大家都知道1966年意味著什么,在這個特殊的年份,豐子愷能不提心吊膽,所以信中用了“弟將犯詆毀新中國之罪”這樣的詞句。1960年,在老市長陳毅的指定下,豐子愷擔任上海中國畫院院長?!拔母铩卑l(fā)生,他被當作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遭批挨斗,抄家抄走了很多東西(包括6000元人民幣存款),房屋也被占。不過,在給洽師的信里,豐先生只字不提所受之苦之冤,頂多說說“革命運動大約夏季以前總可以結(jié)束。結(jié)束以后,弟決心辭職,或受撤職處分?!彼瓦@樣天天盼望著有個結(jié)果,盼望著退還錢物。一直到1972年底才結(jié)案,1972年12月30日他在給新枚的信中寫道:“今日(十二月卅日)畫院工宣隊來人,告知我,我已于上周五解放,作為自由職業(yè)者,內(nèi)部矛盾?!?/p>
豐子愷《豁然開朗》
豐子愷是我最敬佩的散文家之一,他的隨筆有一種樸素的情韻與格調(diào),這與他“內(nèi)心有佛”不無關(guān)系。他翻譯的《源氏物語》也是我喜愛的一本書,先生的譯筆自成一家,為后人樹立了典范。他風格獨特的“豐家樣”漫畫,既在美學上、藝術(shù)上,也在道德上教育了我們。
《子愷書信》(中) 海豚出版社 2013年
從他給廣洽法師的200通書信,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知識分子的方方面面,豐子愷的一生,勤勤懇懇,端端正正,念佛護生,功德無量。他多才多藝,可敬可佩,但也可嘆可憫,令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