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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詩品釋》到《文論講疏》

作為現(xiàn)代學科意義上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雖然與傳統(tǒng)詩文評前后承續(xù),且彼此之間不無交叉重迭,但在考較范圍、評騭標準、體系建構(gòu)等諸多層面都亟待有所調(diào)整乃至突破。其間除了參酌借鑒源自近代西方的學術(shù)理念和研究


作為現(xiàn)代學科意義上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雖然與傳統(tǒng)詩文評前后承續(xù),且彼此之間不無交叉重迭,但在考較范圍、評騭標準、體系建構(gòu)等諸多層面都亟待有所調(diào)整乃至突破。其間除了參酌借鑒源自近代西方的學術(shù)理念和研究方法,并適時予以轉(zhuǎn)化和吸納之外,全面系統(tǒng)地搜集整理歷代文學批評資料以便采摭研討,毋庸贅言更是題中應有之義。朱光潛在《中國文學之未開辟的領土》(載1926年《東方雜志》第二十三卷第十一號)中就特別指出:“大部分批評學說,七零八亂的散見群籍。我們第一步工作應該是把諸家批評學說從書牘、札記、詩話及其他著作中摘出——如《論語》中孔子論詩、《荀子·賦篇》、《禮記·樂記》、子夏《詩序》之類——搜集起來成一種批評論文叢著。于是再研究各時代各作者對于文學見解之重要傾向如何,其影響創(chuàng)作如何,成一種中國文學批評史?!惫B虞在嘗試編撰《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卷(商務印書館,1934年)的過程中,對這項工作的艱辛繁難有更為切身的體驗:“費了好幾年的時間,從事于材料的搜集和整理,而所獲僅此?!保ㄒ娫摃蹲孕颉罚┥院笾熳郧逶凇对u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卷》(載1934年《清華學報》第九卷第四期)中對其事倍功半的緣由做過分析:“這完全是件新工作,差不多要白手起家,得自己向那浩如煙海的書籍里披沙揀金去?!倍谥肿对娧灾颈妗罚ㄩ_明書店,1947年)時,朱自清對此又有進一步的設想:“現(xiàn)在我們固然愿意有些人去試寫中國文學批評史,但更愿意有許多人分頭來搜集資料,尋出各個批評的意念如何發(fā)生,如何演變——尋出它們的史跡。這個得認真的仔細的考辨,一個字不放松,像漢學家考辨經(jīng)史子書?!保ㄒ娫摃缎颉罚┻@些學者不約而同都意識到基本史料的廣泛積累和細致考索,對這門新興學科的長遠發(fā)展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意義。

隨著學術(shù)界逐漸達成普遍的共識,相關文獻的排比搜討也在有條不紊地陸續(xù)展開。就其撰述體式而言則極為豐富多樣,有些是針對專書的箋注詮評,如范文瀾《文心雕龍講疏》(新懋印書局,1925年)、陳延杰《詩品注》(開明書店,1927年)、靳德峻《人間詞話箋證》(文化學社,1928年)等;有些是圍繞專題的鉤稽考校,如唐圭璋《詞話叢編》(1934年鉛印本)、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哈佛燕京學社,1937年)、任中敏《新曲苑》(中華書局,1940年)等;有些是取資群籍的整合匯編,如唐文治《古人論文大義》(上海工業(yè)專門學校,1920年)、胡云翼《歷代文評選》(中華書局,1940年)、程會昌《文論要詮》(開明書店,1948年)等。這些工作盡管尚屬篳路藍縷而榛莽初辟,可經(jīng)過大批學者旁搜遠紹、取精用弘的檢討梳理,毫無疑問為后續(xù)研究奠定了相當堅實的基礎。而在整理研討的過程中,有些學者并不滿足于淺嘗輒止,更努力由偏精專攻轉(zhuǎn)向兼綜會通,呈現(xiàn)出高遠開闊的氣象。早年精心結(jié)撰過《詩品釋》,其后又修訂增益為《文論講疏》的許文雨,就是其中極富代表性的一位。

許文雨《文論講疏》

許文雨《文論講疏》

許文雨,又作許文玉,原名許孝軒,字維周,浙江奉化人。早年追隨南社詩人洪允祥學詩,1925年入北京大學中國文學系求學,受業(yè)于黃節(jié)、劉毓盤、劉半農(nóng)等知名學者。畢業(yè)后留校,擔任預科國文講師。在此期間,受同事鄭奠的啟發(fā)勉勵,他嘗試編撰《詩品釋》(北京大學出版部,1929年)作為授課講義。在此之前,黃侃已經(jīng)率先在北大開設過有關鍾嶸《詩品》的專題課程,并為此撰著《詩品箋》(載1919年《尚志》第二卷第九期,整理本已收入拙編《鐘嶸詩品講義四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以便課徒授業(yè)。許文雨此舉顯然延續(xù)著這一學術(shù)傳統(tǒng)。盡管早在1919年黃侃便因為人事糾紛離開北大,許文雨并未能親承音旨,但在編制講義時仍然屢屢引述過不少他的獨到見解。如《詩品·中品》“魏侍中應璩”條中有一段評論“至于濟濟今日所華靡可諷味焉”,由于應氏詩作存世無多,難以取資比勘,以致此前陳延杰的《詩品注》(開明書店,1927年)就將這段評語誤斷作“至于濟濟,今日所華,靡可諷味焉”。許釋則稱:“聞黃季剛先生有云:‘應之“濟濟今日所”是其詩佚句,刻有訛字。’今案:黃之意是,而說稍非?!疂鷿袢账?,恐系應詩首句,亦如嵇康《答二郭》開句‘天下悠悠者’之比。黃氏豈疑‘所’字有訛?查漢京固用之甚多,不容再疑。如《散樂徘歌辭》‘呼徘噏所’、《鄭白渠歌》‘田于何所’,用法與應此句正同?!奔葏⒖键S侃的意見重新予以句讀,又搜集漢魏詩歌中的相似用例來否定其“訛字”之說。另如《詩品·下品》“齊鮑令暉、齊韓蘭英詩”條稱鮑氏“擬古尤勝,唯百愿淫矣”,其中“百愿”一語頗為費解,歷來論者均不詳所指。許釋則稱:“聞黃季剛先生有云:‘鮑之“百愿”系一詩題,其詩大意近淫,故云淫矣。’謹案:‘百愿’如系詩題,則承上句言之,定是擬古之作,亦猶宋顏竣《淫思古意》之比耳?!币罁?jù)黃侃的推斷又再作發(fā)揮,雖未成定讞而足備一說。許文雨所稱引的這些內(nèi)容,均未見于黃侃正式發(fā)表過的著述,想必是他在北大求學、授課期間因勢乘便,多方訪求得來,雖吉光片羽而彌足珍視。而他在表彰前賢時也能自出裁斷,多有獻替補苴,足見其對中古詩學文獻的詳悉精熟。

1925年《國立北京大學同學錄》

1925年《國立北京大學同學錄》


1930年《國立北京大學職員錄》

1930年《國立北京大學職員錄》


陳延杰《詩品注》

陳延杰《詩品注》

《詩品釋》后另有附錄兩篇,也頗值得注意。附錄一為《古詩書目提要——藏書自記》(原載1929年《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周刊》第九卷第一〇六期),針對丁福保在編纂《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醫(yī)學書局,1916年)時所自稱的“余書室中,漢魏六朝人詩略備矣”(見該書《緒言》),許文雨逐一覆核其開具的書目清單,認為“別集之類,大略稱是;總集則殊多失收,不足以副其言”,于是將自己“所藏為丁氏所未及者,錄諸下方,并為提要以記之”,共計著錄二十二種漢魏六朝詩歌總集。其中如許學夷《詩源辯體》、王夫之《古詩評選》、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等,都是他在撰著《詩品釋》時極為倚重的資料淵藪,所以不妨將此視作他在研治《詩品》時的主要參考文獻。附錄二為《評陳延杰〈詩品注〉》(原載1927年《中外評論》第十一期),共分十類,詳細舉證,批評先前出版的陳延杰《詩品注》中存在大量舛誤疏漏,強調(diào)“其原文之彰明較著者,固不能熟視無睹;又遺著盡可考證者,亦不應不求甚解”,更進而批評陳氏欲繼踵效法裴松之《三國志注》、劉孝標《世說新語注》,“其亦不思之甚”,實昧于古人著述之體例。這兩篇附錄與正文相得益彰,可知許文雨在研究時既注重積累蒐討大量基本文獻,又密切關注學界最新研究動向,由此遂能厚積薄發(fā)而取長補短。

許文玉《詩品釋》

許文玉《詩品釋》

《詩品釋》甫一問世,便得到不少贊譽推許。有書評稱其“后來居上”,“其所疏釋,時能曲喻旁通”(齊《〈詩品釋〉》,載1930年8月4日《大公報》);更有論者將其與陳延杰《詩品注》、古直《鍾記室詩品箋》等同類著作較短絜長,認為“采選前人評語,參以個人意見,闡發(fā)《詩品》旨義,吻合鍾氏之處,較諸古、陳兩氏,實為獨多”(鳴盛《〈詩品釋〉》,載1929年《國立北平圖書館月刊》第三卷第五號)。一鳴驚人的許文雨并未就此故步自封,依然埋首專注于此。為回應陳延杰的《評〈詩品注〉后語》(載1930年《中外評論》第十六期),他先是撰寫了《閱〈評《詩品注》后語〉后答陳延杰君》(載1930年《中外評論》第二十七期),逐條批駁陳氏的“種種猜想武斷”。此后他又一鼓作氣發(fā)表了《〈詩品〉例略》《評古直〈鍾記室詩品箋〉》《〈詩品平議〉后語》(以上三篇均載國立暨南大學出版委員會編《文史叢刊》1933年第一期),對《詩品》的撰著體例以及今人的研究得失都有細致翔實的考索論列,足征其真積力久而術(shù)有專攻。

在隨后數(shù)年中,許文雨教學相長,精益求精,對《詩品釋》做了大量修訂增補,僅就文本校勘一項而言,就新增明鈔本和清人鄭文焯校本作為參校本,使全稿面貌煥然一新。同時他又在此基礎上增加篇幅,擴充內(nèi)容,最終撰成《文論講疏》(正中書局,1937年)。全書選錄了王充《論衡·藝增》、曹丕《典論·論文》、陸機《文賦》、李充《翰林論》、摯虞《文章流別論》、蕭統(tǒng)《文選序》、劉勰《文心雕龍》(《體性》《麗辭》兩篇)、鐘嶸《詩品》、白居易《與元微之論作文大旨書》(即《與元九書》節(jié)選)、姚鼐《古文辭類篹序》、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王國維《人間詞話》和王國維《宋元戲曲考·元劇之文章》等,合計十三種文學批評專論或?qū)V?,選材范圍自漢魏六朝起直至近代。卷首另冠有長篇《導言》,藉以統(tǒng)攝全書,共分魏晉南北朝、唐宋、明清三期,撮要概述了歷代文學批評的源流嬗變,與正文各篇所作箋注詮解相輔相成。

許文雨《人間詞話講疏》

許文雨《人間詞話講疏》

許文雨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肇始于《詩品》,所以在確定《文論講疏》的選目時,其衡量標準也主要依據(jù)鍾嶸所標舉的“自然英旨”。正如他在該書《例略》中開宗明義所說的那樣,“本編收載中國歷代各體文論,頗以表彰自然英旨之作為主,藉覘純粹文學之真詣”;《導言》部分也卒章顯志,坦言“總攬各期,獨表自然英旨,則著以梁劉勰、鍾嶸,唐司空圖,宋嚴羽,明唐順之,清末陳廷焯、王國維為遙承不絕之說”。可知其研究興趣盡管已經(jīng)從針對專書的箋注詮評,逐漸拓展轉(zhuǎn)向取資群籍的整合匯編,卻仍以《詩品》的衡斷標準作為立論根柢來貫穿始終。不過仔細覆按各篇選文,如白居易在《與元微之論作文大旨書》中倡言“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姚鼐在《古文辭類篹序》中縷述“所以為文者八,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其闡說主旨顯然都并不拘囿于此。而許文雨在箋注詮解之際,有時會沿波討源,見微知著,如在《論衡·藝增》部分雖然批評王充“殆未喻夸飾有助于美文之義”,可隨即就指出“歷數(shù)吾國文家,辟專篇,集例證,以論文中增飾之事者,實自充始”,歷代論者如劉勰、劉知幾、汪中、劉師培、孫德謙等,“雖見地有異,而并為其嗣響無疑”;有時能借題發(fā)揮,觸類旁通,如在《文心雕龍·麗辭》部分肯定“彥和此篇,題雖宗駢,而亦兼斥駢文之弊,終主之以駢散兼用之說”,然后旁征博引,臚列明清以來“各家主駢、主散及主駢散兼用之說”,“蓋廣彥和之意而暢述之”;有時則前后勾連,彼此印證,如在《宋元戲曲考·元劇之文章》部分認為王國維對元雜劇的評鑒,“實遠宗劉彥和‘狀溢目前為秀’之論”,“亦有取于鍾仲偉‘勝語多非補假’之說”。因而綜觀全書選篇及所作箋解,大體仍能呈現(xiàn)歷代文學觀念的遞嬗衍變以及各類文體批評的因緣脈絡,足以引導初學者略窺中國文學批評的基本面貌。

許文雨在《評古直〈鐘記室詩品箋〉》(收入《文論講疏》)中曾直言不諱地批評對方雖然竭力仿效唐人李善《文選注》的成規(guī),可在研究視角和考察方法上仍然多存痼弊,“蓋凡一切批評書之注釋,自以妙解情理、心識文體為尚。宜堅援批評之準繩,而細考作品之優(yōu)劣,此其事之不能踵李《注》而為者至為明灼。況《詩品》要旨,端在討論藝術(shù)之變遷,與夫?qū)徝乐檬В灿猩岽瞬粓D,而第征引典籍,斤斤于文字訓詁間,以為已盡厥職乎?”盡管目的在于指摘古直研究中的疏漏缺陷,但從中也不難推知《文論講疏》的重心所在。許文雨所作的箋釋評析,并不拘泥于征引故實和訓解文辭,而更注重玩索文術(shù)以闡發(fā)義理。最能呈現(xiàn)許、古兩人研究旨趣歧異的,莫過于圍繞“陶詩品第”的爭論。古直在《陶靖節(jié)詩箋》(上海聚珍仿宋印書局,1926年)和《鍾記室詩品箋》(上海聚珍仿宋印書局,1928年)中,一再根據(jù)《太平御覽》中所開列的《詩品》上品詩人名單,斷言今本《詩品》已遭后世篡改,現(xiàn)居中品的陶淵明“本在上品”,在當時得到不少學者的隨聲附和。與他交誼深厚的方孝岳在《中國文學批評》(世界書局,1934年)中就大肆宣揚其說,稱“《太平御覽》五百八十六引鍾嶸《詩評》(《隋書·經(jīng)籍志》亦作詩評),原將陶潛放在上品。安知我們現(xiàn)在的傳本,不是后人的竄亂呢?”(見該書卷中第十八章《單刀直入開唐宋以后論詩的風氣的〈詩品〉》)雖然也有一些學者嘗試從版本校勘或時代風尚等角度提出質(zhì)疑或徑予辯駁,但都未具備充分確鑿的證據(jù)令人心悅誠服。許文雨則率先轉(zhuǎn)從《詩品》的撰述體例著眼,強調(diào)鍾嶸既然判定陶詩源出于位列中品的應璩,“同派必表源流,即非同卷,亦絕無源下流上之例。此應璩、陶潛以簡樸同其體系者,雖曰青出,終當共廁一卷也”,“本品所次,歷受人議,實則記室絕無源下流上之例,故應、陶終同卷也”,認為古氏所言有悖于鍾嶸在推源溯流時所遵循的體例,陶淵明位居中品并無疑義可供翻案。嗣后錢鍾書在《談藝錄》(開明書店,1948年)中就充分發(fā)揮這一見解,指出鍾嶸在考較詩人源流時雖多有附會牽合,“然自具義法,條貫不紊”,“使如箋者所說,淵明原列上品,則淵明詩源出于應璩,璩在中品,璩詩源出于魏文,魏文亦只中品”,“恐記室未必肯自壞其例耳”(見該書“《詩品》之品第陶詩”條),最終論定古直的大膽推斷不足為訓。而傅庚生在《中國文學欣賞舉隅》(開明書店,1943年)中也大段征引過《評古直〈鍾記室詩品箋〉》中的那段議論,對其主張多有共鳴并深表嘆服,“愚以為品鑒藝文之士,當依此為圭臬矣,不徒治《詩品》然也”(見該書《書旨與序目》)。足見許文雨在探尋文論義理時所做的努力,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突破了傳統(tǒng)注疏之學的局限,具有轉(zhuǎn)換研究范式、確立學術(shù)典范的意味。

在抉剔闡發(fā)古人批評意旨的過程中,許文雨還會不時參酌西方文學觀念予以比照印證。如《導言》部分總結(jié)清人葉燮的詩學宗旨,在于“發(fā)揮幽渺其理,想象其事,惝恍其情,而總持以氣,隨其自然所至以為法”,進而指出“其以理、事二者與情同律乎詩,頗合于西人所舉文學原理以思想、情感、想象之為駢科”;在箋注陸機《文賦》中“收視反聽,耽思傍訓。精騖八極,心游萬仞”數(shù)語時,則根據(jù)英國批評家溫切斯特(C.T. Winchester)所著《文學評論之原理》(景昌極、錢堃新譯述,梅光迪校訂,商務印書館,1923年),轉(zhuǎn)述了另一位英國藝術(shù)評論家魯士鏗(John Ruskin)圍繞想象活動的一段描述,認為其中所述“冥索平生之見聞,躑躅胸臆間,迷悶恍惚,若無所屆”云云,“均可視為陸賦‘精騖’、‘心游’之確詁”;在剖析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述“造境”一語的意蘊時,又再次引錄溫切斯特《文學評論之原理》所說的“創(chuàng)造之想象者,本經(jīng)驗中之分子,為自然之選擇而組合之,使成新構(gòu)之謂也”,以資參照比較。這些融通古今中西的嘗試既便于啟發(fā)讀者參悟領會,也同樣呈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研究方式迥然異趣的特點。

對近人研究中的新材料和新成果,許文雨也博觀約取,時常摘引以供讀者借鑒。姑略舉其較著者,如王充《論衡·藝增》部分參考孫人和《論衡舉正》,曹丕《典論·論文》部分征引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陸機《文賦》部分酌取鄭奠《文賦義證》,摯虞《文章流別論》部分引錄劉師培《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蕭統(tǒng)《文選序》部分參酌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劉勰《文心雕龍》部分引證范文瀾《文心雕龍注》,鐘嶸《詩品》部分考校黃侃《文心雕龍札記》,姚鼐《古文辭類篹序》部分比勘王葆心《古文辭通義》,王國維《人間詞話》部分檢核靳德峻《人間詞話箋證》,王國維《宋元戲曲考·元劇之文章》部分參照青木正兒《中國近代戲曲史》(據(jù)鄭震節(jié)譯本)等,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其中如鄭奠的《文賦義證》還是未刊稿本,想來是憑借同事之誼才得以借觀抄撮。而在征引備考之際,他還時常重予覆核考訂,并未亦步亦趨地承襲前人成說。如《人間詞話》部分就明確交待,“上卷曩曾單行,有靳德峻注本,于本篇所引詩詞,均錄其全首,頗便讀者。本書不更標靳曰出某原作云者,以其引文頗有訛誤,故不敢憚煩,重檢原書迻錄之”。靳德峻的《人間詞話箋證》(文化學社,1928年)雖然將書中所涉及的作品“均錄其全首以便參閱”(見該書《凡例》),但對所據(jù)版本毫無交待,似乎也不甚講究。許文雨采摭取資的文獻則都盡可能改換成王國維親手輯校的《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或是諸如朱孝臧《彊村叢書》這樣??痹攤渚珜彽脑~籍,在征引時都有具體說明。故讀者手此一編,還能按圖索驥,舉一反三,做更深入的探究。

由于選材豐富、注釋詳備、闡發(fā)精當,《文論講疏》頗受學界同仁的稱賞推重。柳詒徵在序言里表彰許文雨“咀味乎句讀,沈潛乎誼詁,大之矚而不遺其細,本之探而不忽其末,何其耆好之獨異于等夷也”,盛贊他能由章句詁訓入手,沉潛往復而從容含玩,細大不捐而本末兼顧,遂能超邁浮泛蹈空的儕輩俗流。胡倫清的序言則提醒讀者注意,“名曰‘講疏’,蓋此為教授生徒而作,故詮釋詳盡,俾易領悟。其中《詩品》與《人間詞話》,元元本本,注尤精審,并世同作,殆罕其匹也”,撰著此書原為應對課堂講授之需,故尤能設身處地,體貼入微,務求翔實明了,力避含混敷衍。許文雨憑借其卓異的敏悟銳識,確實令古人議論中諸多蘊藉未發(fā)的精義要旨得以厘然畢陳。

《文論講疏》正式出版后,不時得到學界的征引和研討。除了屢有重印,以滿足讀者的迫切需求外,其中《人間詞話》部分還被單獨抽出,以《人間詞話講疏》的名義另行付梓(正中書局,1937年);甚至相隔數(shù)十年,《詩品》和《人間詞話》這兩部分還被合訂為一冊,以《鐘嶸詩品講疏  人間詞話講疏》的名義影印行世(成都古籍書店,1983年)。王叔岷《鍾嶸詩品箋證稿》(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1993年)在回顧今人《詩品》研究著述時稱,“就疏釋言,以許文雨《鍾嶸詩品講疏》最詳”(見該書《小序》);彭玉平《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中華書局,2015年)則大力表彰許氏的疏解,“比單純的個案研究,更顯出一種深邃的理論眼光”(見該書第三編第六章《許文雨〈人間詞話講疏〉論》),可見時至今日,《文論講疏》仍有不容輕忽的重要價值。

相較其著作的廣泛流播盛行,許文雨的個人生活則屢遭顛沛困厄。在撰著《文論講疏》時,他已經(jīng)離開北大,“七八年來,旅食無恒”(《文論講疏·例略》),先后在暨南大學、浙江省立杭州高級中學任教??箲?zhàn)爆發(fā)前后,他退居鄉(xiāng)里,長期擔任奉化縣立中正圖書館館長一職。盡管時局動蕩不定,他依然潛心治學,毫無懈怠??箲?zhàn)勝利后,他在與陳中凡通信時曾縱論并世學人,批評孫楷第“讀書太少”,指斥錢穆“以偏概全”,稱自己“讀書山上,□(幾?)逾十年,涵詠舊說,較量新詣,雅不欲類時賢之氣矜一得也”,還提到業(yè)已陸續(xù)撰成《楚辭集解》、《漢魏六朝詩集解》、《唐詩集解》等多部著作,“此外收輯注資,自周秦諸子,下逮甲骨文字之新說,兼綜廣粹,神竭一編”(轉(zhuǎn)引自姚柯夫編著《陳中凡年譜》一九四七年條,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年。原施標點略有改動。又,譜文中孫楷第之名原以“孫○○”代之,考信中提到孫氏撰有《九歌考》,當指孫楷第《九歌為漢歌辭考》一文,載1946年12月4日《大公報·文史周刊》第八期。而許氏則撰有《讀孫楷第〈九歌為漢歌辭考〉》與之商榷,載1947年9月5日《大公報·文史周刊》第三十七期,與信中所述恰可印證),大有目無余子、躊躇滿志的氣魄。信中還言及“擬俟天涼出游”,并相約“譚詩講藝,散吐微襟”??上Р痪弥髸r移勢易,令他始料未及而頗有些進退失據(jù)。

由于文獻有闕,現(xiàn)在只能借助許文雨的多年好友夏承燾在《天風閣學詞日記》(收入《夏承燾集》,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中的零星記錄,來大致勾勒出他此后逐漸陷入絕境的過程。根據(jù)夏承燾的記錄,1950年2月15日,“晨許文雨來,謂新自奉化到此,家中繳去農(nóng)業(yè)稅萬余斤后無以為生,須外出謀事,予邀請其來予家過年”。此前一年,奉化縣立中正圖書館已經(jīng)被軍管會接管,隨即改為奉化縣圖書館(參見鄧大鵬主編《寧波圖書館志》,寧波出版社,1997年)。許文雨恐怕早就賦閑在家,重負之下,不得不另謀生計。至2月24日,夏氏又提到“文雨以不得職事,甚皇皇。予勸其應東北政府教育文化人員之試,惟聞東北近欠薪數(shù)月,生計亦困難”。許氏對此確實顧慮重重,最終并未成行。隨后因為夏承燾的舉薦,許文雨在之江大學任教過一段時間。夏氏在1952年1月7日的日記中還曾提到,“接許文雨函,屬問之江下期講課”,顯然是準備續(xù)約授課。孰料不久后突生變故,夏氏在2月18日的日記中說,“午后許文雨來,云明日首途往福建師范學院任教,貸與路費二十萬”。之江大學是知名的基督教大學,此時當然已難以為繼,正等著被解散拆分,許文雨也不得不另做打算。而倉促間他竟然尚需籌措路費,境況之窘迫拮據(jù)不言而喻。數(shù)年后經(jīng)歷高等院校大調(diào)整,許文雨又轉(zhuǎn)至山東大學任教。夏氏在1955年3月25日說,“得許文雨山東大學復,寄來論李白一文”;同年10月29日又記,“發(fā)許文雨山東大學函,托買青島大學所印全唐詩文作者引得全編”,可見短短數(shù)年間雖南北遷轉(zhuǎn)而棲遑未定,許文雨與夏承燾仍時有書信往還,商討學問,依然保持著書生本色。

對夏承燾日記中的一些細節(jié)略作推究玩味,也讓人頗多感喟。如1950年2月17日,夏氏提到“午后過許文雨談奉化為人,謂見其以朱筆點讀王陽明、曾國藩全集,皆數(shù)十本,從頭至尾閱兩三年方畢”。在奉化縣立中正圖書館任職期間,許文雨大概因職務關系或桑梓情誼而與蔣介石略有過從,但時過境遷再和朋友談論起昔日見聞,毫無疑問是有些觸犯忌諱的,更何況此刻自己還處在前途未卜的待業(yè)狀態(tài)。另如1951年12月30日,夏氏稱“晨許文雨與倫清來。文雨謂沈尹默斥胡適文,多不中情理”。遭其詬病的當是12月2日在上海召開的“胡適思想批判座談會”上,沈尹默所作的發(fā)言《胡適這個人》,對胡適在北大的經(jīng)歷多有攻擊。待人一貫溫柔敦厚的胡適獲悉后曾勃然大怒,痛斥“沈尹默的一篇則是全篇扯謊!這人是一個小人,但這樣下流的扯謊倒罕見的!”(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1952年1月5日條,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在舉國上下正掀起批判胡適的高潮之際,許文雨竟然又不識時務地站在胡適那一邊。

其實稍稍翻看一下許文雨后來發(fā)表的若干論文,如《詩人白居易的偉大成就》(載《山東大學學報》1954年第4期)、《晚唐詩的主流》(載《文史哲》1954年第9期)、《從歷史的真實和藝術(shù)的真實的區(qū)別來看過去研究〈紅樓夢〉路線的錯誤》(載《文史哲》1955年第1期)、《詩人李白的偉大成就》(載《文史哲》1955年第3期)等等,已經(jīng)頗有幾分捐棄故技、迎合世風的意味。然而在易代之初,他顯然仍積習未改,時常流露出不合時宜的書生意氣。此后盡管難免與世浮沉,但往昔的張揚率性若尚未消磨殆盡,或許偶爾也免不了故態(tài)復萌。而未能謹言慎行以明哲保身的固執(zhí)迂闊,終究還是給他帶來了無妄之災。夏承燾在1956年11月16日的日記中提到,“晨許文雨來,新自奉化出獄,仍返山東大學,肅反時以嫌疑被逮,三四日前案始得白,以判決書見示”。盡管他僥幸逃過這一劫,但不難想見,有過這番經(jīng)歷之后,必定后患無窮??上某袪c日記至此之后再也沒有提到他的下落,兩人恐怕就此失去聯(lián)絡。

許文雨《從歷史的真實和藝術(shù)的真實的區(qū)別來看過去研究〈紅樓夢〉路線的錯誤》

許文雨《從歷史的真實和藝術(shù)的真實的區(qū)別來看過去研究〈紅樓夢〉路線的錯誤》

現(xiàn)在僅知許文雨并沒有如愿返回山東大學,而是幾經(jīng)輾轉(zhuǎn)去了鄭州師范學院,該校后又并入鄭州大學。數(shù)年前我因為準備整理校訂《文論講疏》,曾委托同門趙俊玲教授至鄭州大學檔案館查訪許文雨的情況,結(jié)果卻一無所獲。幸承鄭州大學中文系俞紹初教授賜告,謂許文雨在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后不久即去世。至于是否與其所背負的“歷史問題”有關,已經(jīng)不得而知了。今人論及許文雨,均不詳其生卒年月。頃檢1925年《國立北京大學同學錄》,在“本科各系一年級正科生”中列有“許文玉”的姓名,并記錄當時年屆二十四歲,據(jù)此可以推知其生年應在1902年,最后辭世時尚不及耳順。生平著述雖多,然而正式付梓行世的除《詩品釋》和《文論講疏》外,似僅有《唐詩綜論》(北京大學出版部,1929年)、《唐詩集解》(正中書局,1949年)等寥寥數(shù)種,令人嘆惋莫名。

(許文雨《文論講疏》整理校訂本即將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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