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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國上層社會中的性自由

先秦時代,是從上古性關(guān)系松弛狀態(tài)到性規(guī)范逐漸確立的轉(zhuǎn)化時期。中國古代社會中長期存在的性規(guī)范大致確立于漢代——僅僅是理論上如此,實際上人們常常不加遵守,上層社會尤其如此。先秦淫風(fēng)此所謂淫風(fēng),凡烝、報、因

先秦時代,是從上古性關(guān)系松弛狀態(tài)到性規(guī)范逐漸確立的轉(zhuǎn)化時期。中國古代社會中長期存在的性規(guī)范大致確立于漢代——僅僅是理論上如此,實際上人們常常不加遵守,上層社會尤其如此。

先秦淫風(fēng)

此所謂淫風(fēng),凡烝、報、因(皆為春秋時代合法的異輩收繼婚),兄妹相婚、轉(zhuǎn)房以及仲春之會、色情娛神等等,皆不在討論范圍。這一小節(jié)所論,側(cè)重于婚外性關(guān)系。這種性關(guān)系在春秋時代的貴族社會中非常普遍。

婚外性關(guān)系與婚前性關(guān)系又有不同??贾髦饕褡宓奈拿魇?,通常對婚后的婚外性關(guān)系的制約要出現(xiàn)得早些。中國古代情形,大體也是如此。

先秦典籍中提到不少上古之時的風(fēng)流韻事。如《楚辭·天問》談到禹的傳說:“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臺桑?”此事前面已提到過。又如《呂氏春秋·當(dāng)務(wù)》云“禹有淫湎之意”,也指此事?!短靻枴酚衷疲?/p>

有扈牧豎,云何而逢?擊床先出,其何所從?

是說亥正與有易女行淫,有易之人入而擊其床,亥被殺,女則先逃逸了。這場行淫之事似乎還是兄弟倆一同干的,因為《天問》接著就說“眩弟竝(并)淫,危害厥兄”,謂亥與弟恒一同淫于有易氏之女,致亥被殺。這類風(fēng)流事例,因在神話與傳說之間,故不可視為確切記載。

影視劇中的胡亥

影視劇中的胡亥

至春秋時代,考察貴族上層社會婚外性關(guān)系已有豐富史料?!洞呵铩啡齻髦?,以《左傳》所記這方面事例最多;《公羊傳》與《谷梁傳》中雖亦有之,但較簡略,且往往亦見于《左傳》所載。

《左傳》對于婚外性關(guān)系有專用之詞,謂之“通”?!蹲髠鳌分杏谩巴ā庇涊d的至少有十六事,先列其中十四事如次:

1.“共仲通于哀姜”。(閔公二年)

2.?甘昭公“通于隗氏”。(僖公二十四年)

3.“晉趙嬰通于趙莊姬”。(成公四年)

4.“宣伯通于穆姜”。(成公十六年)

5.“齊聲孟子通僑如”。(成公十六年)

6.“齊慶克通于聲孟子”。(成公十七年)

7.“欒祁與其老州賓通”。(襄公二十一年)

8.?齊莊公“通”于棠姜。(襄公二十五年)

9.“蔡景侯為太子般娶于楚,通焉”。(襄公三十年)

10.“公子朝通于襄夫人宣姜”。(昭公二十年)

11.“季姒與饔人檀通”。(昭公二十五年)

12.“晉祁勝與鄔藏通室”。(昭公二十八年)

13.?季魴侯“通”于齊悼公之妻。(哀公八年)

14.?孔悝之母“通”于渾良夫。(哀公十五年)

以上各例皆指通奸之事。第12事所言“通室”,指相互與對方妻子通奸。此外,亦有不言“通”而實為通奸者,如宣公四年所載斗伯比與?子之女生子文事。又如衛(wèi)靈公夫人南子事,很值得注意,見《左傳·定公十四年》:

衛(wèi)侯為夫人南子召宋朝,會于洮。太子蒯聵獻孟于齊,過宋野,野人歌曰:既定爾婁豬,盍歸吾艾豭?太子羞之。

此處宋野人之歌,沈玉成譯作白話為:“已經(jīng)滿足了你們的母豬,何不歸還我們那漂亮的種豬?”后世遂將“夫淫它室”稱為“寄豭”。南子是與宋朝私通,所以她被目為“有淫行”,以致孔子會了她一次,弄出許多麻煩。特別需要注意的,是這次私通竟由丈夫自己為他們安排。后來太子因受了宋野人之歌的羞辱,回來欲殺南子,南子大哭逃走時,衛(wèi)靈公還“執(zhí)其手以登臺”,救她一命,太子不得不逃亡到宋國去。衛(wèi)靈公對自己妻子與別人通奸,竟不以為忤、不以為恥,還要幫助她、保護她,由此應(yīng)可窺見那時貴族對待婚外性關(guān)系的態(tài)度。

春秋時另一較為著名的私通事件發(fā)生在魯桓公夫人文姜與文姜之兄齊襄公之間?!蹲髠鳌せ腹四辍肥銎涫拢ù藶椤蹲髠鳌分械谑屙椨谩巴ā庇涊d之事):

公將有行,遂與姜氏如齊。申繻曰:女有家,男有室,無相瀆也,謂之有禮,易此必敗。公會齊侯于濼,遂及文姜如齊,齊侯通焉。公謫之,以告。夏四月丙子,享公,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于車。

魯桓公到齊國去,文姜同行,申繻就知道沒有好事,所以作了譴責(zé)性的警告?;腹弥慕c齊襄公私通之后,只是責(zé)罵(“謫”)她而已,她卻向齊襄公告狀,齊襄公竟指使人謀殺了桓公——一位來訪的鄰國國家元首!此后文姜肆無忌憚,六年中五次去與齊襄公相會。對于這些公然的婚外戀活動,《春秋》每次都記載,但作“純客觀報告”之狀,如“夏,夫人姜氏如齊師”“春,夫人姜氏會齊侯于防”之類,并無一語臧否。只有《左傳·莊公二年》說了一句“書奸也”。

魯伯克在《文明之起源》一書中舉出許多例證來說明“在古代,淫蕩不堪的女子享有高度的榮譽”,他認為這可以用雜交曾在古代長期流行來解釋。以上述南子、文姜之事言之,她們顯然還不足以當(dāng)此。但春秋時代最著名的淫亂事件——以夏姬為中心的一場國際大風(fēng)波——則似乎佐證了魯伯克之說。圍繞夏姬發(fā)生的一連串淫亂與陰謀,《左傳》中有詳細記述,這也是《左傳》中第十六項以“通”記述的事件:

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通于夏姬,皆衷其衵服以戲于朝。泄冶諫曰:公卿宣淫,民無效焉;且聞不令,君其納之!公曰:吾能改矣。公告二子,二子請殺之,公弗禁,遂殺泄冶。(宣公九年)

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飲酒于夏氏。公謂行父曰:征舒似汝。對曰:亦似君。征舒病之。公出,自其廄射而殺之,二子奔楚。(宣公十年)

君臣宣淫,始則各自貼身穿著夏姬的汗衫相戲于朝,后又公開侮辱夏姬之子夏征舒,致使夏征舒憤而“弒君”。于是楚莊王借口夏征舒弒君無道,于次年春率諸侯進軍陳國,將夏征舒車裂而死,并接納了孔寧與儀行父。伐陳之役,楚莊王俘虜了夏姬,于是楚國君臣為爭奪夏姬,又展開新一輪勾心斗角:

莊王欲納夏姬,申公巫臣曰:不可。君召諸侯,以討有罪也,今納夏姬,貪其色也,貪色為淫,淫為大罰……若興諸侯以取大罰,非慎之也,君其圖之。王乃止。(成公二年)

子反欲取之,巫臣曰:是不祥人也——是夭子蠻,殺御叔,弒靈侯,戮夏南,出孔儀,喪陳國,何不祥如是!人生實難,其有不獲死乎?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子反乃止。(成公二年)

楚莊王和子反都想收納夏姬,但都被巫臣的“大言正論”說得息了念。莊王于是將夏姬給連尹襄老為妻。襄老不久死去,其子黑要竟又“烝”于夏姬。這時巫臣的真面目暴露出來,他示意夏姬回娘家鄭國,自己就好娶她。二人在鄭國會合后,“巫臣聘諸鄭,鄭伯許之”,巫臣總算正式將夏姬娶到手。不久楚共王即位,巫臣乘為楚執(zhí)行外交使命之機,帶上夏姬和全部家財逃到晉國去了。晉國封巫臣做了邢地的大夫。

又據(jù)《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記載聲子向令尹子木追述,巫臣娶夏姬之事還有別情。聲子舉了許多“楚雖有材,晉實用之的事例(成語“楚材晉用”即出于此),其一就是“子反與子靈(即巫臣)爭夏姬,而雍害其事。子靈奔晉,晉人與之邢以為謀主,捍御北狄,通吳于晉,教吳叛楚……楚疲于奔命,至今為患”。巫臣為了得到夏姬,不惜叛國,且積極為敵國謀楚,觀此則后世吳偉業(yè)詠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之說,有由來矣。

從南子、文姜、夏姬以及當(dāng)時許多其他私通事件來看,春秋時代貴族社會的婚外性關(guān)系顯然是非常公開而且浪漫的。那么多貴族為夏姬而神魂顛倒,可以推想前述魯伯克之說或許確實有些道理。而且,夏姬無疑是一個極其迷人的女性。值得注意的是,她的上述浪漫事件都發(fā)生在她的中年時期:宣公九年(公元前600年)陳靈公及孔寧、儀行父與她通奸,那時她已死了兩個丈夫,而她與第二個丈夫夏御叔所生之子夏征舒已在陳國為卿,設(shè)夏征舒此時二十歲,則夏姬至少已四十歲左右;至楚共王即位,巫臣帶她逃往晉國,已是十年之后,她已五十歲左右;正是在此十年間,陳靈公、孔寧、儀行父、楚莊王、子反、連尹襄老、黑要、巫臣等人為她鬧得不可開交。

進入戰(zhàn)國時代,貴族社會在婚外性關(guān)系的嚴謹方面似乎仍無多大改進。舉《戰(zhàn)國策》中的例子就可見一斑,如《齊策三》記孟嘗君事云:

孟嘗君舍人有與君夫人相愛者?;蛞詥柮蠂L君曰:為君舍人而內(nèi)與夫人相愛,亦甚不義矣,君其殺之。君曰:睹貌而相悅者,人之情也,其措之勿言也。

所謂“相愛”,姚宏注:“愛,猶通也?!彪m有人建議殺死這位與孟嘗君夫人搞婚外戀的風(fēng)流門客,孟嘗君卻持極為開明的態(tài)度,認為睹貌相悅是人情之常。由此也可證衛(wèi)靈公對夫人南子與人私通所持的寬容態(tài)度并不孤立。這種態(tài)度從宋代以后就漸漸成為完全不可想象的了。孟嘗君后來竟還能設(shè)法使這一事件轉(zhuǎn)化為對他政治活動的助力。又《秦策二》中的例子,更為精彩,充滿機智幽默:

秦宣太后愛魏丑夫。太后病將死,出令曰:為我葬,必以魏子為殉。魏子患之。庸芮為魏子說太后曰:以死者為有知乎?太后曰:無知也。曰:若太后之神靈,明知死者之無知矣,何為空以生所愛,葬于無知之死人哉?若死者有知,先王積怒之日久矣,太后救過不贍,何暇乃私魏丑夫乎!太后曰:善。乃止。

太后與魏丑夫的私情顯然是朝臣們都知道的,太后也不怕別人議論此事,故遺命令魏丑夫殉葬。庸芮的說辭,雄辯而帶調(diào)侃,要是放在后世,就是“無人臣禮”,說不定會有性命之虞,但秦宣太后竟能稱善從之。

春秋戰(zhàn)國時代貴族在婚外性關(guān)系方面的浪漫之風(fēng),說明那時性規(guī)范仍相當(dāng)松弛。而這許多“光輝榜樣”,又不可能不對后世貴族的思想意識和生活方式產(chǎn)生深遠影響。即使當(dāng)性規(guī)范日趨嚴謹,乃至禮教大行之后,貴族們?nèi)允冀K無法忘情于淫亂和風(fēng)流韻事。

持久的觀念與實踐

從語義的角度去考察古時對“淫”的理解,可以得到一些啟發(fā)。下面是早期典籍中的一些用法:

《尚書·大禹謨》:罔淫于樂。傳:淫,過也。

《詩大序》:不淫其色。疏:淫者,過也,過其度量謂之為淫。

《詩小序·雄雉》疏:淫,謂色欲過度。

《禮記·王制》:齊八政以防淫。疏:淫,謂過奢侈(與今“奢侈”義稍異)。

從這些用法看,“淫”只是“過度”之意(今“淫雨綿綿”“濫施淫威”等語仍保存此意),即以男女之事言之,也只是指“色欲過度”,并不包含對色欲本身的指斥。這與今人用“淫亂”等詞表示的明顯貶義大不相同。即使對像夏姬這樣后世看來極為“淫蕩”的女子,當(dāng)時巫臣之勸子反勿納,叔向之母勸叔向勿娶夏姬之女(《左傳·昭公二十八年》),都只說她“不祥”,而無一語抨擊其淫蕩;巫臣對楚莊王雖說過“淫為大罰”,卻并未說淫為大惡——況且巫臣自己后來為了得到夏姬,不惜冒“大罰”之險,而最終“大罰”竟也未曾降于其身。這些都說明那時人們對婚外性關(guān)系的態(tài)度與現(xiàn)代人迥異。

至少到春秋戰(zhàn)國時代,在輿論上還未形成對淫亂(這里是在現(xiàn)代意義上使用該詞)的道德批判和討伐。雖然現(xiàn)代常有人引《詩經(jīng)》某些篇章以證彼時詩人“對統(tǒng)治階級淫亂的厭惡與批判”,但這恐怕多半是從《詩小序》那里“古為今用”學(xué)舌而來。比如《詩小序》序《南山》云:“南山,刺襄公也。鳥獸之行,淫乎其妹。大夫遇是惡,作詩而去之?!庇秩缧颉侗煮选吩疲骸氨煮?,刺文姜也。齊人惡魯桓公微弱,不能防閑文姜,使至淫亂,為二國患焉。”然而這只能看做漢儒的觀點,并不能代表《詩經(jīng)》作者的觀點,事實上,從上述兩詩的原文出發(fā),根本無法推證出刺襄公、刺文姜之類的結(jié)論。

從另一角度看,《詩小序》也有其意義,它可以看做淫亂觀轉(zhuǎn)趨嚴厲的一個表征——看待古代歷史時的“道德眼鏡”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了。沿著這條歧路走下去,最終就有了道學(xué)家的“萬惡淫為首”之說。不過,不要以為道學(xué)家的觀點——哪怕是在宋明理學(xué)大盛之后——真的在中國歷史上有過“一統(tǒng)天下”。道學(xué)家們從來沒有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即使在道學(xué)觀點已經(jīng)盛行數(shù)百年后的明清,遠紹先秦余緒的觀點仍在在有之。比如謝肇淛《五雜俎》卷八有云:

古者婦節(jié)似不甚重,故其言曰“父一而已,人盡夫也”?!ト酥贫Y,本乎人情,婦之事夫,視之子之事父、臣之事君,原自有間,即今國家律令嚴于不孝不忠,而婦再適者無禁焉;淫者,罪止于杖而已,豈非以人情哉?

雖未免于男性中心主義的窠臼,但認為淫非大惡,則去“萬惡淫為首”之道學(xué)立場遠矣。又如清代袁枚,也屢申淫非大惡之意,《子不語》卷一一借一被道學(xué)太守訪拿杖責(zé)后憤而自盡卻反得成仙的妓女之口說:

惜玉憐香而心不動者,圣也;惜玉憐香而心動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獸也。……淫媟雖非禮,然男女相愛,不過天地生物之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比人間他罪難懺悔也。

在《續(xù)子不語》卷一〇又借談陰曹事發(fā)表議論云:

男女帷薄不修,都是昏夜間不明不白之事,故陽間律文載捉奸必捉雙,又曰非親屬不得擅捉,正恐黯昧之地,容易誣陷人故也。閻羅王乃尊嚴正直之神,豈肯伏人床下而窺察人之陰私乎?

謝肇淛與袁枚雖非道學(xué)家,但也不是非常激進的異端(《五雜俎》中還不時可見稱贊宋儒道學(xué)的內(nèi)容),所以他們的觀點應(yīng)有相當(dāng)大的代表性。事實上,淫非大惡的觀念在中國古代始終普遍存在,而浪漫旖旎的風(fēng)流韻事也始終是人們贊美和詠嘆的對象。

漢武帝

漢武帝

淫非大惡的觀念既流行不絕,在先秦貴族們的榜樣召喚之下,后世中國上層社會依然淫風(fēng)熾盛。首先是帝王們“身先士卒”,繼續(xù)為其他貴族樹立榜樣。先看漢武帝,在《史記·孝武本紀》中,他被描述成一位迷戀方術(shù)妄想成仙的荒唐天子,這當(dāng)然是司馬遷的曲筆——他刻意要揭示漢武帝的這一方面,故意將他的軍政大績都放到本朝文武大臣的列傳中去敘述。而在一些不無根據(jù)的野史中,又可看到漢武帝的另一方面——一位性好漁色的風(fēng)流天子。據(jù)題為班固撰,其實可能出于漢成帝時人之手的《漢武故事》所述,他還只是長公主抱在膝上的幾歲小娃娃時,就知道說“若得阿嬌作婦,當(dāng)做金屋貯之”,為后世留下“金屋藏嬌”的香艷成語??砂僧?dāng)了他的皇后不久,他又移情別戀,去平陽公主家喝酒時,與歌妓衛(wèi)子夫勾搭上,將她納入宮中?!皶r宮女?dāng)?shù)千,皆以次幸”;“嘗自言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日無婦人”。小說家言,雖難免夸張,但“漢皇重色思傾國”之心性不難想見。后來出巡時又收納了來路不明但“解黃帝素女之術(shù)”(由上章可知,這是房中術(shù)的同義語)的鉤弋夫人。在另一種也是托名班固的《漢武帝內(nèi)傳》中,借仙女和西王母之口,說漢武帝是“嗜味淫色”、是“胎性淫”——從娘胎里生就耽淫好色的天性。在另外一些傳說故事中,這位風(fēng)流天子的行徑更加不堪,比如南朝人殷蕓編的《殷蕓小說》卷一,有一條記漢武帝微服出行,至一人家,“家有婢,有國色,帝悅之,因留宿,夜與主婢臥”,結(jié)果這婢女的丈夫持刀欲殺漢武帝,漢武帝就召來禁衛(wèi)軍,公開自己的身份,將婢女的丈夫殺死。此種荒唐行徑,正可作后來明朝那位荒唐天子明武宗的先聲——在著名的《明武宗外紀》(毛奇齡撰)中,也記著武宗微服私行,一路上奸占民女、胡作非為等事。

在官史和各種野史以及介乎此二者之間的文獻記載中,漢朝王室、魏晉諸帝、南北朝諸帝及宗室,也都有大量“淫行”。這些事例中與前述先秦諸侯及漢武帝大同小異者已不必再多加列舉。還有一些具有性心理學(xué)或性社會學(xué)的個案價值,將在別處討論。被后世色情小說家大肆渲染的武則天的后宮生活,也將留在后文論述。

有一位帝王可以在這里一提,即金朝著名的海陵王(廢帝)完顏亮。在《金史·海陵諸嬖傳》中,詳細記載著完顏亮與約三十個女人之間的淫亂故事。這些女人多數(shù)是別人的妻妾,但只要完顏亮一知其有色,就奪來收納為妃嬪,有時甚至殺夫奪妻;這些女人有的順從,有的反抗,有的爭寵,有的妒忌,有的通奸,有的搞同性戀,有的色衰愛弛甚至被殺,鬧得一派烏煙瘴氣。完顏亮本人則肆無忌憚,亂倫也無所謂,更有許多舉動已屬性變態(tài)。按照比較舊式的社會演化理論,金朝的社會當(dāng)時約略相當(dāng)于漢族的春秋時代,與上一小節(jié)所述春秋諸侯的淫風(fēng)比照而觀,海陵王的行徑雖然也不難理解,但到底顯得十分瘋狂,十分霸道,這或許是個性之異所致。

后來明代《醒世恒言》卷二三“金海陵縱欲亡身”,成為“三言”中最為色情淫穢的一篇。不少版本不是將此篇刪得支離破碎,就是干脆全文刪去,僅存其目。還有人則將此篇單獨印行,出售牟利。而對照一下便可知,此篇其實只是《金史·海陵諸嬖傳》的抄襲翻版,僅稍微增加了一些細節(jié)。煌煌官修正史之中有此一篇,似乎顯得“出格”,但實際上古人在這方面的忌諱遠不如今日為多。而古人記載這類淫亂放蕩的史事,其間似乎可以窺見上古遺風(fēng)在意識深處的歷史積淀。

帝王挾無上權(quán)威,其放蕩往往表現(xiàn)為瘋狂漁色,以及無限制的多妻傾向。但在達官貴人的階層,放蕩的表現(xiàn)就更為“多姿多彩”,而且似乎更貼近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某些方面。這里先看幾個事例:

關(guān)于魏晉間貴族的放蕩,常被引用的記載是干寶《搜神記》卷七:“元康中,貴游子弟相與為散發(fā)倮身之飲,對弄婢妾。逆之者傷好,非之者負譏?!备蓪殞⑦@些現(xiàn)象與一系列其他怪異等量齊觀,視為西晉敗亡之兆,“胡狄侵中國之萌”,未能從歷史角度認識到中國上層社會放蕩的傳統(tǒng)。在這一傳統(tǒng)中,“弄婢妾”是一個很突出的特征。比如張華《輕薄篇》所述西晉貴族之放蕩:

盤案互交錯,坐席成喧嘩。

簪珥或墮落,冠冕皆傾邪。

酣飲終日夜,明燈繼朝霞。

絕纓尚不尤,安能復(fù)顧它?

留連彌信宿,此歡難可過。

“絕纓”是傳說中春秋時代著名的酒后“弄婢妾”的典故,因此事另有更大意蘊,留待下文再論。而張華詩中所描述的這種放蕩的徹夜狂歡,最后發(fā)展到宣淫亂交的地步,完全可以預(yù)料和想象——“絕纓尚不尤,安能復(fù)顧它”,正暗示了這種晚會的結(jié)局。又如葛洪在《抱樸子外篇》中也曾用粗劣的文筆描述過這類現(xiàn)象,見卷二五:

攜手連袂,以遨以集,入他堂室,觀人婦女,指玷修短,評論美丑?!浠蜴舨乇懿患?,至搜索隱僻,就而引曳,亦怪事也。……于是要呼憒雜,入室視妻,促膝之狹坐,交杯觴于咫尺,弦歌淫冶之音曲,以文君之動心。載號載呶,謔戲丑褻,窮鄙極黷,爾乃笑亂男女之大節(jié),蹈相鼠之無儀。

類似的“弄婢妾”情形,在官史中也能找到記載,比如《宋史·王韶傳》記王韶一事云:

在鄂宴客,出家姬奏樂,客張繢醉挽一姬不前,將擁之,姬泣以告,韶徐曰:本出汝曹娛客,而令失歡如此!命酌大嫪罰之,談笑如故,人亦服其量。

簡直就是當(dāng)年楚莊王處置“絕纓”之事的翻版。對于王韶這樣家中姬妾成群的人來說,面對客人調(diào)戲自己姬妾而不怒,這點“量”并沒什么了不起——我們在后面將會看到,這種事在古代上層社會的生活中可以說是司空見慣——請注意這個成語本身就來自一段非常相似的故事,見《本事詩·情感》:

李司空罷鎮(zhèn)在京,慕劉(禹錫)名,嘗邀至第中,厚設(shè)飲饌。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劉于席上賦詩曰:

鬌梳頭宮樣妝,春風(fēng)一曲杜韋娘。

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江南刺史腸!

李因以妓贈之。

劉禹錫沒像張繢那樣酒醉失態(tài),而是即席賦詩表示對李司空歌妓的好感;李就將歌妓送給他了,其“量”應(yīng)又過于王韶。但是所有這些故事(或佳話)都是男性中心主義的,女子只是娛客的工具,客人喜歡,主人就可以將她送人(后文還要談到這個問題);至于歌妓對風(fēng)流自命的江南刺史是否也有好感,通常就不必考慮了。

要說這方面的所謂“量”,猶有更大得多者,且能超越男性中心主義的立場。舉兩例如下,見《清朝野史大觀》卷一二:

相傳畢秋帆制軍一日清晨至某妾房,揭?guī)ひ曋?,某妾起坐之頃,似有慌張掩飾之狀;視其被中,隆然凸起。戲以手納被中探之,適與被中人首相抵,公戲撫之曰:真好頭顱。

又陶公督兩江,或告以閫內(nèi)人雜,恐不盡妥,公因留意察之。一日方自上房出,遽回某妾屋中,惟聞妾叱人曰:老爺才出而汝即來,何如此大膽!公遂潛出,猶告人曰:吾妾尚懂規(guī)矩,還是好人。

二公雅量洵后人所不及,然此豈可為訓(xùn)乎。

上述兩事的具體真實性當(dāng)然不無疑問,但是將此置入古代中國上層社會一貫的放蕩傳統(tǒng)這一歷史背景中去看,則這類事情并非現(xiàn)代人心目中那樣難以想象——進而言之,當(dāng)我們看到這類事情在現(xiàn)代一些西方國家也被坦然接受時,是否可以認為這其實是某種古代傳統(tǒng)的復(fù)歸呢?

(本文摘自江曉原著《性張力下的中國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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