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連小小的幼兒園班級合并,都可能引發(fā)家長的抗議,幫派兼并動輒涉及到成百上千江湖豪杰的切身利益,更是“宗派大事”,稱得上“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提及江湖幫派兼并,金庸迷都會想到五岳劍派的合并。這五大派,除了統(tǒng)稱五岳外,八竿子打不著。將這五派合并在一起,非常無厘頭,就好比強行要求并稱“五絕”的東邪西毒等人拜天地一樣。王重陽對林朝英尚且拒絕,面對老毒物和老叫花怕同樣不會動心。
但左冷禪和岳不群卻把合并搞得有聲有色,還想出了種種正當性理由。我們可以無視這些理由,將其斥為掩蓋個人野心的外衣。不妨更深入地來思考這個問題,如果左冷禪和岳不群的正當性說辭是真誠的,它是否就成立呢?
左冷禪的理由是“聯(lián)成一派,統(tǒng)一號令”,可以抵擋“來日大難”。國際政治學者斯蒂芬.沃爾特認為國家結盟的目的在于制衡對自己有威脅的國家,左冷禪更往前走了一步,由結盟走到了合并。但“大難”是一時的還是長久的?如果是前者,為了一時的危難,永久取消各門派的獨立性是否合適?如果是后者,又是據(jù)何判斷?且不說這“大難”還是“來日”的。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的危機,就犧牲各門派當下的獨立性,進行一場涉及多人的大變革,顯然不合理。
岳不群能言善辯,并派理由更具有說服力。他視閾宏大,目光絕不局限于五岳一隅,而是著眼于天下大計。
在下深覺武林中的宗派門戶,分不如合。千百年來,江湖上仇殺斗毆,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于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門戶之見而起。在下常想,倘若武林之中并無門戶宗派之別,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那么種種流血慘劇,十成中至少可以減去九成。英雄豪杰不致盛年喪命,世上也少了許許多多無依無靠的孤兒寡婦。
這段文字,邏輯、說理、擔當、情懷,無不具備,通吃“理中客”和“文藝青年”,無怪乎聽眾紛紛點贊。甚至有人評價岳不群:“人稱‘君子劍’,果然名不虛傳,深具仁者之心?!?/p>
岳不群還給出了合并天下幫派的路線圖。合并是漸進式,而非劇變式的,群豪對此更易接受。他將五岳劍派合并視為這個宏大路線圖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一舉而泯滅門戶宗派之見,那是無法辦到的。但各家各派如擇地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互交好,先行盡量合并,則十年八年之內,門戶宗派便可減少一大半。咱們五岳劍派合成五岳派,就可為各家各派樹一范例,成為武林中千古艷稱的盛舉。
從萬能的讀者視角看,岳不群口是心非,說一套做一套,他的理由不過是蠱惑人心的蜜糖。但假設岳不群誠心誠意相信自己的說辭,言行一致去推動天下幫派的合并,這種合并是否具有正當性依據(jù)呢?
幫派兼并,會建立新的統(tǒng)治與服從,必然涉及權力關系。權力正當性的首要原則是“同意原則”。除了左、岳,所有五岳掌門都反對并派。不管你的理由多么高大上,別人不同意,就不能說是正當?shù)摹娕さ墓喜惶?,可就算甜也不能違背瓜的意愿啊。
我們退一步說,就算五岳掌門同意了,但一眾弟子有沒有同意?同意人數(shù)有沒有超過半數(shù)?從法理上,掌門人多大程度上代表門派的整體意志?掌門人所擁有的權力是否包括將本門派并入他派這一項呢?現(xiàn)代社會,一些國家能否并入他國,需要全民公決。武林門派不比國家,但并派那么大的事情,恐怕很難由掌門人一言而決。
此外,岳不群試圖通過減少幫派逐漸消除暴力的想法是說不通的。幫派減少,不代表暴力減少。哪怕只剩下兩派,都可能會產生激烈的對抗。古羅馬與帕提亞以及后來的薩珊波斯長期保持兩雄爭霸的局面,幾百年間,廝殺得流血漂杵那是家常便飯。
若江湖徹底統(tǒng)一成一個幫派,就能止殺嗎?請岳不群想想自己胸口那道炫目的傷疤,想想劍宗與氣宗的同門廝殺。只要有觀念分歧,只要有利益的爭奪,門派的內斗,慘烈程度決不遜色于幫派間的外部斗爭。按照古典政治思想家的觀念,同質化的小共同體最易取得政治共識,而規(guī)模越大、異質化程度越高的政治共同體,其內部爆發(fā)沖突的可能就越大。岳不群夢想中的巨無霸幫派,很可能是內斗不休的修羅場。
岳不群的美夢既不正當,理由也說不通。它不可能實現(xiàn)。但另一個沒有夢想只有夢姑的小伙子卻稀里糊涂實現(xiàn)了一百多個幫派的大合并。他就是虛竹,只能說他命好。
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雖未取消名號、并入靈鷲宮,但對靈鷲宮絕對臣服,靈鷲宮更是視其首腦如奴仆一般。這可視作廣義的兼并。
我們對比天山童姥和虛竹對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統(tǒng)治,會發(fā)現(xiàn)虛竹的統(tǒng)治具有教科書般的正當性。
天山童姥對一干洞主島主的統(tǒng)治是靠強力和威脅。取材于水的生死符除了綠色環(huán)保無污染之外,和三尸腦神丹、豹胎鹿筋丸并無區(qū)別,分分鐘讓你生不如死。盧梭有句名言:“即使是最強者也決不會強得永遠做主人,除非他把自己的強力轉化為權利,把服從轉換為義務。”(何兆武譯本)童姥和洪教主這樣的人物再強,屬下一旦有機會也會密謀反叛,冒險一搏。
但靈鷲宮的新主人虛竹完全靠另一套手段獲得了統(tǒng)治權。他化解了眾島主洞主的生死符,給予了他們基本的生存權利,以及免受恐懼的權利(盡管不同于盧梭的“權利”)。無怪乎段譽提議群雄永遠臣服靈鷲宮、聽從虛竹號令時,他們均無異議??梢哉f,在一定程度上,虛竹的統(tǒng)治是建立在“同意”基礎上的。
二
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島臣服于虛竹之后,這個合并后的大共同體對于整個江湖的公共福祉是有增益的。虛竹啰哩啰嗦定了幾條規(guī)矩,最重要的一條是:“靈鷲宮屬下一眾兄弟,今后不得妄殺無辜,胡亂殺生,否則重重責備”。洞主島主們大半是“邪魔外道”,殘忍好殺者不在少數(shù),這一約束減少了殺戮,不能不說是功德一件。就像玄慈方丈囑托虛竹的:“你自立門戶,日后當走俠義正道,約束門人弟子,令他們不致為非作歹,禍害江湖,那便是廣積福德資糧,多種善因……”這使幫派大合并具有了道德上的可接受性。
但我們仔細審視洞主和島主們對虛竹的臣服,會發(fā)現(xiàn)這個正當性基礎并不牢靠。虛竹給予人家免受恐懼的權利,本來就是人家應有的,而這個恐懼,恰是虛竹的前任童姥所賜。公司上任董事長欠你錢,繼任者把錢還給你了,你大可贊一聲公道,但不必對其感恩戴德,那錢本就是你的。
當然也有人是曾殺傷了靈鷲宮姐妹,“畏罪臣服”,那更不是自愿了。段譽在提議群雄服從虛竹號令之后,還加了一句:“倘若有哪一位不服,不妨上來跟虛竹子先生比上三招兩式,且看是他高明呢,還是你厲害!”這話已經暗含了某種強力的威脅。換言之,虛竹登峰造極的武功修為,仍然是維持這種統(tǒng)治的根基之所在。服從并沒有轉換為義務,虛竹和童姥的統(tǒng)治看似不同,卻仍是一脈相承。最關鍵的是,對于靈鷲宮以及整個大共同體的公共事務,眾島主、洞主只有服從的份兒,沒有平等參與的權利。
靈鷲宮也沒有給他們帶來更多的福祉。反而要他們動不動就介入大規(guī)模的武裝沖突。先是陳兵少林,后是深入遼境救蕭峰,為此死傷極多。他們都是隱逸世外的江湖人士,或“僻居荒山”,或“雄霸海島”,宋遼沖突、胡漢恩仇與之毫無關聯(lián),如此舍生忘死、以卵擊石對抗遼國大軍,留下尸山血海,只不過是在執(zhí)行虛竹的命令。盡管拯救蕭峰就像“拯救大兵瑞恩”一樣,在道德上無可指摘,但卻很難讓他們產生共鳴,也給他們帶不來任何益處。
幫派大合能否增益江湖的公共福祉,也是極具偶然性的。他們服從虛竹“不得妄殺無辜”的約法,并不是真正認為這條約法有道理,而是出于對虛竹的尊重和服從。也就是說,這次幫派大合并增益了江湖的公共福祉,不過湊巧因為虛竹個人以慈悲為懷。一旦虛竹老去,縹緲峰易主,這個大共同體是不是對江湖有益,就要看新主人的意志了。萬一新主人是任我行、洪安通一類的人物,那就是江湖之不幸了。
從一個更現(xiàn)實的角度講,眾島主洞主來自五湖四海,差異極大,由他們組成的共同體異質化程度必然很高。文化、地域、民族、信仰各不相同,決定了靈鷲宮對各洞各島很難形成真正的向心力,各洞各島之間也很難實現(xiàn)有效整合。他們每一個小團體內部卻因同質化程度高而易形成針插不進的抱團現(xiàn)象。這其實很像跨文化、跨地域統(tǒng)治的古代帝國,歷史社會學家凱倫·巴基曾指出,帝國得以長期維持的關鍵因素之一在于擁有超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但靈鷲宮顯然不具備一套足以整合各幫派的思想武器。
另外,虛竹和九天九部的女將們也沒有足夠的治理能力和管理經驗。不獨靈鷲宮,江湖上任何幫派在治理異質化程度如此之高的共同體時,都很難做到得心應手。江湖兒女都是武人,他們不是文官集團,也沒有歷代因襲的治理經驗。
這也說明了為什么日月神教在管理龐雜的江湖幫派時,也需要借助三尸腦神丹這一低配版的生死符。面對異質化程度如此之高的復雜群體,給屬下綁上定時炸彈,時刻保持引線在手,是反面人物維系其權力關系最簡單粗暴的選擇。
三
歷史上真實的江湖幫派,多是地方性的,依托當?shù)氐淖谧搴偷赜蛭幕a生,它的規(guī)模不可能很大。金庸江湖中號令統(tǒng)一、部眾達數(shù)十萬的丐幫,其原型是散于各地的花子會和乞丐行會。《鹿鼎記》中的天地會堂口遍及天下,規(guī)模宏大、等級森嚴,總舵主陳近南一聲號令,十數(shù)萬兄弟無不遵從。但事實上,以研究中國民間宗教和民間社團著稱的荷蘭學者田海就曾指出,三合會(天地會)并不是一個整體性的大型幫會,而是泛指許多分散在各地的不同的幫會,它們互不統(tǒng)屬,也不從屬于統(tǒng)一的譜系,其凝聚紐帶是地域、宗教利益等,唯一將這一眾幫會“聯(lián)系”起來的只是“三合會知識”這一套敘事系統(tǒng)。
靠地域關系和宗教利益凝聚起來的幫派教門往往是歷時越久,分支就越多,組織也越分散,極少出現(xiàn)大規(guī)模合并。哪怕在最需要統(tǒng)一指揮的戰(zhàn)爭狀態(tài)下,它們的合并也很困難。秦寶琦、孟超的《秘密結社與清代社會》一書曾描述了在嘉慶年間川楚白蓮教起義中,依靠各地教門幫會等秘密社會組織組建的各支義軍隊伍互不統(tǒng)屬,各自為戰(zhàn)的情況,甚至當襄陽的王聰兒、姚之富一派向東鄉(xiāng)的王三懷一派提出聯(lián)合行動的請求時,亦遭到拒絕。
虛竹靠神奇的機緣實現(xiàn)的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大合并并不能長期維系。岳不群試圖通過幫派合并實現(xiàn)武林永久和平的夢想,不僅沒有正當性依據(jù),道理上也說不通,現(xiàn)實中更不具備可操作性。岳不群的錯誤在于,他太把自己的宏大理性規(guī)劃當回事兒,進而將各不相同的幫派一律視作可通約的簡單符號。他忽視了自己理性的局限,也忽視了真實江湖的復雜和多元。不管你是少林還是點蒼,是五仙教還是武當,均是他頭腦中理性大工程和人生大理想中的一個螺絲釘??墒聦嵣?,每個門派都是一個生動的故事,都有一套源遠流長的話語系統(tǒng),它們都是立體的、真實的、豐滿的。無數(shù)這樣的門派組成了一個五彩紛呈的江湖,江湖的秩序是自發(fā)的,不是由岳不群的理性意志所決定的。
也許,岳不群不是沒有看到幫派間的差異,他的邏輯只不過是:差異產生沖突,通過消滅幫派之別來消滅了差異,自然就消除了沖突。但事實上,在一個多樣性的江湖中,尊重差異,并在差異的基礎上不斷尋求共識,基于共識制訂規(guī)則,也許才是制止殺戮、實現(xiàn)和平的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