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斯坦福大學性侵案”震驚全美。化名為“埃米莉·多伊”的受害者在遭受不公判決后寫下七千字法庭陳述并在網(wǎng)絡(luò)上受到極大關(guān)注。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該案法官被民眾罷免，加利福利亞州兩項嚴懲性侵罪犯的新法案生效。
時隔四年，受害者決定站出來，以真名推出紀實文學《知曉我姓名》（Know My Name）。這本書的中文版日前由世紀文景推出。
香奈兒·米勒以強大的感染力呈現(xiàn)出性侵受害者的痛苦與掙扎，又無懼現(xiàn)實的銅墻鐵壁，將目光放置到普遍的社會背景中，讓讀者重新審視千千萬萬女性的生存處境，并以人性的力量呼喚更美好的世界。
香奈兒·米勒
一夜之間，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案件發(fā)生前，香奈兒是一個普通而活潑的鄰家女孩，她畢業(yè)于加州大學圣塔芭芭拉分校，有愛她的父母、妹妹和男友，在一家初創(chuàng)公司上班。她的母親是中國人，所以她還有一個中文名字“張小夏”。在她為自己構(gòu)建的未來里，只有諸如“電子表格、酸奶、信用、旅行、體態(tài)”之類的日常設(shè)想，但這一切被一個斯坦福的夜晚打破了。
當晚，香奈兒和妹妹去參加斯坦福校內(nèi)的一個派對，由于喝醉了酒，她失去了意識。醒來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里，沒有人告訴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甚至一度以為警察和護士口中的“遭受侵犯”只是一場誤會——直到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化名為“埃米莉·多伊”出現(xiàn)在新聞報道里，看見自己受傷的身體正在被所有人凝視、閱讀、評價，而傷害她的布羅克·特納是一名立志參加奧運會、拿過比賽冠軍的游泳健將。
網(wǎng)絡(luò)評論卻眾口同聲地指向受害者，人們質(zhì)疑是她主動勾引前途無量的運動新星、質(zhì)疑在派對上喝醉酒的女孩本來就動機不純、質(zhì)疑她的著裝有問題，懷疑侵犯事件不過是一場“雙方自愿的下流行為”。香奈兒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在瞬間變成了一個喪失意識的被強奸的女人，她必須生活在化名之下，否則就會被當眾羞辱，被永遠打上烙印?！拔蚁脒@就是埃米莉· 多伊誕生的時刻，是我，但又完全不是我。突然間我恨她，我不想要這些，不想要她的赤裸，她的痛苦。那是埃米莉，那一切都是埃米莉的”。
香奈兒開始和精神創(chuàng)傷進行一場漫長的拉鋸戰(zhàn)。“我把那天早上的記憶放進一個大罐子里。我搬著這個罐子，一層一層又一層地往樓下搬，把它放在一個柜子里，鎖起來，然后輕快地走上樓去，繼續(xù)過我以前建造的生活”。但創(chuàng)傷會像幽靈一般逡巡徘徊，令人措手不及地重現(xiàn)，“每當我想起那個早晨，就會多一個罐子。我的腦海被這些密封罐子塞滿了?！弊詈?，“我沒有地方堆放它們。它們?nèi)麧M了樓梯間，沒法藏在柜子里。我的世界里堆滿了罐子，我沒有地方坐，沒有地方走，也沒有地方呼吸?！?/p>
受害者不再沉默，一舉改寫美國司法
香奈兒決定起訴。在她的想象中，犯罪嫌疑人被當場拘捕，有目擊證人，醫(yī)院提供了完整的受害報告……在鐵證面前，案件可以很快結(jié)案，沒想到最終花了差不多四年時間。
法院開庭的時間不斷改期，將她和家人的生活徹底打亂。在法庭上，辯方律師故意詢問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誘導她說出自相矛盾的話，甚至暗示受害者在被侵犯的過程中獲得了快樂，“世界上不存在好的刺殺或壞的刺殺，兩廂情愿的謀殺或非兩廂情愿的謀殺。但在這種犯罪中，痛苦可以被偽裝和混淆為快樂。”司法人員曲解受害者的表述，將其作為減刑的依據(jù)。這一切不斷瓦解著她對司法體系的信心。
更加令人悲憤的是，雖然陪審團認定針對布羅克的三項性侵指控均成立，他最高可判14年監(jiān)禁，但最終法官珀斯基僅判處6個月有期徒刑，實際減刑為3個月。
香奈兒本人在法庭上發(fā)表了克制、懇切而又悲愴的陳述。庭審結(jié)束后，陳述經(jīng)網(wǎng)絡(luò)刊載引起暴風驟雨般的關(guān)注，在美國重量級新聞節(jié)目乃至眾院中被全文朗讀，這也是性侵受害者的陳述歷史上首次在美國國會眾議院上被全文宣讀。
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特納出獄后提起上訴，但未獲通過，終生被注冊為性侵罪犯，美國泳協(xié)對其終生禁賽。加州民眾罷免主審法官珀斯基的投票動議在2018年通過，最終珀斯基成為加州歷史上首位被罷免的法官。在本案的影響下，加州通過兩項嚴懲性侵罪犯的新法案，性侵立法朝前邁出重要一步。
《知曉我姓名》是這場公共事件的誠實記錄，香奈兒展示了社會文化中對“完美受害者”的精神暴力，不公平的司法體系為受害者處處設(shè)置障礙，從而全方位地呈現(xiàn)出社會對作為“受害者”的女性的體系化封緘和打壓。它展現(xiàn)出一個驚心動魄的事實：性侵不是一場意外事件，而是社會性、制度性、文化性的女性困境下的惡果。
女孩們，我和你們站在一起
香奈兒的視線從案件出發(fā)，繼而擴展到女性更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她以異常清晰的邏輯和準確的描述向世人展示：在習以為常的日?，F(xiàn)象里，女性的生存邊界如何不公正地受到擠壓，其中又埋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隱忍。
她寫自己在報紙頭版上看到一個統(tǒng)計數(shù)字：至少五分之一的女性曾遭到性侵，報紙用數(shù)排女性符號做了一個占據(jù)整個版面的圖表，其中五分之一是紅色，其余則是灰色?！拔铱吹竭@些紅色的人影在呼吸，幾乎出現(xiàn)了幻覺”，而這些紅色的受害者可能就是身邊每一個看上去與常人無異的女孩，她們的內(nèi)心默默承受著冰川的壓力。“強奸是一場流行病，一場危機。”
香奈兒的目光更透過近年來美國社會層出不窮的反性侵運動熱點事件，投向更廣泛的社會視野：特朗普侮辱女性的錄音被曝光后依然成功當選總統(tǒng)、好萊塢制片人韋恩斯坦在數(shù)名影星的指控下鋃鐺入獄、美國體操隊前隊醫(yī)納薩爾曾性侵數(shù)名奧運冠軍……她的思考變得越來越深邃而厚實，她的筆觸也更加集中于戰(zhàn)斗和改變。
更加可貴的是，香奈兒試圖將她經(jīng)歷的精神修復帶給每一位心中有過傷痛的女性，幫助她們重新迎來對自我身份的肯定：“毋庸置疑，你是無與倫比的，你是美麗的，有價值的，值得尊重的，不可否認，每一天的每一分鐘，你都是強大的，沒有人能把這一切從你身上奪走?！?/p>
在《知曉我姓名》結(jié)尾，香奈兒坦言，自己寫這本書是因為“這個世界可能殘酷而可怕，而且往往不可饒恕”，但更是因為人性：“那成千上萬的手寫信件，那海底綠色嘴唇的魚，那眨眼的法庭記者。所有的小奇跡都支撐著我……最重要的是，我寫作是為了告訴你，我看到過這個世界可以變得多么美好。”
《知曉我姓名》是一位走出傷痛的受害者獻給世界的禮物：她以溫柔、力量與自己的名字，在此呼喚一個更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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