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是當下的“網(wǎng)紅作家”。描寫東北沈陽產(chǎn)業(yè)工人失意人生的小說集《冬泳》,甫一推出,便在文學圈贏得聲譽。流量明星易烊千璽社交媒體鼎力推薦,市場也奪下不俗銷量。有人放言:易烊千璽轉(zhuǎn)發(fā)推介班宇的《冬泳》,拯救了銷路不太好的嚴肅文學。也有人說:班宇是既叫好、也叫座的青年作家。很多學院派的文學評論家對其褒獎有嘉,普通讀者更是掀起閱讀熱潮,一時間班宇風光無兩。不久前,新小說集《逍遙游》也與讀者見面。延續(xù)了班宇一貫的主題與風格,兩本書放在一起對照讀,可以一窺作者創(chuàng)作概貌與文學肌理之所在。
《冬泳》和《逍遙游》
拋開作者的受歡迎程度不談,《冬泳》和《逍遙游》的確是近來頗具閱讀質(zhì)感的小說集。作品穩(wěn)扎穩(wěn)打,敘事細密扎實,文字干凈磊落。最引人注意的,是班宇筆下那些游蕩在沈陽鐵西區(qū)工人村和城市邊緣地帶的工人,以及由他們?yōu)橹行妮椛㈤_去的社會關系網(wǎng)。沈從文說過,小說要貼著人物寫。寫人、寫人情、寫人性無疑是文學的根本訴求。如何刻畫和塑造典型人物,班宇無疑是深諳此道的高手。
兩部集子,里面的人物大多是被時代拋棄了的“脫軌者”。他們憑借僅剩的生活殘力和市民智慧,在喧囂的城市化浪潮里,雕鏤幾近潰敗和荒廢的人生。拎著菜刀困獸般與放高利貸者肉搏的印刷廠失業(yè)工人、足療店暗門里的下崗夫婦費心合計著怎么應付上門敲詐的警察親戚、在除夕之夜只能分食一包速凍水餃的落魄之家、年輕工人二代被萬般刁難去要回公司欠款最終上司捐款逃跑、生活拮據(jù)到為了小錢斤斤計較卻還渴望出門旅游的重病患者……從小生長在鐵西區(qū)工人村的作者,調(diào)動記憶與經(jīng)驗,似有肌膚之親般細細描摹他熟稔的人群與環(huán)境。他的野心和主題十分宏大,仿佛在控訴無奈的人物緣何要無端遭受命運的嘲弄,又像在詛咒和暗諷一個瘋狂追逐資本和效率的時代,是如何淡忘小人物悲喜的不公。
公平與效率如何兼顧,這是任何國家在任何時代都必須直面的發(fā)展難題。但宏大主題絲毫沒有沖淡和影響班宇滑溜的敘事技巧,那些瑣屑的身形與喑啞的靈魂,都被作者賦予頗具戲劇沖突的故事外殼。打架、謀殺、出軌、賭博、偷情、家庭暴力……類型文學該有的套路與橋段班宇一點不少用,但用得又不喧賓奪主,始終與人物的生活環(huán)境與自身性格密密貼合。兇殺與暴力元素權(quán)且充當敘事的調(diào)味劑,最終如鹽入水,與人物命運融洽到無痕的境地。這也是班宇能夠橫跨學院與流行、獲得兩端認可的奧秘所在。
班宇還有一個可貴之處,哪怕書寫這樣一群人,卻依然能掙脫黯淡和蕭索,營建出一絲絲詩意。這詩意并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開掘人物內(nèi)心和生窺探生活實質(zhì)后掙扎出的“日常的詩意”。詩意得很高級,很文學化,帶些契訶夫的味道?!睹C殺》一篇,被生活重壓喘不過氣來的男主人公肖樹斌,在橋底隧道“看見載滿球迷的無軌電車駛過來時,忽然瘋狂地揮舞起手中的旗幟,像是要發(fā)起一次沖鋒?!彪S即與球迷們一起哼唱隊歌。歌聲仿佛有了劈波斬浪的力量,高亢而嘹亮。潦倒不堪男主人公,皺巴巴的中年生活突然與年少時的熱愛相遇,膨脹出如此欣喜和張狂的情緒。曾經(jīng)內(nèi)心的輝煌被點燃,現(xiàn)今生活灰暗的不如意一掃殆盡,至少這一瞬間高光撲面,青春回歸。這的確是十分精彩的書寫。
班宇
但與契訶夫不同的是,班宇的詩意近乎悲劇性,有的幾乎毀滅收場。這毀滅不是英雄史詩式的極端毀滅,而是氣若游絲般的平民悲劇。平民生活大多在日常邏輯里閃轉(zhuǎn)騰挪,缺少手起刀落、力挽狂瀾式的高能時刻。但日積月累到一定密度,就會沖破日常邏輯,迸發(fā)駭人的能量?!侗P錦豹子》一篇,男主人公孫旭庭為父親出殯,依照東北習俗要摔罐子,一個像樣的罐子都買不起的他,舉著被印刷廠機器絞殘的手臂摔家里僅剩的咸菜罐子。原本極具黑色幽默的場面被班宇處理得極富詩意:“那只行動不便的殘臂仿佛也已重新長成,甚至比以前要更加結(jié)實、健碩,他仿佛使出畢生的力氣,在突然出現(xiàn)的靜謐里,用力向下一擲,震耳欲聾的巨響過后,咸菜罐子被砸得粉碎,砂石瓦礫飛至半空,半條街的灰塵仿佛都揚了起來,馬路上出現(xiàn)一個新鮮的大坑,此時天光正好放亮,在朝陽的映襯之下,萬物鍍上一層金黃,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棲息、繁衍?!睂O旭庭郁結(jié)在胸的所有悲慟、憤懣、失望都在這一摔中原力覺醒,這是人物絕望后的反抗,也是作者悲憫之心的體現(xiàn)。這些詩意的點綴,小小一兩段,似乎是旁逸斜出,與故事主線無關,安放在整篇小說里,近乎神來之筆。
對“日常的詩意”的開掘,在《逍遙游》的同名小說里,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這篇無論是故事的完成度、語言的飽和度,還是勘探人物內(nèi)心的深度、文學細節(jié)的縫合度,在兩本集子中都獨樹一幟。故事很簡單,女主角身患尿毒癥,經(jīng)常要到醫(yī)院做透析。父母離異后母親撫養(yǎng),一次意外母親腦溢血離世,原本拉貨的父親賣掉了小貨車,騎上了倒騎驢,抗下了生活的擔子。父親也有愛恨,跟門口飯店的女服務員打得火熱,經(jīng)常裹被褥睡飯店不回家。女主角于是想約在醫(yī)院偶然碰到的中學男同學和閨蜜一起到秦皇島看海。三人結(jié)伴成行“逍遙游”,女主角以為男同學對她有意思,結(jié)果在旅途中另兩人搞在一起,住在三人間的女主被驚醒,不由淚流滿面。
女主角中學時愛讀古詩文,且看旅途中的描寫:“已是晚上八點多,望向窗外,黑暗之中,景物漂浮,那一瞬間我竟然覺得十分空曠,恍惚之間,想起以前看過的兩句詩‘山靜似太古,日常如小年’。” 脆生生的四字短句,像利刃切斷黃瓜條,干凈利落。古詩句渲染環(huán)境和人物心境恰好好處,一點沒有冬烘氣?;芈灭^路上,“我們走過去,發(fā)現(xiàn)一棵枯樹自燃,樹洞里有燭火一般的光,不斷閃爍,若隱若現(xiàn),濃煙兇猛茂密,直沖半空,許久不散。我們瞇著眼睛,在那里看了很久,直至那棵樹全部燒完,化為一地灰燼,仿佛從未存在?!蓖瑯铀淖志涠询B,干凈利落,形容詞用得別出新意,不落俗套。整體氛圍的渲染讓行文掙脫了現(xiàn)實邏輯的束縛,有了一些表現(xiàn)主義的幻境味道。但又不是故作奇幻,蜻蜓點水,點到即止,一點點漣漪即可含括萬丈波瀾。
同行三人因為是中學同學,旅途里幾個回憶中學的鏡頭閃回,也頗具意味?!拔颐悦院?,想起以前許多個冬天,那時候我和譚娜跟現(xiàn)在一樣,拉著手,摸黑上學,一切都是靜悄悄的,但走著走著,忽然就會亮起來,毫無防備,太陽高升,街上熱鬧,人們?nèi)汲鰜砹?,騎車或走,卷著塵土;有時候則是陰天,世界消沉,天邊有雷聲,且沉且低且長,風自北方而來,拂動萬物?!边@竟然有些明末獨抒性靈的小品文味道了,語言清簡,文白間雜,意境宏大,氣象深沉。這樣的“詩意”鑲嵌在小說里,一點不破壞小說整體的現(xiàn)實風致,好似魯菜的當家烹飪技法“勾芡”,大廚一勺銷魂的芡汁兒下去,滿鍋活色生香。
拋開語言和描寫不談,《逍遙游》的立意也十分出色。班宇化用國民典故——《莊子》的《逍遙游》,可謂野心不小。但他絲毫不被莊子的立意捆縛,而是開掘自己對“逍遙游”這一中國最高美學趣味的理解。依筆者理解,真正抵達“逍遙游”境界的,并不是文中那些個為了點題而做的拙劣比喻:“天空呈琥珀色,如同湖水一般寂靜、發(fā)亮,我們倆步伐輕快,仿佛在水里有著,像是兩條魚?!边@種比喻太過實在,太過板結(jié),像被嚼過的黏在辦公桌腿上的口香糖,沒有絲毫美感。
作者傳遞的“逍遙游”精神,應該是女主角身患重病、家境貧寒但依舊堅守清白孤高的品格。女主跟父親要了旅游經(jīng)費五百塊:“都是零錢,一張一張鋪平疊好?!焙玫募毠?jié)幾個字即可把家庭的拮據(jù)寫得清楚而形象。如此情形下,旅途中女主還是盡量不花同學的錢,甚至偷偷付過一次集體餐費。幾個事件連串起來,把女主精神孤高的現(xiàn)實層面刻畫得細膩且真實。
現(xiàn)實層面的刻畫,像是足球運動員常規(guī)的帶球突破,真正的臨門一腳還得是烘托女主的精神追求。三人跟團到了此行景色最好的地方——澄海樓,曹操“東臨碣石,以觀滄?!钡牡胤健5蠘且俳诲X。另兩位躲在城樓的暗間里,抽煙聊閑天,只有女主堅持買票上樓,還拖著病重的身子費力攀爬。上到了頂,“錢沒白花,面前就是海,龐然幽暗,深不可測,風一陣陣地吹來,仿佛要掌控一切……極目望向遠處,海天一色,云霧被吹成各種形狀,像水草、駿馬,也像樹葉,或者帆船,幻影重重,甚至耳畔還有嘶鳴聲?!?/p>
幾個長短句參差錯落,連續(xù)的比喻精恰而有韻致,這難道不是《莊子·逍遙游》篇里,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鯤鵬看到大海時的眼界與心境嗎?這樣的高度和格局,躲在暗間里的寒蟬和灰雀豈能體悟和知曉呢?作者在無形間通過極為日常的敘述,完成了兩組人物形象的對比排列,女主角此時此刻也獲得了超拔的意義: 游目騁懷,得以仰觀山海綿延,俯察草木繁盛。
作為土生土長的沈陽人,班宇在小說中對東北方言俚語的運用最為人稱道。那些嬉笑怒罵、插科打諢、冷幽默,就像趙本山的小品語言,其實是生活在嚴寒地帶東北人的生活美學。班宇把這套方言底子不加修飾地搬弄到小說里,確實讓作品的語言節(jié)奏更跳躍,人物個性更妙趣?!兑国L湖》一篇,作者描寫青年人的戀愛心境語言彈性十足:“好馬不吃回頭草,好男不跟前任搞”“倆眼一睜,干到熄燈,倆眼一閉,夢里繼續(xù)”。把小品臺詞的幽默直接移植到作品里,東北人擅耍嘴皮子的語言和生活情態(tài)躍然紙上。
但問題是,班宇同時是一個喜歡使用歐化長句的青年作家,這種不合常規(guī)的混搭就成了閱讀過程中的膈應之處。疊加歐化長句的文藝腔是青年寫作者慣犯的毛病,可能和這代人大多閱讀國外翻譯小說有關。那些無病呻吟的長句、表意含混不明的形容詞與清脆短促的方言一旦攪和在一起,根本無益于增添詩意,反而會抹煞詩意。更重要的,會喪失語言表達的首要標準——準確性。有人會說文學語言可以部分犧牲準確,從而喚起讀者朦朧的美感。話雖如此,但文藝腔最大的毛病是空有虛幻說辭,沒有填補說辭的實質(zhì)內(nèi)容。說辭的舞蹈再怎么精美,跳得不過是一曲鏡花水月,再摻雜一些粗糲的方言于其中,只會給人空洞抒情、滑稽念詩之感。
說到底,班宇和核心能力是在日常對話和描寫日常生活中,開掘那些精妙細微又直抵人心的詩意,當他搜腸刮肚,想用貌似詩化、實則脫離生活、脫離文本語境的語言去表達的時候,就變得力有不逮,像極了故作深沉的高中作文?!峨p河》一篇,很多此類風格的句子:“望著那個虛擬的高度,感覺過往時間忽至眼前,正在凝成一道未知的深淵?!碧摂M的高度是什么?過往的什么事兒,怎么就忽至眼前了?深淵又是啥?上下文沒有任何鋪墊和交代?!叭讼翊蟮鼗蛘咧脖?,隨風而去,向四方筆直伸展,淹沒在所有事物的起點里?!比嗽趺淳拖翊蟮鼗蛑脖涣??像什么植被呢?事物的起點是什么?我們能讀懂作者的心情,他想要通過這些句子去哲學化地處理文中人物與時間的關系,以顯示文本的哲學深度。但這些無根漂萍似的句詞,根本無力承擔作者想要訴諸的哲學觀,反倒落了個云里霧里、不知所云的局面。
當然,班宇的寫作瓶頸,語言風格混雜倒是其次。真正要引起作者注意的,是寫作觀念層面的暫時停滯不前。班宇的寫作絕大多數(shù)還是關照父輩或己輩在鐵西區(qū)的所見所聞和生活經(jīng)驗,就像高密東北鄉(xiāng)之于莫言,秦嶺之于賈平凹,北極村之于遲子建,這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無窮密藏,源頭活水。兩本集子初讀一兩篇,確實會驚嘆作者敘事的才華。但再讀下去直至翻完全本,味道、節(jié)奏、人物就會有似曾相識、高度同質(zhì)化之感。整本書里,作者始終以一個悲劇主角的口吻,用略帶沙啞的低沉嗓音述說著傷感的東北工人故事。也可被總結(jié)成“落魄人物+灰色生活+若干東北方言調(diào)劑”的模式,在流水線上復制故事生產(chǎn)。如果用音樂做比,缺少大珠小珠落玉盤式的音階遞進,缺少嘈嘈切切錯雜彈式的旋律激蕩。讀完最后一字,聽完喑啞的最后一個音節(jié),故事也就像一根用盡力氣扯到頭的橡皮筋,失去張力。
《冬泳》的最后一篇《槍墓》是一篇精彩之作,雙線敘事靈動飄逸,“槍”的意象也給人很深印象。由此來想,以筆為槍,班宇現(xiàn)在的射程太短。好作家的筆一定不能只滿足于描摹自己熟悉的生活,虛構(gòu)的槍口也不能只瞄準自身經(jīng)驗。好作家要敢于抬高炮、射遠槍,敢于涉海過洋,走出舒適地帶,擺脫路徑依賴,去觸碰和接洽自己經(jīng)驗之外的人物和世界。曾經(jīng)的為新中國經(jīng)濟建設立下汗馬功勞的共和國長子東三省,在市場化改革后的經(jīng)濟地理版圖里不見蹤影。瞻望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等后起之秀們,依靠大規(guī)模制造能力和外貿(mào)出口掙得天量GDP,回想東北老工業(yè)基地曾經(jīng)的榮耀傳奇,的確令人欷歔。不過,“東北振興”口號提出多年,相關政策一直在推動和落實,當新一輪經(jīng)濟建設浪潮來臨,班宇筆下這些命運的欷歔者們,面對自身的物質(zhì)與精神困境如何破局而出,這是時代的關切之問,也是作家手中之筆的應涉之地。
有人會說,班宇的最大價值便是真實描寫了這群人。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人們都生活在同溫層的堡壘里,如果沒有班宇的小說,這群人的故事或許讀者根本就一無所知。誠然,每個作家的教養(yǎng)和秉性都不同,文學怎樣介入世界,各有各的方法論和哲學觀。有時候,堅持一條道走到黑也就成了顛撲不破的標識。但寫作就像是探險和攀登,當飽覽了一處盛景、攀爬到一定高度,探險者和攀登者一定會調(diào)整思路、改換方向,向新目標發(fā)起沖擊。早年托爾斯泰四處拜訪神父、主教和修道士,《安娜·卡列尼娜》里的苦悶正映襯著作家自身的苦悶;到了晚年在《復活》里,托翁豪氣凜冽,激烈介入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仿佛重新活過一次。我們由此也見證了一位文學大師精神歷程的蛻變。好作家一定具有高成長性,好在班宇年輕,富有才華,讀者期待他能再進一步,筆下有新的花開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