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文化上尋根,吳地就是我精神的原鄉(xiāng)?!薄獱柖瑥?/em>
七月初,江南的梅雨季節(jié)已進入尾聲,翻滾的熱浪里氤氳蒸騰的水汽滋養(yǎng)著吳地文化。長時間關注江南文化變遷的著名攝影家、歷史影像學家爾冬強先生在位于蘇州的黎里古鎮(zhèn)推出了一個特別的展覽《文化自覺:爾冬強江南田野調查文獻展》。展覽呈現(xiàn)了爾冬強集三十年之功所記錄和收集的江南圖像與文獻學珍貴檔案。
“在歷史的視野里,江南給人的印象,總是與財富和豐田沃土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這里是真正的魚米之鄉(xiāng),不僅有良田萬頃,更是四海輻輳之地,通商工之業(yè),便漁鹽之利,商賈云集,人文蔚起,為整個中國的經(jīng)濟和文化作出了巨大的貢獻,”爾冬強認為,在這樣一個書寫歷史的場域里,重新翻檢和梳理江南文明的遺存,繼承和弘揚江南先進文化的傳統(tǒng),顯得尤為迫切和重要。
本次在黎里古鎮(zhèn)爾冬強江南田野工作坊推出的這個歷史視野里的江南文獻展,是爾冬強長時段持續(xù)關注江南文化變遷的人類學田野調查成果。四個展廳分別呈現(xiàn)了黎里口述史,金澤蓮湖村口述史,朱家角口述史,江南尋夢視覺文獻,吳歌與《萬葉集》,毛澤東農(nóng)村調查文本,口述歷史多媒體工作坊等專題內容。
借展覽之機,爾冬強與澎湃新聞的記者進行了對話,為我們勾勒出了他眼中吳文化發(fā)展的歷史圖景。
展覽地點:蘇州吳江區(qū)黎里古鎮(zhèn)展示中心
吳文化的西進與東擴
1980年代參與梳理中國民間藝術的工作經(jīng)歷讓爾冬強接觸到了王朝聞、李寸松、張道一等老一輩文化人和學者,在與他們共同的工作中,感受到梳理傳統(tǒng)文化的迫切性,也在這個階段的工作過程中為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和田野調查的工作經(jīng)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對于上海這樣的港口城市來說,舊時代的物理遺存保留了許多中外關系史和社會變遷的痕跡。爾冬強敏銳地察覺到了這其中的歷史價值,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就開始逐步轉入攝影和文化歷史的結合,用相機拍攝和記錄上海的老房子。彼時的老房子是清冷的,沒有今時這樣的熱度。爾冬強依然一個“猛子”扎了下去,“三十年前做這些事情是顯得有些孤獨的,但再不拍攝記錄,很多東西就消失了?!睆呐臄z民間藝術到近代通商口岸建筑,爾冬強說自己屬于“口岸型知識分子”,在關注母體文化的同時也在觀察外部的世界。對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碰撞十分敏感的他在九十年代后期開始了絲綢之路的考察與拍攝。
重走絲綢之路并回望母體文化,爾冬強認為整個江浙滬地區(qū)的吳越文化可以追溯到七千多年前的馬家浜文化,它在陸上與海上絲綢之路西進東擴的過程中對沿途的地區(qū)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馬家浜文化是中國長江下游地區(qū)的新石器時代文化,因為浙江省嘉興市南湖鄉(xiāng)天帶橋村馬家浜遺址而得名。主要分布在太湖地區(qū),南達浙江的錢塘江北岸,西北到江蘇常州一帶,雖說遺址分布在今天江浙一帶,但是馬家浜文化擴散性非常強。
從俄羅斯出土的馬家浜文化白瓷到香港出土的早期馬家浜文化形態(tài)物品,再從敦煌壁畫中的江南船只到日本《萬葉集》中地吳地方言,爾冬強在實地的田野調查中發(fā)現(xiàn)了吳文化不斷的擴散與融合。
在沿著長江西進的過程中,爾冬強感受到了吳語逐漸在發(fā)生變化。任何區(qū)域交接地方的語言都有相似性,傳到后面語調變化了,但語言的鏈條得以保留,并且環(huán)環(huán)相扣?!拔覀冊诙鼗偷慕?jīng)辯文里面,也可以看到吳語的那種口氣的字詞。比如‘今天’‘明天’,吳地區(qū)的人叫做‘今朝’‘明朝’,‘灰塵’叫做‘蓬塵’,‘吵架’叫‘相罵’,‘力氣’叫‘氣力’,‘路費’叫‘盤纏’,這些話現(xiàn)在市區(qū)不怎么用了,但上海的郊區(qū)和黎里、金澤還有很多人用?!?/p>
敦煌45窟南壁西側“觀音普門品”中所繪帆船
敦煌壁畫中有各種舟船的身影,爾冬強說:“50多個洞窟的70多幅壁畫中,有100多條舟船,而且種類繁多,許多船型樣式都是我們江南舟船的樣子。敦煌莫高窟第323窟,有一幅佛教史跡壁畫,所描繪的是西晉時期發(fā)生在我們吳淞江口的石佛浮江,佛陀顯靈的故事。所以說,即便在遙遠的敦煌,吳文化強大的身影,也從未缺席。”
敦煌莫高窟第323窟-石佛浮江
相比陸上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相對更為艱辛。爾冬強駕船沿海岸線而下,從日本長崎、沖繩,到中國臺灣,再沿著中國海岸線往南,到中國香港、澳門和海南島,到菲律賓的蘇比克、馬來西亞、新加坡,過馬六甲再到泰國,實地查看每個地方的風土人情和文化遺存。
海況難測,危機四伏?!霸诤I夏阋鎸Φ娘L險都是未知的,我們遇到過帆船桅桿傾倒,落水的風帆又把發(fā)動機螺旋槳扯入大海,憑借一點點淡水和蘇打餅干漂足七天七夜;有時候巨浪而來,如一道幕墻豎立在你的四周,船只在生死未卜的情境里艱難前行?!睜柖瑥妳⒓舆^兩屆“臺琉杯”帆船比賽,帆船比賽的路線從長崎到琉球,再到宮古島、石垣島,一直到臺灣。每個賽段可登島休整,爾冬強在其他隊員休息時,還需采訪和實地記錄。
爾冬強在海上還遭遇桅桿被吹斷,主帆落水事故后進入赤道無風帶
“精疲力竭爬上琉球后,我采訪了一個日本吳氏同鄉(xiāng)會的成員,這位先生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是吳王夫差的后代’,”聽到這句話的震撼感,讓爾冬強時隔數(shù)年提起都難以完全平靜,“當然這位先生并不是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唐代很多日本人來中國學習的人,在歷經(jīng)海上千辛萬苦登陸中國后,也說過這個話。吳文化的東擴對日本的文化發(fā)展產(chǎn)生了長足的影響,因此現(xiàn)在日本也有很多和吳地區(qū)一模一樣的地名,比如日本也有金澤、松江這樣的地名;一些當?shù)毓そ匙龀鰜淼奶貏e工藝,被稱作“吳工”、“吳作”;日本的和服,時至今日還有人稱為吳服。”
“還有日本最早的詩歌總集《萬葉集》,相當于中國的《詩經(jīng)》?!度f葉集》收錄的文本,許多是用吳地方言寫成。比如日本飛鳥時代的詩人柿本人麻呂(約660-約720),被稱為日本歌圣,他所創(chuàng)作的和歌,均收錄在日本最早的詩歌集《萬葉集》里。吳地方言在《萬葉集》中出現(xiàn),是一個有趣的題目。”爾冬強說。
柿本人麻呂(約660-約720)日本飛鳥時代的詩人。被稱為日本歌圣。所創(chuàng)作的和歌(和歌即吳歌的諧音),均收錄在日本最早的詩歌集《萬葉集》里。
尋根 回到母體文化
十幾年間,爾冬強一邊沿著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走遍世界,一邊回望江南田野,“我去了那么多的地方,一直是這樣的一個生命狀態(tài)。即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我時不時還是會要回到自己的母體的文化里面,就像尋根一樣,就是追根尋源?!?/p>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時任《上海畫報》攝影記者和責任編輯的爾冬強為拍攝大型畫冊《江南古鎮(zhèn)》(與阮儀三、邵甬合作)走遍了江南五十多個古鎮(zhèn),全面系統(tǒng)梳理了江南水鄉(xiāng)古鎮(zhèn)的物理遺存和非物質遺產(chǎn)。但在爾冬強看來,早年的工作存在一些缺憾,因此11年前他又再次啟動江南口述史和江南視覺文獻拍攝工作,并先后完成了朱家角口述史《爾冬強與108個茶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出版)、《新場古鎮(zhèn)》(上海書畫出版社,2017年出版)等書籍的出版。
《爾冬強與108個茶客》
“當時在《江南古鎮(zhèn)》這本書里面,我覺得缺失了朱家角。”為彌補這一部分的篇幅,爾冬強在朱家角開了一家茶館,帶領團隊用一年的時間采訪了古鎮(zhèn)上的各行各業(yè)的人,從中挑選并整合了108個人的口述史資料出版了一本《爾冬強和108位茶客》。
這些茶客,有米老板、殺牛作、油漆匠、賣油徒、柴主人、茶樓老板、煤球行老板、飯店學徒、浴室擦背,還有中醫(yī)世家,或商或工或醫(yī),來自各行各業(yè),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也都是平民百姓,對朱家角有一肚子掌故。爾冬強找他們訪談、錄音、攝像,整理成冊。訪談記錄原汁原味,生動有趣。分開來看,一篇訪談,就是一部個人成長史、家庭或家族變遷史,從中可見行業(yè)特點、技藝傳承、人際關系、家族網(wǎng)絡。合起來看,集中表達的就是朱家角的人文元氣,從中可見朱家角人的生活樣式、社會結構、行業(yè)興衰、社會變遷。有些行業(yè),已經(jīng)逐漸消失,如殺牛作、賣油徒、柴主人,相關的口述歷史資料顯得彌足珍貴。
此外,他還做了朱家角的老報紙展和圖書展,把朱家角歷史上寫過書的作者全部梳理了一遍。朱家角是個“長街三里,店鋪千家”的商鎮(zhèn),但人文方面也有不俗表現(xiàn)。很難想象,在民國時期,短短三十多年中,朱家角竟然出版過三十種自辦報紙,有《朱家角》、《市聲》、《珠報》、《薛浪》、《秋棠》、《翡翠》、《微風》等等。
“我瀏覽這些報紙,真是眼界大開,其內容之豐富、有趣,不僅僅是對于朱家角的歷史,而且對于了解上海近代史都有著相當重要的價值。”爾冬強思索,一個鎮(zhèn)都可以辦那么多報紙,思潮之先進,民風之開化超過現(xiàn)在的人的想象。哪些人在辦報?他們?yōu)槭裁匆k報?辦的過程是什么樣的?非同尋常現(xiàn)象的背后必有非同尋常的原因,這一現(xiàn)象本身,就很值得研究。
金澤古鎮(zhèn)
烏鎮(zhèn)西柵茶館
吳文化的擴散期已到來
從改革開放初期一直到今天,爾冬強的人生軌跡在不斷地靠近吳文化的核心區(qū)。工作室不斷的搬遷看似處于上海城市文化的邊緣狀態(tài),但其實是在自覺或者不自覺的地靠近吳文化的核心區(qū)域。
經(jīng)過長時段的田野考察,他認為吳文化已經(jīng)開始進入到了一個新的擴散期,并且已經(jīng)有很多跡象出現(xiàn)。“從文學角度來講,木心的走紅、金宇澄《繁花》的大賣和一騎絕塵,他們的聞名不僅是因為吳地人喜歡,而是全國各地都有讀者和粉絲。吳文化有它自身的特點和古老性,再往前追溯,還有《海上花列傳》這樣的文本,都是吳文化這種魅力的存在?!?/p>
作為“口岸型知識分子”,最重要的特質就是兼收并蓄,在吸收海外文化的同時發(fā)展本土文化。海納百川的吳文化帶有先鋒性和前衛(wèi)性的特征,因此即便爾冬強已經(jīng)在海上和陸上絲綢之路走得足夠遠了,有很多值得做的研究,卻依然要回望身后的吳文化。“這次展覽還展出了我收集到的,北大國學門歌謠研究會出版的《歌謠》雜志,里面記錄了探討吳歌、吳方言和吳地文化的豐富內容。你會發(fā)現(xiàn)每個文化人的血脈里都有某種東西,有一種傳承關系在里面。如同五四運動后社會動蕩大環(huán)境下堅持收集民謠,研究吳歌、吳方言和吳地文化內容的魯迅、周作人、劉半農(nóng)、顧頡剛一樣,中華文明的特點就是一代一代的傳承,每一代都有人在做這樣的工作。當你發(fā)現(xiàn)你做的工作是可以和這樣的人做的工作產(chǎn)生勾連,你的生命的意義是不一樣的。所以這也是為什么我可以投入那么大的精力和時間去做那些東西。長篇敘事吳歌《五姑娘》,歌頭第一句是:‘山歌勿唱忘記多’,我的工作就是讓即將消失的東西重回人們的視野,讓歷史的聲響進入現(xiàn)代生活?!?/p>
北大國學門歌謠研究會出版的《歌謠》雜志,記錄了探討吳歌、吳方言和吳地文化的豐富內容
本次展覽的主題是“文化自覺”,爾冬強認為文化自覺就是到了某一個時間突然蘇醒的東西,通過讀書或者行路,對一些事物產(chǎn)生興趣,就會順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
江南總是游子心中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對于爾冬強而言,這里是心之所安,也是文化的根脈所在。行者無疆,古鎮(zhèn)也在百年風雨里歷久彌新,如何幫助古鎮(zhèn)梳理并繼承和弘揚吳文化,引領江南地區(qū)先進文化發(fā)展,還將有一個漫長的探索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