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葉兆言出身文化世家,家學深厚。祖父葉圣陶、父親葉至誠、伯父葉至善、姑母葉至美都是文壇中人,母親姚澄被人們譽為“錫劇皇后”。
葉兆言
對葉兆言而言,文學史上的文人逸趣、學者方家不是遙不可及的傳說,他們活躍在生活圈中,是鮮活可親、觸手可感的人物形象,比如醉酒說英語的朱自清、在白馬湖畔“靜聽寒風怒號”的夏丏尊、被“農(nóng)民代言人”身份所累的高曉聲、排隊買三丁包的汪曾祺、能吃能睡更能玩的林斤瀾……葉兆言把他們都寫進了散文集《群鶯亂飛》。與此同時,父親曲折坎坷的一生,葉兆言自己初讀外國文學的故事也被放進了這本文學回憶錄。
今年6月,包括《群鶯亂飛》在內(nèi)的“葉兆言經(jīng)典作品”系列由譯林出版社重新出版。
今年6月,包括《群鶯亂飛》在內(nèi)的“葉兆言經(jīng)典作品”系列由譯林出版社重新出版。在三十多年里,葉兆言出版了將近兩百本書,唯有談到這套書時,他小心翼翼又滿是期待地說:“不少讀者給我寫信,抱怨買不到這幾本書,現(xiàn)在新書終于再版,也算對他們有了交代?!?/p>
澎湃新聞記者了解到,整套系列包括六本文史散文,其實是一部大書,記錄中國五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其中《陳舊人物》《陳年舊事》為晚清已降政治、軍事、文化領域的八十八位名人立傳,寫到了康有為、梁啟超、林琴南、劉半農(nóng)、錢玄同、朱自清等學貫中西的杰出人物;《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誠知此恨人人有》見證了中國讀書人的當代史;《午后的歲月》則是葉兆言與至交契友余斌的對談記錄,二人在對話中重返八十年代的文學現(xiàn)場。
“看這一套書可能最能了解我?!比~兆言說,“它像開礦一樣,挖掘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一些東西 ,發(fā)現(xiàn)了我的過去,以及過去的過去,它也真實地反映我的閱讀生活。它讓我感到溫馨,有幸我當年寫了,因為今天再讓我寫,很可能就寫不了了?!?/p>
學者陳子善對此評價道:“由于葉兆言的家學淵源,他寫到了祖父和父親與那些名家中一些人的交往,也寫到了他自己的有趣經(jīng)歷,都是難得的史料。盡管此書是隨感札記的形式,卻比學院派的那些高頭講章更能引領讀者走近那些‘陳舊人物’,理解那些‘陳舊人物’?!?/p>
“葉兆言經(jīng)典作品”包括六本文史散文,其實是一部大書,記錄中國五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
以下為譯林出版社編輯和葉兆言的對話:
問:您之前說,在剛開始準備寫小說時,打算寫一部《戰(zhàn)爭與和平》那樣的長卷,對象是中國的幾代知識分子,從章太炎那輩開始寫起,然后過渡到我們這一代,大約是五代文化人。這個野心并沒實現(xiàn),但在這套書里,您寫出來了。
葉兆言:我在讀研究生的時候,是有這樣一個想法,我跟余斌也聊過這個事。因為我深深體會,我們所面臨的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斷層。
其實這話題今天也可以說,因為我的出身,這個體會會特別深。我跟我祖父打交道,我祖父在我面前流露出來的就是自己沒學問,字也是別人字寫的好,誰的學問真好,都是他羨慕這些老先生。魯迅(1881年出生)也是,章太炎(1869年出生)是他老師,章太炎和魯迅學問相差大的不得了,魯迅就不能提自己有學問,因為他在章太炎面前一點學問沒有。魯迅比我祖父(1894年出生)大10多歲,所以我祖父提起魯迅就非常崇拜,因為周作人(1885年出生)比我祖父大10歲,他就已經(jīng)覺得不得了了。中國文化嚴重的倒退,比你大幾歲的人,你會覺得不可逾越。
再舉個比較簡單的例子,像汪曾祺(1920年出生)和張中行(1909年出生),汪曾祺比我父親(葉至誠,1926年出生)大八九歲(此處應有誤),但他比我父親明顯知識高一倍,張中行比汪曾祺大了大概也九歲(此處應有誤),也是一個臺階。說個笑話,張中行是在抗日戰(zhàn)爭之前完成了大學教育,所以他的水準就是那個水準,他一提到我祖父畢恭畢敬,覺得天下怎么有這么有學問的人,他認為是個完人。那張中行完成了大學,他的水準,比汪曾祺就高一截,汪曾祺抗戰(zhàn)的時候完成了中學教育,是高中生;我父親只完成小學教育,所以他比我父親又高一截。我父親的同時代人,大家都公認他可能知識是最好的,就像我可能大家也會認為,跟我年齡差不多的一輩人,以為我知識還可以。但是我父親他們那輩比較差,我不覺得我比我父親那輩差,因為他們耽誤太多,后來完全耽誤了。但總體來講,中國文化的這種斷層實在是太厲害了,雖然我們總覺得文化是前進的。所以我當時寫小說有個想法,要寫這幾代知識分子,寫個小說,我覺得這個想法好。
葉兆言出身文化世家,家學深厚。
問:但這些散文里面也把這五代知識分子都寫過來了。
葉兆言:對,這個野心沒完成,這些散文里都寫到了。
問:就題材來講,這六本書其實就是一本大書,在探討一個話題,就是古今中外知識分子的精神和命運。在語言風格上,這套書很接近周作人或者汪曾祺的平和沖淡的風格。寫作上,您對周作人或汪曾祺是否有借鑒?
葉兆言:這套書我覺得很樸素的,是有一種周作人的傳統(tǒng)在里面。周作人有種觀點我特別贊成,就是說:一篇一篇文章變成一本書,一本一本書又變成一本大書。我特別喜歡周作人的這種描述方式,是什么呢?就是他寫一本書,其實是沒有結尾的。為什么說沒有結尾呢?因為當我們談八股文的時候,通常是一篇好文章有一個結尾,這樣的文章有一個最大的不好就是,每篇文章最后有一個收尾以后,它會像課文一樣,有個意義在里面。所以我為什么不喜歡歐亨利的小說,歐亨利的小說就是單篇看都很精彩,但是因為他都有這樣一個結尾,你看他一本書會覺得是在看一篇故事。
對我來說,這套書它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它有開始,其實是沒有完結。一篇文章和一篇文章,它們聯(lián)系在一起,是無機的也可以說是有機的,甚至說是無意的。我寫小說也是這樣,寫散文更是這樣,我希望這些東西能夠沒有結尾,它就像談話一樣,聊到哪就在哪結束,第二天繼續(xù)談下去。不要每個談話像一個非常完整的人生故事在里面。
所以你說一本大書我覺得是對的,這六本書加在一起,它就是一本大書。它并不是靠一個章節(jié),也不是靠一個本身的聯(lián)系,它是可以錯亂的,像布局一樣,要豐富,就是說如果看上去像海面,像大海一樣,那也很單調(diào)。這套書里面,其實第一本就定調(diào)了,就是《雜花生樹》,就是要這種感覺。它們中間的聯(lián)系是讀者能夠認同的,就是“雜花生樹”的那種感覺,滿眼看上去就是“雜花生樹”。我特別喜歡“雜花生樹這個詞,所以第一本就叫《雜花生樹》,它就是雜嘛,因為雜文雜文,它就是這個特點。這個跟我喜歡周作人有關系,所以說周作人有這個本事,他可以把亂七八糟的一些東西變成一本大的書。
問:這套書是非虛構,《南京傳》也是非虛構,這兩種書的寫法既有共同之處,又很不一樣。相同點是這兩種書都能看出您對傳統(tǒng)“文史”寫法的傳承和借鑒,寫人物有小說筆法;不同之處是,這套書里有很多您的回憶,情感性的東西會更多一點;《南京傳》里可能史實或事實的東西更多。您在寫作實踐中是如何區(qū)分這兩種不同類別的非虛構創(chuàng)作的?
葉兆言:對,它們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其實還是有私存的。我過去講過,像余秋雨《文化苦旅》,很多人沒有注意到,它很像黃裳的那種風格。你寫的文字,會有你喜歡的一類文章的痕跡。比如張中行,我就很喜歡張中行,《負暄瑣話》,最早我看那個書就覺得挺有意思。他就是一個人一個人寫的,我覺得挺有意思,這個角度、說話的方式我都很喜歡。我就覺得他跟汪曾祺有很大的區(qū)別,這種區(qū)別讓我感覺特別想寫。汪曾祺我們覺得是一號老夫子,但是他跟張中行比他就嫩,那完全不一樣,張中行畢竟人家北大畢業(yè)的,對吧?北大比西南聯(lián)大還是要厲害的。
“寫人物有小說的筆法”,這個傳統(tǒng)倒不是得益于別的,其實就是司馬遷的《史記》。司馬遷寫《史記》,標準的傳記。寫韓信,寫鴻門宴,那都是小說寫法。文字風格的話,包括我在《誠知此恨人人有》我提到一點,其實也是周作人的觀點。我寫這本書,就是兩個東西,一個是紳士氣,搞得很有文化的感覺,用文化來嚇唬人對吧?還有一種就是流氓氣。周作人就講自己追求的兩種氣,既要有非常文雅的地方,同時又非常有匪氣,如果全是文雅的話就很迂,要讓斯文掃地。周作人馬上都要被抓起來了,但是他很得意,就講自己這一生,他的文章秘訣就是這個,就是在文化人面前,我就給你搞野的,我就給你來流氓氣,所以周作人寫“攪屎棍”,他不回避的。但是呢必須也要有紳士氣,完全是紳士氣的話,也不太好。為什么于丹有時候會引人反感,因為她三觀太正了。所以她有一點問題別人就會很憤怒,那索性像王朔這樣是一個潑皮,就很好辦。
寫文章的樂趣其實在這兒,我在寫文章的時候是玩兩手的,就是讓潑皮覺得你有文化,讓有文化的人覺得你也會耍潑皮,我們老祖宗講究文史不分家,談史的中間要有文氣,在有文氣中間一定要有很認真的史實。所以這兩者功夫都過硬的話,文章就會很好看。最怕的就是報告文學,在應該文學的地方他沒有,他說我是真的;應該真的地方,他說我是報告文學可以虛構,這就要人的命。所以我對報告文學一向很反感,報告文學的三觀就是不正的。
問:這套書關乎個人成長歷程與中外閱讀經(jīng)驗,又聚焦近百年文人命運演進,陳年舊事中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最終卻似乎指向了“此恨人人有”。您之前說這是您自以為最好的一套書,您對這個書有比較特殊的感情嗎?如果要用一句話來介紹一下這六本書,您會怎么來定位它?
葉兆言:如果用一句話來介紹,那我覺得看這一套書可能最能了解我了。這是我最好的一套書,應該可以這么說。這套書里的文章都是我自己比較喜歡的,因為在我自己人生最早的規(guī)劃中沒有想到寫這樣的東西。這套書一直拉拉雜雜拉的時間很長,和朋友的邀請有關系,要我寫專欄。這套書就像開礦一樣,就是挖掘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另外一個東西。我一開始覺得寫著好玩,然后慢慢覺得很有樂趣,再后面我自己是有一份很精心的經(jīng)營在里面,我愿意寫這樣一本書,編這樣的一套書。
這套書總體來說,如果說有一條線的話,它能夠很真實地反映我的閱讀生活。
讀這套書不僅讀到我寫的那些人,我想他應該能讀到葉兆言的讀書生涯,就是我多年寫書。我過去讀書都是很亂的,我從來不做筆記,完全憑記憶、憑印象,因為我沒想當學者,沒想當作家,我寫作很隨意,這是很自由的??赡芮∏∈沁@種自由,寫多了以后找到了一種樂趣,再重新讀以后我就覺得它真是我很好的讀書生活的一種記憶。從幾個角度來看,一個是它發(fā)現(xiàn)了我的過去,還有一個就是從今天開始看這套書的時候,我自己感到很吃驚,其實虧好我寫了,因為今天再讓我寫,我很可能就寫不了了,所以我會感到很溫馨,它不僅記錄了我的過去,記錄了我過去的過去,它還更現(xiàn)實地記錄了我做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