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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先生助手的失誤

陳寅恪先生《金明館叢稿二編》中有《敦煌本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跋》一篇,乃陳先生對敦煌石室出土的《心經(jīng)》音譯本《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的研究心得,兼及《西游記》故事原型諸問題,對佛教研究

陳寅恪先生《金明館叢稿二編》中有《敦煌本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跋》一篇,乃陳先生對敦煌石室出土的《心經(jīng)》音譯本《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的研究心得,兼及《西游記》故事原型諸問題,對佛教研究與中國小說史的研究都具有非凡的意義。不過,在1980年代出版的《陳寅恪文集》版《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一版一印,1982年一版二印,以下或簡稱上古社舊版)中,該文的文題作“敦煌本唐梵對字音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跋”。對于《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這部敦煌文獻的書名,除了將如今通行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的“蜜”寫作“密”之外,又少一“翻”字。正文的第一句話,亦云:“倫敦博物館藏敦煌本唐梵對字音心經(jīng)一卷”,依舊沒有“翻”字。2001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金明館叢稿二編》,以上古版為底本,又“依通行本校核”。故文題據(jù)通行的書名補上“翻”,并將“密”改為通行的“蜜”字,變?yōu)椤抖鼗捅咎畦蠓瓕ψ忠舭闳舨_蜜多心經(jīng)跋》,而把正文第一句話也改作了“倫敦博物館藏敦煌本唐梵翻對字音心經(jīng)一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一版二印《金明館叢稿二編》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一版二印《金明館叢稿二編》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金明館叢稿二編》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金明館叢稿二編》

 “蜜”與“密”字的不同,自是出于書寫用字習慣差異,不必多論。但上古社舊版于文獻名又少一“翻”字,正文的第一句話的文獻名亦少一“翻”字,則似并非編校錯誤那么簡單。上海古籍出版社《陳寅恪文集》中的文章,大多為陳寅恪先生弟子蔣天樞先生整理校訂?!督鹈黟^叢稿》初、二編,則是蔣先生據(jù)陳先生生前校訂過的論文稿編定(出版始末可詳見高克勤文《〈陳寅恪文集〉出版述略》,載《文匯報》,2007年6月3日)。蔣天樞先生對陳先生的著作極為尊重,謹守師法,對其中的文字未敢輕改一處。出版社亦十分明白蔣先生的良苦用心,對文字的校改也比較慎重,許多地方都是根據(jù)底稿,一仍其舊。陳先生引書,亦有特色,往往有節(jié)引述略,不那么“準確”。因此,這里的“一字之差”,未免會讓人懷疑是否為陳先生最后編定的底稿便是如此,最后負責校訂的蔣天樞先生與出版者則是出于尊重作者的意圖,未遽以改動。

拓曉堂先生所編《陳寅恪先生遺稿》(2006年嘉德拍賣公司?。┮粌?,乃嘉德公司征集到的陳寅恪先生文稿的圖錄,其中便有陳先生此文文稿的圖錄(文稿的第一頁)。文稿頁下有“一九六四年校補”的字樣,據(jù)拓曉堂辨認,為陳寅恪先生晚年的主要助手黃萱的筆跡。則此稿當是陳寅恪先生晚年目盲之后,在助手黃萱的幫助下校訂過的文稿。稿中有不少校補更動的痕跡,如將文中多處“對音”刪去,改為“此本”,又將第一段引文的書名《慈恩寺法師傳一》,補全為“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壹”,并將引文中的“不得全去,即”改為“不能令去,及”等,都與上古社舊版《金明館叢稿二編》的文字吻合,其中又有“縮進”“提行”等校改符號。則這件文稿即使不是出版社所據(jù)排印的最后底稿,也必與最后底稿十分接近。

《敦煌本唐梵翻對字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跋》校改稿

《敦煌本唐梵翻對字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跋》校改稿

不過,這份校改稿中該文的題名,既與上古版缺“翻”字的版本不同,又與三聯(lián)版校核過的版本有異。原作“敦煌本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跋”,而“音”字又為校改者涂乙,成了“敦煌本唐梵翻對字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跋”,比通行本少了一個“音”字。正文第一句話,原作“倫敦博物館藏敦煌本唐梵對音心經(jīng)一卷”,校改者又在“音”旁加了一個“字”字,似是要以“字”字替換“音”字。把“對音”改成“對字”;但又沒有將“音”字涂掉,又像是在“音”字前加一個“字”字,把“對音”改成“對字音”。蔣天樞先生《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中的《論著編年目錄》中,亦是有“翻”字而無“音”字,為“唐梵翻對字般若密多心經(jīng)”,即使后來出的“增訂版”,對此文題名亦無所改動。如此,則似乎《文集》最后之底稿以及獲得編定者蔣天樞先生認可的題名,應是有“翻”字而無“音”字的“敦煌本唐梵翻對字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跋”。上古舊版《金明館叢稿二編》的題名,既與通行的書名不符,又與底稿文字不符,實屬奇怪。

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中關于該文題名的表述

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中關于該文題名的表述


《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中對此書名亦無更動

《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中對此書名亦無更動

 上古舊版《金明館叢稿二編》的這一文題是如何形成的呢?也許問題的關鍵正在于正文改得不清不楚的“倫敦博物館藏敦煌本唐梵對音心經(jīng)一卷”一句。校改者把“字”字寫在“音”字旁邊,此稿排印時顯然是將寫在“音”邊的“字”字,理解成了將“字”補入“音”字之前,排成“唐梵對字音心經(jīng)”。編校者審讀校樣時,大概覺得“唐梵翻對字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這一書名太過奇怪,出于文本內(nèi)證理校的原則,把題目中的“唐梵翻對字”照第一句話所排,又改成了“唐梵對字音”。于是才形成了“敦煌本唐梵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跋”這個版本的文題。

那么,該文最后到底應該如何定名?若按蔣天樞先生編定《陳寅恪文集》的原則,對陳先生最終校訂的文字皆不輕改,此校改稿還特意刪去“音”字,則應以版為定本,蔣先生自己的著作《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亦是遵照這個原則,作“唐梵翻對字”。但是,蔣先生編定原則的內(nèi)涵,實際應以尊重陳寅恪先生本人的意愿為核心的。那么,這一校改又是否真的體現(xiàn)著陳先生本人的意愿呢?

也許事實并非如此。從該文內(nèi)容來看,陳先生應是目驗過這個敦煌本的,該敦煌本的題名,明明白白是有“音”字的。即使欲省稱,也不會在文題中就刪字,更不會僅刪去一個“音”字。而陳先生此文初次發(fā)表于1930年《國學論叢》二卷第二期上,當時的文題名即為《敦煌本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跋》,所用的也是該書的正確全稱。正文的第一句話,作“倫敦博物館藏敦煌本唐梵對音心經(jīng)一卷”,用了“唐梵對音心經(jīng)”這一省稱。這也與圖錄中未校改前的文稿一致。更為重要的是,書名刪去“音”,會使得書題的意思變得不可索解:所謂“唐梵翻對字音”,是說該本《心經(jīng)》的翻譯方法。簡單來說,即是以漢字(唐)音譯的方式來對譯梵文(梵)。這種方法后世或省稱為“梵漢對音”,陳寅恪先生行文中亦屢屢有“此本對音”“梵文對音”這樣的表述。因此,該書題名中的“音”字至關重要,不可刪略。若欲省稱,則稱“唐梵對字音心經(jīng)”“唐梵對音心經(jīng)”,甚至“對音心經(jīng)”皆可,唯獨不可稱為“唐梵翻對字心經(jīng)”。因此,此處刪去“音”字的校改,應該不是出于陳寅恪先生本人的意愿,而是陳寅恪先生的助手,在幫助他修訂校改時的一個失誤。

敦煌本《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

敦煌本《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

此本的另一處校改亦可證明這一判斷。文中“尾儞(你)也乞叉喻”一句,文稿中的“叉”字,因頂上的一橫不明顯,與簡體的“義”字十分相似(“叉”字異體,或有不寫頂上一橫的),竟為校改者改成了繁體的“義”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一版一印的《金明館叢稿二編》,亦根據(jù)校改作“尾儞(你)也乞義喻”,后于一版二印改正),此處則屬于明顯的誤改,決不會出于陳寅恪先生本人的意愿吧。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一版一印《金明館叢稿二編》即作“尾儞也乞義喻”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一版一印《金明館叢稿二編》即作“尾儞也乞義喻”


敦煌本“尾你也乞叉喻”

敦煌本“尾你也乞叉喻”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幫助陳寅恪先生校訂文稿的助手,認定(或是認定陳先生認為)此文所及文獻的書名應是“唐梵翻對字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則又以行文中的幾處“對音心經(jīng)”的表述不合理,盡數(shù)刪去,或改為“此本心經(jīng)”。這些改動,皆為上古社舊版及以后的版本所吸收。其實,《國學論叢》中“唐梵對音心經(jīng)”“對音心經(jīng)”的省稱,無論從意義上,還是行文上,都更勝一籌,也該更符合陳先生寫作的原意。如此,三聯(lián)版針對上古舊版該文題目的更動“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十分準確。但正文的第一句話,不應再補成“唐梵翻對字音心經(jīng)”,而是應依照《國學論叢》的表述,改為“唐梵對音心經(jīng)”。

 

《國學論叢》第二卷第二期所載《敦煌本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跋》

《國學論叢》第二卷第二期所載《敦煌本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跋》

陳寅恪先生晚年目盲,文稿抄寫、校訂全賴身邊助手(主要為黃萱以及夫人唐筼)。在《關于黃萱先生的工作鑒定意見》中,他曾提到,黃萱“工作態(tài)度極好”“學術(shù)程度甚高”并“又能代我獨立自找材料,并能貢獻意見,修改我著作的缺點”。可見他對身邊助手校訂文稿,十分信任和認可,有時亦能給予校訂者一定的自主性。但陳先生學問實在廣博,助手有時也不能全部理解,而校訂之事終不能親力親為,在與助手交流的信息傳遞上極可能會出現(xiàn)一些誤差,出現(xiàn)助手誤抄、誤改的現(xiàn)象自然不可避免。給予助手自主性,“貢獻意見,修改缺點”,更是為助手的誤改提供了可能。這篇跋文中的校改文字,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這個例子,也許可以為今后的學者校訂與認識陳寅恪先生的著作,帶來一些小小助益與啟發(fā)吧。

上海古籍出版社新版《金明館叢稿二編》。上古新版《陳寅恪文集》將于2020年8月出版。

上海古籍出版社新版《金明館叢稿二編》。上古新版《陳寅恪文集》將于2020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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