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抗戰(zhàn),是中國人無法忘記的傷痛?;蚴峭ㄟ^歷史課本,或是通過影視劇,每個中國人都對抗日戰(zhàn)爭有著自己的理解和記憶。但我們對于發(fā)動這場戰(zhàn)爭的日本,其實了解并不多。
1853年黑船來航,日本和中國一樣在西方列強的沖擊下被迫打開了國門。1868年明治維新之后,中日兩國的歷史走向了巨大的分水嶺。甲午戰(zhàn)爭、“九一八”、“七七事變”……半個世紀的時間里,日本的侵略給中國造成了巨大的傷害,也把自己帶向了毀滅的邊緣。
同樣是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東方國家,同樣在西方列強的逼迫下被迫開國,日本何以在“明治維新”后的幾十年時間里迅速完成國家的啟蒙和富強,成為亞洲的第一個現(xiàn)代化國家?經(jīng)歷了大正民主的短暫熏陶后,擁有憲政和議會民主的日本又為何會迅速地滑向軍國主義?所有人都知道與美國開戰(zhàn)必敗,可日本又為什么會偷襲珍珠港自取滅亡?一個原本充滿希望的國家,最終是怎么一步步走向自我毀滅的?《財經(jīng)》雜志高級研究員馬國川先生的《國家的啟蒙》和《國家的歧路》兩本書,就通過日本近現(xiàn)代史上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來重新勾勒了日本從啟蒙到瘋狂的這一過程。帶著對以上問題的思索,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記者專訪了馬國川。
馬國川
由福澤諭吉引發(fā)的思索
澎湃新聞:雖然您在《國家的啟蒙》一書中對寫作的起因有過簡單的介紹,但還是想問您最初是為什么想寫這個系列,為什么研究對象是日本?在這背后有您怎樣的現(xiàn)實關懷和問題意識?
馬國川:起因是偶然的,2016年夏天我受日本國際交流基金(Japan Foundation)的邀請,在日本做了四個月訪問學者,地點是在慶應大學。我去的第一天在校園轉,就看到了福澤諭吉的雕像。其實對福澤諭吉以前也了解一些,知道日本萬元大鈔上的頭像就是他。但是那天仔細看他的樣子,覺得跟我們中國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知識分子很像,有特別的親切感,這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這個人到底有什么事跡?于是就查資料,寫了一篇《福澤諭吉:一個國家的啟蒙老師》。我在“界面”網(wǎng)站開了一個專欄“扶桑讀史”,專門寫日本的近代人物和事件?;貒?,繼續(xù)堅持寫下來,一直寫到1912年明治天皇去世。我一共寫了60篇文章,在朋友們的熱心推動下,中信出版社結集出版,就有了《國家的啟蒙》這本書。
福澤諭吉
吳敬璉先生在為這本書寫推薦語時說,應該繼續(xù)往下寫,寫到1945年日本戰(zhàn)敗,這才是完整的日本現(xiàn)代化第一階段的故事。其實在寫作過程中我就感覺到,如果只寫到明治天皇去世,很多事情交代不清,比如明治后期的軍國主義是怎么發(fā)展的、是怎么與法西斯主義結合的,都是值得追蹤的問題。在吳敬璉先生的鼓勵和自己好奇心的驅使下,我開始寫第二本《國家的歧路》,從明治天皇去世寫到日本戰(zhàn)敗。
在閱讀和寫作的過程中,我意識到日本其實經(jīng)歷過兩次現(xiàn)代化。第一次是明治維新到1945年,第二次是戰(zhàn)敗后日本在美國的主導下的現(xiàn)代轉型。我覺得應該把這個故事講完整,這才是一個完整的后發(fā)國家現(xiàn)代化的故事。目前我正在寫作第三本《國家的重生》,就是寫戰(zhàn)后日本的轉型歷程。這三本書合在一起,就是“日本三部曲”。 所以,最初我并沒有一個“頂層設計”,就是越寫越覺得有意思,就收不住了。
“研究”談不上,只是一個記者滿懷好奇心去追溯日本現(xiàn)代化的艱難歷程而已。這些年來,我對后發(fā)國家如何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非常感興趣,也有許多困惑,日本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樣本。我希望在日本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發(fā)現(xiàn)一些具有共性的東西,為理解那些仍然在轉型中的后發(fā)國家提供思路。這或許就是你說的“問題意識”吧。雖然我有現(xiàn)實關懷,但我給自己的原則是一定要尊重歷史事實,就事論事,適可而止。
澎湃新聞:這兩本書基本都是以人物為主線的敘事,在體例上屬于紀傳體通史,您為什么選擇以人物為主題來寫這個系列?
馬國川:我基本上是按照時間軸來寫作的,以人物為核心來寫,是希望讀者能讀到比較生動的歷史。很多歷史書往往只是把歷史過程梳理出來,歷史中的人物已經(jīng)風干,讀者感受不到他們的血肉與情感。明治維新也好,日本近代史也好,我的案頭有太多相關書籍,但讀起來讓人有共情的很少。我努力把宏大的歷史敘事和具體生動的個人結合起來,讓歷史活起來。我不是像司馬遼太郎那樣寫歷史小說,而是在一個歷史的大背景下去寫這些人物真實的際遇和個人的掙扎。
我在第二本書《國家的歧路》的后記里特別寫到,我力圖描寫出一段復雜的真實歷史:首先用“鳥之眼”俯瞰,其次用“蟲之眼”,扎到土壤體察,最后用“魚之眼”透視,既俯瞰歷史,又深入歷史肌理,自由地出入歷史與現(xiàn)實,立體地審視歷史。這也是我自己的一個探索,是耶非耶,請讀者明鑒。
在我看來,《史記》是歷史寫作的最高境界。我們讀《史記》不會有距離感,雖然兩千年過去了,但那些人物會一下子打動我們,“也同歡樂也同愁”。 還有一些歷史演義小說,也有可取之處。我們?nèi)プx一本寫宋朝的歷史書,會覺得那段歷史離自己很遠。但是讀到《楊家將》《岳飛傳》,好像一下子就進入了那個場景。
澎湃新聞:讀了您的這兩本書我發(fā)現(xiàn),從明治維新以來,非常多的日本政治領袖都死于暗殺,這讓我覺得很好奇,為什么日本的政治人物為什么那么容易被暗殺?
馬國川:這個問題我沒有專門研究過,只能大概回答一下。
首先這是一個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或許跟日本的武士文化有一定關系。武士傾向于采取行動,似乎覺得把一個人殺掉,所有問題就解決了。武士文化影響著日本人的思維方式。《國家的歧路》里我專門寫了一個從事暗殺的小人物朝日平吾,他覺得自己暗殺財閥在給社會治病,其實他自己也是“社會病人”。
其次,暗殺是歷史轉型時期的一個獨特社會現(xiàn)象,歷史轉型期往往也是思想、利益沖突最激烈的時候。當這些矛盾不能在體制內(nèi)被很好解決,有的人就通過這種方式來解決。其實,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沙俄,清末民初的中國,暗殺一度都很普遍。
第三,或許和日本政治家本身也有關系,他們的安保意識沒那么強。比如說伊藤博文,那么高的身份,在哈爾濱火車站被安重根射殺了。還有日本的第一位平民首相原敬,也是在火車站被人槍殺的。
需要注意的是,暗殺在明治時代和昭和時代也不大一樣。明治時代的暗殺沒有特別強烈的政治訴求,個人恩怨比較多。昭和時代的暗殺者大多都有自己的政治主張,他們提出“昭和維新”,呼吁像明治維新一樣進行全面改革。因為當時日本貧富分化懸殊,社會嚴重不平等,一些人不愿意假裝看不見社會的不公,他們在強烈的愛國心下采取暗殺等恐怖行動,結果國家被這種“愛國心”推向了戰(zhàn)爭。這應該是日本近代史的最大悲劇。
天皇的戰(zhàn)爭責任
澎湃新聞:既然說到了天皇,那我也想專門向您請教一下。在兩本書中,對于從明治到大正再到裕仁天皇,您都沒有專門寫過。我特別好奇的是,以您的觀察,您認為裕仁天皇在整個二戰(zhàn)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要為日本走向瘋狂和毀滅付多大的責任?
馬國川:你讀得很細,也戳中了我的盲點,因為盡管讀了大量日本資料,但是不管是明治天皇還是昭和天皇,在我的頭腦里都是形象模糊,他們的性情、他們在政治決策中扮演的角色都是曖昧的,讓我不敢下筆。
首先要強調(diào)一下,我不認為日本人對天皇的崇拜是一種“傳統(tǒng)”。其實在明治維新之前,日本人對天皇并沒有過多的尊崇,天皇既不掌權,也不是國家運轉的核心。民間把天皇稱為“云上人”,就是對天皇這種云山霧罩、虛虛幻幻的存在的精確描述。明治維新的元老們認為,一個統(tǒng)一國家要有一個精神領袖,于是通過《教育敕語》等在全社會灌輸灌輸“天皇至上”等觀念,獲得了成功。所以,崇拜天皇并不是日本人的傳統(tǒng),而是一種制造出來的群體意識。
日本的天皇,在制度設計上有很多問題,這在明治憲法里最明顯。明治憲法規(guī)定,天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切權力歸于天皇,就是說這個國家是天皇的,而不是人民的。雖然權力歸屬天皇,但是由內(nèi)閣和軍部等部門來分擔行使具體權力的。也就是說,在制度設計和具體運作上又有君主立憲的味道。比如明治時期,真正的權力掌握在元老手中,像伊藤博文、山縣有朋等人大權在握。后人把明治天皇稱為“明治大帝”,有點名不副實,明治天皇和彼得大帝完全不能相提并論。
昭和天皇在登基前,曾經(jīng)去歐洲游歷,英國王室對他的影響特別深。他認為英國的立憲君主是最好的,據(jù)說他一直是以英國式的立憲君主自許。
1941年和美國開戰(zhàn)前,天皇的態(tài)度一直很曖昧。很多人說,1945年天皇一句話,日本就停戰(zhàn)投降了,你開戰(zhàn)那會兒怎么不出來說句話呢?歷史可能并不那么簡單。在具體政治運作中,天皇參加內(nèi)閣會議時一句話不說,只是一個最高貴的聽眾。如果發(fā)表意見,元老們還會批評他。比如說皇姑屯事件發(fā)生后,首相田中義一前后兩次向天皇報告,說法不一致,受到天皇批評,田中趕緊辭掉了首相,不久就病死了。結果,天皇的這個舉動受到了元老西園寺公望的嚴厲批評?;氐?945年夏天,當時內(nèi)閣會議爭執(zhí)不休,有人說要求和,有人說要戰(zhàn)斗到底。最后首相鈴木貫太郎不得不請求請?zhí)旎省笆ゲ谩?,天皇才說那就停戰(zhàn)吧。天皇出來說話,徹底打破了原本的政治運作模式,是非常之舉。
昭和天皇
在復雜矛盾的政治體系中,天皇的責任是什么?需要深入研究。著名思想家丸山真男對戰(zhàn)前的日本政治體系有深刻研究,可以參考。
明治憲法的結構性缺陷
澎湃新聞:在書中我能看出您對日本實行代議制民主和普選是非常認可的,但是事實似乎是隨著元老的凋零和他們對日本政治的影響力下降,以及民眾參政的增加,日本越來越民粹,外交方面也越來越不理性和狂熱,您怎么看待這種現(xiàn)象?
馬國川:你的問題非常重要。普選權和民主權利的擴大,無論如何都是進步的,值得肯定。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制度的保障一定要跟上。社會進步難得,一定要盡快固化為制度。大正時代有很多問題,首先是制度本身沒有完善,很容易被動搖;其次是根本制度沒有人去討論過,我指的是修改明治憲法。隨著民主時代的到來,這個憲法已經(jīng)遠遠跟不上時代的要求了,可憲法本身一直沒有修訂。比如,隨著元老的凋零,軍隊應該被納入內(nèi)閣管轄,解決軍部獨立的問題。再比如,隨著民主權利的擴大,思想警察“特高”應該廢除。一系列的改革都應該推進,但是都沒有做。軍部挾持國家走向瘋狂,就是鉆了這些制度的漏洞。
1929年的“大蕭條”對日本的影響非常大,貧富分化進一步加劇,社會矛盾日益尖銳,國民開始懷疑民主制度。正好法西斯主義的那一套傳進來,青年軍官提出“昭和維新”,要砸爛原有的整套制度,把所有的政治家和資本家全部打倒,請?zhí)旎视H政。北一輝就是這種思潮的集大成者。結果,大正時代文明開放的成果、思想解放的勢頭,因為沒有制度的保障,一下就被逆轉了。
澎湃新聞:您的這兩本書對我很有啟發(fā)。14年抗戰(zhàn)是我們所有中國人都很沉重的一段歷史,過去我們經(jīng)常是把日本看作一個整體,覺得日本的統(tǒng)治者從明治維新、甲午戰(zhàn)爭之后,就處心積慮地要入侵和瓜分中國,但是在這本書里面我們看到了日本的多重面相。感覺日本有很多機會可以不走向戰(zhàn)爭的,濱口雄幸、犬養(yǎng)毅兩任首相都堅決反戰(zhàn),最后卻都被愛國憤青殺害,甚至連山本五十六這樣的戰(zhàn)犯,最初都是最堅決的反戰(zhàn)者,但是最后整個國家都被青年軍官“以下克上”,被這群“愛國青年”給綁架和裹挾了。這折射了戰(zhàn)前的日本在政治制度的安排上的哪些結構性缺陷?
犬養(yǎng)毅(右二)與蔣介石
馬國川:日本的政治框架,基本是由《明治憲法》決定的。
明治憲法是東亞的第一部憲法,日本在1889年就頒布了憲法,這意味著要把整個國家納入憲法之下,不再是人治。這在那個時代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要知道,當時東亞各國還在帝制里掙扎。20年后,清政府預備立憲,基本就是照抄明治憲法。
但是,明治憲法本身確實存在很多缺陷。它以當時德國憲法為藍本,又有英國憲法、法國憲法的影子,是一個雜糅的產(chǎn)物,所以后來美國占領軍諷刺明治憲法是一個“雜種憲法”。明治憲法的缺陷主要有這么幾條。
第一,對于天皇的權力和職責沒有清晰的界定。正如我們前面說的,一切權力屬于天皇,但天皇怎么運用這些權力,天皇在國家政治中到底發(fā)揮怎樣的作用,沒有明確的界定。天皇到底是一個機關呢,還是一個實體呢?戰(zhàn)前就有激烈爭論,戰(zhàn)后則圍繞“天皇到底負有怎樣的戰(zhàn)爭責任”發(fā)生了激烈爭論。
第二,軍隊的管轄權問題。明治憲法規(guī)定,軍隊直接服從天皇,軍隊和內(nèi)閣是平行的。元老在的時候可以管得住軍隊,但元老凋零之后,內(nèi)閣對軍隊沒有任何制約。軍部根本不買內(nèi)閣的賬,說我只對天皇負責,可天皇又不親政,等于軍部可以為所欲為。
第三,內(nèi)閣本身的設置也有很大問題。明治憲法對于首相如何產(chǎn)生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元老們還在的時候輪流坐莊,伊藤博文當完,山縣有朋當,之后西園寺公望和桂太郎輪流當……變成了寡頭政治。到后來元老死得差不多了,由剩下的元老和當過首相的人組成“重臣會議”,決定誰當首相,其實是密室政治。根據(jù)明治憲法,首相在權力上和其他大臣是同等的,閣僚不對首相負責,只對天皇負責。明治憲法的這個制度設置到后面就出了大問題。為什么軍部可以挾持內(nèi)閣呢?如果軍部對首相不滿意,軍部就不推薦陸軍大臣、海軍大臣,沒有陸軍大臣、海軍大臣,首相就組不了閣;如果陸軍大臣、海軍大臣辭職,內(nèi)閣就會倒臺,首相就要下野。
明治憲法沒有及時修改,是導致日本走向歧路的一個重要原因?!皶r移世易,變法宜也”。作為一個國家的根本大法,憲法也要隨著時代的變化而進行適當而必要的修改,尤其是在現(xiàn)代化轉型時期,否則遺患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