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前些日翻閱《時報》,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則梁啟超的佚文——《飲冰室啟事》。該啟事沒有被包括《梁啟超年譜長編》的編者,及梁啟超佚文的收集者夏曉紅教授等所注意,這里特移錄啟事全文,以供研究者參考,其內(nèi)容如下:
頃得內(nèi)地友人來書,言有人作匿名檄文遍寄各處,寫“橫濱梁緘”字樣,中多詭誕之語。聞之不勝駭異。先帝龍馭上賓,凡有血氣,莫不悲痛。矧如敝人,曾受一日之知者,椎心泣血,更胡能已!幸而今上皇帝以正當之系統(tǒng),紹登大寶,監(jiān)國攝政王以親賢行周公之事,宗社危而復安。先帝所詒謀之憲政,實行有期,此舉國臣民于悲痛之余,繼以欣慰者也。今觀該檄文種種悖謬之語,實非敝人所忍聞。敝人雖無似,然素性不畏強御,且以光明磊落,自矢從不屑為鬼蜮之行,茍有所不慊于當?shù)?,自當直抒己見,不避怨敵,十年來之言論,無不與天下共見,豈肯為蝙蝠陰飛之行,作射工噴血之舉。今見該偽檄文,文字蕪雜,敝人雖不文,當不至濫劣若是,稍有識者,應能辨之。況敝人自兩年前屏居日本某荒村,讀書養(yǎng)志,與橫濱相隔千余里,凡在知交,皆所深悉。而該偽檄乃寫“橫濱梁緘”字樣,其心勞日拙之伎倆亦可笑也。要之,今日中國,萬不容再有內(nèi)亂暴動之舉,茍有之,則是自速其亡。敝人年來于各報中所撰論文,痛論此義,已不啻瘏口嘵音,況當國恤疊遭,危疑洊起,豈可更為無謀之舉,危及國家!誠恐中國中賢士君子或有阿好敝人者,誤認作偽之言,謂為敝人志事所在。三言市虎,致釀事端,爰登報章,以發(fā)其隱。敝人所知,只有此檄,此外尚有他等文件與否,僻居海外,非所盡知,其有用賤名或匿名影響,以發(fā)函件者,皆屬偽托。凡我同志,幸勿輕信!
從該啟事的內(nèi)容來看,再結(jié)合《梁啟超年譜長編》中的有關(guān)記載,是有人在光緒、慈禧死后,假借“橫濱梁”名義發(fā)布誹謗揭帖,“遍寄各處”,借機煽惑“內(nèi)亂暴動”,挑撥梁啟超同清政府新當權(quán)者載灃的關(guān)系——“內(nèi)多侵及監(jiān)國之語”,欲擒故縱,以此影射曾居橫濱辦過《清議報》《新民叢報》的梁啟超。
梁啟超見到友人由上海寄來的該檄文后,認為系出自袁世凱人馬所為,關(guān)系到他與清政府新貴剛剛建立的秘密合作及未來的政治規(guī)劃,“不能不亟辯白”,遂發(fā)表這一《飲冰室啟事》辯誣。啟事首先聲明自己仍然忠誠于光緒皇帝,次又公開贊揚當今攝政王,繼而表示自己不會為此陰狠之舉,更不會寫出如此蕪雜、拙劣之文,再表明自己兩年前已經(jīng)不住橫濱(梁啟超實際在1908年初才由橫濱遷到兵庫縣之須磨村麥氏別莊,最后表明自己對革命與清政府的立場,認為匿名揭帖事所關(guān)重大,為避免誤會,必須辯誣。故此,梁啟超將啟事“遍登各報”,表明此匿名檄文完全是有人蓄意偽造、誣陷。
梁啟超
除發(fā)表此啟事外,梁啟超還托人“從內(nèi)疏通”,打算通過張燕謀或載澤向載灃解釋,并打算推行“和張”計劃——主動向張之洞示好,寫“上南皮書”。梁啟超亦對善耆與載澤寄予莫大希望,并數(shù)次寫信給肅親王善耆,解釋此次被誣陷事,并聯(lián)絡載澤,希望通過他們影響攝政王載灃,接受康、梁政治主張,同時也避免這些新當權(quán)者對梁啟超及其政治派別產(chǎn)生誤解,達到孤立進而幫助清廷除掉袁世凱的政治目標,只是梁啟超不確信載灃是否愿意采納其建議——“未知監(jiān)國有此魄力能采用否耳”。
實際上,聯(lián)合清廷新貴打擊袁世凱,為康有為、梁啟超的既定策略,跟此匿名揭帖是否出自袁世凱的授意無關(guān)。而此既定計劃大概在1908年3月時即已全面啟動??涤袨槠鹗贾鲝埐捎梅撮g計,籠絡清廷滿洲新貴及漢人干將,孤立袁世凱,進而在宮內(nèi)散布袁世凱要謀反的謠言,挑撥慈禧與袁世凱關(guān)系。
其間,梁啟超亦致信康有為建議聯(lián)合善耆打擊袁世凱。康有為早前也認為可與善耆聯(lián)合,后除了親自寫信向肅親王善耆示好、攻袁外,亦專門派門徒湯覺頓去游說善耆。不久,湯覺頓寫信給康有為匯報善耆情況,“肅邸純?yōu)榈埸h,自戊戌以至今日,宗旨堅定,經(jīng)千曲百折,曾不少變……”同時,湯還提及善耆同袁世凱的矛盾,以及善耆為人和對湯覺頓的態(tài)度,乃至善耆未來的政治前景,“此人他日縱不能得政權(quán)(有醇在,肅或不能不稍遜一籌,然亦難言),亦必占一重要之位置,可毋庸疑”。最后,湯覺頓表示可與善耆聯(lián)合,“吾黨今日得此人而聯(lián)絡之,天所賜也”。湯這里很樂觀,主張將善耆作為一筆長期政治投資來經(jīng)營。康有為回信給梁啟超、湯覺頓等,也認為袁世凱勢力雖大,密探眾多,但“若從宗室、滿人下手,攻之亦不難,彼實在嫌疑之地”??涤袨檫€認為慈禧的多疑性格,也給攻擊袁世凱得逞提供了便利。
政聞社之成立,康、梁本已預先向慶親王奕劻通氣,而奕劻“允不干涉吾社”,但政聞社成立后,積極進行立憲請愿活動,給清政府造成的威脅很大。政聞社領(lǐng)導人馬相伯也極力主張倒袁。因此,袁世凱對于政聞社的活動非常警惕,打算利用反間計摧毀政聞社,陰謀招降社中重要人物徐碧泉,可惜沒有得逞。為此彭淵恂致書梁啟超,敘述袁世凱針對政聞社的措施,以及馬相伯與《時報》的反袁言論給政聞社造成的困境,主張“吾黨”現(xiàn)在“黨勢脆弱,地不過一隅,人不過數(shù)百”,不堪打壓,政聞社應該暫韜光養(yǎng)晦,積蓄力量,隱忍待時,“不宜稍露形跡”為他黨所嫉。但旋即,政聞社由張之洞出面奏請清廷查禁,梁啟超等即懷疑系出自袁世凱背后的陰謀。徐佛蘇回憶中亦認為此舉是袁世凱勸誘張之洞所為???、梁同袁世凱之間的矛盾愈發(fā)尖銳,互相視對方為最大敵人。實際上,在立憲問題上,康、梁等立憲派同袁世凱并非沒有交集,盡管袁世凱在立憲問題上見風使舵,從個人利益出發(fā)有過反復與后撤,但他也有過激進言論和具體操作實踐,尤其是在執(zhí)行地方自治等問題上,時任直隸總督袁世凱的所為,在清末封疆大吏中可能最有成效,不能完全以“偽倡立憲”目之。無怪乎有時論在其罷官后稱之為“其所系于國家大局者至巨,亦可謂抱負不凡、卓爾特出矣”!亦有外媒稱他“一直負責推動這個大清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能讓改革繼續(xù)進行下去”。后來,陳寅恪也說袁世凱1907年當上軍機大臣后,“其意以為廢光緒之舉既不能成,若慈禧先逝,而光緒尚存者,身將及禍。故一方面贊成君主立憲,欲他日自任內(nèi)閣首相,而光緒帝僅如英君主之止有空名……”
光緒突然去世,民間紛紛猜測光緒死因。盡管沒有直接證據(jù),但康、梁等仍懷疑系袁世凱使人所為。康有為甚至寫有《揭袁世凱弒君公啟》《請討賊哀啟》等,公開揭發(fā)所謂袁世凱的諸多罪狀,如戊戌告密、致八國聯(lián)軍侵華、廢立、通匪等,號召有志者討伐和誅殺袁世凱這樣的亂臣賊子,并希望攝政王載灃同?;蕰?lián)合討伐袁世凱??涤袨?、梁啟超還一度打算發(fā)電報給各省總督,呼吁誅殺袁世凱,“兩宮禍變,袁為罪魁。乞誅賊臣,以伸公憤”。
十二月中旬,袁世凱失勢去職,被迫“回籍養(yǎng)疴”。梁啟超得知后,立即上書善耆,表達自己的喜悅與希望:“監(jiān)國英斷,使人感泣,從此天地昭蘇,國家前途希望似海矣?!彼M一步希望清廷趁熱打鐵,“宜速以明詔宣其罪狀”,防備袁世凱東山再起,因袁世凱罪大惡極——梁啟超在上書中認為:甲午以來諸多外禍、內(nèi)亂皆由袁世凱而起,其掌權(quán)十幾年,結(jié)黨營私、貪贓枉法、欺君誤國,還勾結(jié)外人與革命黨,罪無可恕。在上書中,梁啟超還獻策,希望清廷不要為袁世凱去職事大肆株連,更要廣招人才,招安革命黨人,消弭革命。與此同時,康有為也配合梁啟超,直接上書載澤,明確將光緒之死歸因于野心勃勃的袁世凱謀逆所致,歷數(shù)袁世凱辜負光緒和朝廷的種種罪行,以及誅殺袁世凱對于“兩宮”特別是對于“先帝”光緒的重要安慰作用,乃至對于舉國官民的示范意義。
稍后,康有為又致信梁啟超,通報清廷中樞對袁世凱的立場,因無實據(jù),清廷最高決策層不認為光緒之死系袁世凱所為,“北中不欲正名,極不欲認弒事”,康有為也無進一步證據(jù),他所依據(jù)的只是汪大燮見他時的“密告”,為此,康特意詢問梁啟超有無進一步的袁世凱毒殺光緒帝的證據(jù),“不審有鐵證否”?以便提供給載灃,借刀殺袁。
袁世凱
不僅如此,康、梁亦在自己所控制的報紙新加坡《南洋總匯》上,制造袁世凱弒君輿論,刊載袁弒君報道,接著在十二月二十五日(舊歷)又刊載“北京特電”,揭出所謂要立即除掉袁世凱的光緒“遺詔”:“即日下午一點三十五分鐘接北京訪員專電云:德宗皇帝彌留之際,遺下硃諭密詔約五百字,首句云‘朕醇親王長子也’,結(jié)句云‘袁世凱宜即處斬’?!痹搱蟛⒃陔娢暮蠹影凑Z:“觀此電,則先帝自知遭袁毒手,遺密詔于攝政王,令斬袁世凱,以正其罪惡,彰彰明甚。袁世凱毒弒之陰謀漸漸發(fā)露矣!袁之正明國法,為期當不遠矣!請拭目俟之?!钡?,康、梁這樣制造袁世凱弒君議論的效果似乎不太顯著,還招致時論的批評與懷疑,認為有關(guān)報道前后矛盾,不合常理,實際是在造謠與發(fā)泄私憤,“離于事實”,“為一黨之言,妄逞一時之意氣,胸臆者矣”!
故此,康、梁的努力最終并沒有達到預期效果,盡管康、梁同包括載灃在內(nèi)的清廷新貴建立了越來越密切的關(guān)系,但袁世凱還是得以全身而退,留等以后東山再起、收拾殘局。更為關(guān)鍵的是,以康、梁為首的立憲勢力盡管在私下渠道同清政府新貴往來頻繁,且在社會上以和平形式推行立憲請愿活動,然而他們熱切盼望的開放黨禁、盡速立憲以抑制革命等期望并沒有達成,清廷新貴只是開復已故的翁同龢與陳寶箴原官而已,所謂“‘六君子’的撫恤,先生(梁啟超)和南海的赦免問題,完全沒有提及”。由是,梁啟超等人又將開黨禁失敗的部分原因歸于已經(jīng)失勢的袁世凱頭上。這樣的認識出現(xiàn),與其說是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某種程度上毋寧說是來自康、梁對袁世凱的忌憚及對其肯定會阻撓立憲的偏見與想象。
針對朝野的立憲吁請,更讓康、梁等立憲人士不滿的,是清政府采取“陽托其名,而陰反其實”的策略,不但在1910年底嚴厲禁止國會請愿運動,還于次年四月組成皇族內(nèi)閣和宣布鐵路國有政策,徹底讓包括康、梁在內(nèi)的立憲派勢力失望。故此,他們甚至想發(fā)起“聯(lián)北軍倒政府”計劃,以武力手段推翻清廷新貴。但辛亥革命的突然爆發(fā)和革命之火的迅速蔓延,迫使清廷宣布開放黨禁、解散皇族內(nèi)閣,并最終啟用袁世凱為內(nèi)閣總理大臣,以圖解決危局。康、梁則迫于時勢,及時調(diào)整計劃,也鼓動各地立憲派獨立,進而選擇“逼滿服漢,和袁慰革”策略,居然走上與昔日不共戴天的仇敵袁世凱的合作之路。
(本文摘自張仲民著《葉落知秋:清末民初的史事和人物》,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