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
黃裳以書話聞名。藏書家姜德明先生對書話有過精到的論述,他說書話以談版本知識為主,可作必要的考證和???,亦可涉及書內(nèi)外的掌故,或抒發(fā)作者一時的感情。當(dāng)代在書話的寫作上,相比其他一些書話寫作者,黃裳是把書話當(dāng)作美文來寫作的,這并不是說他在版本和考證方面缺乏功力,相反的是,他收藏豐富,又精于明清書籍的版本知識,眼光和見識也都是不凡的,但他之所以能夠與眾不同,乃是他能把書話當(dāng)作一種文體來經(jīng)營的。這一點,我是在他的文章中屢屢得到了證實。在他的文章《海濱消夏記》中,對此就有過很好的談?wù)?。這篇文章寫了他對于歷史學(xué)家陳垣著作《通鑒胡注表微》的贊嘆,并由此引申了他對于文章做法上的見解:“我一直有一種感覺,按照今天的通常概念,散文的范圍已經(jīng)狹到難以想象的程度。仿佛只有某一種講究詞藻、近于散文詩的抒情寫景之作,才可以稱為散文。其實按照過去的傳統(tǒng),無論中外,散文的門類和風(fēng)格都非常繁復(fù),并不如此單一。即以史學(xué)著作而論,我們就曾有不同風(fēng)格、色調(diào)的散文名篇在。記事、議論……即使科學(xué)性很強(qiáng)的著作,也完全不妨礙它成為美文?!?/p>
黃裳的散文之所以令人神往,乃是他的散文有一種蘊藉之美,十分的耐讀。我讀他的書話散文既久,慢慢地感覺到他的散文的一種內(nèi)蘊,其在專精于古籍版本知識之外,還有一種“沉郁頓挫”的美學(xué)意蘊。這種沉郁頓挫的美學(xué)效果,細(xì)細(xì)讀來便是黃裳在他的書話文章之中,有著一種個人體驗式的沉思與批判,由此延伸到他對于政治與歷史的態(tài)度,而并不只是一種風(fēng)雅事情。諸如作為一位愛書人,他常常能夠由書之收藏和流散來見識時代的文化氣象,這是彌足可貴的。記得讀過他的一篇名為《祭書》文章,印象十分深刻。那篇文章寫他在文化動亂年代的一件舊事。某日,他正在干校里當(dāng)水泥小工,換上了勞動服正準(zhǔn)備上工,忽然上頭來了通知,要求他馬上回上海的單位去報道;第二日,他遵命去單位,先是被大聲地呵斥,接著告知坐在門外的他,“要按政策沒收他的全部藏書”。然后,三十多條大漢和兩輛運紙卡車便浩浩蕩蕩地開向了他的住所,并以一個上午的時間把他的全部印有黑字的本子用麻袋裝上,運走了。在查抄的過程中,他曾向一位頭頭提出,是否可以留下一份目錄呢?那位頭頭向他大喝了一聲道:“囂張!”
“文革”剛熄,黃裳經(jīng)過一番努力,他的部分藏書終于又回到了身邊。他便根據(jù)這些歸來的藏書寫了不少的讀書筆記,筆端難免帶有感情,難得他又能較為克制地寫出了自己的見解。在《黃裳書話》的后記中,他這樣寫道自己在劫后重生時的讀寫之事:“二十多年前,我的藏書被抄沒了。免不了時時想起,閑時就從記憶中抄下些亡書的依稀印象,寫成一冊《前塵夢影新錄》。因為無書可據(jù),回憶也只能是簡短的,但更多涉及了得書的經(jīng)過、書林瑣事,頗近于傳統(tǒng)的題跋。又過了十年,藏書少少發(fā)還,舊友重逢,雜歡喜之馀,就開始動手寫讀書記。我平常也寫些雜文,而寫雜文不免要觸及時弊,轉(zhuǎn)喉觸諱,吃力得很。這時就索性在舊書里找資料,古人已死,說些怪話也不會引來過多的麻煩。時日雖遷,而舊譜無恙,往往在古人身上得見今人的影子。這就使讀書記多少脫離了骸骨的迷戀,得見時代的光影,免于無病呻吟無聊之譏?!庇纱丝梢?,黃裳對于他的寫作是非常清醒和自覺的。
類似這樣“書之歸去來”的敘述和感慨,在黃裳的書話文章之中,可謂尤其特別,常常讀來令人為之低回。其中不少甚至都可以稱之為書林佳話的。此處不妨略舉二例,其中一個便是他在文章《愛書者》中寫道了著名的藏書家周叔弢先生的事跡。他說周老先生與其他藏書家之區(qū)別,乃是特別重視和懂得殘本的重要。許多珍貴的古籍因為種種原因,分儲數(shù)地,周老能先后收得,劍合珠圓。而周老的藏書題跋中,也常會流露出一種別樣的深情。諸如黃裳很贊嘆周老在《春秋經(jīng)傳集解·春秋名號歸一圖·年表》一書后的題記,便是寫了這種珍本重逢的緣分:“庚子春余從文友堂先得《春秋年表》及《名號歸一圖》,是年秋從藻玉堂得是書卷十二、十三、卷廿七至卅,計六卷。越歲辛未冬復(fù)從肆文堂得卷二至十一、卷十四至廿六,計廿三卷,舊裝未改,居然璧合。聞卷一前十年歸嘉定徐氏,因急訪之北平,乃前數(shù)日為一龔姓用六百圓買去,故都入海,渺不可追矣。……甲申十二月二十六日北平書友陳濟(jì)川以函來告云,嘉定徐氏藏岳科《左傳》一卷,近在謝剛主先生處求售,予聞之,不僅驚喜過望,此正予本所逸,曩日傳為毀于兵燹者,今巋然猶在人間也。”
對于一本書的搜求,已經(jīng)可以用曲折來形容了,而其中的每一因緣都有濃濃的情感充斥其中,但更令黃裳為之贊嘆的,還有此跋之后的幾行文字:“丁亥春余既獲岳刻首冊作延津之后,遂檢前得撫州本《左傳》二卷,宋汀州本《群經(jīng)音辨》二卷,歸之故宮。此二書紙墨精美,宋刻上乘,《群經(jīng)音辯》猶毛氏舊裝,所謂‘宣綾包角藏經(jīng)箋’者,宛在目前。然故宮所佚,得此即為完書,余豈忍私自珍秘,與書為仇邪!去書之日,心意惘然,因記其端委于此?!睂τ谥苁鍙|老人的此一舉動和情感,黃裳則有如下論之:“好書一定要聚合在一起,不能聽任其分崩離析,至于藏在自己家里或國家圖書館中,那是不必計較的。當(dāng)然書去之日,還是不能不惘然。這正是人之常情,但比起錢牧齋買宋版《漢書》時有如李后主揮淚對宮娥的情感,卻不知高出多少了。也正是出于這種情感與認(rèn)識,他將全部藏書捐獻(xiàn)給國家保藏。這是一個真正愛書者所能達(dá)到的最高境界?!敝T如這樣的議論和評價,也還出現(xiàn)黃裳對于鄭振鐸、阿英、唐弢等人的評論之中,而這幾位藏書家和愛書人對于黃裳,也都是頗有影響的,但在對待書的歸宿上,他卻是別有一番態(tài)度的。
黃裳的藏書在“文革”后得以陸續(xù)送還給他之后,有位前輩曾經(jīng)勸其也將這些書籍捐給國家,然而黃裳卻拒絕了。但如果因此而認(rèn)為黃裳乃是寡情之人,也是很不正確的。我曾讀過他的一篇文章,名為《先知》,其中寫的便是一個完璧的佳話,也能從中看到書之離散以及背后的溫情。在這篇文章中,他說自己在購買線裝書之前,曾有好幾年熱衷于搜集五四以來新文學(xué)的版本書?!拔母铩焙蟀l(fā)還給他的舊書之中,有一本黎巴嫩詩人紀(jì)伯倫的哲理散文詩《先知》,是1931年9月新月書店初版的精裝本。這是一本黑布硬面精裝的小書,其他別無裝飾,只在書脊上端粘著一塊小紙片,印著:“冰心:先知”。黃裳說這是冰心的譯本,而更為值得愛重的則在于,這還是譯者的一冊手校本,而在其扉頁上還有冰心的一段鋼筆題記,如下:“這本書送給文藻,感謝他一夏天的功夫,為我校讀,給我許多的糾正?!@些糾正中的錯誤,都成了我們中間最甜柔的戲笑——我所最要紀(jì)念的,還是在拭汗揮扇之中,我們隔著圓桌有趣的工作。十一,十七夜,一九三一 冰心”
對于這本書,黃裳還特別強(qiáng)調(diào)此書是用米黃色的道林紙印刷的,中間插有銅板紙印的插畫,而校改則是用紫色墨水寫的,其中還曾夾著一些用紫藤花編的精巧的小小花環(huán)。雖然此書十分珍貴,被黃裳稱之為他的所收藏的新文學(xué)書中的“白眉”,但在歸還他之后,還是決定把這本《先知》托巴金寄還給了它原來的主人。收到了此書的冰心很快給他寫了一封回信,其中寫道:“收到巴金轉(zhuǎn)來的您‘還’給我們的那本附有題字的《先知》,真有意外的歡喜和感激!幾經(jīng)離亂,贈書人和受書人的腦海中,都早已沒有了那片帆影。為了晚年的慰藉,我們向您深深地致謝?!秉S裳的這篇文章寫于“文革”之后,定稿于一九八O年。這也便是我所讀到的另一則關(guān)于書之歸去來的佳話了。也由此,我也便多少能夠理解他當(dāng)時的心情,諸如他在文章《書之歸去來》中便曾頗為動情地感嘆道:“衷心感謝黨中央,粉碎了‘四人幫’,從此只是不再是罪惡了;又逐步落實了知識分子政策,最近我收回了一點木版書以外的藏書。雖然只有原來的三分之一光景,也還是非常高興的?!?/p>
諸如上述的這種有關(guān)書之收藏和離散的記述和感慨,在黃裳和書話和書跋之中頗多,這是他與其他善寫此類文章的藏書家所不同的地方。在黃裳的心中,他豈止是把這些舊書當(dāng)作“寶愛”的東西來對待,而是作為親人、朋友乃至孩子來善待的,因此充滿了深情,寫來筆端也常夾雜著一種復(fù)雜的情緒。關(guān)于黃裳的書話散文,我是買過很多不同的集子的。后來我想起他還曾編選和出版過一冊《黃裳書話》,自己卻并未收藏,于是便急急在網(wǎng)上買了一冊,而且還是簽名本。這冊《黃裳書話》1996年10月由北京出版社出版,距今已二十年矣。此書由著名藏書家姜德明先生策劃和主編,制作甚是精良。我買到的這冊簽名本甚是特別,他是黃裳1998年春天簽贈給陳夢熊的,扉頁的題贈以藍(lán)色的鋼筆字寫成。而陳夢熊收藏的這冊《黃裳書話》也是特別,全書用牛皮紙包封,品相極好,封面和書脊也都用毛筆寫了書名,且在扉頁上蓋有陳夢熊的藏書印:“熊融藏書”。而我在翻閱全書之時,還在第三輯的插頁上又看到了一枚藏書印。
陳夢熊是什么人?孔夫子網(wǎng)上的舊書店介紹此書為“名人簽贈名人”,故而書價甚昂,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心購下了。舊書店介紹此位陳夢熊為新月派詩人和著名考古學(xué)家陳夢家的弟弟,是一位科學(xué)工作者,也是頗有成就,生前曾為中國科學(xué)院院士和水文地質(zhì)學(xué)家。難道黃裳會把一冊極為文雅的書話散文著作送給一位科技工作者,我表示懷疑。后來我又查閱了一番,終于發(fā)現(xiàn)這位陳夢熊先生原來也是上海的一位藏書家。上海作家韋泱曾在《文匯報》上寫過一篇紀(jì)念這位已逝的藏書家的文章,我讀后更證明了此書的真身:“夢熊是我見到為數(shù)不多的真正愛書之人。我粗略估算,他的藏書在萬冊上下。這些書有兩個特點,一是每本書均用牛皮紙包裝,像小學(xué)生包教科書那樣,包得整體、嚴(yán)實、干凈,還在包裝的書皮和書脊上,用毛筆端端正正寫上書名及作者;二是每冊書的扉頁下端,都鈐上一枚‘熊融藏書’(筆名)的藏書印。近二三十年中,他搬了六七次家,可珍藏的書籍、友朋的信札都保存了下來。這甚為不易。翻閱著這些新若未觸、保護(hù)完好的舊籍,不能不令人陡生敬意,心中嘆道:每本書都凝結(jié)著他的心血哪!”
除了愛書和藏書之外,這位陳夢熊先生其實還是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的研究員,傾心魯迅以及現(xiàn)代文學(xué)的研究,曾出版研究專著《<魯迅全集>中的人和事》和《文幕與文墓》等。關(guān)于這位陳夢熊先生的介紹十分寥寥,但我還是在《溫州讀書報》上讀到柳和城先生的文章《憶“提攜人”陳夢熊兄》,其中也談到陳夢熊與書的悲欣往事:“他曾莫名其妙受‘胡風(fēng)案’牽連,坐牢一年多,藏書全被毀?!母铩袎粜苄指鼞K,藏書先輩竊,后被查抄,人被批斗,先前的書友‘劃清界限’,不得不寫‘絕交信’等等。總之,為書而遭厄運。他對家庭變故也不忌諱,都因為那幾場運動和他鐘愛的書。”“文革”后,陳夢熊又恢復(fù)購書和藏書,但他居住的屋子太小,只能把書藏于床底下,王遽常先生曾稱他為“床書家”。他還寫過一篇《我的藏書厄運》,屢述書之流散。對于陳夢熊先生身后藏書的情況,柳和城頗生感慨:“如今被拍賣的大批蓋有‘熊融’藏書印的書刊以及書信,夢熊兄已無法目睹了,但愿他們有個好歸宿,不要淪為還魂紙原料!”我在舊書網(wǎng)上搜索了一番,果然發(fā)現(xiàn)陳夢熊的很多藏書至今都在悄然待售。而這冊由其珍藏的《黃裳書話》,恰如學(xué)者揚之水形如其收藏周作人初版本的那番心情,乃便是“今在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