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波利尼西亞 : 作為巴黎的反面
在決定遞交申請之前,我并不了解,甚至從未聽說過Moorea 這個地方。搜索出來的中文信息也實在有限:Moorea位于法屬玻里尼西亞境內(nèi),大溪地的姐妹島。島名在大部分情況下被生硬的翻成了“莫利亞島”,相比而言我更喜歡另一個譯法“茉莉雅島”。
上面提到的申請,是馬克龍總統(tǒng)就任之后進行的法國教育改革中的一個小項目:巴黎的一批優(yōu)秀院校合并稱為巴黎文理學(xué)院(Paris Science Lettre, 簡稱PSL),自2017年開始,為了鼓勵跨學(xué)科研究,由法國高等實踐學(xué)院(EPHE)設(shè)立在Moorea 的研究中心舉辦珊瑚礁研究的夏季學(xué)校(Summer school)。夏校每年都會在PSL系統(tǒng)內(nèi)選拔十名優(yōu)秀的博士生并為其提供機票和食宿,其中自然科學(xué)和社會科學(xué)/男女比例各占50%。 而我幸運地在2018年六月收到這個Summer school的錄取通知,成為第二屆夏校的學(xué)員。
我對玻利尼西亞的向往,或者說對于西南太平洋諸島的向往由來已久。接觸人類學(xué)以來,我的靈魂已跟隨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暢游了美拉尼西亞的特羅布里恩群島,夢里還參與過“庫拉”航行,同原住民交換了一對貝克制成的首飾;讀莫里斯·郭德烈(Maurice Godelier)的時候,又對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的巴祜亞部落充滿了神往,也親耳聽他講過部落里神秘的成人禮;2017年自己第一次乘船從廈門去金門時,也頗有幾分“大洋洲研究者”(法語océaniste)的興奮。
準備行裝的時候,研究中心的老師發(fā)來郵件,叮嚀我們記得帶防曬用品,太陽鏡,護目鏡,潛水服和浮淺工具,以及驅(qū)防蚊蟲的藥品,我一一照辦。除此之外,作為一個十年資歷的Parisienne(巴黎女性),我還是按照慣例帶了應(yīng)付各種場合的衣服和鞋子。
出發(fā)前,我再次在地圖上看了一眼波利尼西亞島的位置,感嘆了一句:真是遺世而獨立!因為,無論從哪里去都很遠。我的老師同學(xué)們從巴黎出發(fā),經(jīng)由LA轉(zhuǎn)機,歷時三十多個小時。而我選擇了從上海出發(fā),經(jīng)由東京轉(zhuǎn)機,歷時二十小時左右。我非常討厭搭飛機,如果是五個小時以內(nèi)的旅程,我一般都會選擇高鐵。一來實在厭倦飛機復(fù)雜的安檢程序,二來乘飛機旅行著實局限了窗外的風(fēng)景。
這趟旅途中有趣的是,在上海跟我同航班的幾乎一律是從國內(nèi)去往大溪地度蜜月的新婚夫婦或情侶,穿著路易威登夾克的漂亮女孩一直反復(fù)的強調(diào):“大溪地就是蜜月勝地中的愛馬仕!”顯然機場的地勤人員沒有細看我的簽證類別,在成田機場轉(zhuǎn)機時, 溫文有禮的日本女生幫我換完登機牌之后居然自然地問了句:“and your partner ?”……我愣了一下。日本女生認識到了誤會便連連道歉。我也在微信上跟朋友吐槽被撒了一路狗糧,還要接受地勤人員的“羞辱”:為什么去大溪地的目的一定得是度蜜月而不可以是“科研”? 大部分年輕女性的遠行就得跟著一個男性,而不是只用帶著自己的大腦?
在成田免稅店逗留的時候,巧遇了我以前的同事éric。幾年前我曾在法國駐滬總領(lǐng)事館文化處短暫的工作過,而那時他是總領(lǐng)事助理。雖然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éric的法語卻說得跟法國人一樣地道。后來我們先后離開了領(lǐng)事館,我回了巴黎讀人類學(xué),他則去了跨國公司,他所在的公司近幾年的業(yè)務(wù)主要是在大溪地投資漁業(yè)。他告訴我,他這次去談的事兒是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規(guī)模最大的海洋合作項目。
我們不由得感嘆:法語世界真是小!
大溪地航空的空乘人員大部分都是男性,登機落座之后 ,他們會先給每一位乘客送上一朵帶有幽香的白色小花,就是保羅·高更筆下 “戴花的年輕人”中的大溪地梔子花-tiaré(提亞蕾),整個機艙都彌漫著熱帶海島甜膩的香氣……
保羅·高更 《戴花的年輕人》
從東京連續(xù)飛行十二個多小時,終于抵達大溪地的法阿(FAA’A)機場。航站樓入口處有用大溪地語/法語/英語三種語言寫著歡迎的字樣。通往行李提取處的道路一側(cè)搭建了舞臺,身著傳統(tǒng)服飾的原住民組成的歌舞樂團,載歌載舞歡迎游客的到來。因為éric負責的工作是法屬玻里尼西亞的政府項目,白人模樣的政府官員早早地便在侯在了機場的到達大廳,當?shù)厝四弥ōh(huán)等待著他們的賓客,以便他們出現(xiàn)時,就把花環(huán)掛在他們的脖子上。借了éric的光,我的脖子上也被掛上了花環(huán)。白人官員說:玻利尼西亞地區(qū)歡迎人使用鮮花串成的花環(huán),而送別使用貝類串成的項鏈。我問:“一直都這樣嗎?”“從前就有這樣的說法,近些年因為旅游產(chǎn)業(yè)發(fā)展而強化了。”機場外的停車場,有穿著白色制服,戴白手套的原住民司機等著,éric要求司機在送他去酒店前先送我到碼頭。司機也跟我們說法語,但帶有明顯的當?shù)乜谝簟?/p>
我用中文跟éric說:“這一切都太有殖民地特色了?!?/p>
éric:“是海外領(lǐng)地,不是殖民地?!?/p>
“有什么區(qū)別啊。不過是換了種說法罷了。”
……
大約二十分鐘左右的車程到達帕佩提碼頭。之前研究中心的秘書已經(jīng)交待過因為船票不限制時間,所以可以直接買好往返的船票,每小時一班通往Moorea的船舶。買好船票之后把行李交給工作人員,人要從另一側(cè)的電梯上到一棟塔樓,從塔樓的懸梯登船。我站在懸梯上往下看,地面上的人將行李一車一車的運到船底部的貨艙。貨艙的口打開,還有辦理了托運的人將小型轎車直接開進去。周圍還有許多的貨船,起重機將各種顏色的巨型貨柜裝載或卸載, 遠一點還有專門停載游艇的碼頭,這樣的場景給我一種déjà vu (似曾相識的錯覺)的感覺……
客艙內(nèi)有普通的落座區(qū),還有專門的餐廳。從法國來的白人婦女也都換上了當?shù)靥厣娜寡b,一側(cè)的耳朵邊別著巨大的花朵;男人們依舊穿著polo衫,翻閱當?shù)氐膱蠹垼蚴峙跻槐緩姆▏鴰淼男≌f;幾個金色頭發(fā)的小孩在客艙內(nèi)追逐,還有一個神情憂郁的小男孩趴在窗邊看大海;船艙內(nèi)又進來幾個年輕的背包客,比他們自己還要高出許多的背包,我覺得好像分分鐘要壓斷他們的脊椎;穿著色彩鮮艷的原住民女人,頭頂上帶著夸張的花環(huán),端著飲料的托盤在艙內(nèi)走動…我實在太累了,就在船舶的搖曳中睡了過去。
四十分鐘之后,我們的船抵達了Moorea的碼頭,我下船領(lǐng)回自己的行李。按照實驗室秘書的說法,每班船到岸后,都有相應(yīng)時間的巴士等在碼頭,分別駛向兩個不同的方向。因為Moorea 島中間是大型火山,所以所有居民都是依海岸而居,環(huán)島一周需要一小時所以無論選哪個方向的巴士都可以到我們的實驗室,只是時間略有不同。我登上了離自己近的車子,告訴司機研究中心的名字,然后在他身后的座位坐下,方便他提醒我下車。沿路經(jīng)過了一個希爾頓酒店,一家超市,許多的民居,路旁不時有擺滿菠蘿和芒果的水果攤……然而直到下車時我才意識到我根本沒有錢付給司機,因為當?shù)亓魍ǖ呢泿攀恰疤窖蠓ɡ伞?(太平洋法郎在法國所屬的三個太平洋領(lǐng)地流通,一歐元約等于120太平洋法郎),我在上海機場的換匯處并沒有換到這種貨幣,而之前買船票可以用信用卡付。我遞給司機兩歐元的硬幣。他哈哈大笑,說:“沒關(guān)系,你可以離開?!蔽覉猿诌f給他,說:pour souvenir. (當作紀念了。)
我在研究中心的門口的牌子上看到了學(xué)校的logo,瞬間覺得安心了。牌子上寫著 Centre de Recherches Insulaires et Observatoire de l’environnement(環(huán)境觀測與島嶼研究中心)。負責管理的是一個叫作Elina的原住民女人,五十多歲的樣子,黝黑,精瘦,她也在耳邊別了一朵白色的梔子花,穿著白色的長裙和人字拖 。人字拖幾乎是這里人的標配,大概是為了方便隨時下水吧??赡苁腔谕瑯拥脑?,這里的女人也不怎么化妝,耳邊的一朵花就已經(jīng)風(fēng)情萬種。巴黎的女人可不是這樣,她們總是有適合各種場合的衣服鞋子和配飾,也有自己的搭配邏輯。前幾年奧賽博物館有一個展覽,主題是印象派與時尚,我記得當時有這么一句slogan: 巴黎的女人從不追趕時尚,她們就是時尚。
Elina非常熱情的跟我行貼面禮,然后告訴我:“你的同學(xué)們已經(jīng)有一部分比你先到,跟著中心的老師去了超市?!彼苯痈襱utoyer(用“你”稱呼)。我感到驚訝的是這里所有的人在初次見面時都是如此,她跟我說:在大溪地,我們不會vouvoyer(用“您”稱呼), 只有在辱罵(insulter)的情況下才會使用“您”(vous)。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法國本土,我們都會根據(jù)對象,交往的階段以及具體的背景來選擇vous或者tu。所有的法語表述也分為三個等級:soutenu(優(yōu)雅的),standard(標準的),familial(日常的)。此外,在日常交流的郵件信末使用怎樣的敬語,還有另一套規(guī)則。比如,和陌生的人,或在交往初期,我們用cordialement(有禮地),相對熟悉之后bien à vous(祝您好),朋友間amicalement/amitié(友好地),非常親密的人之間je t’embrasse/bises(擁抱,親吻)……我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香港同學(xué),因為不了解這套規(guī)則,跟一個初識的教授通信時在信末寫了bien à vous, 教授回信:ne soyez pas trop affective(請不要太熱情),令我的香港同學(xué)受到了語言和情感上的雙重打擊。然而在熟悉了法國本土的規(guī)則之后,讓我用法語對一個陌生人采用第二人稱單數(shù)tu來進行表述,還真是頗覺得別扭。(其實主要原因是法語的第二人稱復(fù)數(shù)vous所對應(yīng)的動詞變位更容易——法語中的所有動詞都會根據(jù)主語進行變位。)
這時一個本土面孔的白人跑到我跟前自我介紹:“我叫Frédéric,比利時人,我是研究魚的交流方式的,未來幾天也會給你上課。現(xiàn)在我要去超市采購,你要跟我一起嗎?”我欣然答應(yīng)了,于是我們馬不停蹄的去了島上唯二的超市之一。超市經(jīng)營的貨品主要分為四類:第一類是當?shù)氐纳r,第二類是法國本土運來的日用品和帶有包裝的食物和飲品,第三類是從新西蘭和澳大利亞進口的食品,而第四類則是以中國為主的亞洲國家的香料。
從超市回來后,Elina帶我去看了宿舍,教室,還有一個公用的大廚房,然后指著果園對我說:這里有香蕉樹,你可以自己去采來吃,果園里的果子都可以隨便吃,但是研究中心的動物都不能吃,尤其是那些魚,是專門用來做試驗的。我心想:你覺得我會處理動物尸體?也真是太看得起我的廚藝了。 我順手采了一朵花準備戴,先問Elina:“有說法未婚戴右邊,已婚戴左邊,對嗎?”“我們沒那個說法,游客才這么說?!闭f著,Elina突然沖著遠處草坪上的赤著腳走路的男生喊起來:“當心啊孩子,地上會有蜈蚣的!”她的叫喊聲讓我再一次感到吃驚,巴黎的女人是不會這樣沖著遠處大喊的。她轉(zhuǎn)過來對我笑著說:“這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蟲子,你們從本土來的,不要被嚇到。”
她的提醒立刻就得到了驗證,我在宿舍的墻壁上發(fā)現(xiàn)了三只壁虎,鑒于之前在臺灣做田野調(diào)查時已經(jīng)積累了豐富的與壁虎的相處經(jīng)驗,我非常平靜的度過了在Moorea的第一夜。
第二天早上醒來,手機里都是穿路易威登的女孩的信息:“你住的地方有壁虎嗎?我在Conrad,八百美金一晚的房間里卻到處都是壁虎?!彼呐笥讶σ舶l(fā)表了同樣的內(nèi)容。我放下手機去廚房吃早餐,并認識我的同學(xué)們。
我們保留了法國本土吃早餐的習(xí)慣,用冷的牛奶泡麥片,也有人用濾壺準備了黑咖啡。吃著早餐時候彼此自我介紹,一個男生突然叫我:“小姐,請問需要加餐嗎?”我轉(zhuǎn)過頭,看到了透明的玻璃碗倒扣住一只拳頭大的蜘蛛。作為一個研究自然遺產(chǎn),跟緬甸蟒長期打交道的人類學(xué)者來說,這只蜘蛛也太小兒科了,我平靜地說了句:“Merci(謝謝) ”,接過來放在餐桌上,拿了手機拍照,男同學(xué)有些失望的聳聳肩坐下。
或許,我應(yīng)該尖叫著跳起來,表現(xiàn)出倉皇失措的樣子,然后被他先嘲笑一番;繼而,我應(yīng)該委屈地憋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等他道歉,然后再安撫我;接著他就會告訴我這只蜘蛛的名字,應(yīng)該還會加上拉丁學(xué)名,繼而講到品種,習(xí)性,甚至一段進化史。然而,我并沒有打算給他這樣的機會,他無法在我面前去表現(xiàn)自己的勇敢理性包容和博學(xué),這也大概是我們“女博士(生)”這個群體被視作第三類人的原因吧。
Summer school,一場并不嚴肅的科學(xué)研究
吃完早餐之后,研究中心的負責人和工作人員跟我們開了會,對moorea和研究中心的的情況、我們的課程和生活安排進行了詳細的介紹。負責人叫David, 原本隸屬巴黎高等實踐學(xué)院地球科學(xué)部,被派來這里做負責人好幾年了,家也安在這里。雖然我們的項目是以鼓勵跨學(xué)科研究為目的,但是師資主要還是以自然科學(xué)為主,尤其是生態(tài)學(xué)。自從2017年特朗普宣布美國退出《巴黎氣候協(xié)定》,法國加大了在這個領(lǐng)域的投入,近幾年的世界大學(xué)排名中,法國在生態(tài)學(xué)這一學(xué)科中一直獨占鰲頭。島上有兩個科研中心,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伯克利大學(xué)的研究站,但規(guī)模要小很多,日常也是沒有人駐守的。
我們這一期的八個學(xué)員,有六個是法國本土的白人,只有我和Ken兩個亞洲人,我們兩個的存在大概是為了顯示這個summer school的國際化吧。Ken是來自韓國的男生,在法國讀化學(xué)的博士,叫Julie的法國姑娘是他的同學(xué);兩個生物系,Tristan是昨兒送我蜘蛛的那位,Capicine 比我們年級都大一些,是結(jié)了婚生完孩子接著出來讀書的。其余的四個人類學(xué)系的均是我的校友,其中一個研究美國的魚類的男生Simon跟我同屬一個實驗室,卻是第一次見。研究阿根廷的水資源的女孩Katrine,還有一個男生研究庫克島的氣候變暖,也叫David,而我自己研究臺灣的自然遺產(chǎn)。我做完自我介紹后,中心的負責人David補充了一句:整個南太平洋地區(qū)的原住民都是從中國大陸南部和臺灣地區(qū)來的移民。
會議結(jié)束之后,所有人去研究中心外的帶有各學(xué)校logo的牌子處合影。我知道,接下來我們的照片會被相繼放在PSL的facebook和twitter主頁上當作廣告去鼓勵跨學(xué)科研究,也會在研究中心給教育部的報告中被引用吧,繼而在明年繼續(xù)爭取更多的預(yù)算。從這個意義上講,學(xué)術(shù)研究,也并沒有比政治和商業(yè)更高貴。
David說要為我們舉辦一個歡迎儀式——帶我們?nèi)ヒ粋€神秘的地方。車子在公路上開了十多分鐘就開始爬山,蜿蜿蜒蜒的爬了半小時到山頂。山頂和我們的駐地是完全不同的風(fēng)景。遠處的山層巒疊嶂,云朵遮住或避開的陽光,使山暈染出深深淺淺的綠色,海在幾座山之間的山谷里緩緩地鋪出去。近處有大部分都是綠色的闊葉植物,點綴了幾株蒲桃和扶桑。微風(fēng)襲來,花會落下幾朵,蒲桃的花朵很像水母,又像是仙女棒綻放時的樣子。 Julie揀了一朵扶桑別在耳邊,立馬就有了原住民女人的風(fēng)情。
David說:“實驗室歡迎新人的方式,就是帶來這座山頂,然后你們穿越雨林,自己走回去。放心吧,孩子們,沒有危險,而且你們是法蘭西培養(yǎng)的最優(yōu)秀的人才,利用你們的智慧找到回來的路。等你們回來吃午飯,大家好運!”我們歡呼著他的離開,也為這個特殊的歡迎儀式而感到興奮。
雨林里自然比山頂要潮濕許多,卻沒有野獸毒蛇,這些南方移民真是明智啊,遷徙的時候沒有把它們帶過來。想想這個表揚真是沒有意義,換了是誰也不能帶它們一起來啊。如果帶了猛獸來,路途中大約要不斷上演 《少年派奇幻漂流》吧?雖然沒有猛獸,卻到處都有稀奇古怪的小蟲子,我慶幸早上出門時為了防曬而刻意穿了長衣長褲,還帶了遮陽帽。我天然地對軟體動物感到不適,對節(jié)肢動物倒是覺得可愛親切。Tristan激動地跟大家講解,聽到了嗎,這個鳥叫聲是莫島葦鶯,這是瀕危物種哦,居然被我們遇到了;快看,那個是灰綠果鳩,它的羽毛就是一種保護色,沒有經(jīng)過訓(xùn)練的人是很難看到的……途中見到了石頭壘起的一層一層的方陣,Simon突然大聲的宣告:“這是一座神臺!你們不知道吧,幾百年前,他們還在這里祭祀和禱告,他們把狩獵的成果擺在這里獻祭……”
我想,財富,權(quán)力和知識 ,本身都是吸引人的資本,但要這么赤裸裸的擺出來,卻都瞬間變了味道,好比不經(jīng)意的風(fēng)情萬種總是勝過搔首弄姿的性感,所以我們追求財富,權(quán)力和知識,卻鄙夷炫富的商人,玩弄權(quán)力的政客,以及掉書袋的學(xué)者……
我們比想象中更快走出雨林。山腳下有一大片的菠蘿田,據(jù)說附近還有一個果汁加工廠。至少,已經(jīng)有了清晰可見的路可以走了。雖然一路上出了不少汗,卻到現(xiàn)在才敢拿出水來喝。這是長期田野的經(jīng)驗,如果不能保證找到洗手間,就盡量減少喝水,不要給自己制造麻煩。
研究中心提供的午餐是中餐外賣,確切的說是改良了的中餐:幾種不同的魚類冷盤配了米飯。對我而言這更像是日料,卻少了日料的精致。照例還有人準備了黑咖啡。法國人甚少有午睡的習(xí)慣,午餐之后就著一口濃縮咖啡,能聊上一個小時。除了時事,他們也熱衷于各種八卦。起初我還愿意參與討論,后來覺得實在是覺得太聒噪和浪費時間,總是找借口逃開。他們因此加重了對中國人的刻板印象:靦腆,不善言辭。
我們的summer school為期兩周,主題是珊瑚礁研究,分為自然科學(xué)和社會科學(xué)兩部分,第一周是自然科學(xué)周,課程分為化學(xué)課——分析珊瑚和藻類的生存競爭;水文學(xué)課——測量土壤的含水度(作為一個文科生也是第一次修這門課)。課程設(shè)置一般為半天理論,半天田野。
真正開始上課的時候,我們八個人被分成了四組,每組一個女生搭配一個男生,一個自然科學(xué)搭配一個社會科學(xué)。化學(xué)老師給講了一節(jié)藻類的成分,太多的學(xué)科術(shù)語我只能聽懂一半,我的搭檔又給我解釋一遍,我聽得更糊涂了。第二節(jié)課就開始動手,他分給我們四組四種不同的晾干的海藻,我們的任務(wù)是把這些海藻碾成粉末。實驗室里平時用來研磨的工具壞了,我們把廚房的咖啡機洗干凈了搬來代替。碾成了粉末的海藻加入了乙醇和我分不清楚的化學(xué)物質(zhì),再倒入試管,放入冷柜凍起來。這一切都要在佩戴護目鏡的情況下完成,然而我們并沒有專業(yè)的護目鏡,于是拿了潛水鏡代替。
第二天一早被生物老師帶去了海灘。之前說過,島上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了島上的房屋都沿海岸線修建起來,每一個戶人家門口的海灘都屬于私人領(lǐng)地。只有一處公共海灘,供游客享用。當然,研究中心有自己的專屬海灘。下水之前,老師說了,珊瑚和藻類存在生存競爭的問題,所以我們今天的任務(wù)是下海采集一些活珊瑚帶回去做實驗,驗證藻類是不是會給它們的生存造成威脅。這趟下海,美其名曰是“科研任務(wù)”,事實上不過是集體浮潛,順便剪幾根珊瑚帶回去罷了。當然,還是或多或少擴充了一點關(guān)于自然的知識:珊瑚被觸摸之后會緊張,進而逐漸白化,最終死掉,所以我們通常要在水下看準了又長又直的珊瑚才可出手。我不知道珊瑚緊張是怎樣的體驗,但是知道了它會緊張之后我就變得很緊張,生怕一不小心害了性命。
采集到了足夠的珊瑚之后我們被允許自行游樂。我問老師:“這片海域有鯊魚嗎?”老師說:“偶爾會有,但是你不知道,全世界只有留尼汪島海域的鯊魚會攻擊人,其他地方的鯊魚不會,但是要小心不要受傷流血,血腥味會引起鯊魚的攻擊。”“所以,電影里鯊魚咬人吃人的畫面都是假的咯?”“科學(xué)家怎們能以電影里的知識做參考?”我心想“科學(xué)家總是喜歡自我標榜”,但是沒有說出來,就把眼鏡拉下來潛到了水里去了。
下午我們?nèi)ダ鋷彀炎蛱靸龊玫暮T迦〕鰜?,像是透明的果凍一樣,切成一小段一小段,中間挖出一個珊瑚粗細的洞,再套在早上采回來的珊瑚上,用塑料的繩子固定以防止“果凍”脫落,最后放進水里——等第二天一早再去觀察珊瑚的變化——被果凍覆蓋的那部分珊瑚身體很明顯的白化了。所以,我們這一周最重要的科學(xué)試驗就完成了。
水文課的老師是個年輕的帥哥Pierre,剛從巴黎高等礦業(yè)學(xué)院畢業(yè)的博士,放了一早上的PPT講了怎么測量土壤含水量以及水流速度。水文學(xué)的詞匯比化學(xué)要簡單很多,當時我覺得都聽懂了,但是現(xiàn)在寫的時候基本都忘記了。當天下午他迫不及待地開車帶我們?nèi)チ颂镆?,他的后備箱有一大堆的專業(yè)設(shè)備,然而有一半是壞的。我們煞有介事地做起了測量,雖然根本不知道我們獲得的數(shù)據(jù)準確率有多少,這些數(shù)據(jù)是否會被實驗室采用,提供給什么機構(gòu)。希望不會吧,這實在是太兒戲了。
晚飯需要我們自己解決,我們八個人分成了四組輪流負責當天的晚飯。法國人對于生海鮮有執(zhí)念,每天都有男同學(xué)扛回來一條大魚,聲稱是自己打的,我從來沒相信過。
輪到我值日的時候,他們要求我做炒飯,說來有趣,在國內(nèi)我們說炒飯或者揚州炒飯,法語里的炒飯卻是廣東炒飯。事實上,因為這道炒飯創(chuàng)作于廣東的淮揚菜館,而最早到法國的一批人大都是來自粵地的移民,所以在法語里這道菜便叫做Riz cantonnais. 我跟搭檔的小伙伴開車去了超市買回大米、雞蛋、香腸和醬油。一向廚藝不精的我,突然要代表“中國隊”準備八個人的晚飯,倒是頗有使命感。
照著youtube做的炒飯,竟然沒有讓他們失望,收獲了一片贊譽。實驗室的有個西班牙博士后,吃了我的炒飯后請我無論如何要再跟他搭檔煮一次中國菜。這個西班牙人,我一直到離開的時候才總算記得他的名字叫作Gonzalo,之前我都一直背地里叫他gar?on espagnole(西班牙男孩)。實驗室有一則這樣的傳聞,Gonzalo的研究對象是深海珊瑚,然而Moorea屬于法國海外領(lǐng)地,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非法國公民在法國海外領(lǐng)地潛水最多只能到30米,所以Gonzalo來了之后就一直沒辦法展開他的研究,但是Moorea 風(fēng)景獨好,他倒也不著急自己的工作了。
晚飯后他們還是喜歡聚在廚房聊天,Simon在跟大家講為什么西方人討厭榴蓮的味道:“有一篇文章叫作《地獄的味道》 (une odeur d’enfer)…… ” 我不知道是否出于“文人相輕”的緣故,我真的不喜歡文科生的賣弄,于是先回了寢室去洗澡。事實上,我也確實需要早點回去,因為島上的電壓跟我的吹風(fēng)機電壓不符,我?guī)淼拇碉L(fēng)機根本無法使用,如果洗得晚了,大概到睡前頭發(fā)都不會干吧。其實不僅是吹風(fēng)機,我?guī)淼囊幌湟路雍突瘖y品也都根本派不上用場,倒也有幸體會了一段返樸歸真的生活。
院子中間的草坪上有一把塑料的躺椅,我每晚都會躺在那里晾頭發(fā)、看星星。Moorea有我看過的最美的星空,每晚的天空顏色都不一樣,大部分時候是藏青色,有時候下午有晚霞了,晚上便是絳紫色,有時候有云朵形成的銀河慢慢地移動;星星的布局也不一樣,但相同地是每隔幾分鐘總能看到流星劃過。年紀小一點的時候,我們會在天氣預(yù)報提醒的那些特別的夜里起來,癡癡地等著看一場罕見的流星雨。城市中的奢侈和浪漫,在這里卻是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了。
另一個David,是我的同學(xué),他有幾回來找我聊天:“你研究什么啊?”想到微博上曾經(jīng)看到的博士生之間的搭訕:“So, how is your research ? ”我有點想笑,但忍住了?!拔已芯孔匀贿z產(chǎn)。”“我研究氣候變化。你田野在哪里?”“臺灣?!薄拔姨镆霸趲炜巳簫u?!薄芭丁!?“第一次到庫克島時,我就意識到我來得太晚了,我們這一代的人類學(xué)家都是遲到的一代,全球化已經(jīng)無孔不入了, 島上的人都跟我講英語,他們穿著跟我們一樣的衣服,到處都是天主教的教堂……對了,臺灣島怎么樣?”“臺灣很有趣,我的田野并不在臺灣本島,而是介于臺灣和大陸之間的一個離島,它因為內(nèi)戰(zhàn)而長期封鎖,剛開放不久?!薄伴_放就意味著破壞,很快就看不到那些完整的儀式,講方言的人也會越來越少,傳統(tǒng)的建筑也會被拆掉,這都太可惜了?!薄斑@些固然可惜,可厚古薄今就一定對嗎?比如我的田野是一個傳統(tǒng)文化保存的很好的地方,有很多幾百年前因儒家興盛而建的宗祠家廟,可同時那里的女性地位也很低。”…… 他沉默了一下,接著問我:“你平時喜歡運動嗎?” “跑步和游泳?!薄拔蚁矚g攀巖,攀巖是一種探討身體和空間的方式?!蔽医K于沒忍住笑出聲來,這個句式我聽過,我不記得我認識的哪位博士說過:“寫作,是一種與世界溝通的方式?!卑凑者@個模式造句:滑雪,是一種探討身體和地景之間關(guān)系的方式/打獵,是一種探討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的方式。后來David就不再來找我聊天了,院子里的夜晚就格外的寧靜,我會用手機放點音樂,有時候他們的笑聲會從大廚房傳過來,我覺得這樣的距離就剛剛好。
有一天晚上, Frédéric 跑來問我:“我要去抓魚,你有興趣跟我一起去嗎?”我點點頭,跑回房間換了鞋子,跳上他的車子。抓魚的地方在島的另一側(cè),走完主干道之后,有一處被鐵鏈鎖起來的入口。他下車去用鑰匙打開鐵鏈,告訴我,這是研究中心鎖起來的一塊珊瑚潟湖(在海的邊緣地區(qū),由于海水受不完全隔絕或周期性隔絕,從而引起水介質(zhì)的咸化或淡化,即可形成不同水體性質(zhì)的潟湖),他經(jīng)常需要來這里抓魚回去作實驗?!澳悴皇钦f要給我們上課嗎?”“后來大家商量還是決定取消了,你不知道,這里面其實很復(fù)雜?!薄澳悄憬o我講講吧?!薄八懔耍也幌氪驌裟愕膶W(xué)術(shù)理想,實驗室的政治斗爭,不僅布魯塞爾有,巴黎有,即便是這么遠的Moorea,也不能免俗。不過我在這里做博士后也是過渡,我并不喜歡這里,我還是想回到西歐?!蔽也恢勒f些什么嘆了一口氣以示共鳴。
在泥土小路上顛簸幾分鐘就到了潟湖邊。他從后備箱拿出漁網(wǎng)和水箱,遞給我一個頭戴式探照燈,自己也拿起一個戴上。我覺得他看起來像個礦工。我跟在他身后往水邊走,遠處的天和海連成一片,月亮掛在海的盡頭,隱隱約約看得到大溪地主島的燈火。潟湖邊很安靜,能聽見風(fēng)掠過水面的聲音和魚在水里撒歡的聲音。
夜里退了潮,許多珊瑚礁露出來,形成一個個大小不一深深淺淺的洼地 。Frédéric蹲在水潭邊,指著一群硬幣大小的乳白色的魚對我說:“這里的人叫它manini,法語叫poisson chirurgien(刺尾魚,也叫外科醫(yī)生魚),我們今天就是要抓它回去,要抓四十只。這種魚很有趣,它緊張的時候身體會變色,你看,我們走近了,它們的身體會漸漸地浮現(xiàn)一些黑色的圖案,有些是斑點,有些是條紋?!?他拿出漁網(wǎng)撈起來一只,遞到我眼前,接著說:“還有一些特別緊張的,會全身變成透明,不過不常見到?!?接著把魚扔進了水箱,說:“我們分頭去抓吧,每人的任務(wù)是二十只?!?/p>
抓魚抓累的時候,我抬起頭,又看到了流星劃過,我覺得這里可比西歐要好啊。當然,以“游客”的身份,到哪里都會覺得好吧。
Faire la mur(翻墻出逃)
第一個周結(jié)束時,我儼然已經(jīng)到了對集體生活忍受的極限。但是課程和生活安排,并沒有給我們留下獨處的時間。我很奇怪,為什么一向崇尚個人主義的法國人卻可以忍受?或者說,享受?
第二輪的社會科學(xué)周,從法國本土飛來了人類學(xué)者授課,我原本是很期待的,結(jié)果第一堂課的第一個小時,他居然一直在兜售自己的新書,這實在讓我忍無可忍。于是,趁著課間休息的時候,我溜了出去。研究中心并沒有真正意義的墻和大門,我走到路口時正遇到Frédéric買菜歸來,他從車窗探出腦袋:“你不上課嗎?”我示意他噓聲,他接著小聲問我,“tu fais la mur ? ”我才知道原來法語里也有這樣的表達——翻墻出逃。我說:“我實在需要一點新鮮空氣?!彼f:“你就在附近散步吧,不要走太遠了。島上雖然沒有野獸,卻有很多原住民,他們會偷東西?!蔽矣悬c詫異他的說法,但沒有多問什么,只是不想他阻礙我出門。
走了十幾分鐘之后,我攔下一輛車,一對夫婦帶著一個兩歲的小女孩,他們問我去哪里,我說我也不知道,讓他們帶著往前一段就可以,他們允許我上了車,坐在后排的兒童座椅旁。這位丈夫是法國本土人,在電力系統(tǒng)工作,妻子是法國人和本土的混血,在當?shù)卣ぷ?,她特別熱情地轉(zhuǎn)過來跟我聊天。她長著法國人的眉眼輪廓,原住民的膚色,短短的頭發(fā),像極了哈利·貝瑞。小女孩隨了媽媽的長相和膚色,一個勁兒的叫我 “Tata ”(法語Tante 的縮寫,用于兒童口語),她媽媽笑瞇瞇地跟我解釋:“她叫你阿姨?!薄霸诜▏就?,只有真的親戚才會被使用親屬稱謂,其他的人不論年級大小一律都稱“先生”,“女士”?!薄斑@里不一樣,大家的相處很隨意,沒有本土那么多規(guī)矩?!闭煞蚪又f:“所以我來這里安家,這里比在本土舒服太多了。”我接著問:“很冒昧的問一下,殖民地和海外領(lǐng)地到底有什么區(qū)別?”“那可不一樣,我們現(xiàn)在是海外領(lǐng)地,我們有選舉權(quán),法國的總統(tǒng)我們也可以投票的。而且,我們也有跟本土幾乎一樣的社會保險…… ”
我在一段房屋比較密集的路段下了車,剛跟他們道謝告別,就聽見路邊的涼棚下一位原住民大叔沖我揮手,“過來呀,過來呀?!彼f給我一只凳子,問我要不要水或者水果。我從包里拿出perrier的氣泡水給看他。大叔有五六十歲的樣子,典型的原住民個長相,皮膚黝黑,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他用濃重口音的法語問我:“日本人?中國人?”“中國人?!薄坝慰蛦??”“不,我是人類學(xué)家?!彼笮ζ饋恚骸拔覀冞@里常有人類學(xué)家,但是第一次遇到中國的人類學(xué)家,還是小姑娘。”“經(jīng)常有人類學(xué)家嗎?”“經(jīng)常有啊,大部分都是法國本土來的白人,男的,過來跟我們聊天喝啤酒。你也要來點啤酒嗎?”“我不喝酒。”“人類學(xué)家很少有不喝酒的。”“這你都知道?”他指著角落里一整箱的空啤酒瓶說:“你看我已經(jīng)攢滿了一箱空瓶子了,我可以去買第二箱了。我們這里的酒瓶回收,拿這一箱空瓶子,去買新的一箱可以半價。”“這倒是個好主意啊,實施多久了?”“好像是去年開始的。你研究什么,想聊點什么呢?”“隨便聊聊吧,我不研究你們,我研究臺灣?!薄芭_灣啊,我的祖父就是中國人。我們這里很多人都是中國人的后代?!?“那你有中國名字嗎?”“沒有,我叫圖瓦黑(我忘了問他怎么拼寫,只記得發(fā)音),這是大溪地語的名字,我也有法語的名字,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qū)W校里的法國老師取的,我們每個人進了學(xué)校都會有一個法語名字,我叫Fran?ois,但是我可不喜歡這個名字?!薄澳阋彩悄菚r候?qū)W的法語嗎?”“對,那時候我們必須學(xué)法語,在學(xué)校里和小伙伴們說話也要用法語,如果被老師聽見我們說大溪地語就會被懲罰?!薄霸趺磻土P?”“用棍子打手心,打完了我們要雙手交叉抓著耳朵蹲在地上?!闭f著,他用手抓住耳朵給我看,“就是這樣。但是最壞的不是法國老師,而是我們這里的人,有一批人最先學(xué)了法語,給法國人工作,他們來執(zhí)行這些處罰。他們是大溪地的叛徒?!眻D瓦黑說起幾十年前的事情,還是很憤怒的的表情。
我接著問了他家里的狀況,他說:“我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我的女兒在大溪地讀書;兒子比女兒大一點,他高中畢業(yè)以后就在希爾頓酒店工作,做服務(wù)生。他是個奇怪的人,他是個男孩,可是他覺得自己是女孩,他也喜歡男孩?!薄癶omosexuel?(同性戀)”“對對,就是這個詞 homosexuel。他工作以后就住在酒店的宿舍里,很少回家,偶爾回來會帶一些很好的煙給我。”“希爾頓酒店存在多久了?”“好幾年了吧,我也不記得,我們這里很多年輕人都在酒店工作。他們覺得是時尚,但是我不喜歡這些酒店,我有時候出海打魚,會看到酒店的船開到很遠很遠的海上,把垃圾都倒進海里。Moorea有好幾個大酒店,他們都這樣做?!薄澳悻F(xiàn)在還打漁嗎?”“會的。我們有我們的歷法,每個月月圓前的四天是多魚之夜(la nuit poissonneuse), 那晚我會出海,有時候跟同伴一起,有時候自己?!薄按騺淼聂~自己吃嗎?還是賣?”“自己吃吧。當然,如果收獲豐富,我就在這個涼棚底下賣一些,附近的人會來買。”我想,我的同伴們每天帶回去的魚,大概就是跟其他的“圖瓦黑”買的吧。“你能不能帶我去打一次魚?”“可是現(xiàn)在月初啊,最近魚很少?!薄拔覐膩頉]有打過魚,我想體驗一下?!彼q豫了一下,說:“其實我的船壞了,我下午試著修一下,如果修好了我打電話給你?!?/p>
告別了圖瓦黑,我攔了一輛車回到駐地。Elina 見到我,尖著嗓子說:“你去了哪里啊?午飯的時候沒看到你,大家都在問呢。” “我自己出去做田野調(diào)查了,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我還遇到一個漁民,也許明天我要跟他出海去打漁?!苯蠨avid的老師突然出現(xiàn),連聲說no, “你不可以去,這太危險了,我們這個研究中心并不被這些島民看好。Frédéric 還遇到過小偷??傊荒苋?,再說,明天你們有安排好的田野調(diào)查,去參觀菠蘿果汁的工廠?!蔽覜]有反駁他,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再次翻墻出逃的準備。
傍晚的時候,我接到了當?shù)靥柎a的電話:“Allo,我是圖瓦黑,我的船修好了,你明天要來嗎?”我跟他約了早上八點,我要趕在他們?nèi)スS前出門。當天夜里,同是人類學(xué)系的姑娘Katrine去敲我房間的門,“聽說,你今天遇到了一個漁民,你要跟他出海?”“對,他們不讓我去,但是我會偷偷去?!薄拔铱梢愿阋黄饐幔俊薄澳悴蝗スS嗎?”她翻了一個白眼:“果汁工廠,聽起來就很無趣,我可是一個真正的人類學(xué)家!”“太好了,那明天我們七點半出發(fā)?!薄昂?,一言為定?!?/p>
我們到約定的岸邊,圖瓦黑正忙著把一些盒子往船上搬,他的船很小,船頭有馬達,有兩排座位,最多容得下四個人。見到我們,他就打開盒子給我們看,“這個盒子里是打漁的工具,有魚線和魚鉤,還有漁網(wǎng);這個盒子有一些肉,用來做餌;最后這個盒子里是一些水果,給我們自己準備的?!盞atrine 跟我激動地跳上了船。
船“突突突”地在海上航行,船下的海水隨著與海岸線拉開距離而改變顏色,離岸邊近的部分是灰綠色,泥沙,落葉和海浪形成的泡沫混雜在一起,船的動力把渾濁的漂浮物推開。我對圖瓦黑說:“我開始本以為我們會劃獨木舟出去,沒想到是這樣的動力船?!薄拔覀兒茉缍几挠眠@樣的汽油動力船了,沒有人再劃船,太慢了。不過我知道現(xiàn)在有人用獨木舟帶游客出海,他們收費很貴?!焙0对絹碓竭h,海水逐漸變得清澈透明,淺一點的地方是綠色,可以清晰看見海底的石頭和珊瑚;深一點的地方是藍色,看不見海底的樣子;稍遠一點的地方有巨大的白色游艇停在水面,一個穿比基尼的女人走出來又走進去。
圖瓦黑把船掉頭駛回綠色的淺海區(qū)停下,接著從盒子里拿出了一條大魚的部分身體,切成一片一片,Katrine 說:“我們吃過早飯了?!眻D瓦黑大笑:“這是魚餌?!闭f著把魚片掛在魚鉤上,重重地向遠處的海里扔出去,然后把魚線交到我的手中;他接著準備下一個魚餌,我小心翼翼地握著魚線,很快就感覺到魚來咬餌了,拉了拉手中的線,能清晰的看見魚離我越來越近, 圖瓦黑站起來幫我把魚從魚鉤上拿下,告訴我這只魚叫做baliste(扳機魚,也稱鱗魨)。我根本沒想到如此輕易得捕獲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條魚,我激動地站起來,對Katrine 說:“你看我的魚,它美得像個假魚?!边@句話說出去,我突然為自己貧乏的見識和詞匯而感到慚愧, 對于美好的事物的稱贊,居然是——假的。是我們的生活里太缺乏美,還是太缺乏信任?
那天早上,我們自己釣到了魚,還看到了海豚出水,聽圖瓦黑講他曾經(jīng)見到鯨魚。那是在一個多魚之夜里見到的鯨魚,因為漁民出海一般不會把船開到潟湖以外的大洋里,而鯨魚也很少游到潟湖里來。他說他一生也只見過兩次,而我和Katrine一次都沒有見過?;爻痰耐局?,船的馬達壞了,我們真的實現(xiàn)了劃船回去的念頭。在海邊,我們把魚放回大海。告別圖瓦黑之前,我跟Katrine各自拿出一點事先換好的太平洋法郎給他,他堅持不肯收。他說:“我們是朋友,我怎么可能收朋友的錢,這是在羞辱我?!彼钟玫搅薸nsulter這個詞,一開始別人告訴我,稱呼“您”也只有在insulter的情況下。
他指著門前一個籠子對我們說:“下個禮拜再過來吧,我請你們吃螃蟹,下個禮拜就凈化好了?!薄皟艋??”“對,海里的螃蟹是直接可以吃的,陸地的螃蟹不可以。地上太臟了,海是干凈的。我們抓到的陸蟹都要放在籠子里養(yǎng),用椰子的果肉喂養(yǎng)七天,或者更久一點。我昨天抓的,還要在等六七天才可以吃,吃得時候,螃蟹的肉會有椰子的香味?!睂W(xué)術(shù)訓(xùn)練帶來的敏感,讓我意識到這是一種不一樣的宇宙觀,在別的文化中,大多是天與地的對立,而這里卻是陸地和海洋的對立,陸地代表污穢,海洋代表潔凈,這多新鮮啊,可是留給我追蹤這個主題的時間卻不多了。Katrine 說:“我很想來,但是我們恐怕等不到七天之后就要離開Moorea了?!眻D瓦黑讓我們等等,跑回房間,拿著兩串貝克串成的項鏈遞給我們,“希望你們能再回來,我不會搬家,下次還到這里來找我?!?/p>
這一周的第三天下午,我又找了機會溜出去,沿路攔順風(fēng)車到了島的另一端,看到漢字招牌的中餐館的時候下了車。餐館的名字叫做“金湖飯店”,這個名字讓我覺得親切極了,因為我的田野金門,也有一個同名的飯店,是金門島最大的飯店 。這家餐館的老板娘是華裔,丈夫是法國人,有兩個不會說中文的兒子。她是1980年代末跟隨早早嫁到大溪地的姑姑來了這里,最初跟著姑姑做黑珍珠的生意,結(jié)婚后便開起了中餐館。島上的游客越來越多,生意便持續(xù)穩(wěn)中有漲。談起近幾年回國省親的見聞,她驚嘆祖國的變化, 因為此處有了丈夫和孩子,卻也并不覺得失落。
她一邊講著故事,一邊帶著我前前后后地參觀,工人在院子靠海的一側(cè)焚燒前一天的垃圾。她告訴我:“這里的習(xí)慣就是把垃圾焚燒掉,早年垃圾少,變成煙和灰,隨風(fēng)就散掉了?,F(xiàn)在垃圾越來越多,光靠燒是不夠的。前幾年,法國人在餐館對面的山上,修建了垃圾處理廠,燒不掉的那部分就送去了那里處理?!薄澳抢锏奶幚矸绞绞鞘裁矗俊薄安恢?,好像也是燒,也好像是運到遠處的海里倒掉吧?!薄拔夷苋タ纯磫??” 老板娘笑出聲來:“那有什么好看的,你的興趣還真是特別。我也沒去過,不知道怎么去,每天早上有專門的車來統(tǒng)一收了運上去的。你打電話給政府的人吧,他們肯定有辦法?!?/p>
我真的打了電話給政府的人,去參觀垃圾場的要求遭到了拒絕。我知道研究中心肯定有辦法,但是他們不會幫我的。于是悻悻地回去了。
后殖民時代的反思
這一周的最后一天,我們被安排集體探訪當?shù)氐闹袑W(xué),我沒有再逃避。學(xué)校建在蜿蜿蜒蜒的半山腰的公路旁,一群駕著沙灘車的白皮膚年輕人呼呼啦啦的開過去,留下噪音在山間久久地回蕩。教學(xué)樓都是新式的混凝土建成的房屋,草場邊兒有幾個木制的涼亭。學(xué)校的負責人——一個中年法國男人出來接待我們,然后把我們帶到教室里,我們像第一天那樣又做了一輪自我介紹。吵吵嚷嚷的學(xué)生被分為四組,配合我們做訪問。
我和Tristan 的小組有六個女孩,一個男孩,我們把他們帶到草場邊兒的涼亭下坐下。 女孩們有些害羞的笑,等我的目光掃向她時,她拿出一個黃色的抱枕擋住了臉,一時間我不知道怎么開場,從我讀碩士開始,在陜西調(diào)查過女性認同,在山西調(diào)查過鬼神信仰,在福建調(diào)查過宗族傳統(tǒng),在臺灣調(diào)查過遺產(chǎn)保護,我遇到過形形色色的調(diào)查對象,可是這么正式拘禁的訪談,卻是第一次。我們的學(xué)科,從馬林諾夫斯基開始,主張以參與觀察作為田野調(diào)查的方法。之前的所有田野,我總是會找一個合適的身份去進入我調(diào)查的群體,從來沒有約一群訪談對象,用設(shè)置好的問題,等待一個他們組織過語言的答案。也或許,從前我的田野調(diào)查都是對我的本文化群體用母語進行,除了在臺灣的時候被嫌棄說話不夠志玲姐姐般溫柔,幾乎沒有遇到交流上的任何障礙。
Trsitan悄悄跟我說:“我不懂人類學(xué)的田野調(diào)查,你來開場吧?!蔽蚁肓讼耄f:“你們先做一下自我介紹吧,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里有幾個人……”Marie,Justine, Anne …… 所有的孩子,都說流利的法語,有一個法語名字。我接著問她們將來想做什么,女孩們給出了統(tǒng)一的答案:空姐?!盀槭裁茨??”“我姐姐是空姐,她常常飛澳洲,我想要跟她一樣?!薄拔蚁胍グ屠杪眯??!薄靶剿芨甙。梢再I很多漂亮的衣服?!?…… 唯獨有一個叫Sophie的小女孩例外,她想要成為一名舞蹈家,說著她就站起來走到?jīng)鐾ね猓叩裟_下的人字拖,跳起了舞。另外兩個女孩走過去加入她,還哼起了當?shù)氐拿裰{為自己伴奏。風(fēng)吹過的時候,大朵的紅色扶?;湎隆莻€畫面真是美極了。
Simon喳喳呼呼的跑過來我們的小組,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對我說:“我跟他們的訪問中,有人說 ‘頭疼’。比如,這幾年旅游業(yè)發(fā)展,空氣和海水被污染了,他們總是覺得‘頭疼’;還有剛才又有沙灘車開過,他們說那種噪音也會讓他們‘頭疼’;還有還有,今年一月份連著下了很久的雨,也讓他們覺得‘頭疼’…… 我覺得‘頭疼’可能是個關(guān)鍵詞,你快問問你的小組的成員,他們是不是會‘頭疼’? 旅游開發(fā)和環(huán)境保護之間的張力,可以當作我們結(jié)業(yè)報告里的重要內(nèi)容拓展開來,Kirschenblatt-Gimblett Barbara曾有一本講旅游文化的書就談到了這個問題,在日本工作的中國人類學(xué)家Han , 也編過一本Tourism and Glocalization ,從東亞的視角分析了這個張力……”他興高采烈的闡述著自己的論點,掉出一個接一個的參考書目。 那一刻,我也覺得“頭疼”。我終于開始厭倦這種高高在上地所謂科學(xué)家視角,他們根本不愿意拿出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去了解受訪者/被觀察者真正的生活面貌,偶然抓住的一兩個重復(fù)出現(xiàn)的詞語便如獲至寶,接下來只用簡單粗暴地去尋覓與此相關(guān)的線索來佐證自己的預(yù)設(shè)。對于“開發(fā)”的批判和對于“環(huán)?!钡墓拇?,對他們而言,與當?shù)氐木用竦纳顭o關(guān),只是跟西方的“政治正確”有關(guān)。當?shù)氐恼Z言是否有“污染”的概念?海水有什么變化?垃圾場建在哪里?多少噸核廢料從本土運來這里?沒有對這些生活中的具體事務(wù)點點滴滴細致入微的觀察,僅憑一段中學(xué)生的訪談,加上幾篇參考書目,就可以造出一份嚴肅的民族志報告?這比用咖啡機碾碎的海藻,用泳鏡代替護目鏡做出的試驗更加兒戲吧!
…….
殖民時代早已經(jīng)漸行漸遠,可是伴隨著全球化的進展,現(xiàn)代化發(fā)展相對滯后的社會和地區(qū),又因為資本沖擊,進入了新一輪的隱性“殖民”之中,也許“殖民”二字顯得太重,那至少是一種新形勢的剝削吧。如同法國政府為玻利尼西亞群島居民,提供高額社會保險,以及就業(yè)機會,但是同時依然掌控該地區(qū)的外交/國防/財政和司法權(quán),高等教育也由法國人主導(dǎo),除此之外,還不斷將核廢料運送投放在玻里尼西亞海域。相比社保和就業(yè)上的所獲取的利益,玻里尼西亞人民似乎付出了更加昂貴的代價。
同樣地,由于全球化流動的便利,加上外匯上的優(yōu)勢,近幾年國內(nèi)的東南亞旅游頗為火熱。誠然,旅游產(chǎn)業(yè)為目的地國帶來了經(jīng)濟發(fā)展,酒店/餐飲/娛樂/交通,甚至是色情產(chǎn)業(yè),為當?shù)貏?chuàng)造了就業(yè)崗位,帶來了經(jīng)濟活力,但這對于一個社會的長久發(fā)展,是否真的起到了良性推動作用,還需要謹慎的思考。如同我在Moorea觀察到的,漁民的兒子去了五星級酒店做服務(wù)生,原住民中學(xué)生的理想是做空乘,此處討論的重點不在于職業(yè)本身的高低貴賤,而是資本主義全球化帶來的另一種形式的剝削。通過短暫的利益輸送,達到長期對于人在物質(zhì)和精神上的雙重麻痹,并持續(xù)在一種隱性剝削的關(guān)系中發(fā)展下去。
反過來,作為旅行者本身,短暫的旅行把人帶到遙遠的國度,許多人享受到了在本社會無法享受到的物質(zhì)體驗,短暫的感官刺激,讓人忘記掉自己在本社會的階層,或者說讓人暫時進入了超越自己本身的階層的幻覺之中。
當然,如果拋開了各地的自然基礎(chǔ),地理因素,歷史條件,文化傳統(tǒng)等去空談今天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剝削與被剝削的關(guān)系,未免有些草率;只是,我們在享受全球化帶來的便捷和旅行帶來的感官刺激同時,保留對于他者命運的關(guān)懷,卻是極其必要的一個同理心。
尾聲
兩周的Summer School 結(jié)束后,我乘船回到大溪地。從碼頭出來時Ronald戴著墨鏡等在出口處,見到我時說:“好久不見!”是啊,五年的確算是很久了。Ronald是法國人,也是我和éric的舊同事。在上海的那一年,我們常常下了班一起吃飯喝酒,他當時交往著當年上海世博會的世博小姐,是一個大溪地姑娘。2012年底我離開上海,后得知他次年也結(jié)束了他的外交官生涯,來這島上結(jié)了婚安了家,現(xiàn)在在這里的中學(xué)里做數(shù)學(xué)老師。我在他家再次見到了他美麗的妻子,還有兩個未曾謀面的孩子,都是男孩,大的已經(jīng)上學(xué)校,小的剛學(xué)會走路,他們叫我 “tata ”,我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稱呼,有種久遠的親切感。
吃過飯,Ronald開車載我出去環(huán)島,帶我去看了火山熔巖遇海水冷卻后形成的黑沙灘,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黑色的沙子,用手去抓,手卻不會染黑,我驚喜地在沙灘上跳了起來……他說:“很多人問我是否后悔過放棄外交官的生涯,你現(xiàn)在看到了,我再也不用每天西裝革履并且言辭謹慎的代表政府去工作。在這里,我只是我。給學(xué)生上完課,我就去沖浪,浮潛,或者海釣。上海的生活跟巴黎很像,而這里像是它們的反面。也許你不相信,我常常還覺得大溪地太熱鬧了,我想搬去Moorea,但是現(xiàn)在孩子要讀書,要考慮他們的環(huán)境,等他們大了,我真的要搬去一個更安靜的小島。到時候也不用再工作,餓了上山采果子,下海打漁,這些都是免費的?!彼又磫栁遥骸澳阆矚g這里嗎?有沒有考慮來這里生活? ”“我可不會打漁。”“玻利尼西亞大學(xué)也有人類學(xué)系,你畢業(yè)了來教書啊?!蔽也恢涝趺椿卮稹L枏暮5牧硪欢碎_始下降,余暉撒在黑色的沙灘上,熔巖的顆粒反射出星星點點的光輝,有人抱著帆板從岸邊折回…我蹲下身,抓起一把黑色的沙子,小心翼翼地用紙包起來,準備帶回國。至少,讓自己記得,在海的另一邊,還有這一種生活方式。
回到上海時,我再次見到éric時,他興奮地跟我說:“這次談得很成功,我們的項目馬上要簽約了,我們要在大溪地開始工業(yè)養(yǎng)魚了,我以后要經(jīng)常去那邊咯。”“你要去大溪地做漁民了嗎?”“嗯,我們要養(yǎng)石斑魚,還有鮑魚和龍蝦,很多海鮮,我們投資了十五億美金,要修建一個大溪地海洋產(chǎn)業(yè)園,大約每年的海產(chǎn)品要達到20萬噸!”“那都賣給誰???”“會有很多運到上海來,也會銷到歐洲吧,你可以在網(wǎng)上查我們的新聞啊”……
新聞里說,他們馬上要開始在玻利尼西亞群島修建防波堤,修公路,漁場,會雇傭很多的當?shù)厝藖眇B(yǎng)魚,他們還也會建新的工廠,把魚加工或者包裝,會有很多很多的大船開過來,把這些魚運到世界各地……
我又想起了電影《The lost city of Z》中曾有這樣的情節(jié),英國探險家?guī)е鴥鹤觼淼絹嗰R遜森林中尋找代表神秘文明的古城,發(fā)覺原住民獲取食物的方式是——采摘一種植物的葉子,將汁液擠入河流之中,隨即有魚類漂浮到水面,原始人將魚捕獲。讓探險家驚訝的是:“他們每次只取自己需要的數(shù)量?!?/p>
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再去玻利尼西亞,還有沒有機會登上Moorea島。如果我還有機會再去的話,能不能再見到圖瓦黑,能不能在多魚之夜出海去看鯨魚,能不能嘗到用椰子喂養(yǎng)的螃蟹?也許不久的將來,我在上海,或者巴黎,都能吃到來自玻里尼西亞群島的魚或者螃蟹,但不知道會不會有椰子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