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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宋史札記一則

“偷詩賊”錢仲聯(lián)《夢苕盦詩話》第一百八十一條云:“頃見金丈松岑所主編之《文藝捃華》中,載有吳江范煙橋(鏞)所撰之《詩壇點將錄》,僅三十八人,未能全部配合。中有甚貼切者?!┲杏幸蝗?,余不敢贊同,為賽

“偷詩賊”

錢仲聯(lián)《夢苕盦詩話》第一百八十一條云:“頃見金丈松岑所主編之《文藝捃華》中,載有吳江范煙橋(鏞)所撰之《詩壇點將錄》,僅三十八人,未能全部配合。中有甚貼切者?!┲杏幸蝗耍嗖桓屹澩?,為賽仁貴徐某。某詩,無一首不抄襲,賜以‘賽仁貴’之銜,如何消受得起?不如于‘鼓上蚤時遷’、‘白日鼠白勝’二人擇一處之,則當矣?!钡趦砂傥迨l論陳恭尹(獨漉)剽袁中郎詩,又及之:“因此聯(lián)想及近日偷詩名手杭人徐某,近又大竊李越縵詩,印成小頁,分寄友朋。此君殆真以世人皆無目者邪?何不以陳獨漉為借口,更可放膽而竊。呵呵!”(《民國詩話叢編》本)

范煙橋《詩壇點將錄》

按范氏《詩壇點將錄》,刊于《文藝捃華》1935年第二卷一期,其中擬“賽仁貴”者,厥為徐定戡(1916 - 2009)。知錢仲聯(lián)之所指,即是徐氏。徐杭州人,原名祖武,晚號稼研。十六歲著《弱歲吟稿》,傳為“神童”?!妒z室詩話續(xù)編》卷二第四十一條云:“江南徐祖武,年少驚才絕艷,自言為詩好仲則、定盦,自編六百馀首,分三卷印行之,皆七言絕句也。(中略)集中大同小異,美不勝采,自可如王次回之《疑雨集》、黃莘田之《香草箋》,單行傳世?!彼啤白跃幜兮攀住?,蓋指《祖武雜詩初稿》,其書刊于1933年,徐氏年十八歲。陳衍所加評語,頗可玩味。此其少作入石遺法眼者。其晚歲之詩,則見采于陳聲聰《荷堂詩話》:“徐定戡清才敏給,記誦浩博,詩詞唱和嘗疊韻不已,予與九思皆甚畏之?!保ǜ=佬g(shù)出版社,95-96頁)不意為錢氏輕蔑若是也。

讀《宋史》札記一則

《宋史》卷二百六十九《陶穀傳》:“穀強記嗜學,博通經(jīng)史,諸子佛老,咸所總覽;多蓄法書名畫,善隸書。為人雋辨宏博,然奔競務進,見后學有文采者,必極言以譽之;聞達官有聞望者,則巧詆以排之。其多忌好名類此?!保ㄖ腥A書局本,第二十六冊9238頁)

按,陶穀本姓唐,為晚唐名詩人唐彥謙之孫,所謂名家之裔也。其著作傳于今者,為《清異錄》。其如此為人,則似于晚清李慈銘。李詳《藥裹慵談》卷四“李莼客”條:“莼客好罵人,名位居其上者,務傾之以為快;而于后生一節(jié)之士,殷殷求見,未嘗不推襟接納,教以詩文門徑,且時招集以杯酒示禮。故譽莼客者參半,貴人大僚多陰疏莼客?!庇志砹袄類鄄壬睏l:“繆藝風先生言愛伯遇科第顯貴,務摧抑之,不為禮。若后門寒素修謁求進,無不款款虛己,與談詩文要妙,且設(shè)食相待,為之吹噓,不遺馀力。正其兀傲不群處。世人但以驕嫚目李,過矣?!保ā独顚徰晕募飞蟽?,668頁、717頁)

海涅《論浪漫派》德文本

錢鍾書《容安館札記》

為人趨附于強者,固是流俗大病,而必專門反之,“好與諸有大名大位者為仇”(曾國藩語,見梁啟超輯《曾文正公嘉言鈔》),如李慈銘、陶穀之所為,其實亦非中道。較此又更可嗤者,則邢子才、歌德是也。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二百三十九則摘海涅《論浪漫派》(Die Romantische Schule),中有云:“Goethe hatte Angst vor jedem selbst?ndigen Originalschriftsteller und lobte und pries alle unbedeutende Kleingeister;ja,er trieb dieses so weit,dass es endlich für ein Brevet der Mittelm?ssigkeit galt,von Goethe gelobt worden zu sein.”(見第一冊377頁。其大意為:歌德畏逢真作手,其所獎許之人,例皆無足重輕之小有才者;甚且彼之所譽,適為庸才之標目云)錢先生并云:“按即《北齊書》卷二十二:‘邢卲譽盧思道,以詢祖為不及,詢祖曰:“見未能高飛者借其羽毛,知逸勢沖天者剪其翅翮。”’”雖然,其事為人看破,亦不值一錢也。

目瞤書

比閱《二十五史補編》中之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拾補》,見有《目瞤書》一種,姚氏按云:“《隋志》五行家‘梁有《啑書》、《耳鳴書》、《目瞤書》各一卷,亡?!锻ㄖ韭浴肺逍须s占家《目瞤書》一卷?!辈⒁段骶╇s記》:“樊將軍噲問陸賈曰:‘自古人君,皆云受命于天,云有瑞應,豈有是乎?’賈應之曰:‘有之。夫目瞤得酒食,燈花得錢財,乾鵲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小既有徵,大亦宜然。故目瞤則祝之,燈花則拜之,乾鵲噪則餧之,蜘蛛集則放之?!彼啤端逯尽?,指《隋書經(jīng)籍志》。姚氏為《隋志》專家,其《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卷三十六《目瞤書》下又引桂馥《說文解字義證》:“《一切經(jīng)音義》引《說文》云:‘瞤,目搖動也?!段骶╇s記》:‘夫目瞤得酒食,故目瞤則祝之?!嚏摺堆葸B珠》:‘臣聞目瞤耳鳴,近夫小戒。’馥案北俗謂之眼跳,占小吉兇?!惫痧ニ啤把厶保裾Z猶然,是所謂目瞤,即眼皮跳也。

按,《百喻經(jīng)》卷上載一事,亦及于目瞤:“昔有一人,欲得王意,問余人言:‘云何得之?’有人語言:‘若欲得王意者,王之形相,汝當效之?!巳思幢阃镣跛?,見王眼瞤,便效王瞤。王問之言:‘汝為病耶,為著風耶?何以眼瞤?’其人答王:‘我不病眼,亦不著風,欲得王意,見王眼瞤,故效王也?!趼勈钦Z,即大嗔恚,即便使人種種加害,擯令出國?!敝芙B良《百喻經(jīng)譯注》作眨眼解(中華書局本,53頁),是也。蓋瞤有二義,其一同于瞬字(瞬訓眨眼,《列子·湯問》中飛衛(wèi)告紀昌云:“爾先學不瞬,而后可言射矣?!奔雌淅?,見《集韻》。其事頗發(fā)人深省,不僅供一哂已也。蓋亦猶吾國東施之效西施顰,在西施美者,移之東施,其不為笑料也幾希。

林紓譯本《伊索寓言》:“巨鷹下自萬峰之巔,攫羔而上,鴉見而羨之,思與鷹競攫肉,飛鳴于牧場,得羖羊而爪其背,爪為羊毛所糾,力爭不能脫。牧者就而捕之,反剪其翼,歸以授其子。子問牧人曰:‘此何鳥耶?’牧人曰:‘殆鴉也。彼其自況,則鷹耳?!保ā兑了髟⒀怨抛g四種合刊》,181-182頁)鴉而自比于鷹,妄矣,其所受之害,抑又加酷。

顧炎武論作文字,反對摹仿。《日知錄》卷十九“文人摹仿之病”條云:“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極詣,況遺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且古人作文,時有利鈍,梁簡文《與湘東王書》云:‘今人有效謝樂康、裴鴻臚文者,學謝則不屆其精華,但得其冗長;師裴則蔑棄其所長,惟得其所短。’宋蘇子瞻云:‘今人學杜甫詩,得其粗俗而已?!保ㄒ姟额櫻孜淙返谑艃裕?50頁)其語最正,其意視古寓言之所誡,并無不同也。

《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摘周桂笙《新菴筆記》“自由結(jié)婚”條吳趼人之識語,尤為語妙:“凡學他人者,先得其短處。吾束發(fā)授書時,字未嘗識也,而師年老多欬病,吾退學時,必作傴僂狀,效其咳。以此地之人學彼地之語,未必遂能操其語,而彼地詈人之詞,必先學得之。金圣嘆《西廂記序》論子學父一節(jié),可參觀?!保ㄒ姷谌齼?65頁;按吳氏原文,見廣益書局本《新菴筆記》55-56頁,較此冗而蔓,得錢先生為“削煩”,讀之乃佳)。

所謂“《西廂記序》論子學父一節(jié)”,吳氏識語中,亦盡數(shù)錄之,為錢先生所節(jié)去,而代之“可參觀”三字。其實,此節(jié)不在《西廂記序》,而見于《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四之總批:“語云:‘其父報仇,子乃行劫?!w言報仇必殺人也,而其子者不見負仇,但見殺人,則亦戲?qū)W殺人。……圣嘆現(xiàn)見其事已數(shù)數(shù)矣?,F(xiàn)見其父中年無歡,聊借絲竹,陶寫情抱也,不眴眼而其子手執(zhí)歌板,沿門唱曲。若是乎謝太傅亦慎勿學也。現(xiàn)見其父憂來傷人,愿引圣人,托于沈冥也,不眴眼而其子罵座被驅(qū),墜車折脅。若是乎阮嗣宗亦慎勿學也?,F(xiàn)見其父家居多累,竹院尋僧,略商古德也,不眴眼而其子引諸髡奴,污亂中冓。若是乎張無垢亦慎勿學也?,F(xiàn)見其父希心避世,物外田園,方春勸耕也,不眴眼而其子擔糞服牛,面目黧黑。若是乎陶淵明亦慎勿學也?!保ā督鹗@全集》第二冊,889頁)其發(fā)揮“先得短處”之旨,可謂酣暢。讀此一節(jié),則知錢先生批評《圣嘆外書》,所云“《水滸》、《西廂》最有辯慧,助談益智”(見《中文筆記》第一冊,112頁),良非虛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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