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隨”三部曲的終章《天使墮落在哪里》中,路內筆下的主人公楊遲從一場洪災中幸存下來,站在屋頂,他看著沖刷小鎮(zhèn)的大水,“有一瞬間感到那不是災害,而是時間流淌,里面裝滿了無數人的面目”。
“追隨”三部曲
這個接近奇觀化的描寫在路內的新小說《霧行者》里同樣有效,從1998年到2008年,新千年巨變的前夕到新千年后的互聯(lián)網時代,形形色色的角色——倉庫管理員、文學青年、流水線工人、身懷野心的幫派青年——在工業(yè)小鎮(zhèn)和城市中偶遇、離開又重逢。只是楊遲所感觸到的流淌、延續(xù)的時間在《霧行者》中被重組,分為五章:名為“暴雪”的2004年、逆戟鯨(1998)、迦樓羅(1999)、變容(2008);《霧行者》中的現實世界也不再完整,名為“人山人?!钡淖詈笠徽聛碜灾魅斯四驹频囊徊啃≌f,補充了前四章中缺失的1999年到2007年。
小說主要圍繞周劭和端木云展開,兩人是大學同學,因文學結緣,畢業(yè)后共同在上海謀生,推銷保健品。在經歷一場意外后,他們來到了鐵井鎮(zhèn)——一個位于江浙滬交界處的小鎮(zhèn),在經濟騰飛的九十年代末期變成外資注入的開發(fā)區(qū)。像成千上萬從五湖四海匯聚于此的青年人,周劭和端木云成為這里的工人。
鐵井鎮(zhèn)如同“追隨”三部曲中的戴城,端木云評價為“一個更大的監(jiān)獄,但這里的人們不像刑徒,而是一支凝固的亡軍”,其中持續(xù)上演著的幫派沖突、露水般的兒女情長,像是小說中提到的黑色電影,粗劣、流俗,又因為沖突爆發(fā)時,某個工人坐在夜色的馬路下,尋找被砍斷的右手,又或者另一個幫派成員倒在土坡,喉嚨被割開,胸口插著軍刀而顯露出黑色的一面:不花拳繡腿也不拖泥帶水的冷酷——試想下賈樟柯的電影《江湖兒女》里,廖凡飾演的黑幫大佬在街頭被數十名混混圍堵,頭被按住狠狠砸向車蓋。
賈樟柯電影《江湖兒女》劇照
“江湖兒女”也是混跡鐵井鎮(zhèn)的青年們經常掛在嘴上的話,他們中的一些在撇下這句話后,便帶著秘密離開了鐵井鎮(zhèn)。世紀末即將到來時,端木云和周劭成為外倉管理員,分別在重慶和北京開始了新生涯的第一站,隨后駐守在全國各地的倉庫。
地理的邊界被打開,角色出走,小說的面貌因此成形,因此延伸。無數在鐵井鎮(zhèn)、在更早之前相識的角色離開、重逢,將秘密與往事如拼圖般呈現,充滿變數的時代背景和繁多的角色在這樣獨特的敘事中被編織,《霧行者》意不在模仿偵探小說般的燒腦——盡管它確實以一宗謀殺案開場,又穿插了數起謀殺案;它回避成為那種背負宏大歷史命運的現實主義小說,它更接近模糊了時間、丟掉方向后的公路小說,維持恰到好處的密度,帶有游蕩的質感,敘事的主線不再重要,小說的現實與小說中的小說互補,構成了書名里的“霧”。
借用周劭對外倉管理員這一職業(yè)的看法:“你每天對著庫區(qū)發(fā)呆,看看書,聽著電臺情歌,愛上某個小姐甚至昏了頭想娶她,但最多六個月,這一切都會結束。另一個倉管員來接替你,繼續(xù)你的生活,你去另一個城市接替另一個倉管員,有些城市更溫暖,有些城市更寒冷,差別也只此而已。”
這種看似邊緣、特殊的職業(yè)給予同為外倉管理員、也是文學青年的端木云一種能力:參與生活,卻無需深入生活,最大程度地體驗、思考文學與現實兩種維度。依靠角色的身份,小說中對文學與現實的討論應運而生。第四章里,周劭與大學時的戀人辛未來重逢,周劭講起一個故事,被家暴的女人跟隨村民去哄搶散落在公路上的水果,一輛沖入人群的卡車唯獨撞死了這個女人。她的賭徒丈夫得知后非常開心,因為自己能獲賠一大筆錢。
這個故事荒誕、讓人心碎和絕望,甚至有種要大聲質問命運的沖動,這也是《霧行者》里眾多絕望的故事之一。當周劭將這個故事作為小說素材講給端木云時,后者表示“死者在看著虛構者的筆尖”。
端木云的這句話初讀時讓人不寒而栗,不存在的凝視近乎一把隱形的刀,時刻懸在虛構者頭頂,超出了對虛構者道德與良知的考驗,這是文學與現實的較量,關于死者的現實,歷史的現實。
這種較量也確實發(fā)生了。小說的第五章,端木云與九十年代結交的作家小川談到一本名為《巨猿》的書,《巨猿》的一部分講到女孩蘭婭見證自己的智障姐姐從一起真相不明的襲擊到死去的一生。時隔多年,《巨猿》的作者得知了小說原型的真相:智障姐姐遭受強暴,懷孕后墮胎,嫌犯是自己的本家堂哥。作者和小說一同被足夠殘酷的真相擊潰,她開始收回并銷毀這本書。死者不止看著虛構者的筆尖,甚至奪過那桿筆,在紙張上劃下紅叉,懲罰了虛構者。
正如端木云回想自己初寫小說時“毫無良心地”把自己的姐姐寫進小說里,“時隔多年,我想,我再也沒有機會向她解釋,什么是文學,什么是安慰,如果有安慰那么必然也有懲罰,是什么在懲罰我們,什么樣的安慰可以算是安慰?!?/p>
文學落敗,文學似乎變成對現實的暴政,與懲罰對應的安慰存在嗎?
端木云在搖滾現場認識了名為姚雋的女孩,后者向他講述幾年前自己的好友在演出結束后被殺害的事情。與姚雋分別后,某一天端木云看到了兇手被抓住的新聞,再往后他讀到了姚雋的小說,兩個女孩一起去看搖滾演出,小說在演出中途結束,并未寫到好友被殺。
姚雋試著在小說中繼續(xù)延續(xù)好友的生命,“我們談論著友誼,像是可以喝退一切鬼”。對她自己、對端木云和了解真相的讀者,這確實是種安慰,只是如果出于對文學極端的苛刻,這未免也是種虛假的、自私的安慰。小說中的另一句話“死者體會不到正義”,死者也體會不到安慰。
當《霧行者》以《人山人?!方Y束、小說以回到小說構成無解的閉環(huán)后,觀感接近《霧行者》的作者路內將展示給讀者的牌全部收走,小說的現實消弭,只留下《人山人?!返淖髡叨四驹平o出的四座高峰,“此時此地,濕婆神、青色美麗的女神、圣母、大尊師,正同時站在我們眼前哪”。種種關于文學與現實的討論——并未以正面且系統(tǒng)的方式寫就,也沒有機會寫就,那些零散的故事中收獲到的零散的聲音,依舊沉重,擲地有聲。
我想起路內在他上一部小說《慈悲》的后記中,寫父親下崗后,母親每日黃昏從廚房觀望樓道口,等著父親帶回從麻將館贏來的錢,最終幫助全家撐過下崗年代。這段經歷的荒唐與殘酷,路內覺得沒臉寫進小說,也從未寫進去。也借此揣度一下,這或許是路內在《霧行者》中拋出那些聲音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