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虎難下:戊戌政變急先鋒
丁酉、戊戌之交(1897—1898年),在史無前例的“瓜分”危機籠罩下,朝野內(nèi)外要求改革的呼聲再度高漲。以戊戌會試為契機,康有為及其門人齊聚京城,通過上書光緒帝、代言官擬折、促動公車上書、發(fā)起保國會、呈遞改革書籍等多重形式,不斷宣傳改革的必要與迫急。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1898年6月11日),光緒帝征得慈禧太后同意,頒布“定國是詔”,實行變法,直至八月初六日(9月21日)戊戌政變發(fā)生,史稱“百日維新”。此短短百余日,不僅是愛新覺羅王朝興衰所系,也是晚清中國轉(zhuǎn)弱為強的一大契機。正是在這一緊要關(guān)頭,楊崇伊通過告密手段,推動朝局發(fā)生驚天逆轉(zhuǎn)。
康有為
關(guān)于楊崇伊戊戌告密,學界目前鮮有爭議,但研究重心往往都放在政變之前他聯(lián)絡(luò)守舊勢力、勾結(jié)榮祿、赴頤和園告密等表象上,而對其斷然出手的動機與時機,未能詳察。事實上,在政局叵測多變的戊戌年,告密并非如后人想象的那般輕而易舉,而是有著巨大的政治風險。楊圻描述其父“凡草密疏,惟我母侍左右,雖為子者,不知也。”這反映楊崇伊在政治上不失謹慎一面。
從就任御史到“百日維新”前的兩年間,楊崇伊相繼上奏40余件,內(nèi)容一是舉劾官員,二是議論時政。就前者而言,除文廷式、李盛鐸外,他還彈劾過總理衙門章京楊宜治、方孝杰,江西藩司陳湜,江蘇候補道朱之榛,江蘇候補知府譚泰來,招商局文報總辦王松森,戶部主事金鵬,江蘇巡撫趙舒翹,元和知縣葉懷善,道員張鴻潤,廣東巡撫許振祎,道員周冕,詹事府左中允黃思永等。就后者而言,除奏請封禁強學會、嚴控津滬報館外,他觸及的議題還包括刑部盜案應(yīng)定新章,推薦盛宣懷督辦蘆漢鐵路,度支問題,江蘇鑄幣及四川官錢票,廣鑄制錢,整頓云南銅廠,請飭諸臣統(tǒng)籌全局,廣東闈捐,厘正文體,遼南糧賦、詞訟,順直義賑,預儲使才,派大臣經(jīng)理東三省,準民間承買荒廢官地,五城案件審理,停辦鋪捐藥牙,禁販米出洋,裁兵宜慎等。其中,除兩劾朱之榛,屬于公報私仇外,彈劾周冕是秉承李鴻章的意旨;彈劾方孝杰和保薦盛宣懷任蘆漢督辦,則是迎合李鴻章的心腹盛宣懷(按:盛可能為此向楊氏行賄)。再就其議題的廣度而言,雖然涉及財政、法律、軍事、民生、工礦、科舉諸方面,但在外交上,除建議預儲使才外,楊氏似乎刻意保持緘默。這顯然也是顧及身為總理衙門大臣的李鴻章的立場。換言之,楊一直“黨”于李鴻章,毋庸置疑。
及至“百日維新”開幕,楊崇伊的上奏頻率明顯下降,尤其四月二十七日(6月15日)翁同龢去職,對他的思想構(gòu)成相當沖擊。雖因彈劾文廷式,楊在政治上已和翁同龢背道而馳,但二人的私交并未斷絕。翁被黜離京之際,楊還追送至塘沽,表現(xiàn)得情深義重:
戊戌四月(翁同龢),為康逆所傾,奉詔回籍。伊追送于塘沽,執(zhí)手依依,乃有知己之語。
翁同龢
不過關(guān)于翁去職的原因,楊的判斷卻是“為康逆所傾”。這與學界目前的兩種主流判斷(一說慈禧太后脅迫光緒帝自剪羽翼;一說光緒帝對翁不滿)皆屬相左。盡管如此,由此卻頗能反映出楊對“康黨”的深刻忌憚和對其政治實力的高估。畢竟此前他公開得罪過帝黨和“康黨”,如今光緒帝的發(fā)憤有為、“康黨”的炙手可熱和改革政令的輪番下達,怎能不令其惶惶不安?
自光緒二十三年冬俄國進據(jù)旅大,李鴻章因其親俄路線而廣受中外輿論抨擊,遠不及榮祿手握實權(quán),聲勢烜赫。為求自保,光緒二十四年五六月間,楊崇伊曾私赴天津拜謁新任直隸總督榮祿,謀求外調(diào)。六月,榮祿就此復函,雖褒揚其“抱負不凡,留心兵事,思欲及時自效”,但仍以“格于成例”為由,婉拒了楊的外調(diào)請求。盡管如此,榮祿還是給出這樣頗具深意的許諾:“將來倘有機會可乘,必為設(shè)法以展長才?!边@透露二人此時雖然稱不上親密盟友,但已達成初步的政治默契。
此后直至戊戌告密之前,楊崇伊未上一折一片。這為我們判斷他此期的政治思想狀況,增加了難度。慶幸的是,《清廷簽議〈校邠廬抗議〉檔案匯編》中還保留了若干蛛絲馬跡。該年六月,因師傅孫家鼐推薦,光緒帝下旨將馮桂芬《校邠廬抗議》分發(fā)部院卿寺堂司各官簽議,據(jù)以甄測他們對待改革的態(tài)度和制定變法綱目。楊當時是與滿御史穆騰額聯(lián)名,但若結(jié)合他此前的上奏來看,可知該簽單主要反映了楊的個人意見。和多數(shù)與議者相比,楊對待簽議的態(tài)度雖不失認真,但根本傾向仍屬保守。他雖然承認“無一成不變之法”,但認為政治成敗的關(guān)鍵在于“人”而非“法”,縱有善法,不得其人,“變”不如“不變”。以朝野熱議的科舉改革為例,他不但認定“改會試議”不可行,還認為即便而今改試策論,“若校閱非人,將來積弊與時文等”。又,論及“停武試議”稱:“張之洞、陳寶箴所奏如果行之,則勇鷙兇悍之夫,不得應(yīng)試,必入于匪矣,可不懼哉!”既然對于馮桂芬、張之洞等人相對溫和的科舉改革主張,他都頗有微詞,對于此后光緒帝下達的裁冗官、冗署諸舉措,他也勢難贊同。另外,不僅是在停武科的問題上,在論及“善馭夷議”時,楊也毫不掩飾對張之洞的惡感:“近日已受宜和反戰(zhàn)之害,張之洞有意自強而喜用名士,故議論多而成功少?!狈泊搜哉?,固然緣于他對張之洞號召改革的不滿,同時也不乏派系因素:張氏一向與李鴻章對立,而楊有心投靠的榮祿,也認為張“不甚滿人意”。
倘若說在百日維新初期,楊崇伊基本處于觀望狀態(tài),七月下旬李鴻章罷值總署,則直接激起了他對光緒帝和“康黨”的仇視與報復。先是七月十九日(9月4日),光緒帝乾綱獨斷,一氣罷免懷塔布等禮部六堂官,引發(fā)一場政壇地震,也嚴重觸怒了慈禧太后。七月二十二日(9月7日),光緒帝又下旨將李鴻章、敬信逐出總理衙門。李鴻章被黜,主要原因是其親俄路線(尤其是促成蘆漢鐵路借款)遭到英國政府的強烈抗議,以及總理衙門大臣張蔭桓等人從中挑唆(筆者擬另文說明)。毋論原因如何,李鴻章下臺,對楊崇伊而言,意味著他既失去了政治上的最大靠山,又增加了遭到“康黨”清算的風險。要想從根本上扭轉(zhuǎn)局面,只有將光緒帝拉下馬。
其時光緒帝與“康黨”過于激進的改革手段和對后黨的露骨排斥,已經(jīng)在保守派中間引發(fā)強烈反彈。在京津之間頻頻奔走、深諳高層內(nèi)幕的楊崇伊,既能準確感知后黨陣營的蠢蠢欲動,又野心勃勃,意圖從中牟利。而奏請慈禧太后重出訓政,無疑是合乎其御史身份和政治利益的抉擇??涤袨樽跃幠曜V載:
先是自懷塔布既黜,李鴻章、敬信亦撤去總署差,舊臣惶駭,內(nèi)務(wù)府人皆環(huán)跪后前,謂上妄變祖法,請訓政,后不許。立山等乃皆走天津,謁榮祿,請廢立。旗人冠蓋相望。御史楊崇伊,亦榮黨也,草折請訓政,出示榮祿。榮祿許之,令楊崇伊持折見慶邸而面商之。慶邸與李聯(lián)英皆跪請西后訓政,立山等至謂上派太監(jiān)往各使館,請去西后,西后大怒?!瓧畛缫劣诔醵罩令U和園,遞請訓政折。西后意定。
以上所述,雖細節(jié)不盡準確,但將當時帝后、滿漢、新舊對立的形勢著實刻畫得入木三分,對楊的政治表現(xiàn)及其告密效果的描述,亦大體不差。
楊崇伊赴頤和園呈遞密折,系在戊戌年八月初三日(1898年9月18日)。證以葉昌熾、蔡金臺、張仲炘、鄭孝胥、惲毓鼎、趙炳麟、夏孫桐、蘇繼祖、徐一士等人所言,以及盛宣懷“坐京”探得的消息可知:楊在擬奏之前,曾透過已革內(nèi)務(wù)府員外郎慶寬,試探過慈禧太后心腹李連英的口風,并就上奏內(nèi)容與龐鴻書有過協(xié)商。密折擬成后,楊先后詣軍機大臣王文韶、總署大臣廖壽恒請求代遞,皆遭拒絕;李鴻章也無意介入。楊勢成騎虎,遂赴天津征詢榮祿的意見,經(jīng)其居間,最終說服慶親王,轉(zhuǎn)呈慈禧太后。為增加勝算,楊還試圖邀御史張仲炘等人聯(lián)名,卻無一應(yīng)者,只好單獨上奏。密折內(nèi)容如下:
自東瀛發(fā)難,革員文廷式等昌言用兵,遂致割地償款。兵禍甫息,文廷式假托忠憤,與工部主事康有為等,號召浮薄,創(chuàng)立南北強學會,幸先后奉旨封禁革逐,未見其害。乃文廷式不思悔過,又創(chuàng)大同學會,外奉廣東叛民孫文為主,內(nèi)奉康有為為主,得黃遵憲、陳三立標榜之力,先在湖南省城開講,撫臣陳寶箴傾信崇奉,專以訕謗朝廷為事,湘民莫不痛恨。今春會試,公車駢集,康有為偕其弟康廣仁及梁啟超來京講學,將以煽動天下之士心。幸士子讀書明理,會講一二次,即燭其奸詐,京官亦深知其妄,偶有貪鄙者依附之,而吐罵者十居八九。不知何緣,引入內(nèi)廷,兩月以來變更成法,斥逐老成,藉口言路之開,以位置黨羽。風聞東洋故相依籐〈伊藤〉博文,即日到京,將專政柄。臣雖得自傳聞,然近來傳聞之言,其應(yīng)如響。依籐果用,則祖宗所傳之天下,不啻拱手讓人?!┯醒鰬┗侍蟆慈沼栒?/p>
基于此前劾罷文廷式的經(jīng)驗,楊崇伊深知慈禧太后對其非同一般的忌恨,故而開篇首及文氏甲午主戰(zhàn)、發(fā)起強學會的舊過,再及其創(chuàng)立“大同學會”、勾通孫文、訕謗朝廷的新罪,并刻意將“大同學會”與湖南南學會混為一談,以坐實諸人內(nèi)外勾連的反叛行徑。進而筆鋒一轉(zhuǎn),提到康有為等自今春以來,煽惑士心,勾結(jié)內(nèi)廷,莠言亂政,并意圖援引日本故相伊藤博文入京執(zhí)政,危及宗社。這一刀筆吏深文周納的理路,雖然充斥著種種虛妄無據(jù)之詞,但所述伊藤博文入京一事,還是引起慈禧太后對日本干預中國內(nèi)政、禍起肘腋的警覺。何況自七月中下旬以來,因光緒帝罷免禮部六堂官、超擢軍機四章京、請設(shè)懋勤殿,帝后關(guān)系已然如履薄冰。當此一觸即發(fā)之際,楊崇伊此一密折,不啻火上澆油,將慈禧太后對光緒帝、康有為等人的不滿一并激發(fā)出來,同時也為其重出訓政營造了口實。
其后,正如茅海建諸先生所考證的,收到密折當晚,慈禧太后就決定先發(fā)制人,提前回宮。八月初五日(9月20日),伊藤博文覲見光緒帝之后,帝后雙方發(fā)生激烈沖突。次日,慈禧太后宣布重行訓政,戊戌政變發(fā)生。隨后袁世凱又出首康有為等人的“圍園劫后”密謀,致令政變進一步朝血腥恐怖的方向發(fā)展。
關(guān)于楊崇伊挑動戊戌政變,早自政變發(fā)生之初,時人已有定論。袁世凱稱,八月初六日晚,“榮相折簡來招,楊莘伯在坐,出示訓政之電,業(yè)已自內(nèi)先發(fā)矣?!比~昌熾八月初九日日記載:“又聞首發(fā)難者,仍系敝同鄉(xiāng)楊侍御也。此君沈深陰鷙,圣門諸賢,嘐嘐然志大而才疏,本非其敵?!币钊沼钟洠骸耙婙P石、范卿、淮海昆仲、蔚若,各證所聞,知莘伯發(fā)難無疑義?!睏畛缫帘救艘矊Υ酥毖圆恢M:“康逆潛蓄異謀,托辭變法,乃弟(按:康廣仁)便服私入椒涂,剪發(fā)改裝,見諸奏牘,同心謀逆,立有合同,無人不知,憚于發(fā)難。弟知其舉事之日,不得不上告慈圣?!辈贿^楊之所以一擊即中,在根本上還是取決于慈禧太后的態(tài)度。以下分析可謂切中肯綮:“楊崇伊的奏折總計只有500多字,如果說慈禧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僅僅因見到這數(shù)百字的條陳,便作出訓政的決定,恐怕也過于簡單。因此,楊崇伊的上疏,形式意義遠遠大于內(nèi)容本身。與其說它是慈禧訓政的導火線,不如說它是后黨決定開始行動發(fā)出的信號。”
光緒
戊戌變法的失敗,光緒帝和康有為等人固然負有重大責任,但楊崇伊出面告密,實為影響政局的一大關(guān)鍵。楊之所以甘冒政治風險,公然站到康有為等人的對立面,其間亦經(jīng)歷了觀望、徘徊直至放手一搏的心路歷程。在此背后,既有新舊政見的不合,又摻雜了私人恩怨,尤其李鴻章罷值總署,對政局不滿而直接刺激了他鋌而走險的決心。恰逢部分守舊官僚和滿蒙權(quán)貴出于對改革的不滿和維護自身利益的需求,挑唆慈禧太后重新訓政;慈禧太后對光緒帝過于激進的改革手段和對既有權(quán)力格局的挑戰(zhàn),也很快心生不滿。楊崇伊這樣一個既善窺政治動向,又利欲熏心、大膽投機的人物,就這樣以奏請訓政的形式,充當了戊戌政變的急先鋒?!皩h爭任何一方來說,重要的并不在于爭取一大批還是全體臺諫,關(guān)鍵在于抓住雙方力量消長或君主傾向的有利契機,汲引及時而得當,一兩個臺諫便足以成為彈劾政敵、左右輿論的突破口?!比欢纱藢е碌慕Y(jié)果,不僅是高層政局的翻覆和百日維新的終結(jié),還有大批政治精英乃至整個國家命運的沉淪。
戊戌政變后的宦跡浮沉
自乙未年任職御史,楊崇伊一直效力于后黨,在戊戌政變中更是立下首功。依照常理,飛黃騰達應(yīng)是指日可待。不料政變之后,楊遲遲未能等到升遷的諭旨,反而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底,外放陜西漢中知府,遭到變相放逐。其中原委著實耐人尋味。
戊戌政變之初,慈禧太后對楊確實非常寵遇,曾面諭其不準回家,以防遭到康黨報復。楊也自恃有功,在圍剿“康黨”和政變善后諸問題上屢屢進言。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十一日(9月26日),楊氏密奏:“康黨”在逃未獲者甚多,請宣榮祿來京保護,并推薦李鴻章護理直督;又請旨嚴拿黃遵憲、熊希齡、梁啟超、徐勤、麥夢華,以及將陳寶箴、徐仁鑄革職。八月二十八日(10月13日),又奏“康梁避跡,必依孫文,此人不除,中華無安枕之日”,“請允臣等相機辦理”。其中后一奏折引起慈禧太后的高度重視,當日召見楊崇伊。隨后“除孫”被修正為“除康”,由楊氏協(xié)助慶親王奕劻實施。
奕劻、楊崇伊很快物色到“除康”人選,即劉學詢、慶寬。劉,廣東香山人,進士出身,楊崇伊的門生,以包攬廣東“闈姓”捐而暴富。此前康有為曾代御史草折,彈劾劉結(jié)黨充差各款,致其被罰巨款。劉與康有私仇,又有意借機規(guī)避朝廷的懲罰,遂請楊氏居間推薦。慶寬曾任職內(nèi)務(wù)府,既得奕劻信任,又是楊的把兄弟,此前因冒入旗籍而遭革職,故有意借此開復原官。十月初五日(11月18日),慈禧太后召見楊崇伊。次日下旨賞劉學詢知府銜、慶寬員外郎銜,以自費赴外洋考察商務(wù)為名,暗中執(zhí)行“除康”的使命。
不料劉學詢、慶寬行事張揚,很快引起中日各方側(cè)目。日本駐滬總領(lǐng)事小田切萬壽之助從劉氏口中得知其“除康”的實情后,指出日本政府不可能允許中方非法“除康”,建議通過“敦睦交誼之道”,促成問題的解決。其時因戊戌政變和國內(nèi)保守勢力的抬頭,清政府在國際社會陷于孤立。小田切的建議,既讓奕劻等意識到暗殺康有為的不現(xiàn)實,也滋生了對日結(jié)盟、和平引渡康有為的幻想。經(jīng)慈禧太后首肯,奕劻邀小田切來京面商結(jié)盟細節(jié)。奕劻表示,派劉學詢等赴日,是“欲以密電與天皇通訊,敦睦交誼,交換意見”,“非望貴國實力上之輔助”,而只字未提康、梁之事。但私下奕劻還是給伊藤博文寫信,希望將康驅(qū)逐出境。
光緒二十五年(1899)二月,日本政府勸說康有為離日。奕劻、楊崇伊則持續(xù)推進聯(lián)日事宜,慈禧太后且于四月十三日(5月22日)再次召見楊。然而朝臣們對繞開正常的外交渠道,任用楊崇伊、劉學詢之流,普遍表示不滿。御史余誠格奏稱:“楊崇伊之抅此邪說,不過因劉學詢是其門生,歷年受其饋贈,是以去年以拿康有為為名藉復虛銜,今又偽為日主許訂密約之言,希圖驟貴。實則楊崇伊此計,損中華之國體,啟東瀛之狡謀,獨為一門生耳。崇伊恃有請皇太后訓政一疏,即以為功勞寰宇,任意招搖。去冬私行查閱聶軍,已屬膽大妄為,今又以一門生之故,欺親王以欺朝廷?!贝髮W士徐桐也劾楊“身列諫垣,行同鬼蜮,惟利是圖”。御史張荀鶴更直斥楊為“陰賊傾邪首鼠之小人”。日本駐華公使矢野文雄也證實:“一些滿人中,最近對劉、慶密使反對的勢力力量大增。其攻擊的主要目標,是針對慶親王及楊崇伊。軍機大臣及總理衙門大臣們,由于該秘使在他們毫無所知的情況下派出而感不滿?!瓕畛缫林糇顬閰柡?,以至其對滯留北京深感厭忌。”
楊崇伊緣此惴惴不安,乃于五月初八日(6月15日)上奏自請罷斥,一則以退為進,表白己功;二則攻擊彈劾諸臣都曾與“康黨”糾纏不清,借機修私怨:
竊臣自入諫垣,首劾強學會,交章諸臣大半會中人也。次劾文廷式,諸臣又附文廷式,力攻李鴻章者也。去秋劾康逆,則高燮曾首??的?,張仲炘先與康逆交,后來乃疏。余誠格實康逆之師?!陆园l(fā)于臣,久為諸臣所不平。至目下之事,非臣私意為之。劉學詢所呈手折,榮祿、奕劻各有一份,如有窒礙,早已奉駁,豈得私令來京?!デ锎缶轴п?,徐桐惟引疾高臥,以楊銳之誅,不能無恨于臣。蓋楊銳為徐桐傾信之門生,今日所言,大約門生立稿,雖非為康報仇,或者因楊起意。……惟有仰懇天恩,將臣罷斥,臣去,庶奕劻可安其位,不至貽誤于大局,否則諸臣一心,交章不已,加以聯(lián)名,勢不至連累奕劻不止。
該折充分暴露了楊崇伊為叢怨所集,及其黨與慶親王的行跡。
光緒二十五年六月,劉學詢、慶寬赴日覲見天皇,呈遞國書和密電碼本。日方雖予接受,但僅籠統(tǒng)表示“宜敦交誼,開誠相信,實為兩國之慶”。清政府聯(lián)日除康的幻想,事實上落空。此番交涉失敗的原因,固然是因為清政府缺乏明確的外交綱領(lǐng)和嚴重所托非人,但最根本的,還是因為中日兩國的國家境遇和對外策略缺乏共鳴,根本利益和立場甚至多有對立,日本無意也不可能甘冒與西方敵對的危險與中國結(jié)盟。
聯(lián)日除康鬧劇,不但貽笑鄰邦,也使楊崇伊成為眾矢之的,除遭到大學士徐桐厭棄外,連榮祿也有所反感。起初榮祿念楊氏政變有功,對其頗為禮遇。熟諳掌故的趙鳳昌披露:政變后不久,“鄂藩瞿賡甫適引覲到京請謁,榮述在津任康梁事發(fā),幸我尚有好朋友(指項城)告密,否則殆矣。正談間,某(按:楊崇伊)亦來謁,榮令仆人速請至別室,稍候即見,即向瞿言,此是要人,渠來不敢不速見,再三道歉,訂再談??芍钞斎罩畾庋??!辈涣蠗罹故褜櫿袚u,于戊戌(1898)冬私赴天津閱兵(按:時榮祿掌兵),又卷入慶親王與榮祿之爭,皆大觸榮祿之忌。光緒二十五年五月(1899年6月),嚴復在給張元濟的信中稱:
楊崇伊因去年前往蘆臺看操,不知會榮相,榮嗛之,以是不得升轉(zhuǎn)。聞近楊有樓合群不得志者,乘間隙與榮為難。風傳楊倡連日之議,由慶邸以達東朝廷?!鴺s不與知。
榮祿、奕劻雖同屬后黨陣營,亦多競爭關(guān)系,該信稱楊因行事不檢和參與奕劻聯(lián)日密謀,招致榮祿疑忌,大約為實情。同年九月,《中外大事報》也披露:“西太后近頗不悅楊,至令軍機大臣傳旨斥楊,以后毋輕上奏?!蔽掏樀闹秾O婿張鴻撰歷史小說《續(xù)孽?;ā?,還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楊因驕縱妄為而相繼得罪王文韶、徐用儀、鹿傳霖、榮祿諸權(quán)要。
榮祿
即便如此,楊崇伊仍幻想通過“除康”邀功希寵,甚至有意利用劉學詢與孫中山的私交。這由新任商務(wù)大臣李鴻章致奕劻函可窺一二:“前面陳電致羅稷臣,切商英外部沙侯,飭各口官員,勿容留康逆,免其○遁。茲接電復,語氣稍松,……至劉學詢商同孫文密辦各節(jié),尚未就緒。想楊侍御已稟聞矣。”趙鳳昌還披露,楊還不顧李鴻章、王文韶等人反對,為“己亥建儲”積極奔走?!凹汉?,合肥以大學士在京,姻家某(按:楊崇伊)勸主廢立,合肥左右顧盼壁間字畫,未答一言而退。某又往說王仁和,仁和遽答,我老矣,還要他到菜市口呀。”其說雖乏旁證,但楊借支持“己亥建儲”,來迎合慈禧太后的意圖和消除自己在政治上的后顧之憂,在情理上確有可能。
利令智昏、四面樹敵的楊崇伊,卒于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1900年1月27日)奉旨遠放漢中知府。是時他正功名心熱,豈甘遠仕,乃托詞請假回籍。次年正月,兒媳李國香死于疫。不久,庚子事變發(fā)生,李鴻章奉旨北上參與議和。在其滯留上海期間,楊崇伊也投身幕府,參與機密。沈曾植光緒二十六年七月(1900年8月)家書稱:“傅相處楊莘伯、劉學詢、洪蔭之與伯行公子終日密謀,不知所關(guān)何事?”其時,京津動蕩,中外形勢不明,李鴻章有意先派楊崇伊在日本人護送下入京,通過奕劻與慈禧太后溝通意見,后因日方拒絕,時局瞬變而未果。該信所稱“密謀”,大約與此相關(guān)。隨后李鴻章又派楊崇伊和楊文驥主持東南濟急善會的北京分局。不料二楊竟趁機“侵蝕局款,陵虐士民,崇伊尤貪橫,嘗在天津蝕船戶船銀,船戶辨〔辯〕之,崇伊足踢船戶,罵曰:‘賤奴敢多言?’日本大佐嚴崎護送官民出京,見之嘆曰:‘中國至是,楊先生官體猶若此!怪哉!’”不但如此,二楊還因分贓不均,大起嫌言,“有控之于合肥者。合肥曰:‘若何如此丟臉。’遂慪氣而病?!陛喆猩叹致殕T還透露:“莘伯購衣服值數(shù)百金,估衣店伙來索值,僅給半價?!ǖ昊铮┰V之西員,西員派兵數(shù)十名入賢良寺索楊某。傅相聞而大恚?!睏畛缫辽踔烈詽h中知府文憑作抵,“借款作貿(mào)易資本。逾期未償,被控,經(jīng)李鴻章查實,扣其文憑。上海同文《消閑報》罵為李蓮英兒子,崇伊親具牘控于日本領(lǐng)事小田切,一時傳為笑柄?!惫饩w二十七年(1901)二月,李鴻章上奏,逐楊赴任。
光緒二十七年五月,楊崇伊就任漢中知府,其后還一度兼護陜安道和署理鳳陽知府,但他一心期盼的仍是早日調(diào)回內(nèi)地。為此,他曾多次寫信向榮祿致意。盡管二人此前一度產(chǎn)生嫌隙,但榮祿依然是楊欲加利用的政治靠山。另外,即便遠在陜西,楊依然警惕“新黨”動向,曾于光緒二十八年正月(1902年2月)致函榮祿稱:“新黨麕聚于蘇、浙,以上海為藏垢納污之所,借報館以張其爪牙,洋人往往為其所惑。侄庚子在滬,各報目為端邸所使,幾遭不測。嗣文忠公(按:李鴻章)派侄單身北上,由東洋電知各國,而新黨之謀始解。奸徒亡命,不可不防也?!蓖瑫r他也趁機撇清了與端王一派的關(guān)系,和表明了對榮祿的關(guān)切之意。同年夏,在戊戌政變中被革職的前御史宋伯魯由滬返陜。陜西布政使樊增祥趁機慫恿朝廷重翻戊戌舊案,判宋永遠監(jiān)禁。楊崇伊據(jù)稱也卷入其中。只不過未料想,時移世易,樊、楊等人不但未能達到獻媚希寵的目的,反而遭到中外輿論的一致譴責。
光緒三十年(1904),楊崇伊在任3年期滿,以親老告終養(yǎng),獲準以道員給咨,赴部引見。九月二十一日(10月29日),兩宮下旨召見,“溫諭可改近省迎養(yǎng),無庸告。即日奉特旨改發(fā)浙江,殊恩異數(shù),士論榮之?!边@是慈禧太后給楊的最后恩典。雖然并無太大實惠,但還是讓楊氏本人和外界都普遍認為,她猶顧念楊戊戌告密的舊功。有報紙稱,楊還趁兩宮垂詢學堂情形之機,建議從生源、管理各環(huán)節(jié)對留日學生嚴加約束。
此后楊崇伊以浙江候補道充江蘇督銷局總辦,常住蘇州。光緒三十三年(1907)秋,其母去世,楊依例丁憂,一度返回常熟故里(按:或傳其因卷入署理浙江布政使喻兆蕃向曹元愷索賄丑聞而暫避風頭),仗恃資望,橫行不法。同鄉(xiāng)沈汝瑾有詩譴責曰:“家門變盡清白風,難兄難弟成四兇。弱肉強食怨氣聚,神鬼出沒陰謀工?!舜虠钶凡ゼ疽病!薄磅魺o角,變?yōu)榛ⅲ⒍?,爪牙舞。攫食不畏熱血腥,撲地一吼眼似鈴。泮宮之側(cè)是虎穴,圣人教化有時缺。狐假威,麟受欺,豺為弟,狼作妻,龐然自大稱山君,惜哉不遇飛將軍?!舜虠钶凡病!睋Q言之,在仕途難期的情況下,楊崇伊為人行事更加肆無忌憚。而此前他棒打鴛鴦,逼死侄女一事,亦為鄉(xiāng)人所不齒,其侄曾樸后來還將相關(guān)情節(jié)寫進小說《魯男子》。
光緒三十四年(1908),楊崇伊迎來他在政治舞臺上的謝幕表演。該年九月初五日(9月29日),兩江總督端方、江蘇巡撫陳啟泰,據(jù)蘇州布政使瑞澂來文,奏參楊在丁憂期間為搶奪妓女,兩度持槍率眾到紳士吳韶生家逞兇,滋害鄉(xiāng)里,貽羞朝廷,請旨將其革職永不敘用,逐回常熟原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
楊崇伊與吳韶生本系至戚,因楊崇伊前托代領(lǐng)發(fā)堂妓女二名,原議由吳韶生擇配,嗣楊遣仆與開娼戶之王阿松同來索取,吳恐仍為王阿松所凌虐,推辭未允。詎楊崇伊突于八月十六夜子刻,手執(zhí)洋槍,率領(lǐng)家眾,赴吳家奪取。吳韶生衰邁膽怯,未敢與較,聽其強擁二妓而去。楊崇伊步行殿后,遺有所坐素轎一乘。次夜戌刻,楊崇伊復持槍率眾,重至吳家,逢人便毆?!瓕崒倌繜o法紀,不顧名譽。且在省會之地,竟敢如此肆惡,是其在常熟原籍遇事生風,鄉(xiāng)人側(cè)目,人言亦屬可信。……并聞王阿松有許送二千元托其包攬情事,如果屬實,尤為卑污無恥。
奉旨:“著照所請”。葉昌熾就此評論:“從來紳士獲咎,未有如此之齷齪者,況曾列諫垣、詞館者乎?……斯文掃地,廉恥掃地,至于此極!”徐兆煒也以嘲弄口吻寫道:“吾邑自翁相國獲譴后,沈北山繼之,今莘伯鼎足而三矣,雖熏蕕不并器,然均足名播遐邇,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未知彼哉果有此思想否?”另一同鄉(xiāng)孫雄也稱:“吾鄉(xiāng)關(guān)西夫子以風流罪過結(jié)戊戌一重公案,頗堪發(fā)噱?!?/p>
為挽回顏面和報復政敵,案發(fā)后,楊崇伊一度攜巨款入京運動,甚至希望借新帝宣統(tǒng)登極、起用廢員之際,開復原職,但最終未達目的。次年七月(1909年8月),他死于蘇州。楊崇伊因爭妓而大打出手,誠屬喪德敗行,但其因此革職且身敗名裂,歸根究底仍與黨爭和昔日宿怨相關(guān)。后人分析端方之所以重辦楊氏,是借機修戊戌私怨和報復李鴻章家族:一則端方在戊戌時期曾受知于翁同龢、張蔭桓,而二人皆下場極慘,楊氏難逃干系;二則端方在戊戌年一度升授農(nóng)工商總局督辦,亦因楊氏攪局,險些前程盡毀;三則端方與李鴻章之子李經(jīng)邁有私怨,打擊楊崇伊,也是變相折辱李家,同時又討好了江南士林。至于瑞澂,或曰楊崇伊任御史時,曾與其結(jié)下“間接的怨仇”,楊氏犯法,“正好報怨,所以力主嚴究”。楊圻也強調(diào)了瑞澂的關(guān)鍵作用,稱其甚至“一日三電慶王,以去就爭”。不過他也承認問題的根源,仍在于其父在戊戌前后“抨擊權(quán)貴”,“仇家多貴人”。而慈禧太后之所以首肯,一則因為楊崇伊得罪江南官場和士林過深;二則她已下決心栽培醇親王載灃一系,楊有戊戌政變的案底,畢竟是一個不和諧音符,將其罷職,亦是對載灃等人的籠絡(luò)。
慈禧太后
不過楊崇伊雖死,由其激起的政治風波仍未止息。時隔三月,慈禧太后奉安大典,升任直隸總督兼陵差大臣端方,被委散秩大臣李國杰奏參沿途派人照相、乘輿橫沖神道、就陵樹設(shè)電桿等,而丟職去官。時人頗多以為,李氏此舉系代岳父楊崇伊修舊怨。此外,亦有人言及,李國杰向端方求官遭拒,端方在李鴻章祀典失禮,以及冒廣生慫恿(按:李折為冒氏代擬)諸端。毋論原因如何,李國杰利用職權(quán)、挾嫌修怨這一點,與其岳父昔日所為并無二致。而李氏之所以能以瑣事劾罷“疆臣之首”,亦是明知朝廷高層對端方已有所不滿,順勢充當了權(quán)力更迭的助推器。隨后陳夔龍調(diào)任直督,瑞澂升任湖廣總督,端方圖謀起復,率湖北新軍赴川……一連串與辛亥革命相關(guān)的重要人事調(diào)動由此開啟,清朝于不旋踵間竟告覆亡。
余論:是非之世,是非之人
楊崇伊一生與晚清政壇一連串的丑劇、鬧劇、悲劇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乙未至庚子年間,他更是扮演了帝后、新舊、滿漢黨爭的關(guān)鍵人物。也正因為楊氏卷入朝局至深,通過他能夠更清楚地認識晚清政壇的權(quán)力運行模式和實際統(tǒng)治狀態(tài),了解高層斗爭的背后,充斥著多少陰謀詭計與私人恩怨。
甲午以前,楊崇伊只是一附庸風雅的閑散文官,政治面目并不為外界所知,且因其地緣、血緣和親緣關(guān)系,得以在清流與淮系之間左右逢源。但甲午戰(zhàn)后,隨著政治形勢高度復雜化和黨爭的激烈化,尤其是因其親家李鴻章廣受各界抨擊,為了維護他在政壇的最大靠山,同時也出于反對改革、政治投機和報復私怨的目的,楊崇伊借出任御史之機,屢次出面為李鴻章和后黨代言,深刻影響了帝后黨爭和朝局走向。事實上,當時不僅是楊崇伊,包括御史宋伯魯、楊深秀、胡景桂等人在內(nèi)的許多言官,都競相為各自的政治陣營代言。
言官負責諍諫君主得失,監(jiān)督朝政百官,在中國傳統(tǒng)政治中素居特殊地位。不過有清以來,隨著皇權(quán)專制達于頂峰和國內(nèi)外形勢趨于復雜,早自康乾盛世,言官參與黨爭、圖謀私利者就屢見不鮮。迨至慈禧太后擅權(quán)執(zhí)政,更是一再操縱言路,充當其打擊政敵的喉舌。若咸豐十一年(1861),因御史董元醇奏請兩宮太后垂簾聽政,向輔政八大臣要求收權(quán),直至發(fā)動辛酉政變,置肅順等人于死地。同治四年(1865),因忌憚恭親王奕勢大,借翰林院編修蔡壽祺的彈章發(fā)難,革除奕的一切差使。雖然一時未竟全功,到了甲申年(1884),她還是利用日講起居注官盛昱彈劾樞臣怠職之機,將奕逐出朝廷。甲午戰(zhàn)后,慈禧太后更是多次借楊崇伊之口,敲打帝黨,清剿康黨,乃至禁錮光緒帝。換言之,楊崇伊之流之所以能在晚清政壇興風作浪,歸根究底是當時高度專制的集權(quán)統(tǒng)治和言官制度的積弊使然。
吊詭的是,楊崇伊雖為后黨屢建奇功,并在戊戌政變后紅極一時,但最高官不過浙江候補道,結(jié)局較“在無聲無臭中旅進”的董元醇更加不堪。究其原因,若他這般毫無政治原則,連皇帝都敢拉下馬的人物,不但為進步官紳所不齒,即便他一直效力的后黨,也往往心存忌憚,利用而不肯重用。尤其在楊氏卸任御史前后,包括慈禧太后、榮祿、奕劻、李鴻章等人在內(nèi),都因不滿其肆意妄為,相繼與之拉開距離。楊氏晚年感慨:“諫垣四載……徒為當世所側(cè)目。”而與其父當年主張“除孫”大異其趣,楊圻清末任新加坡副領(lǐng)事期間,曾主動助孫中山脫險,入民國后,又一度參贊直系軍閥吳佩孚幕府,抗戰(zhàn)期間,還勸阻吳出任日偽傀儡??梢姉钍霞易逭蚊婺康亩鄻有?。不過楊圻對其父始終多有回護,其1918年《掃墓紀痛》云:“臺諫八十士,何人聞忤時?秦亡皆后中,吳沼豈先知?圣主未嘗罪,群臣都見疑。當時難定論,今日作何辭?”1922年,楊圻向遜清皇室請求為父親昭雪,開復原官;溥儀且手書“含謨吐忠”,追賜楊崇伊祠額。次年,楊圻與康有為相遇于吳佩孚五十壽辰。楊圻初以康與其父為舊日政敵,未作深談??祬s表示:“此往事耳,政見各行其是,何足介意?況君忠義士,何忍失之?愿與君訂交。”楊圻由此贊嘆:“先生愛我之真摯,至不以怨家為嫌,其氣度迥非常人所及?!辈贿^楊、康兩家的恩怨,或許可以一笑泯之,今人面對晚清這段與私人恩怨糾葛纏繞,并與帝王家事、內(nèi)外朝局羼雜交錯,深度影響時代走向的曲折歷史,卻實難如此簡單演繹和輕松釋懷。本文僅僅展現(xiàn)了晚清史研究中尚未充分觸及的若干角落,相信此外仍有一些不為人知的人物與史實,有待學界去進一步發(fā)掘和充實。
(本文首發(fā)于《近代史研究》2020年第2期,原題《“行險以徼幸”:楊崇伊的仕途與人生》,作者張海榮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