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保羅·薩特(1905年6月21日-1980年4月15日)是法國著名文學家、哲學家、社會活動者。他的一生波瀾壯闊,曾參加反法西斯斗爭,支持法國革命群眾運動,挺身保護《人民事業(yè)報》,在侵朝戰(zhàn)爭、侵越戰(zhàn)爭、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上,都曾發(fā)表正直的言論。與波伏娃的愛情也被人津津樂道。他是知識分子的典范,有學者將二十世紀看做薩特的世紀。
薩特逝世四十周年之際,我們回顧歷史,發(fā)現(xiàn)薩特曾那樣接近國人的靈魂,卻又在下一個時代悄然退場。上世紀八十年代,在我國的知識青年群體中,曾經(jīng)掀起過一波“薩特熱”。薩特成為了一個時代的文化偶像。1982年,薩特曾被短暫批判,那時“薩特熱”與當時流行的蛤蟆鏡、喇叭褲并列為“三大精神污染”,足見影響之大。也有人說,“薩特熱”是“80年代新一輩人的精神初戀”。
“薩特熱”是如何興起的?中國對于薩特的評價發(fā)生過哪些變化?1990年代“薩特熱”為何退潮?當前時代,薩特已經(jīng)過時了嗎?
讓-保羅·薩特 當薩特還沒那么“熱”
“薩特熱”是中國1980年代新啟蒙時期的獨特文化現(xiàn)象,但中國對于薩特哲學文學作品的譯介卻是早已有之。
20世紀40年代初,中國正處于抗戰(zhàn)期間,薩特作為“反法西斯”作家被引入中國?!秹Α肥俏覈x譯的第一部薩特作品,當時的題目是《三個被處死的人》。1944年和1947年,艾蕪和戴望舒又分別全文翻譯了《墻》。這篇小說以西班牙反法西斯戰(zhàn)爭為背景,寫了三個被俘的抵抗者臨刑前的種種表現(xiàn)。這樣的題材符合當時中國抗戰(zhàn)的需求。學者通過對比選譯本和全譯本還發(fā)現(xiàn),選譯本中通過刪減原文,將小說主角塑造成了一個為保護革命同志甘愿犧牲的革命英雄。這種選譯無疑反映了當時中國抗戰(zhàn)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
新中國成立的前十七年里,由于薩特與蘇共充滿張力的關系,和他“走第三條路線”的主張,薩特的譯介經(jīng)歷了由批判到肯定再到批判的過程。但即便是1952年到1956年薩特做共產黨“同路人”的時期,也并未大量翻譯薩特的著作。1956年,蘇聯(lián)將軍隊開進布達佩斯,薩特與蘇聯(lián)交惡,國內也重新開始批判薩特。1956年后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間,學者對于薩特的譯介主要發(fā)行于內部刊物上,是為了批判薩特提供的“反面材料”。如1965年翻譯薩特的長篇小說《厭惡》以及兩部短篇《墻》和《艾羅斯特拉特》時,就在后記中稱薩特的作品實際上是“狼的哲學”。
1965年出版,供內部參考的《厭惡及其他》
這些“內部刊物”,在紅衛(wèi)兵抄家時大量流落民間,一部分知識青年得以最早接觸到了薩特的思想。這也促進了1980年代“薩特熱”的出現(xiàn)。
“薩特熱”:八十年代的孩子
改革開放后對于極“左”思潮的反思和批判,人道主義話語的強勢回歸,都反映出中國知識界進入了“重返五四”的新啟蒙時期,“薩特熱”正是這一歷史時期的產物。
思想上的開放給引進西方思想提供了機遇。1980年代也是薩特的著作被大量翻譯的年代,被譽為“中國薩特研究第一人”的柳鳴九先生在1978年全國外國文學研究工作規(guī)劃會議上就專門談到了薩特,當時他的目的是“沖破一些不合理、不切實際的極‘左’的條條框框”。1980年薩特逝世,《人民日報》稱其為“中國人民的朋友”。1981年柳鳴九編選的《薩特研究》出版,產生了深遠影響。這些都為“薩特熱”的出現(xiàn)提供了條件。
《薩特研究》
深刻而廣泛的思想解放,高校的重新招生,也給那個時代打下了希望與勤奮的烙印。許多老一輩的學者至今還會懷念1980年代的校園,在他們眼中,1980年代的校園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望,一本書往往要同學間輪流看。現(xiàn)任北京大學教授陳曉明也曾經(jīng)用拜倫的《唐璜》和一大堆吃的從朋友那里交換到一本薩特的書。
北島在《今天》創(chuàng)刊詞上的致辭反映了那個時代人們的心情:“我們不能再等待了,等待就是倒退,因為歷史已經(jīng)前進了。”
那是一個歷史重啟的時代,也是一個彷徨不定的時代。薩特著作中對于人自由選擇和主體性的強調,以及對于現(xiàn)代人焦慮、煩躁、無聊的存在境遇的描摹,如此恰到好處地契合了那個時代人們的希望與焦慮?!八_特熱”的出現(xiàn),是作為哲學家和文學家的薩特與時代的一次完美邂逅。
薩特哲學影響了那個時代的思想啟蒙。李澤厚與劉再復等人的主體性學說中,就有薩特的影子。李澤厚自稱他的思想有三個來源,“馬克思、康德和中國傳統(tǒng)”,但他也與薩特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一方面,李澤厚批評薩特哲學“盲目夸張個體主體性”,強調個人的主體性與人類的主體性不可分割;但另一方面,他對于人“為什么活”這個問題的重視,對于命運偶然性的解釋,又很明顯帶有薩特的影子。劉再復對于文學主體性的探討也深受薩特的影響,他的《論文學的主體性》一文便是在薩特哲學影響下寫就的。
《論文學的主體性》發(fā)表在《文學評論》1985年第六期上
薩特的存在主義文學作品也影響了新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新時期文學對于人的價值和尊嚴的高揚,對現(xiàn)代人的生存境遇的關注,個性解放的訴求,都帶有薩特的烙印。有學者就新時期文學受到的薩特影響做過研究,認為劉震云、張煒等人創(chuàng)作中對于人與人關系異化的反映,對于個人孤獨處境的描摹,都帶有薩特存在主義的特點。
“薩特熱”既是1980年代的孩子,又形成了一批受到薩特影響的知識青年。薩特的戲劇《骯臟的手》在上海演出時場場爆滿,有人曾經(jīng)回憶:“某一著名大劇院門前,人頭攢動,薩特的名劇《骯臟的手》將要演最后一場?!彼_特的哲學、文學著作的印行量都很大?!叭耸潜慌刑帪樽杂傻摹?、“他人即地獄”、“存在先于本質”等薩特式名言,也一度風行。
然而,時代的孩子終究要與時代一同消逝。很快,“薩特熱”就與1980年代一同成為歷史的記憶了。
薩特過時了嗎?
“薩特熱”的退潮,是在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
“薩特熱”退潮的原因很復雜。一方面,一些學者認為薩特的自由選擇理論對青年有負面影響,因而對薩特進行批判,甚至到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高度。此外,歷史事件的發(fā)生及啟蒙知識分子“啟蒙共識”的破裂,也促成了“薩特熱”的退潮。薩特與新啟蒙的思想潮流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1990年代學者對于“新啟蒙”的反思,必然沖擊著薩特作為“文化偶像”的地位。這一時期,文化保守主義的迅速上升和后現(xiàn)代主義、后結構主義等“后學”的興起,新左派對于新啟蒙時期的系統(tǒng)反思,都構成了對植根“西學”的啟蒙現(xiàn)代性的深刻挑戰(zhàn),完成了對于西學和“薩特”的祛魅。
劉大濤在《薩特在中國的影響研究》一書中曾分析過“薩特熱”退潮的原因
步入新世紀,文化工業(yè)的進一步壯大,新的文化偶像的誕生,也使得1980年代和薩特越來越像是滄桑歲月里的老人,邁著蹣跚的步伐,從青年人的精神世界中退卻了。
1980年代也好、作為偶像的薩特也好,時過境遷,都應該迎來它們的謝幕,然而問題在于,這場謝幕迎來的究竟是超越還是墮落?這個問題或許很難回答。知識分子有時會有一種精神的思鄉(xiāng)病,“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總在歷史中尋求著屬于他們的黃金時代。玫瑰色濾鏡里的1980年代,或許也是如此。
薩特過時了嗎?或許我們應該說,那樣一種將薩特作為精神偶像崇拜的時期,終究也不盡然是完美的。無論是剛從巨大的痛苦中走出的1980年代,還是急切地尋求嶄新道路的知識青年,或許都難免顯得過于熱切。然而,偶像的黃昏并不代表著思想的過時。薩特對于個人存在處境的揭示,仍然打動著當代每一個深感孤獨、焦慮、煩悶的個體,他對于個人自由的高揚,也始終能夠在我們感到無力、懦弱時,為我們帶去安慰。他對于公共事務的積極介入,對于弱勢民族地區(qū)的正直發(fā)聲,他波瀾壯闊的一生,也終究會作為勇敢的知識分子言傳身教的典范,鼓舞著一代又一代青年人的心靈。薩特不必、也不應該離我們遠去。求知精神、開放態(tài)度的消逝,終究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情。
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揮手告別了1980年代,并非以一種反思的方式;我們曾經(jīng)告別了薩特,卻并沒有變成更好的人。
參考書目
1.《薩特在中國的影響研究》,劉大濤,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2.《為什么要薩特》,柳鳴九,金城出版社,2012
3.《薩特與中國:新時期文學中“人”的存在探詢》,吳格非,2004
4.《新啟蒙知識檔案》,賀桂梅,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