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生”還未從科幻變成現(xiàn)實之前,死亡是所有人必須經(jīng)歷的宿命,或許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的平等。貪生怕死無疑是人的本能,日常生活中人們常有諱言“死”字的語言禁忌,如魯迅所言,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若有人恭維這孩子將來要升官或發(fā)財,都會得到主人感謝,“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谑堑玫揭活D大家合力的痛打”,為此不免衍生各式各樣的指代與避諱。
不過這一傳統(tǒng),究竟始于何時,似尚難確知,讀唐人詩歌,不乏直面死亡的冷靜與豁達。如洛陽城北的邙山,自東漢以降,便是洛陽城中達官顯貴乃至庶民百姓的埋骨之處,“賢愚貴賤同歸盡,北邙冢墓高嵯峨”(白居易《浩歌行》),葬事與墳塋雖有高低貴賤之別,清晰地標(biāo)識著社會等級,但在“死亡”這一事實上仍達成了平等,更何況死后的哀榮與顯赫,有時反招來災(zāi)禍。晉人張載《七哀詩》曾描繪過東漢末年動亂中,摸金校尉們做過的勾當(dāng):“季世喪亂起,賊盜如豺虎。毀壤過一壞,便房啟幽戶。珠柙離玉體,珍寶見剽虜。園寢化為墟,周墉無遺堵?!奔词箾]有人為的破壞,隨著年深日久,“千金立碑高百尺,終作誰家柱下石”(張籍《北邙行》),“誰家古碑文字滅,后人重取書年月”(王建《北邙行》)之類現(xiàn)象,亦司空見慣。因此,欺孤兒寡母而得天下的梟雄隋文帝對“鏤之金石”這類行為,倒有著異常清醒的認識,嘗云:“欲求名,一卷史書足矣,何用碑為?若子孫不能保家,徒與人作鎮(zhèn)石耳?!?/p>
“洛陽北門北邙道,喪車轔轔入秋草。車前齊唱《薤露歌》,高墳新起日峨峨”(張籍《北邙行》),在洛陽通往城北邙山的道路上,常能見到逝者的柩車與送葬的隊伍,逝者與生者空間的鄰近與交錯,城內(nèi)宮闕的繁華與城外墳塋的蕭瑟,自然易讓人想到富貴易逝、生命無常,因此在描寫北邙的詩篇中,大約以沈佺期《邙山》境界最高,“北邙山上列墳塋,萬古千秋對洛城。城中日夕歌鐘起,山上唯聞松柏聲”,詩篇中也不乏對邙山上墳塋層累交疊的冷峻描述,“洛陽城北山,古今葬冥客。聚骨朽成泥,此山土多白”(劉言史《北原情》),“君看北邙道,髑髏縈蔓草。碑銘或半存,荊棘斂幽魂”(劉希夷《洛川懷古》),“不知虛魄尋歸路,但見僵尸委墓田。青松樂飲無容色,白骨生苔有幾年”(佚名《北邙篇》,伯二六七三《唐詩文叢鈔》)?;蛞驗樗劳鲞^于常見又無可遁逃,反生發(fā)出些許豁達,“喞喞復(fù)喞喞,千古一月色。新新復(fù)新新,千古一花春。邙風(fēng)噫孟郊,嵩秋葬盧殷。北邙前后客,相吊為埃塵”(孟郊《吊盧殷》),“何事悲酸淚滿巾,浮生共是北邙塵。他時不見北山路,死者還曾哭送人”(歐陽詹《觀送葬》),而指代逝者與墳塋的“北邙塵”,也成為唐詩中常見的意象。當(dāng)然這些詩句大都文意顯豁,沒有太多的煉字琢句,加之又直面死亡,自無膾炙人口的可能,若不是因為近年常翻檢墓志,連帶對唐人筆下的北邙有所關(guān)心,也不會注意。
拜邙山上的舊塋新墳所賜,二十世紀以來,在此一帶出土了大量北朝隋唐的墓志,成為學(xué)者研究的重要取資,而現(xiàn)今邙山下以北魏宣武帝景陵為中心,并遷移了1957年至1985年間在洛陽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西漢至金九朝代表性的數(shù)十座墓葬建成的洛陽古墓博物館,集中展示了中國古代墓葬形制的變化,內(nèi)容豐富,雖鮮少游客,卻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景點。2007年初訪洛陽時,曾前往參觀,留意到館中展出了幾方墓志,其中包括一方后梁的志石,當(dāng)時于出土石刻尚屬懵懂,加之洛陽各博物館中皆有大量類似的陳列,除了少數(shù)幾方名碑外,皆未駐足。2017年再訪時,博物館已改名為洛陽古代藝術(shù)博物館,雖稍減陰森之氣,不過依舊游人寥落,因手頭計劃整理《五代十國墓志匯編》,匆忙拍攝了一張照片,心里總以為是早就發(fā)表過的舊志,不過儲才備用而已?;厝ズ蠛瞬橄嚓P(guān)資料,才發(fā)現(xiàn)這方墓志雖在博物館中展出了幾十年,或因簽牌僅標(biāo)識“后梁□氏墓志”,之前并未被學(xué)者或游人留意,未見披露??上в捎谛紊掖遥又臼嫌胁Aд趽?,所拍照片有些模糊,無法完整錄文。直到2019年耿朔兄帶學(xué)生去洛陽考察,才幫我拍到了清晰的照片。此方墓志雖篇幅不長,仍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信息,現(xiàn)據(jù)照片校錄如下:
梁將仕郎守太子舍人賜緋魚袋張公故夫人魯國儲氏墓志銘并序
朝散大夫前河南府司錄參軍兼殿中侍御史柱國伏琛撰
第四十四侄將仕郎守秘書省秘書郎賜緋魚袋張季從書并篆
蕣華逝水,翻為逆旅之人;夭壽彭殤,忽作浮生之夢。嗚呼哀哉!夫人姓儲氏,曾祖亮,皇曾祖母許氏。祖弘,皇贈太子舍人?;首婺甘?,武威縣太君。烈考賞,皇檢校工部尚書、孟州司馬、兼御史大夫?;叔目ぬS氏。夫人齠年穎晤,斂發(fā)生知,肅雍之美皆推,內(nèi)則之賢共仰。閱書詠雪,多才而兼辯興亡;女德婦容,婉娩而善調(diào)弦管。雖父慈母愛,膝下之憂可知,然常為姑故魏國莊惠夫人寵惜器重之。溫太真以美玉為鏡,陳叔寶以貞金作環(huán)。東晉則王導(dǎo)、謝尚為親,圣梁則清河、魯國結(jié)援。男女無曠,婚姻有時。是以莊惠夫人言念形于顏色,禮適元帥太尉魏王猶子將仕郎、守太子舍人、賜緋魚袋昌耀。鵲即呈祥,魚軒卜吉。爰自奉舅姑如事父母。箴管觽燧,事無大小必請。姻親和睦,娣娰柔嘉。洎喪姑,若南宮滔之妻,如喪考妣,號咷擗踴。奈何嚴霜隕秀,寒露欺華。遘疹不瘳,以貞明六年十月十二日庚午奄然即世,春秋二十有一。以其月十五日癸酉葬于河南縣宣武村,禮也。嗚呼哀哉!煙黛鉛黃,昔日之花容影滅;雪膚云發(fā),此時之菱鏡魂沉。慮變桑田,恐遷陵谷,乃為銘曰:
閨門瑞質(zhì),貴族嘉貞。母儀令范,婦道平衡。六親既睦,九族自榮。如賓相敬,齊按同馨。
偕老云疏,中途壽急。歲遇梟飛,日罹鵩集。勿藥不神,兇風(fēng)爰泣。哀感人祇,傷于出入。皎皎寒槚,亭亭旅松。怯霧眼草,愁云夜風(fēng)。薤露歇咽,嵩泉氣通。千載貞魄,馨香不同。
洛陽古代藝術(shù)博物館展出的張昌耀妻儲氏墓志照片
志主儲氏二十一歲便早早去世,本人并無事跡可稱,因婚于齊王張全義之侄張昌耀,躋身新貴,而促成這段姻緣的是她的姑姑魏國莊惠夫人,莊惠夫人儲氏系齊王張全義之妻。張全義是唐末五代亂世中,頗為特別的人物。他在黃巢亂后占據(jù)了洛陽,雖出身群盜,卻注意勸耕務(wù)農(nóng),招撫流民,休養(yǎng)生息,任用士人,政治上選擇與朱溫結(jié)盟,輸送財賦支持梁與晉爭奪天下,后梁建立后,受封魏王,領(lǐng)河南尹,并先后兼領(lǐng)洛陽周邊河陽、忠武等藩鎮(zhèn),專制一方。后唐滅梁后,作為梁之舊臣的張全義依舊獲李存勖的信用,不但留任河南尹,莊宗并詔皇子繼岌、皇弟存紀等以兄事之,改封齊王。其中的關(guān)節(jié)在于后唐定都洛陽后,百廢待興,朝廷用度,多賴張全義提供。其子張繼業(yè)墓志(拓本刊《洛陽新獲墓志》)云“時琛贐未殷,帑藏猶闕,大則宮廟郊禋之費,羽旄干戚之容,小則玉輅威儀,乘輿服玩,不煩帝力,罄出家財。虔肅紫宸,迎奉清蹕,法物之盛,前古所無”。
儲氏為人明敏有才略,《舊五代史·張全義傳》云朱溫自柏鄉(xiāng)敗后,常疑心張全義有貳心,賴儲氏當(dāng)面向梁祖辯白而獲免。由于張全義自唐末已來,專制河洛四十余年,“河南、洛陽僚佐,皆由其門下,事全義如廝仆”。因此自民國以來,洛陽地區(qū)所出的五代墓志中,與張全義有關(guān)者甚多,其家族成員墓志先后已發(fā)現(xiàn)九方,其它墓志中也頗有言及他治洛事跡者,近年學(xué)者多有關(guān)注,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可參讀羅亮《五代張全義家族與政權(quán)更替——以張氏家族墓志為中心的考察》(《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三十七輯)與閆建飛《張全義的洛陽經(jīng)營與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的展開》(待刊),古墓博物館所藏張昌耀妻儲氏墓志則是第十方。若從張全義家族而言,此方墓志的作用不過印證了一些“舊知識”,如張全義子侄輩,后梁末帝時賜名以“昌”字標(biāo)識行輩,入唐后避獻祖李國昌諱,改以“繼”字排行,張全義妻姜氏墓志記張繼業(yè)本名昌業(yè),張全義侄張繼達墓志則云“梁季帝賜名昌遠”,而儲氏所嫁的張昌耀亦如此,遺憾的是因墓志敘事簡略,未提及張昌耀父系的具體情況。不過若將其與已發(fā)現(xiàn)的張全義家族其他成員墓志比勘,則可注意到全義之弟全恩子張繼昇墓志云“先娶清河郡儲氏,肥家有譽,淑德素彰,不幸早亡,人皆追嘆”(拓本刊《洛陽出土歷代墓志輯繩》),所述郡望雖與儲氏墓志有異,但志文記張繼昇初任太子舍人、賜緋,與儲氏墓志中所記張昌耀官職相合,知兩者為同一人,則昌耀入唐后改名繼昇(此點蒙閆建飛提示)。張繼昇墓志云“卜天福四年歲在己亥十二月二十五日窆于河南縣梓澤鄉(xiāng)宋村,遷儲氏亡夫人祔之,從于大塋,禮也”,知張繼昇后雖續(xù)娶葛氏,去世后仍與元妻儲氏合葬,而張全恩另一媳蘇氏,亦葬于此處。洛陽出土的張全義其他家族成員墓志,張全義妻姜氏、子張繼業(yè)、孫張季澄、孫張季宣妻李氏,弟張敬儒二子繼達、繼美,皆葬于河南縣永樂鄉(xiāng)徐婁村,此處無疑是張氏家族發(fā)跡后主干房支的葬地,而張全恩一支則另卜葬于梓澤鄉(xiāng)宋村。
儲氏墓志提示我們注意張全義妻莊惠夫人儲氏及其家族,可將其與洛陽發(fā)現(xiàn)的后梁儲德充墓志聯(lián)系起來。儲德充系張昌耀妻儲氏之兄,志石民國年間便已出土,見載羅振玉輯錄《東都冢墓遺文》,惜一直未見拓本流布,近日蒙長期搜訪五代碑志的郭鵬兄見告,原石現(xiàn)藏于美國洛杉磯藝術(shù)博物館,當(dāng)系早年流失海外,該館網(wǎng)頁上已公布了墓志的拓本(https://collections.lacma.org/node/184448),便于核校。志文提供了儲氏昆仲的情況,云“有弟二人:仲曰德源,內(nèi)園使、光祿大夫、檢校司徒、守貴州刺史。季曰德雍,六軍諸衛(wèi)左親事都將、檢校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而張繼美墓志(拓本刊《洛陽北邙古代家族墓》)記其妹“適今左龍武軍將軍魯國儲德雍,封清河縣君”,可知因莊惠夫人儲氏的緣故,張、儲兩家之間締結(jié)了密切的通婚關(guān)系。
儲德充仲弟德源,見載于史籍,可惜形象并不光彩?!缎挛宕贰でf宗紀》同光二年(924)云“夏五月壬寅,敎坊使陳俊為景州刺史,內(nèi)園栽接使儲德源為憲州刺史”,徐無黨于此句下闡明歐史之書法曰“命官不書,此書其甚也”,意指刺史這類任命,本不必記于本紀,此處特意書之,蓋諷刺莊宗舉用非人。《新五代史·伶官傳》詳敘此事本末:
其戰(zhàn)于胡柳也,嬖伶周匝為梁人所得。其后滅梁入汴,周匝謁于馬前,莊宗得之喜甚,賜以金帛,勞其良苦。周匝對曰:“身陷仇人,而得不死以生者,敎坊使陳俊、內(nèi)園栽接使儲德源之力也。愿乞二州以報此兩人?!鼻f宗皆許以為刺史。郭崇韜諫曰:“陛下所與共取天下者,皆英豪忠勇之士。今大功始就,封賞未及于一人,而先以伶人為刺史,恐失天下心。不可!”因格其命。踰年,而伶人屢以為言,莊宗謂崇韜曰:“吾已許周匝矣,使吾慚見此三人。公言雖正,然當(dāng)為我屈意行之。”卒以俊為景州刺史、德源為憲州刺史。
眾所周知,歐陽修撰《新五代史》,嚴于書法,不惜假借學(xué)生徐無黨之手,闡發(fā)書中義例?!读婀賯鳌分?,無疑是他反思唐莊宗滅梁之后驕奢淫逸、不到四年便覆身亡國的歷史教訓(xùn)的產(chǎn)物,寓有貶抑,《伶官傳序》更是風(fēng)靡一時的道德文章,曾選入中學(xué)課本??上f宗似不喜女色,主要興趣是唱戲度曲,雅好俳優(yōu),于是莊宗身邊的諸伶人便成為歐陽修筆下的“藍顏禍水”。儲德源作為亡國伶人,在追隨莊宗平定天下的忠勇之士尚未得到封賞之前,躍居新朝刺史,其間的反差,無疑象征著莊宗朝政敗壞的開端。不過卒于貞明六年(920)的儲德充墓志的紀事,對傳統(tǒng)“鑒誡史觀”提出了小小的挑戰(zhàn),儲德源在后梁時已遙領(lǐng)貴州刺史,并獲檢校司徒這樣的頭銜。事實上,梁、唐兩代對任用伶人為朝臣的態(tài)度并無不同,甚至被視為成功王朝典范的李唐,高祖李淵亦曾命舞人安叱奴為散騎侍郎,“既在朝列,咸陪游宴”,李綱上書勸諫,高祖不過以“我已授之,不可追矣”一語打發(fā)。在中古史上,恩倖式的政治人物一直相當(dāng)活躍,這一現(xiàn)象可能更需要在皇權(quán)的結(jié)構(gòu)與運轉(zhuǎn)中加以考察。另一方面,莊宗命儲德源為憲州刺史,不過是復(fù)其舊秩,此事或亦可在莊宗滅梁后普遍留用梁之舊臣的脈絡(luò)下予以理解。
值得注意的是對莊宗信用伶官的批判,并不始于歐陽修,《舊五代史·莊宗紀》在此任命下,亦特別點出二人“皆梁之伶人也”。裁剪抄撮實錄而成《舊五代史》,幾無褒貶,此處行文是少見的特例。推測當(dāng)是承襲后唐明宗時纂成《莊宗實錄》舊文,李嗣源借奉命平定魏州趙在禮叛亂之機,率軍回師洛陽,以李克用螟蛉子的身份取得天下,雖未改國號,確有另起爐灶之實,而對莊宗一朝施政的否定,則成為明宗建構(gòu)得位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在此背景下,推薦李嗣源出征魏州的張全義,則在《莊宗實錄》中備受褒揚,宋人王禹偁云:“臣讀《莊宗實錄》,見史官敘《全義傳》,虛美尤甚,至今負俗無識之士,尚以全義為名臣,故因補闕文,粗論事跡云?!敝袊糯臍v史編纂往往帶有建構(gòu)統(tǒng)治合法性的目的,因此張全義與儲德源雖為姻親,卻在史籍中呈現(xiàn)迥然不同的形象。目前,我們已經(jīng)很難確知張、儲兩人在歷史上真實的樣子,所獲知的只是傳統(tǒng)史家為“鑒誡”剪裁出的片面形象。所幸現(xiàn)代史學(xué)已經(jīng)擺脫了“資治”的負擔(dān),學(xué)者普遍相信歷史敘事是復(fù)數(shù)的,包容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不同理解是現(xiàn)代社會的重要標(biāo)志,而任何壟斷對歷史解釋權(quán)的嘗試,哪怕打著“以史為鑒”的崇高旗號,背后仍飄蕩著借此建構(gòu)統(tǒng)治合法性的古老幽靈。
一個多月來,困居室內(nèi),心常郁結(jié),常以校錄五代墓志遣時。墓志是一種格式化的文體,起承轉(zhuǎn)合,皆有套路,作為追悼文字,志主形象多系臉譜化的完人,雖言紀人,然少有生氣,坦率地說很難讓讀者移情,盡管經(jīng)常翻檢,很少逐字細讀。前幾日晚,校錄至趙睿宗及妻畢氏墓志(拓本刊《大同新出唐遼金元志石新解》),此志出于山西高平,若以史料價值而言,屬最不為學(xué)者注意的一類。志主夫婦出身平民,先后死在唐末的動亂中,妻畢氏“去丁卯年正月五日因遭兵火爋脅,遂致壽終”,大約是直接罹難于兵燹,至后唐同光二年,時局稍定,方得合葬。由于社會地位不高,墓志行文簡陋,刻畫潦草,志文中除了趙睿宗夫婦外,還列舉了一系列逝去家人的名字,“亡叔諱師實,婚王氏。亡兄諱行章,先充縣司佐史,婚王氏。亡兄諱璠,婚李氏。亡弟敬良,婚李氏。亡弟敬福,婚王氏。亡弟敬儒,婚邢氏。亡弟僧寶,幼年未婚。亡侄青兒、萬郎、邢九、顯郎”,這些人如時代中的一粒塵,沒有留下任何事跡,猜想其中幾位或如畢氏那樣直接死于綿延的戰(zhàn)亂中,或許留下的唯一痕跡就是出現(xiàn)在未來書后的人名索引中。
趙睿宗及妻畢氏墓志蓋
志蓋上刻有兩首哀悼逝者的挽歌,這是唐代潞州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并不罕見。其一曰“玄泉開隧道,白日照佳城。一朝若身此,千載幾傷情”,其二曰“嵩里誰家地,松門何代丘。百年三萬日,一別幾千秋。返照寒無影,窮泉凍不流。俱然同物化,何處欲藏舟。”前一首錄的是南朝陳張正見《和楊侯送袁金紫葬詩》前四句,后一首是駱賓王《樂大夫挽歌詩》,文字與通行文本稍有出入。因需校核文字,一邊旋轉(zhuǎn)志蓋圖片,一邊費力地在志蓋頂部與四棱,辨識刻得有些歪歪扭扭的詩句,突然意識到這些程式化的句子與行為背后,其實仍隱藏著逝者家屬真實的創(chuàng)痛,只是被歷史學(xué)者檢擇史料的冷漠遮掩了。竟忍不住將《全唐詩》中收錄的挽歌檢出,白居易這首平庸的作品突然也有了寫實的刺目感:
丹旐何飛揚,素驂亦悲鳴。晨光照閭巷,轜車儼欲行。蕭條九月天,哀挽出重城。借問送者誰,妻子與弟兄。蒼蒼上古原,峨峨開新塋。含酸一慟哭,異口同哀聲。舊壟轉(zhuǎn)蕪絶,新墳日羅列。春風(fēng)草綠北邙山,此地年年生死別。
無論是韶年早逝的貴婦,還是死于兵火的老嫗,不管賢愚貴賤,終究難逃“歸作北邙塵”的命運,而我們需要牢記的是每一粒塵土背后都曾經(jīng)有過一個活生生的人。天地四時,猶有消息,無疑,春天一定會來到,只是人心中的春天何時能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