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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紀澤“虎口奪食”——晚清外交史上僅有的成功交涉

沙俄的野心19世紀70年代后,中國的西北、西南邊疆和東南沿海,都遭遇列強的武力侵犯。地處西北邊陲的伊犁是中國通往中亞的主要通道。野心勃勃的沙皇俄國深知它的重要性,處心積慮地企圖永久占有。因為在他們看來

沙俄的野心

19世紀70年代后,中國的西北、西南邊疆和東南沿海,都遭遇列強的武力侵犯。

地處西北邊陲的伊犁是中國通往中亞的主要通道。野心勃勃的沙皇俄國深知它的重要性,處心積慮地企圖永久占有。因為在他們看來,這是通往中國首都和中原腹地的最便捷的通道。自17世紀以來,沙俄的使臣和商人往往先要經過路途艱險的蒙古高原,才能到達北京。但不久他們發(fā)現,最便捷的線路是從西伯利亞通過中國新疆準噶爾盆地和甘肅,進入中國的中原地區(qū),其間除大約160英里只能依靠駱駝之外,其余2600英里的路途都可以行駛車輛,全程約140天就可走完,比經蒙古高原去北京可節(jié)省約60天。此外,伊犁西南的穆扎爾山口,又是通往準噶爾盆地和塔里木盆地的紐帶,由此可以直達喀什噶爾和葉城,無須再翻越天山繞道前往。伊犁地區(qū)戰(zhàn)略地位重要,自然資源也很豐富。它有伊犁河和特克斯河的灌溉,土地肥沃,水草豐美,而且擁有石油、煤炭、金、銅、鐵等礦藏,一直被人們視為新疆最富饒的地區(qū)之一,在經濟上是新疆的“糧倉”,國防上是新疆的邊塞要地。因此,繼割占中國東北、西北大片領土后,伊犁地區(qū)成為它覬覦的又一個目標。

清代18號界碑。在立碑時,清政府代表沒有到到現場,沙俄趁機向中國境內推進20余公里立碑。 視覺中國 資料

1864年,新疆地區(qū)一些少數民族地方勢力起兵反清,占領了新疆南部東四城、烏魯木齊漢城和滿城,接著又攻陷了葉爾羌、英吉沙爾、喀什噶爾等城。次年春,伊犁和塔爾巴哈臺也先后被占領,清朝政府對新疆的大部分地區(qū)都暫時失去了控制。一直在尋找機會的沙俄暗自高興,加緊部署對伊犁的侵占。1870年8月,沙俄軍隊占領穆扎爾山口,遏制了伊犁與新疆南部的交通往來;接著又在次年5月以防御俄國邊界被侵擾為名,出兵侵入伊犁地區(qū),占領了綏定,又悍然宣布“永遠”歸并伊犁。

清朝政府聞訊,派多人與沙俄交涉,要求歸還伊犁,都遭到沙俄的蠻橫拒絕。延至1878年,清朝政府又委派總理各國事務大臣、吏部左侍郎崇厚為出使俄國全權大臣,動身赴彼得堡談判伊犁問題。身負重任的崇厚,是一個貴族出身的紈绔子弟,并無多少才學,對外交事務更是知之甚少,只知一味逢迎洋人,卻因此在清朝官員中博得洞悉洋務的“聲譽”,并被委以重任,赴俄交涉。

居心叵測的沙俄政府對崇厚百般籠絡,并特別提高接待規(guī)格,沙皇親自出面接見,并設盛宴款待。崇厚一時陶醉在這種罕見的“禮遇”中,完全忘記了自己肩負的使命,陷入了沙俄精心設計的圈套中,對沙俄提出的各項要求均“不審察利害輕重,貿然許之”,正如隨行的頭等參贊邵友濂當時記述的,“他們要什么,(崇厚)就答應什么”“代守”伊犁的兵費500萬盧布;俄國商人在蒙古、新疆貿易一律免稅;新開兩條直達天津和漢口的商路,稅率較海關減少三分之一;俄國可在新疆各地設立領事;中俄國界按俄方的要求作出修改,將伊犁西境霍爾果斯河以西地區(qū)和南境特克斯河流域全部割讓給俄國。根據這項條約,中國損失了這么多的民族利權,得到的只是一個險要盡失、無法據守的伊犁孤城。


左宗棠

消息傳到國內,舉國嘩然,紛紛要求改約和懲辦崇厚。清朝政府也拒絕承認這項條約,并將崇厚“先行革職拿問,交刑部治罪”,隨后又于1880年2月委派出使英、法的公使曾紀澤兼充出使俄國大臣,“將崇厚所定約章再行商議”。同時命左宗棠統(tǒng)籌辦事,部署備戰(zhàn)。1880年,年近七旬的左宗棠率軍離開肅州,出嘉峪關向哈密進發(fā)。為表示自己的抗俄決心,左宗棠命人替他帶上棺材隨行,情景壯烈。同年6月,左宗棠開抵哈密。沙俄也增兵伊犁,并派艦隊東來武力恫嚇。清廷為避免沖突,于8月召左宗棠回京。

曾紀澤“虎口奪食”

派往俄國重議條約的曾紀澤,其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曾國藩。在家教很嚴的曾家長大的曾紀澤身上,很少當時官宦子弟常見的那種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紈绔習氣。他能夠抓緊時間,認真讀書習文,對有用于世的各種知識都抱有濃厚的興趣。他國學底子深厚,同時因曾國藩倡導洋務運動之便,對傳入中國不久的西學也有涉獵,并興趣日濃。在當時絕大多數士大夫還不知西學為何物的時候,他就已經有機會觸摸“(江南)制造局所作徑約六尺之大地球儀”,粗知世界地理等知識,眼界大開。

曾紀澤

為了進一步了解和研究西學,曾紀澤在三十歲以后發(fā)憤學習英文,埋頭苦讀數年,進步不小,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亦稍稍能解英國語言文字”。在他的日記中,不乏連日攻讀英文的記載。初通英文,為曾紀澤日后涉足外交舞臺并嶄露頭角,提供了很大幫助。1878年他在出任駐英、法公使時,不僅能用英語簡單交談,還能以英文寫作,甚至起草外交文件,在晚清外交官員中實屬鳳毛麟角。以致慈禧太后聞知,一時還半信半疑,在他出使前夕召見時曾特地問及:“你能懂外國語言文字?”曾紀澤恭敬地回答:“臣略識英文,略通英語,系從書上看的,所以看文字較易,聽語言較難,因口耳不熟之故?!贝褥犃舜笙?,夸獎他:“你既能通語言文字,自然便當多了,可不倚仗通事翻譯了。”曾紀澤實話實說,告訴慈禧,他雖初通英文,但在正式的外交場合仍不能省卻譯員,因為“通洋文洋語洋學與辦洋務,系截然兩事。辦洋務,以熟于公事為要,不必侵占翻譯之職。臣將來與外國人談論公事之際,即使語言已懂,亦候翻譯傳述。一則朝廷體制應該如此,一則翻譯傳述之間,亦可借以停頓時候,想算應答之語言”。并舉例說:“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能通中華語言文字,其談論公事之時,必用翻譯官傳話,即是此意?!?/p>

曾紀澤駐節(jié)英、法之際,在萬里之遙的新疆,沙皇俄國對中國領土的武力侵占正步步加緊。崇厚的昏聵,使沙俄在伊犁輕易得手。盡管前途艱險,但以國家利益為重的曾紀澤,已將自己的榮辱置之度外,毅然接受了出使俄國交涉的艱巨使命,決意迎難而上,盡自己所能,力爭挽回一些民族利權。行前,他抓緊時間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他仔細分析了當時的國際形勢,認為盡管俄國氣勢洶洶,但它亦面臨著許多難題,因此也不敢輕易開戰(zhàn)。一是不久前俄國對土耳其的戰(zhàn)爭,導致它財政極端困難;二是對中亞也抱有野心的英國不愿看到沙俄在這一地區(qū)的過分擴張,英俄之間潛伏著矛盾,對俄國有所牽制。而在中國方面,雖然處于十分不利的境地,但仍有爭取和挽回的余地,一是《里瓦吉亞條約》從未得到過清朝政府的承認;二是出兵西征、剿滅阿古柏政權后,左宗棠統(tǒng)帥的清軍仍留駐新疆,對俄交涉仍有一定的實力可依憑。因此曾紀澤認為盡管局面十分嚴峻,但仍有一定的回旋空間。綜合各方面的因素,經過深思熟慮,他向清朝政府陳述了自己的看法,認為維護國家的領土完整是無可退讓的原則問題,“自宜持以定力,百折不回”;在此前提下,可以考慮對有關通商和賠款等項做些讓步,這一方案得到清朝政府的許可。

1880年7月30日,曾紀澤一行抵達彼得堡;8月4日前往會見俄國代理外交大臣吉爾斯,商談談判事宜。剛一見面,雙方就唇槍舌劍,激烈交鋒。吉爾斯臉色陰沉,出言不遜地發(fā)問曾紀澤到彼得堡來有何公干,曾紀澤明確回答“來談判”。吉爾斯態(tài)度粗暴地故意追問:“談什么?”曾紀澤答道:“談崇厚在里瓦吉亞搞糟了的事。”吉爾斯口氣蠻橫地聲稱他“怎么可能和一個殺自己使節(jié)的國家談判呢?我今天可以和你談判達成協(xié)議,但明天你回到北京很可能又被判處死罪。在這種情況下辦事是根本不可能的”。

為了推動在彼得堡的談判,8月12日清朝政府宣布赦免崇厚,“即行開釋”。8月23日,曾紀澤與俄方談判代表在彼得堡開始首次正式談判。在以后的半年中,兩國代表分別在沙俄外交部和中國駐俄使館,先后舉行會談50多次。這是一次異常艱難的外交談判,雙方各不相讓。面對曾紀澤立場堅定的據理力爭,會談開始后不久,俄國外交部、陸軍部和海軍部的高級官員會同磋商,討論對策,最后決定繞開曾紀澤,直接派人去北京談判。

8月28日,吉爾斯通知曾紀澤,由于中國拒絕批準條約,他已派俄國駐華公使布策赴北京解決兩國之間的分歧。同時,俄國海軍司令奉命在遠東調動艦只,進一步向中國施加軍事壓力。曾紀澤一眼看穿了俄國人這些舉動的真實含義,知道他們企圖以此來壓他妥協(xié),他不為所動,堅持原先提出的改約要求。但清廷卻很恐慌,生怕談判破裂會招致如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那樣的又一場戰(zhàn)禍,遂急電曾紀澤,指責他沒能將談判維持在俄國進行,同時指示他在修改條約的問題上態(tài)度要更為靈活,即可以考慮做出更多的讓步。面對來自國內的壓力,曾紀澤不得不對原定的談判策略做些調整。

10月2日,中俄恢復在彼得堡的談判。狡詐的俄方代表一面不斷指責中方“舉動失當”,一面不愿討論具體問題,坐觀中方的動向,尋找機會。鑒于清廷早日達成協(xié)議的指示,曾紀澤不得不設法打破僵局,決定適當讓步,提出在俄國交還特克斯河流域的前提下,中國可不再堅持收回伊犁全境,可以考慮“將伊犁西邊之地于修約之時酌讓若干歸與俄國,以便安置遷民”;此外還表示中國可以同意嘉峪關通商并設領事;天山南北貿易暫不納稅;茶稅分別酌減;增開科布多、尼布楚兩條商路;償還“代守”兵費并給補恤銀兩等。

但是俄方仍沒有松口,堅持要中國增加賠款、割讓相抵之地,否則就不交還特克斯河流域。這些赤裸裸的威逼勒索,理所當然地遭到曾紀澤的拒絕。俄方于是故伎重演,怒氣沖沖地告訴曾紀澤:“貴爵不能任此事,惟有到北京商辦”,并聲稱“若再遲延,不如打仗”。

曾紀澤不得不按照清廷先前的指示,做出最大限度的讓步,表示伊犁地區(qū)可暫不索取,不料俄方卻得寸進尺,竟然要求曾紀澤以書面形式保證中國將伊犁永遠交與俄國管轄。曾紀澤忍無可忍,斷然予以拒絕。但為了不使談判徹底破裂,他又表示通商問題仍可進一步磋商。曾紀澤面對沙俄的威逼,之所以能立場堅定,不輕易讓步,除了赤誠的愛國之心外,還在于他在談判期間始終重視研究和分析俄方的動向,洞悉盡管沙俄出言不遜,動輒以重開戰(zhàn)端相要挾,但實際上并無多少實質性的舉措,更多的是一種虛聲恫嚇,企圖以此來榨取盡可能多的侵略權益。

此后,中俄雙方多次會商,未有實質性的進展。12月12日,吉爾斯、布策等人密謀,決定向中方最后攤牌。14日,布策來到中國駐俄公使館,態(tài)度倨傲地告訴曾紀澤:“我今先來晤談一次,然后吉大人再與貴爵面商一切,以后即無話矣?!币院蟮陌雮€月,是中俄談判階段。俄方不再堅持批準《里瓦吉亞條約》,但向中方提出苛刻的要求,諸如堅持割占伊犁西境和特克斯河流域西南隅落。僅這三個村落,面積就達1000多平方千米。此外,在通商和賠款等方面,俄方也提出了許多蠻橫的要求。曾紀澤盡其所能,據理力爭,力求將損失縮小至最低限度。

12月23日,布策來到中國使館,手持《里瓦吉亞條約》法文原稿,逐條列舉了俄方可以接受的修改內容,然后宣稱這是俄國的最后意見,不能再作改動,并要曾紀澤報告北京。事已至此,很難再有回旋的余地,特別是清廷曾再三指令曾紀澤不得再冒談判破裂的風險,曾紀澤同意將俄方的意見作為改約的基礎,談判接近尾聲。

1881年2月24日,中俄雙方在彼得堡簽訂了《改訂條約》,同時還簽訂了關于賠款交納辦法的《專條》、中俄《改訂陸路通商章程》和附件《俄商前往中國貿易過單卡倫單》。中俄《改訂條約》有法、漢、俄三種文本,全約共二十條,主要內容有俄國歸還中國伊犁地區(qū),但仍割去霍爾果斯河以西、伊犁河南北兩岸原屬中國的一部分領土;中國償付俄國“兵費”等900萬盧布約合500余萬兩白銀,限期兩年內付清;俄國商人在中國新疆各城貿易,暫不納稅;在中國蒙古地方貿易,照舊免稅;準許俄國在肅州(今甘肅嘉峪關)和吐魯番兩地增設領事。

與先前的《里瓦吉亞條約》相比,中俄《改訂條約》除賠款增加了400萬盧布外,在領土和通商方面,中國都相當成功地收回了一些主權。在領土方面,收回了伊犁河南面特克斯河流域的2萬多平方千米的土地。在通商方面,俄國設領地點由原先的7處改為2處;中俄陸路通商,原先規(guī)定的新疆至漢口一線,現刪除了由嘉峪關至漢口區(qū)段;水路通商則廢除了關于俄國輪船沿松花江航行至伯都訥的條款。即便如此,這份條約仍是中國被迫簽訂的不平等條約,中國的主權仍受到損害,但與崇厚擅自訂立的《里瓦吉亞條約》相比,畢竟挽回了一部分已經喪失的主權,這在晚清對外交涉史上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一次成功交涉。在歷時半年的談判進程中,曾紀澤所顯露的勇氣、意志和外交才干,一掃崇厚等晚清官僚給人留下的無能的印象,受到各方的矚目,甚至還贏得了素來態(tài)度倨傲的談判對手的欽佩。用“虎口奪食”來形容曾紀澤這次赴俄交涉的艱難和最后成果的來之不易,是毫不為過的。

消息傳到國內,贏得朝野人士的稱贊。清廷決定補授曾紀澤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一年以后又破格把他的薪金提至頭等侍郎即大使級,雖然他當時的正式官銜仍是公使級的二等少卿。這是曾紀澤外交生涯中最為閃耀的一段時光。

本文摘錄自《晚清史》,戴鞍鋼 著,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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