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海子：過完了這個月，我們打開門

過完了這個月，我們打開門

一些花開在高高的樹上

一些果結(jié)在深深的地下

——海子《新娘》

在20世紀80年代的詩歌寫作中，尋找失去的鄉(xiāng)村、失去的傳統(tǒng)文化，一直是一個重要的公共寫作命題，詩歌界的尋找并不孤獨，后來小說界跟進，產(chǎn)生了尋根主題的寫作潮流。從1984年寫出《亞洲銅》等作品開始，海子就像突破種種障礙，獨自開掘了一個藏量驚人的地下油田，他源源不斷地向詩壇輸送著來自另一個故鄉(xiāng)的詩篇。這不意味著他的寫作孤懸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詩歌寫作之外，恰恰相反，它們是風(fēng)起云涌的現(xiàn)代詩寫作最耀眼的一部分。他比同時期的寫作者更透徹地感覺到另一個故鄉(xiāng)在寫作資源上的價?值。

1984年至1989年在海子的寫作中具有獨特的意義，他以極高的語言天賦，令人驚嘆的詩歌技藝，對以麥地為代表的另一個故鄉(xiāng)進行了包圍式的寫作，在這個過程中，他不僅發(fā)明了麥地等重要意象，還發(fā)明了一系列個人的造句、詩歌結(jié)構(gòu)方式，20世紀80年代的抒情詩在文本上被他推向一個時代的極致。

最近，中國畫報出版社推出的《1984—1989閃耀·燃燒 : 海子·詩》中，收錄海子1984到1989年間創(chuàng)作的一百多首抒情短詩。這些詩歌中，有鄉(xiāng)愁，有愛的謎題，有對美好世界的愿景，除了短詩，也節(jié)選了長詩《太陽·詩劇》的片段，為讀者提供了解海子創(chuàng)作形式的多個角度。本書也選了海子自己為“太陽”系列詩作所做的部分插圖。

《1984—1989閃耀·燃燒 : 海子·詩》書封

《太陽·詩劇》中的三個哲學(xué)命題與海子的悖論

2020年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詩歌日21周年，海子誕辰56周年、忌日31周年。不久前，華夏出版社在推出的關(guān)于海子的紀念講座中請到來自首都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程廣云，他就海子的“大詩”創(chuàng)作進行了分享。1986 年以后，海子從個我抒情性的詩歌轉(zhuǎn)向了“大詩”的創(chuàng)作，“我寫長詩總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種巨大的元素對我的召喚”，海子在 1987年的《詩學(xué)，一份提綱》的開篇如是說；其后短短的不到三年內(nèi)，海子在他的長詩《太陽》系列中創(chuàng)造了大量意象，表現(xiàn)那些元素對他的召喚。

海子

在《太陽·詩劇》中，的《司儀（忙詩人）》一篇中，海子寫道：“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也有人類的氣味/我還愛著：一切都源于愛情。在人類盡頭的懸崖上/我又匆匆地鐫刻第二行詩：愛情使生活死亡。真理使生活死亡/這樣，我就聽到了光輝的第三句：與其死去！不如活著！”

程廣云認為，這是海子提出的三個至關(guān)重要的哲學(xué)命題，他對這三行“鐫刻在人類盡頭的懸崖上”的詩進行闡釋時說：第一句詩令人聯(lián)想到“陰陽”的觀念（“生生之為易”“一陰一陽之為道”）、希臘早期自然哲學(xué)尤其是恩培多克勒的“愛”與“恨”。愛情“化生萬物”，是“結(jié)合”的力量；正如仇恨“離間萬物”，是“分離”的力量。因此，“一切都源于愛情?！?/p>

程廣云認為，在“愛情使生活死亡。真理使生活死亡”這句詩中，“愛情”既被置于“生活”的對立面，又被置于“真理”的統(tǒng)一面。這里，“生活”一定是世俗的和形下的，“愛情”一定是神圣的和形上的；“真理”一定不是在符合論、融貫論或?qū)嵱弥髁x意義上的，真理是存在的無蔽，生活是真理的遮蔽，而愛情則是存在的去蔽即存在通過此在的敞開、綻出和澄明。生活一旦回到本真狀態(tài)，必然死亡。因此，“愛情使生活死亡。真理使生活死亡?！钡谌湓娭校Ｗ犹匾鈽?biāo)明是“光輝的”。全部中國哲學(xué)傳統(tǒng)就在這里，也可以說，全部華夏民族遺傳基因就在這里：“與其死去，不如活著！”

“與其死去，不如活著”在海子的身上似乎沒有什么說服力，這不是他第一次陷入這樣的悖論，他曾多次信誓旦旦地表現(xiàn)出對生活的熱愛，如“關(guān)心糧食的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可是他最后的死亡卻讓他所有在詩中立下的誓言都成了謊言?！白鳛樵娙耍Ｗ舆x擇站在愛情一邊，站在真理一邊，這就是說，他始終站在死亡一邊，不站在生活一邊，好比不站在人類一邊，好比成為土地、河流、太陽，為萬物生長、人類生活而犧牲自己，貢獻糧食、飲料、光明?！背虖V云說。

《1984—1989閃耀·燃燒 : 海子·詩》插圖

海子在《太陽·詩劇》中這樣詠唱：“讓我獨自度過一生 讓我獨自走向赤道”。什么是海子的“赤道”？在《太陽·弒》中，海子讓老子、孔子出場了：老子是“烏鴉”，就是我們通常所謂消極無為的一面；孔子是“喜鵲”，就是我們通常所謂積極有為的一面，海子對二者都是揚棄的。海子所謂赤道，就是夸父蚩尤刑天之道；也是“暴力”“復(fù)仇”“反抗”之道。海子力圖超越儒道傳統(tǒng)，尋找更為源始和更為本源的華夏文化傳統(tǒng)。正是以蚩尤刑天夸父為原型，海子塑造了一位“行動（反抗）的戰(zhàn)士”和“無頭英雄”。這類似于尼采所謂悲劇主義、悲劇精神，雖然海子沒有提及尼采。

“簡單直捷地說，赤道就是以死亡、愛情、真理來托起生活，灌溉生活，點燃生活，給這肉欲的生活以支撐，給這軟骨的生活以骨髓，給這貧血的生活以血清。這正是一種解決悖論的路徑。不是在理論上，而是在實踐中。”程廣云說。

《1984—1989閃耀·燃燒 : 海子·詩》插圖

海子在中國詩史上首次提出“大詩”主張

在《太陽·斷頭篇》中，海子寫道“考慮真正的史詩”。程廣云認為，這是海子對自己寫作姿態(tài)從主體到實體的一種調(diào)整，是北島以來高揚主體、個人、自我的中國詩歌的一次華麗轉(zhuǎn)身。

海子在《尋找對實體的接觸——直接面對實體（《河流》原序）》中指出：“詩，說到底，就是尋找對實體的接觸。這種對實體的意識和感覺，是史詩的最基本特質(zhì)。”他例舉的“巨大物質(zhì)實體”有土地和河流。他在《詩經(jīng)》和《楚辭》的哺育下寫過神話詩，最終轉(zhuǎn)向史詩。他說：“詩應(yīng)是一種主體和實體間面對面的解體和重新誕生。詩應(yīng)是實體強烈的呼喚和一種微微的顫抖?！薄捌鋵?，實體就是主體，是謂語誕生前的主體狀態(tài)，是主體的沉默的核心。我們應(yīng)該沉默地接近這個核心。實體永遠只是被表達，不能被創(chuàng)造。它是真正的詩的基石。才能是次要的，詩人的任務(wù)僅僅是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把這黑乎乎的實體照亮，使它裸露于此。這是一個輝煌的瞬間。詩提醒你，這是實體——你在實體中生活——你應(yīng)回到自身?！?/p>

海子也明確指出：“詩不是詩人的陳述。更多的時候詩是實體在傾訴?！痹娙岁愂龅脑娋褪峭ǔＫ^主體創(chuàng)作，詩人面對世界，詩人作為主體，世界作為客體，詩人陳述自己在世界中的感受、印象和體驗。海子批評主體詩人具有自戀型人格、“自戀和自虐”。相反，“實體傾訴”的詩就是這樣一種情況：詩人在世界中，仿佛一朵花在一棵樹上，無論花開花謝，果熟葉落，它的鮮艷，它的芬芳，并非它自己的表達，而是世界通過它的表達。

《1984—1989閃耀·燃燒 : 海子·詩》插圖

在《日記》中，海子指出：“中國當(dāng)前的詩，大都處于實驗階段，基本上還沒有進入語言。我覺得，當(dāng)前中國現(xiàn)代詩歌對意象的關(guān)注，損害甚至危及了她的語言要求?！薄靶碌拿缹W(xué)和新語言新詩的誕生不僅取決于感性的再造，還取決于意象與詠唱的合一。意象平民必須高攀上詠唱貴族?！焙Ｗ优u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意象性，主張回歸原生詩歌的語言性和詠唱性。中國詩歌傳統(tǒng)逐漸演變?yōu)橐环N文人傳統(tǒng)，以詩為樂變成以詩為畫，重意象，輕語言、詠唱，海子要求詩歌從意象轉(zhuǎn)向語言、詠唱，與他主張詩歌從主體轉(zhuǎn)向?qū)嶓w相關(guān)。

海子在中國詩史上首次提出“大詩”主張。海子指出：“偉大的詩歌，不是感性的詩歌，也不是抒情的詩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斷流動，而是主體人類在某一瞬間突入自身的宏偉——是主體人類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詩歌行動。”這也就是主體“突入”實體，這也就是海子所闡明的“一舉而動”“沖擊極限”“狂飆突進”。

海子指出“在人類詩歌史上創(chuàng)造偉大詩歌的兩次失敗”：

第一次失敗——民族詩人：普希金和雨果，沒有成就人類詩歌；

第二次失敗——碎片（龐德和艾略特）與盲目（盲目的詩或獨眼巨人：俄羅斯和拉美）。

海子推崇的詩人是但丁和歌德、莎士比亞。他們是詩歌的王，居于王子祭司之間。但是還有偉大的人類精神，反映在人類的集體回憶或造型中：金字塔、敦煌佛教藝術(shù)、《圣經(jīng)·舊約》、兩大印度史詩和奧義書、荷馬兩大史詩、《古蘭經(jīng)》和一些波斯的長詩匯集。這些創(chuàng)作集體是最高的等級：第一等級——祭司等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