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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會與想象——透過對“銅雀瓦硯”的認識談藝術品的塑造

清乾隆朝所修《西清硯譜》卷一中收錄的幾方“銅雀瓦硯”,當時被認定為漢硯,備受重視。本文通過近年來鄴城地區(qū)考古發(fā)現(xiàn)的瓦作遺存,判定這幾方瓦硯并非漢硯。銅雀瓦硯在宋代即受到追捧,而實際上,“銅雀瓦硯”并非

清乾隆朝所修《西清硯譜》卷一中收錄的幾方“銅雀瓦硯”,當時被認定為漢硯,備受重視。本文通過近年來鄴城地區(qū)考古發(fā)現(xiàn)的瓦作遺存,判定這幾方瓦硯并非漢硯。銅雀瓦硯在宋代即受到追捧,而實際上,“銅雀瓦硯”并非東漢晚期的銅雀臺瓦,是使用東魏北齊時期壓磨黑光瓦件所制。在這一結論基礎上,作者透過“銅雀瓦硯”的誕生,分析了某些藝術品的塑造,不單純只是匠人的創(chuàng)作,還夾雜著歷史、想象與物質(zhì)的復雜互動。

筆、墨、紙、硯,被稱作“文房四寶”,是中國文人墨客必備的書寫與繪畫工具。其中,由于材質(zhì)更易保存,硯尤其受到歷代藏家的重視,成為文玩收藏中一個大的類別。

歷史上,不少文人雅士不僅有收藏硯的愛好,同時往往記述得硯經(jīng)歷、用硯心得,或者記述某類硯的歷史、特點以及流傳、銘文,匯輯成書,自宋以至明清,歷代不絕。這類書中,以清乾隆朝的《西清硯譜》最為著名。該書精選內(nèi)府藏硯并按照質(zhì)地厘為陶、石兩大類,編次繪圖,計二十四卷。因收錄內(nèi)府藏硯,又配以圖示,因此尤為重要。

《西清硯譜》以“陶之屬”為先,卷一中收錄了當時所認定的八方漢硯,皆為瓦硯。其中“漢未央宮東閣瓦硯”一方、“漢未央宮北溫室殿瓦硯”一方、“漢銅雀瓦硯”六方。銅雀瓦硯由于在當時被認為時代較早,在《西清硯譜》中收錄數(shù)量甚夥,足見時人對其之重視。雖然宋代文人對銅雀瓦硯已頗為青睞,然而這其中卻埋藏著一個誤會。

一、

見載于《西清硯譜》的“銅雀瓦硯”〔圖一〕,是指使用鄴城銅雀臺建筑上的瓦制成的硯。從材質(zhì)上說,可被視作是陶硯的一種。陶硯在兩漢南北朝時期已出現(xiàn),盡管相較于其他材質(zhì)的硯臺可能存在吸水率大、質(zhì)地不夠堅硬的缺點,但制作受地域的限制小,又簡便易得,成本相對低廉,因此使用者也較多。

圖一 《 西清硯譜》 中收錄的“銅雀瓦硯”

早在宋代,銅雀瓦硯就頗受追捧。蘇軾曾說:“舉世爭稱鄴瓦堅,一枚不換百金頒?!表n琦于北宋仁宗至和中(1054-1056)知相州,即鄴城一帶,亦曾為友人搜求瓦硯,但得來頗為不易。他在《答陳舜俞推官惠詩求全瓦古硯》中說:“鄴宮廢瓦埋荒草,取之為硯成堅好。求者如麻幾百年,宜乎今日難搜討。吾邦匠巧世其業(yè),能辨瑰奇幼而老。隨材就器固不遺,大則梁棟細棼橑。必須完者始稱珍,何殊巨海尋三島。荊人之璧尚有瑕,夏后之璜豈無考。況乎此物出壞陶,千耕萬斫常翻攪。吾今所得不專全,秘若英瑤藉文繅。君詩苦擇未如意,持贈只虞咍絕倒。君不見,鎮(zhèn)圭尺二瑁四寸,大小雖異皆君寶。”在另一詩《答章望之秘?;菰娗蠊磐叱帯分?,韓琦則感慨:“魏宮之廢知幾春,其間萬事成埃塵。唯有昭陽殿瓦不可壞,埋沒曠野迷荒榛。陶甄之法世莫得,但貴美璞逾方珉。數(shù)百年來取為硯,墨光爛發(fā)波成輪。巧工近歲知眾寶,雜以假偽規(guī)錢緡。頭方面凸概難別,千百未有三二真。我來本邦責鄴令,朝搜暮索勞精神。遺基壞地遍坑窟,始獲一瓦全元淳。??當時此復近檐溜,即以篆字花其唇。??”從詩中也可看出宋人對銅雀瓦硯的贊美,認為以銅雀瓦作硯“堅好”,但搜討難求,到了“何殊巨海尋三島”、“遺基壞地遍坑窟”的地步。甚至韓琦知相州,竟然為友人求全瓦作硯而不得,可見當時想要得到銅雀瓦硯頗為不易。

與銅雀瓦硯備受追捧相伴,從古至今不少人對其真?zhèn)未嬗袘岩?。前引韓琦詩中就曾稱,“巧工近歲知眾寶,雜以假偽規(guī)錢緡。頭方面凸概難別,千百未有三二真”。陳直在談及秦漢時期的陶硯時說:“從前好古之士,往往用秦磚漢瓦,雕琢為硯,號為古硯,并非原來作品。如銅雀瓦硯,香姜瓦硯,幾乎無一真者。”如果仔細分辨的話,所謂漢硯“銅雀瓦硯”,其偽制其應當包括兩個大類:一類是使用真的“銅雀瓦”,即后代利用舊瓦加工為瓦硯,也就是陳直所述一類,這樣雖然不是“銅雀瓦硯”,但至少使用的瓦是真的古瓦;另一類則不僅硯是后來加工制作的,所使用的瓦本身也是后來偽制的。

基于以上認識,可以重新檢視傳世文物中被認為是“銅雀瓦硯”者。清宮文物在20世紀上半葉歷經(jīng)飄零散落,其中《西清硯譜》所載六方銅雀瓦硯歸今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這六方瓦硯中,五方見于《西清硯譜古硯特展》,皆板瓦形態(tài),材質(zhì)、形制、尺寸稍有不同,大者縱長約27厘米,小者僅20厘米;硯面(即板瓦凸面)磨光,硯面受墨處洼下,略作瓶型、葫蘆形或半月形,硯面上多有歷代鐫銘;顏色多黝黑泛赭紅,也有一方為赭黃;但諸硯最顯著的共同特點為硯背(即板瓦凹面)滿布布紋,并有陽文“建安十五年”五字〔圖二〕。

圖二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銅雀瓦硯 (左:正面;右:背面)

圖三 杭州古越會館藏瓦硯

要討論這幾件瓦硯,首先應當從瓦本身入手。近年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對河北鄴城遺址進行了較為長期、系統(tǒng)的考古勘察和發(fā)掘工作,發(fā)現(xiàn)了一些瓦件可資比對。其中鄴北城較多地發(fā)現(xiàn)了東漢晚期至曹魏、十六國和北朝晚期等不同時期的瓦件。所見東漢至曹魏瓦件,多為深灰色或灰褐色,凸面飾繩紋,凹面飾布紋,有的凸面飾繩紋后又經(jīng)抹平,也有的板瓦布紋外還加飾小方格紋〔圖四〕。十六國時期瓦件多青灰色或深灰色,質(zhì)地堅硬粗糙,板瓦凸面多素面或籃紋兩類,凹面飾布紋。北朝晚期既見素面灰色瓦件,也多見一類壓磨黑光瓦件,也就是一般認為的“青掍瓦”〔圖五〕。與十六國時期瓦件質(zhì)地堅硬但較為粗糙不同,北朝晚期這類壓磨黑光瓦件多呈黑灰色或青黑色,表面壓磨光滑,其質(zhì)地堅硬而且十分細密。

圖四 鄴城遺址出土漢魏時期板瓦

圖五 鄴城遺址出土北朝晚期板瓦

據(jù)此可以首先明確的一點是,上述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幾方瓦硯,瓦的形制和制作工藝皆與鄴城遺址出土的東漢晚期至曹魏時期的板瓦存在較大差異,同時,在板瓦凹面正中位置題寫年代似乎也不是這一時期的常見做法。因此這幾方所謂“銅雀瓦硯”恐怕不僅不是漢代所制,而且連制硯所用的瓦也是后代偽制的。

二、

在上述實物不可靠的前提下,筆者暫以文獻記載為線索稍作分析。宋人對銅雀瓦硯的記述,除前引韓琦、蘇軾等人所言外,還有幾條述及其特點較為重要者,摘引如下。

蘇易簡《文房四譜》卷二《硯譜》:

魏銅雀臺遺址,人多發(fā)其古瓦,琢之為硯,甚工,而貯水數(shù)日不滲。世傳云:昔人制此臺,其瓦俾陶人澄泥以绤濾過,碎胡桃油方埏埴之,故與眾瓦有異焉。即今之大名、相州等處,土人有假作古瓦之狀硯,以市于人者甚眾。

《欒城集》三集卷五“銅雀硯銘并引” :

客有游河朔,登銅雀廢臺,得其遺瓦以為硯,甚堅而澤,歸以遺予。為之銘曰:??石質(zhì)金聲,水火則然??

《晁氏客語》:

世傳銅雀臺瓦,驗之有三,錫花、雷布、鮮疵三者是也。然皆風雨雕鐫不可得而偽。

張守《毘陵集》卷十一“銅雀瓦硯銘并引”條:

銅雀瓦硯,王氏舊物也,去五十年而復歸承可,毘陵張某銘之。其制則甓,其桓則石,其澤則玉。既潛而出,既獲而逸,既去而復。神其護持,不毀不墜。文字之祥,表于再世。

高似孫《硯箋》卷三“銅雀硯”條引《賈氏譚錄》:

鄴郡三臺舊瓦,琢硯勝澄泥。

高似孫《硯箋》卷三“銅雀硯”條引“蔡《貼》” :

銅雀硯以古見貴,色頗青,肉厚平瑩,多工姓氏,隸古。

高似孫《硯箋》卷三“銅雀硯”條引唐詢《硯錄》:

瓦出銅雀臺,多斷折,間有全者,煮以歷青,發(fā)墨可用,好事者愛其古。

上引宋人記載中,描述的對象是否為當時人所公認的“銅雀瓦硯”,事實上已難以考究。總括來看,除描述其花紋、斑點等特征如“錫花”之外,宋人對其所認定“銅雀瓦硯”的稱頌集中在兩方面。一是發(fā)墨,如“墨光爛發(fā)波成輪”(韓琦語);二是“堅好”,如“取之為硯成堅好”(韓琦語)。具體說來,“堅好”又包括兩方面:一則是質(zhì)地堅硬,“舉世爭稱鄴瓦堅”(蘇軾語);一則是質(zhì)地細密,“其澤則玉”(張守語)??傮w來說,就是蘇轍所謂“甚堅而澤”。發(fā)墨一點,歐陽修在評論瓦硯時曾指出,“不必真古瓦,自是凡瓦皆發(fā)墨,優(yōu)于石爾”。相較之下,“堅好”則更值重視。

不僅是稱頌其“堅好”,時人對“銅雀瓦硯”的批評也集中在質(zhì)地方面?!端纬聦嶎愒贰肪砹稐钗墓勗贰罚骸靶煦C工篆隸,好筆硯。歸朝,聞鄴中耕人,時有得銅雀臺古瓦,琢為硯,甚佳。會所親調(diào)補鄴令,囑之,凡經(jīng)年,尋得古瓦二,絕厚大,命工為二硯持歸,面以授鉉。鉉得之,喜,即注水,將試墨,瓦瘞土中,枯燥甚,得水即滲盡。又注之,隨竭,湆湆有聲嘖嘖焉。鉉笑曰:‘豈銅雀之渴乎?’終不可用,與常瓦礫無異。”《春渚紀聞》卷九《記硯》“銅雀臺瓦”條記載:“相州,魏武故郡。所筑銅雀臺,其瓦初用鉛丹雜胡桃油搗治火之,取其不滲,雨過即干耳。后人于其故基,掘地得之,镵以為研,雖易得墨而終乏溫潤,好事者但取其高古也。??每研成,受水處??譃樯沉K?,去之則便成沙眼,至難得平瑩者。蓋初無意為研,而不加澄濾,如后來呂研所制也。”前一條記載中徐鉉所得瓦硯是否為時人公認的“銅雀瓦硯”,已不可知,但其批評的主要方面就是滲水。后一條記載更明確指出,“銅雀瓦硯”的缺點是制瓦時“不加澄濾”,使硯“終乏溫潤”且因含有沙粒而“難得平瑩”。這兩條文獻所反映的缺點實際都是與瓦硯質(zhì)地直接相關的。

的確如此,以今天的觀點來看,瓦硯本質(zhì)也是陶器,其胎質(zhì)的細膩程度十分重要。如夾砂較多,勢必胎質(zhì)較粗,也就難免“損筆鋒”,同時滲水性也較強,因此必須追求質(zhì)地堅硬細密。通過上述分析,如結合前文述及鄴北城發(fā)現(xiàn)的東漢晚期至曹魏、十六國和北朝晚期等不同時期瓦件的特點,則不難發(fā)現(xiàn),事實上鄴城遺址出土的瓦件中適于制作瓦硯的且能與宋人描述相符的,不可能是東漢晚期至曹魏時期或十六國時期的瓦件,而應是北朝晚期的質(zhì)地堅硬細密的壓磨黑光瓦件。前文所引《楊文公談苑》記徐鉉所得之硯,如非當時人偽制,則或許就是出自鄴城的漢魏十六國時期的瓦件,也不適于作硯。明確這一點后,再回過來看前引高似孫《硯箋》卷三“銅雀硯”條引“蔡《貼》”,說銅雀瓦硯“色頗青,肉厚平瑩,多工姓氏,隸古”,前兩點“色頗青,肉厚平瑩”是鄴城出土北朝晚期壓磨黑光瓦件(青掍瓦)的普遍特征,而后一點“多工姓氏,隸古”也正是其突出特點——多在瓦件上戳印文字,也就是韓琦所謂的“即以篆字花其唇”。由此來看,以鄴城所出瓦件制作的硯臺,稱其為“銅雀瓦硯”并被后來歷朝人所追捧,實在是一個美麗的誤會而已。

三、

“銅雀瓦硯”所用瓦為北朝晚期瓦件,早為人所注意。元人廼賢《河朔訪古記》辯之甚詳,不憚其繁,摘引如下:

余聞世傳鄴城古瓦研皆曰銅爵臺瓦,磚研皆曰冰井臺磚。蓋得其名而未審其實。夫魏之宮闕焚蕩于汲桑之亂,及趙燕魏齊,代興代毀,室屋尚且改易無常,況易壞之瓦礫?其存于今者,亦幾希矣。按《鄴中記》曰,北齊起鄴南城,其瓦皆以胡桃油油之,油即祖所作也。蓋欲其光明映日,歷風雨久而不生蘚耳。有筒瓦者,其用在覆,故油其背。有版瓦者,其用在仰,故油其面。筒瓦之長可二尺,闊可一尺,版瓦長亦如之,但闊倍耳。今其真者,皆當其油處必有細紋,俗謂之琴紋;有白花,謂之錫花。相傳當時以黃丹鉛錫和泥,積歲久故錫花乃見,然亦未言其信否也。古磚大方可四尺,其上有盤花鳥獸之紋,又有千秋及萬歲之字,其紀年非天保即興和,蓋東魏北齊之年號也。又有筒磚者,其花紋年號與磚無異,蓋當時或用以承檐溜,故其內(nèi)圓外方,有若筒然,亦可制而為研。然則世傳有古鄴之研,多北齊之物耳。鄴人有言曰,曹魏銅爵臺瓦,其體質(zhì)細潤,而其堅如石,用以為研,不費筆而發(fā)墨。此乃古所重者,而今絕無。蓋魏之去今千有余年,若其瓦礫皆磨滅為塵矣。且齊之磚瓦,至今亦五六百年,村民掊土求之,往往聚眾數(shù)百人而逾年不得一二全者。則鄴人所謂銅爵冰井者,蓋特取其名以炫遠,方其不知者,從而信之。今鄴人偽造彌眾,惟嘗識者知其不如古耳。故荊國王文公有詩曰:吹盡西陵歌舞塵,當時屋瓦始稱珍。甄陶往往成今手,尚記虛名動世人。蓋當時亦有此嘆也。夫古之真瓦,不期于為研;今之偽瓦,止期于為研。其甄陶固精于古,然其質(zhì)終燥,其用不久者,火力勝故也。雖和以黃丹鉛錫,烏能作潤哉?惟古之磚瓦散沒土中千余載,感霜露風雨之潤,火力既盡,復受水氣,此其所以含蓄潤性而滋水發(fā)墨也。

通過分析所謂“銅雀瓦”的特點——“其體質(zhì)細潤,而其堅如石,用以為研,不費筆而發(fā)墨”,結合所見東魏北齊時期的古磚,廼賢已初步得出“世傳有古鄴之研,多北齊之物耳”這一較為準確的結論,殊為難能。

鄴城出土這類北朝晚期壓磨黑光瓦件之所以適于制硯,與其制作工藝有關。以往有學者對這類瓦件的制作技術進行過分析,認為制作時需要特制陶泥,在一些瓦片上還可以觀察到“類似于揉制陶泥之后形成的紋理”。這說明在制瓦前,陶泥經(jīng)過了水洗、沉淀,并經(jīng)過放置一段時間熟腐和揉制的過程。之所以經(jīng)過如此精細的加工,有其特別意義。北朝時期瓦件主要包括三種類型,即普通灰瓦、壓磨黑光瓦和琉璃瓦。也就是宋代《營造法式》中記載的素白、青掍和琉璃三類瓦件。北朝隋唐時期的琉璃瓦件在平城、鄴城、隋唐長安等遺址均已發(fā)現(xiàn),但從截止目前所了解的考古資料分析,到唐代琉璃瓦件在建筑上仍主要做剪邊用法,宋金以降才多見滿鋪做法。北朝時期使用琉璃瓦件的建筑少,使用素白和青掍瓦件的建筑則有所區(qū)別。由于青掍瓦件壓磨黑光的特點,滿鋪建筑屋頂,必然會呈現(xiàn)出與普通素白瓦不同的藝術效果,具有突出的特點。青掍瓦件制作工藝繁復,所耗人力、財力必然較素白瓦件為多。結合已知的考古發(fā)現(xiàn),青掍瓦的使用集中于當時的高等級建筑,因此其使用在當時應具有一定的等級意義。有趣的是,這些為了當時高等級建筑制作的壓磨黑光瓦件,因其質(zhì)地堅硬細密,反成為制硯的良材。而制作這類瓦件的加工做法,也正與澄泥硯有所類似。

宋元以降,論“銅雀瓦硯”者常嘆作偽者多。米芾《硯史》“陶硯”條還記載了偽制瓦硯的做法:“相州土人自制陶硯,在銅雀上,以熟絹二重淘泥澄之,取極細者,燔為硯。有色綠如春波者,或以黑白填為水紋,其理細滑,著墨不費筆,但微滲?!睘檫_到“其理細滑,著墨不費筆”,重要工序就是水洗、沉淀陶泥。歐陽修在《硯譜》中也說:“相州古瓦誠佳,然少真者,蓋真瓦朽腐不可用,世俗尚其名爾。今人乃以澄泥如古瓦狀作瓦埋土中,久而斫以為硯?!彼稳擞涗浀膫沃啤般~雀瓦硯”者,為了追求瓦硯質(zhì)地的“堅好”,竟也開始采用和北朝晚期制作壓磨黑光瓦件相似的技術。

那么,既然最初這類使用北朝晚期壓磨黑光瓦件所制的硯,實際并不是利用銅雀瓦所制,又因何引出如此誤會呢?廼賢對此也做了分析,他指出將這類硯號稱為“銅雀瓦硯”,“蓋特取其名以炫遠”,是為了托古出名。當然,最初瓦件被認定為“銅雀瓦”也可能是出于誤認。通過文獻記載和考古工作可以確認,銅爵、金虎、冰井雖分別建于建安十五年(210)、十八年(213)和十九年(214),但十六國時期、東魏北齊時期均加以修繕使用,遺址上除了漢魏時期瓦件以外,也多見十六國和北朝晚期的瓦件。但廼賢此說仍值得重視,不論最初是無心錯認或是有心“炫遠”,“銅雀瓦硯”這一“品牌”一旦形成,又因為鄴城的壓磨黑光瓦件已難于求得,后來人就在此軌道上繼續(xù)作偽,越走越遠。要想使這樣一個基于“誤會”的作偽更加具有說服力,更需要再加入一點“想象”。怎么才能使大家相信作偽的瓦是真的呢?那就只能設法把想說的話加在瓦的身上。

洪邁《容齋續(xù)筆》卷十二記云:“相州,古鄴都,魏太祖銅雀臺在其處,今遺址仿佛尚存。瓦絕大,艾城王文叔得其一以為硯,餉黃魯直,東坡所為作銘者也。其后復歸王氏。硯之長幾三尺,闊半之。先公自燕還,亦得二硯,大者長尺半寸,闊八寸,中為瓢形,背有隱起六隸字,甚清勁,曰‘建安十五年造’。??小者規(guī)范全不逮,而其腹亦有六篆字,曰‘大魏興和年造’,中皆作小簇花團?!睙o疑,洪邁先公所得小者,就是前文述及的北朝晚期一類磚瓦構件改制之硯,值得玩味的是其大者——“背有隱起六隸字,甚清勁,曰‘建安十五年造’”。前文已經(jīng)述及,東漢時期鄴城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瓦件上,至今尚未見到題銘紀年的做法,洪邁先公所得之硯,顯然也出于偽造。而其題銘紀年的做法,和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銅雀瓦硯”類似。

分析至此,大致已能勾勒出“銅雀瓦硯”的發(fā)展脈絡。先是由于鄴城出土北朝晚期壓磨黑光瓦件適于制硯,遂有時人對其加工改制。無論是出于無心之失將北朝晚期壓磨黑光瓦件誤認為“銅雀瓦”,還是有心人為了使其出名而借用“銅雀”之名“以炫遠”,不解實情的人們遂信以為真,造就了“銅雀瓦硯”的誤會。但由于鄴城所出北朝晚期壓磨黑光瓦件難于搜求,已無法滿足時人對于“銅雀瓦件”追捧的需要,新偽制瓦件并改制為硯的行為就出現(xiàn)了。為了進一步使這個“誤會”看起來更加可信,后來作偽者加入自己的“想象”,開始在使用類似壓磨黑光瓦件的水洗、沉淀陶泥作法的基礎上,在瓦背上做出紀年題銘。自此以后,歷代作偽之人或許目睹過前朝偽制的舊物,或許看過前朝記載的文字,使得“銅雀瓦硯”這個本不存在的誤會以訛傳訛,越傳越遠。

本文的分析,其意并不在于貶損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銅雀瓦硯”的價值,無論作為文玩佳品抑或清宮舊藏,它們所具有的歷史和藝術價值仍然值得后人不斷摩挲體味。但“銅雀瓦硯”的故事,卻留給我們一個基于“誤會”,又在后來加入主觀“想象”,并最終影響和形塑了藝術品的例子。一方小小瓦硯背后所展示的,不再只是某位文人伏案書畫的自我世界,還牽涉出匠人如何調(diào)用歷史世界里的資源來為自己的創(chuàng)造附加價值,甚至據(jù)此改造自己的作品的現(xiàn)象。一件藝術品的誕生,不再單純只是匠人的創(chuàng)作,還夾雜著歷史、想象與物質(zhì)的復雜互動。

從這個意義上說,“誤會”與“想象”都再次成為“銅雀瓦硯”的一部分,也正因此,使它得以永遠地記錄在藝術史上。

附記:文中圖四、圖五承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北鄴城隊提供;文稿草成后和投稿過程中,曾先后承蒙何利群、莫陽、王磊、劉未等先生及匿名審稿人給予寶貴意見,謹此并致謝意!

(本文原刊于《故宮博物院院刊》2020年第3期,作者單位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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