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歲末,與從周又作海東之旅。先在首爾匯合,同往儒學之鄉(xiāng)安東探訪書院。復南下至釜山,再訪寶水洞書店街。寶水洞距釜山國際市場不遠,書店街的形成與朝鮮戰(zhàn)爭有密切關(guān)系。朝鮮光復后,寶水洞一帶有人開始出售日本人留下的書籍。不久,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大量難民流亡至釜山,當中有許多讀書人。為維持生計,他們不得不將行篋藏書售于市中,寶水洞書店街漸成規(guī)模。小攤上除了書之外,還有難民們從行囊中翻出的貴重物品、衣物等,據(jù)說還是書賣得最好,因而逐漸專賣舊書的攤主不在少數(shù)。也有美軍將舊雜志賣到這里,加上附近山中有不少從首爾遷來的臨時大學,師生們手頭也有許多流通的書籍,寶水洞聲名遂起。難民們就住在寶水洞的山坡上,在隆隆炮聲中鬻書為生。
1970年代以后,韓國社會迎來教育熱潮,寶水洞書店街也進入全盛期,據(jù)說最多的時候有七十余家舊書店。但進入1990年代,舊書店生意不斷萎縮,2000年以后,書店益發(fā)蕭條,如今僅剩三十余家。雖然媒體不遺余力地宣傳,寶水洞每年也舉行古本祭,但買書的人越來越少。近年到寶水洞的游客大多是拍照、喝咖啡,并不買書,以致于好幾家店鋪門口都掛著“禁止攝影”的紙牌,以示抗議。在1970年代后期,書店街還聚集了不少投身民主運動的活動家,舊書店主人們也常常幫助參與運動的青年躲避軍警搜捕,將他們藏匿在書庫里?;蛟S是這樣的關(guān)系,如今能在舊書店內(nèi)看到不少與民主運動相關(guān)的出版物。這便是寶水洞書店街與韓國現(xiàn)當代史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舊書店主人們參與、見證了整段歷史。
2018年12月31日,從大邱來到釜山的我們搭公交車在城內(nèi)閑逛,從周想去看國際市場,我想去附近的南浦洞購買韓服。當時沒有想到這天寶水洞也營業(yè),隔著車窗看見小巷鱗次櫛比的書店,極興奮,日記云:“愉快下車,開啟愉快的買書活動。種種細節(jié),此夜來不及敘述,總之刷爆卡、掏空錢包,前幾日勤儉節(jié)約的美德拋諸腦后。”從周日記云:“我們到了并不在計劃中的寶水洞書店街。之后整整兩個小時,以及隨身資產(chǎn),都豪擲在一條街的書山書海中?!?/p>
那天,我們從東西向的釜山中區(qū)大廳路下來,拐入一條窄窄的通往西北方向的斜巷,也就是冊房街(書店街)。石板路兩旁盡是書店,游人散步其中,也有頭頂餐盤匆匆過去的阿姨。入口處的幾家舊書店基本以教科書、大眾書為主,我舉起相機按了幾張,立刻被最外面一家書店門口坐著的阿姨厲聲喝止:“禁止拍照!禁止日本人拍照!”我愣了幾秒,用很不熟練的韓語說:“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卑⒁桃荒樑荩瑩]手要我交出相機,刪掉剛拍的照片。記者出身的從周早已藏起相機靈活脫身,我只好乖乖在阿姨面前刪去照片。也許因為我是在日本用日文教材學習的韓語,免不了帶些日文腔調(diào),才被錯認作日本游客——盡管有時不失為一樁便利,因為在韓國,會說日語的人似比會說漢語的多些。
寶水洞書店街與門口的紀念雕像
有此教育,接下來哪怕是拍遠景,只要店主在鏡頭內(nèi),都會先征詢意見。盡管很多店前都掛著“禁止拍照”的告示,實際上只要不打擾旁人,大多能得到店主的慷慨許可。
這些書店里學術(shù)書較多的是“????”。??漢字可以寫作“大宇”“大愚”等等,而據(jù)店主金先生介紹,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剛創(chuàng)業(yè)時買下了寶水洞的一家“大邱書店”,開張時直接將招牌“大邱”(??)的“?”(gu)換成“?”(u),遂得此名。金先生并沒有為書店定漢字名,下文為敘述之便,便越俎代庖,暫以“大宇”稱呼。
大宇書店在小巷兩邊都有店面,經(jīng)過金先生多次收購、合并,成為寶水洞最大的一家舊書店。小巷北側(cè)的店內(nèi)以舊書、學術(shù)書為主,南側(cè)的店內(nèi)偏重通俗流行讀物。北側(cè)店鋪三面書架由地接天,密密麻麻插滿圖書,屋內(nèi)亦堆滿捆好的套書,幾無立錐之地,只好在店門口朝里張望。如《三國遺事》注釋本、四書五經(jīng)注釋本等是各家舊書店常見的資料,又如《韓國女性史》《全國地理志》《獨立運動史》《韓國民俗大觀》《文化遺跡分布地圖》等叢書,大概是韓國學研究的基礎(chǔ)資料。我在書架高處發(fā)現(xiàn)幾種書目,如高麗大學校中央圖書館的《漢籍目錄》(舊藏)、慶州文化院編《慶州地方古書調(diào)查目錄》、首爾大學附屬圖書館《韓國古地圖解題》等,以購買紀念品的心情買下。每到一處舊書店,特別是維持不易的店鋪,都想盡量找些自己可能需要的書。
大宇書店(柜臺內(nèi)為書店主人金社長)
挑書時路過一對情侶,男生一口圓潤的京腔,問我們是不是從中國來。我們打了招呼,原來女生是韓國人,在中國留學,漢語說得很好。她幫我們向金先生詢問價格,又問我們?nèi)绾握业竭@里,男生說對舊書并不感興趣,無意中逛過來。一時大家談得很熱鬧,路過的人們停下來看我們,也翻翻書。金先生非常高興,在書架前站定,擺好造型,示意我們可以給他拍照。后來回去查資料,才知道金先生是寶水洞書店街繁榮會會長,多次接受電視臺、報刊的采訪,致力于寶水洞舊書店的保存工作。
金先生出生于1950年代初,是家中七個孩子中年紀最小的弟弟,故鄉(xiāng)在全羅北道南原市水旨面的山中,從小喜愛讀書。高中在全羅南道順天市高等學校就讀,下課后就鉆進學校附近的舊書店。高中畢業(yè)后,去首爾的朋友家玩,也沉迷于清溪川一帶的舊書店,還幫舊書店主人打下手,一直到入伍。1976年退伍后,金先生選擇定居釜山,工作之余的時間都泡在寶水洞,與舊書店主人們漸漸混得很熟。1978年,恰好大邱書店的主人要轉(zhuǎn)賣店鋪,問他要不要入行,并幫他籌措資金。就這樣,金先生成為寶水洞的新主人。
當時舊書市場上最活躍的是教科書一類實用書籍的流通,購買者主要是考生及大學生。金先生銳意收書,凡有所托,便傾力滿足學生的需求,大宇書店便成為大學師生日常流連的場所。
教科書、普及書之外,所謂“硬質(zhì)”的文史哲學術(shù)書也是大宇書店的特長。2000年之后,有一位叫大晟的僧侶拜訪了大宇書店,金先生被這位僧人宣講的佛法打動,開始對佛教產(chǎn)生興趣。這位大晟法師原是首爾大學法學部出身,通過司法考試后,放棄了韓國世俗社會中最受尊敬的司法精英的道路,來到順天松廣寺出家受戒。金先生受大晟法師影響,此后每月第一個周日,都會去釜山的古剎梵魚寺聽經(jīng)。與僧人的往來使他開始搜羅各種與佛教、哲學相關(guān)的典籍及研究書,這里也成為遠近僧人喜愛駐足的書店。而韓國佛教最大勢力曹溪宗的發(fā)祥地松廣寺就在金先生的故鄉(xiāng)順天市,這也是金先生天然親近佛教的緣故。2013年以來,金先生每月都會與常來店里的客人舉行一次讀書會,交流過去一個月的讀書心得,會員有圖書館館員,也有教師,據(jù)說共有十八人。金先生夫婦夢想將來在某處寧靜的山中,開辟一處讀書場所,供愛書的客人靜修默想。
韓國文庫本
在北側(cè)書店挑完書志學的資料,又去南側(cè)店內(nèi)尋覓??拷T邊的書架上有許多韓國文庫本,寡聞如我是第一次見到。出于了解韓國文庫本的目的,選出如下幾種:乙酉文庫的《高麗史樂志》(車柱環(huán)譯)、《浮生六記》(池榮在譯),三星文化文庫的《明夷待訪錄》(全海宗譯)、《胡適文選》(閔斗基編譯)、《韓國古印刷文化史》(金斗鐘著),博英文庫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辛勝夏譯)。這些文庫本開本、裝幀、版權(quán)頁內(nèi)容排列方式等等,無不與日本文庫本高度接近。盡管是普及讀物,有的經(jīng)典注釋本還在卷末附有原文影印或漢文原文,畢竟當時尚有精通漢文的讀者群體,如今韓國大眾出版物中則再難見到漢文。二十世紀初以來,韓國出現(xiàn)了諸如“十錢叢書”等廉價出版物,在韓國出版史上被認為是先于巖波文庫而誕生的文庫本。但這些廉價出版物受到上海石印袖珍本及日本通俗出版物的莫大影響,并不能說完全原創(chuàng)。推出十錢叢書的崔南善早年留學東京,回國后斥巨資購買印刷機,開創(chuàng)新文館,刊行雜志《少年》,顯然也受到同時期日本出版事業(yè)的影響。近代韓國流行的活字排印文庫本,大小雖與傳統(tǒng)“巾箱本”相若,但書籍各方面特征皆與日本文庫本類似,與日本文庫本的親緣關(guān)系顯而易見。
乙酉文庫是乙酉文化社的叢書,乙酉文化社創(chuàng)立于光復后的1945年12月1日,創(chuàng)始人有四名:韓國銀行前總裁閔丙燾、前銀行工作人員鄭鎮(zhèn)肅(1912-2008,號隱石)、編輯尹石重與趙豐衍。1947年起,乙酉文化社推出乙酉文庫,到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為止,共刊行二十六種。這一年,他們還開設(shè)了書店“文章閣”,本社出版的圖書之外,也出售海內(nèi)外各種書籍。但出版社與書店都毀于隨后到來的戰(zhàn)火。戰(zhàn)后,鄭鎮(zhèn)肅一人重開乙酉文化社,成為韓國出版界舉足輕重的人物。1969年,乙酉文庫再出市場,到1988年為止,共刊行二百六十八種圖書。與日本的文庫本一樣,乙酉文庫也因書目豐富、價格低廉而深受學生等普通讀書人的熱愛,屢屢重版,刊行量十分可觀。譬如我買到的《浮生六記》,是朝鮮戰(zhàn)爭后新出發(fā)的乙酉文庫第二十種,以臺北世界書局1959年版為底本翻譯,初版發(fā)行于1969年8月25日,1981年11月15日已是第十六版。
三星文化文庫是三星文化財團在1970年代推出的文庫本,目的在于“振作道義文化”“恢復人間精神”“整頓調(diào)和混沌矛盾的時代”“發(fā)現(xiàn)人間價值”(《發(fā)刊趣旨》),正符合前文所云樸正熙時代的文化綱領(lǐng)。而該文庫實為非賣品,無償捐贈給公共圖書館、高校圖書館等機構(gòu),一般讀者可通過加入會員的方式,以極低價入手。
博英文庫是博英社在1970年代推出的系列叢書,博英社如今依然是韓國著名的學術(shù)出版社。創(chuàng)始人安洹玉原本在故鄉(xiāng)全羅北道金堤市做老師,朝鮮戰(zhàn)爭時流亡至釜山,因為自小喜愛讀書,得到一韓圖書出版社社長的賞識,擔任該社總編。一年后的1952年,他賣去老家田地,用這筆錢在釜山富平洞開設(shè)了自己的出版社“大眾文化社”。安洹玉最初出版了三冊文學書,不料銷量慘淡,瀕臨破產(chǎn)。之后轉(zhuǎn)向社科類書籍,出版了一系列法學教材,大獲市場認可,終于得以生存。戰(zhàn)爭平息后的1954年7月,大眾文化社遷到首爾鐘路區(qū),改名博英社,出版了大量學術(shù)著作、大學教材和辭典(李斗?!俄n國出版發(fā)展史:1945-2010》)。這些文庫本盡管在書籍形式上高度接近日本的文庫本,卻是戰(zhàn)后韓國出版界擺脫殖民影響、重振民族精神、整理民族文化的產(chǎn)物,從中也可略窺1970年代韓國一般讀書階層的教養(yǎng)源泉。
與金先生作別后,天色已暮,繼續(xù)往小巷深處去,在交叉路口見到一家叫“古書店”的店鋪,一共兩大間,東側(cè)鋪面內(nèi)似乎都是古董,已落鎖;西側(cè)鋪面內(nèi)外堆了不少書,看樣子有不少線裝書。與從周在門口張望,見到書堆當中的柜臺內(nèi)有一位戴眼鏡的敦厚青年,想來是店主。小心推門進去,店主起身招呼,知道我們是外國人,稱自己會日語和中文,1996年曾去北京語言大學留學,我們遂混雜著中日文交流。店主叫梁守成,他的父親梁浩錫(僅記音,未知確切漢字)1935年生于全羅南道光陽郡蟾津邊的農(nóng)家,曾讀過教會學校,1951年逃難至釜山,住在寶水洞的難民村,一邊在印刷廠謀生,一邊去夜校讀文憑。因無錢買書,但凡有空,就去寶水洞舊書店讀書,后來終于決定自己入行。1961年,梁浩錫在寶水洞開了高麗書院和東邦書院兩家舊書店,1979年成立東邦美術(shù)會館,曾在東國佛教美術(shù)大學院修完碩士課程,并四度當選韓國古美術(shù)協(xié)會會長。梁守成兄弟共五人,長姊在美國,據(jù)說是畫家;長兄是核電專家;次兄梁守一是隔壁古董店的主人,這兄弟二人都繼承了父親的志業(yè)。
2018年12月31日所見“古書店”
梁先生問我們想要什么書,我們說想看刻本。他頓時很自矜地笑道:“我家是寶水洞唯一一家專賣古籍的。”說著請我們隨便翻閱室內(nèi)書堆。遂與從周各自看書,見到不少清末上海的石印本,譬如錦章圖書局的醫(yī)書、小說,掃葉山房的各種文集,許多還保留著原有的函套。詢問店主是近年從中國購入,還是清末流入朝鮮。店主說都是早年傳入朝鮮,舊主人去世后散入本地市場。
嘉慶丙子年三徑山房藏板蔣義彬輯《千金裘》初集封面、卷首
翻到兩函嘉慶丙子年(1816)至戊寅年(1818)三徑山房藏板蔣義彬輯《千金裘》初集、二集,是一種韻對類童蒙讀物,學術(shù)價值不高。道光丁酉(1837)重鐫,岳麓書社曾將重刊本影印收入“傳統(tǒng)蒙學叢書”。初集廿七卷,二集廿六卷,書封面與裝訂線均保留原貌,封面有墨書書目、卷數(shù)、各卷題名,每冊卷首有白文大方印“大興/寺印”。大興寺是全羅南道海南郡有名的古寺,屬曹溪宗,山號頭輪山,可知此書原屬寺院收藏。眾所周知,日本寺院藏書是內(nèi)外典籍的富礦,但我對韓國寺院藏書的情況卻全然無知,故而決定將此書買下。
《青楠夢游錄》封面
隨后,從周找到薄薄一小冊寫本,他覺得有趣,示意我看。封面書“檀紀四二八四年辛卯一月起/青楠夢游錄”,內(nèi)文凡七葉半紙,每半葉十至十二行不等,每行約廿六字。紙背是油印日文公文書,內(nèi)容有關(guān)朝鮮各地土地灌溉、堆肥的實施情況。檀紀四二八四年即1951年,青楠是這篇夢游錄主人的號。封面內(nèi)有詩云:“天下人生盡有無,無而還有有還無。有莫欣然無莫恨,不恒其有不恒無?!闭拈_篇云:
大凡人生之至愿有三,身為男子,生于中華,家在江南,方盡天下之美矣。顧茲青楠雖云男子,不倖生褊少之國,所見局于墟,無異井底之蛙。而但所讀之書,即中華之文,故畧記上國山川風土之美、古今文章之盛、道路遠近之殊,然所覽者不過方冊之中,而恨未得目擊而壯觀,是可為男子生世間乎?歲在赤羊之秋八月望,夜會于永嘉玉溪山亭。
《青楠夢游錄》卷首
永嘉為安東別稱,玉溪山亭址不可考,因為是朝鮮常見的風景名。赤羊即丁未年,結(jié)合封面的1951年,推測應不晚于此,那么應該是1907年。推斷是否成立,應繼續(xù)看正文:
(前略)兩腋生風,俄忽之間,身登漢之船,止泊京口。山川風物猶依舊樣,而文武衣冠異于昔時。觸物傷心,感淚自零。瓊樓玉宇,惟恐美人之高寒。鐵路輪船,許多外國之往來。
隨后行至平壤、義州,又乘船過遼東之野,“風動禾黍,露濕荒葭”,“秣馬于遼陽之店”,接下來就到了首陽山下——有關(guān)首陽山地望何處,向有多種說法,學者考辨已多,青楠所取自然是《說文》的遼西說。朝鮮士人對首陽山在何處亦多有討論,如申錫愚曾云:
廟曷為以設(shè),祀伯夷叔齊也。伯夷叔齊,曷為以祀于此,是地為孤竹舊墟故祀之。舊墟惡乎在?在永平府西二十里灤河之上。(中略)昔齊桓公束馬懸車,逾孤竹伐山戎,此其地也歟。居人名其后山曰首陽,是則未必然。天下有五首陽,其辨甚多,未可以此山確謂之夷齊所登也。(《海藏集》卷十六《入燕記》)
又如樸趾源《夷齊廟記》云:
中國之稱首陽山有五處。河東蒲坂,華山之北,河曲之中,有山曰首陽。或云在隴西?;蛟圃诼尻枛|北。又偃師西北有夷齊廟?;蛟七|陽有首陽山。雜出于傳記。(《熱河日記》)
青楠先生贊賞了伯夷叔齊的一片丹心,話鋒一轉(zhuǎn),“而及見成學士采薇詞詩云,草木亦沾周雨露,愧君猶食首陽薇之句,可知學士之志,賢于伯叔遠矣”。成學士即高麗時代中尹成仁輔之子成松國,是朝鮮時代著名的孝子,曾奉使中國,青楠先生所引詩句即成松國過遼西夷齊廟時所詠。永平府盧龍縣有清節(jié)廟,并祀夷齊,在朝天使必經(jīng)途中,為朝鮮士人所熟知,常見各種朝天錄、燕行錄或文集記述。如尹鐫曾云:
遼西有淸節(jié)廟,并祀夷齊,為我國朝天之所經(jīng)。成三問謹甫嘗有題云,叩馬當年敢言非,忠義堂堂日月輝。草木亦沾周雨露,愧君猶食首陽薇。(《白湖先生文集》卷二十四)
明亡后,夷齊廟更成為朝鮮士人寄托思明情緒的重要場所。在朝鮮時代漢語教科書中,也能見到與之相關(guān)的記載,如《象院題語》有“夷齊廟”條云:
夷齊廟是在永平府北邊十里多地,那廟城門上寫了“仁賢舊里”,后面有個揖遜堂,那堂里有夷、齊的塑像,北邊也有清風臺、采薇亭,又有島子里孤竹君的廟。
之后,青楠先生“路逢中華之人,問眼睛遠近,則只隔一日之程”,“須臾至燕京,見天子宮室之壯,府庫城郭之雄,山川人物之美,真天下之一大壯觀也”,“今日北京之縉紳士族,俱大明臣子之后裔。噫,悲哉”。由此可知,至少夢中的北京還在清代,與前文“鐵路輪船,許多外國之往來”的近代風景互相參照,確實很可能是1907年之夢。而后一瞬至咸陽,一瞬至函谷關(guān),復出燕京,東望青齊,乃至齊魯之地,再至洛陽,此后是江淮、會稽、瀟湘、赤壁、西蜀、三峽等地,全篇多是引經(jīng)據(jù)典的四六駢文?!昂雎勌A曉鐘之聲,驚起視之,中秋夜月猶掛于玉溪之堂矣?;厮纪E,乃蘧蘧然一夢也”,至此終篇。
青楠先生的名姓一時難考,文章雖未見高明,但從創(chuàng)作年代來看,他應是朝鮮最后一代有漢文教養(yǎng)的讀書人。此文倘是1907年所寫,即便彼時還是青年,到1951年也已步入老年,他在朝鮮戰(zhàn)爭時經(jīng)歷了怎樣的命運?想到此處,便決意買下。如今在韓國舊書市場,仍有不少類似的手抄本,有的是個人詩稿,有的是鈔綴的經(jīng)典篇章,多是不完整的零冊。雖作為史料頗難利用,但也不妨當作“燼余錄”式的收藏。夢游錄是朝鮮時代創(chuàng)作極多的文學題材,著名如《元生夢游錄》《金華寺夢游錄》《大觀齋記夢》《龍門夢游錄》,有豐富的類型。如《青楠夢游錄》這樣“夢游中華”式的文章也大量存在,甚至還有模仿《燕行錄》格式的《夢游燕行錄》(李有駿著),以日記體虛構(gòu)每日見聞,頗有同人小說的意趣。
將書堆全部翻過,天已漆黑,愉快地買過喜歡的書,又與梁先生多聊幾句。他說自己以前也去中國收書,“做買賣”,這個漢語詞說得字正腔圓。過去還有不少北京、天津的書商來店里,專為尋覓古籍,近年已很少見?!耙驗轫n國已經(jīng)沒多少古籍了?!鳖愃频脑捲谌毡竟艜曛魅四沁呉猜牭竭^。梁先生是1973年生人,1998年在父親的建議之下進入古書業(yè),開了這家“古書店”,如今有一雙兒女,還擔任著寶水洞書店街商人組織繁榮會會長。在他記憶中,小時候每逢周末,就被父母開車帶著奔波全國各地,搜羅古美術(shù)品,這也成為他結(jié)婚生子后憧憬的生活模式。梁先生說寶水洞書店街的經(jīng)營情況很不樂觀,不少舊書店都轉(zhuǎn)型為咖啡館式的空間,但他會堅持經(jīng)營古籍,并努力將寶水洞書店街開辟為更豐富多樣的文化空間。我戀戀不舍,同梁先生說以后一定還來。寶水洞之行令人如癡如醉,原本買韓服的預算早已花光。二人散步至南浦洞,對滿街琳瑯食物也不覺動心,胡亂看了看便心滿意足回酒店。
2019年12月30日,似乎蕭條不少的寶水洞書店街
懷著對釜山濃郁快樂的記憶,時隔一年,我們又來到寶水洞。不知是我們來早了,還是又有幾家舊書店已消失——小巷兩邊的卷簾門大半緊閉,大宇書店也未開。再行至古書店,雖在營業(yè),店內(nèi)卻幾乎不見古籍,而陳列著許多古美術(shù)品,已與隔壁梁守成兄長的古董店合二為一。遲疑間推門而入,柜臺內(nèi)的果然不是梁守成,而是梁守一。打過招呼,說去年曾來古書店見過您的弟弟。守一先生連連點頭:“我的弟弟已將店搬到別處,所有的書也都搬過去了。”詢問新址,說在南川洞,過去總要一個小時前后。原來守成先生一直希望能開辟一處附帶展示場所、可以策展的綜合空間,搬家后的“古書店”改名作“南川洞空間”。我們回首爾的火車在下午三點多,此時已過十一點。守一先生認為時間太緊張,不建議我們趕路,思量一番,只好遺憾作罷。守一先生告訴我們,這年他們的老父親去世了,兄弟兩家輪流照顧年高的母親,投入店里的精力少了許多。
離開古董鋪,發(fā)現(xiàn)小巷內(nèi)有幾家書店剛剛拉起卷簾門,店主們正在往外搬書。上前詢問大宇書店是否開門,答說金社長過會兒就來了?!澳銈兿热コ晕顼垼貋砭烷_門了!”正欲轉(zhuǎn)去南浦洞,忽見金先生已來到門前。他還記得我們,讓我們稍等。見他開了北側(cè)那間書店的門,搬出一張矮腳木臺,陸續(xù)將屋內(nèi)塞滿的書搬至臺上。我們在邊上幫不上忙,深覺舊書店主人工作的辛苦。隨后又聽說今年上半年南側(cè)店面有一大間租期已滿,無力續(xù)租,已然清空。剩下小間店面的柜臺內(nèi)坐著金先生的夫人,見我們呆立在旁,也笑說我們可以先去吃飯。遲疑在店門外徘徊,瞥見架上不少書都是去年也見過、尚未賣出的,心情寥落。眼看金先生還要忙碌一陣,就依言先往南浦洞去。
2019年12月30日,接近中午的時候,寶水洞書店街的主人們正在往外搬書,金社長也在辛勤工作中
那街市甚是繁華,堆滿無數(shù)色彩鮮艷的果蔬與海鮮,不遠處就是海。做魚干的鋪子將風扇開到最大,跟前緊貼著掛一串剖開的扁扁的魚,是為加速風干,走過時像經(jīng)了一陣猛烈的海風。釜山果然是物資豐盈的城市,之前在大邱的市場,見到的大多是桔梗之類的草藥鋪子,因為那里多山,是藥材流通中心。賣藥材不如賣海鮮掙錢,主人們都飽經(jīng)風霜的樣子。緩緩看了幾條街琳瑯的風景,心中愁緒漸散。海邊許多海鮮館子,家家都有中日英三語廣告牌,店鋪內(nèi)外的水缸與大盆內(nèi)養(yǎng)著海鮮。有一位婦人拿塑料水瓢用力敲打盆中一只試圖逃跑的大章魚,不知章魚有無痛感,挨了許多毆打仍未放棄追求自由,百折不撓地往盆外逃脫。隨便進了一家,點了海鮮鍋。吃到一半,又覺惆悵,食物帶來的愉悅太容易滿足,自然難被記住。舊書店的蕭條雖令人惋惜、痛苦,但情緒如此悠長深沉,苦澀中摻著難以言狀的甘蜜。想到此處,美味亦覺索然,匆匆吃完午飯,看一眼附近的海,便打車回到寶水洞。
做魚干的鋪子
大宇書店僅容一人側(cè)身而入的通道
大宇書店已收拾好,因店面縮減,北側(cè)店鋪填滿書籍,只留兩條狹窄、僅容人側(cè)身勉強擠入的通道。小心進去,仔細張望,書志學一類的書在貼近屋頂處,很難取下。較容易搬出的書以佛教研究、韓國文學之類為主,非我專業(yè)。金先生好意為我尋了幾冊美術(shù)史相關(guān)的圖錄,翻一翻也放下了。心里不免焦灼,似乎已很難挑出我能買的書來。最后僅選了一冊崔南善編《三國遺事》(民眾書館),結(jié)賬時很抱歉,金先生卻很高興的樣子,說我會挑,這書很重要。我說下次還會再來,告別在即,沒買什么書,心里愧疚。金先生神色溫柔,說請一定再來。
天氣預報說這晚首爾大降溫,但釜山依然溫暖。趕到釜山站,不久列車出發(fā),數(shù)日間在韓國境內(nèi)繞行一圈,對窗外掠過的山川也覺親切許多。因為逐漸熟悉,別離時也更多悵惘與眷戀。
附記:本文寫作過程中,凡有需要辨識資料字跡之處,皆承南通趙鵬先生指教,于此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