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當韓國和網(wǎng)飛在2月播放這部因一種名為生死草的草藥能夠令死人起死回生,變成喪尸,導致病毒迅速傳染而威脅到整個李氏朝鮮的虛構故事時,它大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當?shù)诙驹诮诓シ艜r,真實世界所遭遇到的病毒威脅,在某種程度上和這個喪尸加古裝的故事竟然有許多相似之處,從而不由令人感慨萬千。
《王國》(韓劇劇名《??》即為英文“Kingdom”的音譯)的第一季中埋伏了許多值得討論的細節(jié),除了兩種不同類型故事的混搭,最主要的是編劇們還在這個故事中添加了許多更頗有深意的情節(jié)。諸如海源趙氏為了在皇帝死后抓住權力,而利用生死草復活皇帝,使其變成第一具喪尸,而病毒又由他傳染開來。這一看似無心的隱喻背后所體現(xiàn)的,難道不正是對于權力的欲望才是真正且最致命的病毒,為此曾經(jīng)宣誓為百姓謀福祉的趙氏不惜以可能威脅整個國家的安全為代價。在這里,病毒和權力作為一組隱喻便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形成了《王國》中最精彩的明暗兩條線索的交錯和發(fā)展。
因為第二季緊接著第一季的故事發(fā)展,所以兩條線在繼續(xù)推進的同時,也遭遇了疲軟,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第一季中圍繞著權力這一“病毒”所展現(xiàn)出的整體陰暗、可怕和權謀的氛圍,反而變成了一個我們十分常見的“懲惡揚善”的故事模式。但即使如此,伴隨著醫(yī)女對病毒的了解越來越深入,我們發(fā)現(xiàn)其所揭露出的關于權力的模樣也就越來越完整。
例如當世子面對士兵解釋為什么會喪尸遍地,威脅百姓時,他說的是:“是海源趙氏一伙人的貪欲,造成了這場可怕的瘟疫”。一方面,事實確實如此,是趙氏的行為造成了病毒傳播;但另一方面,它難道不同樣是一個一語雙關的句子嗎?海源趙氏的權力貪欲——“病毒”——造成了百姓遭殃,國家動亂。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她發(fā)現(xiàn)自古以來在人們對于在某種程度上看不見摸不著,且往往了解有限的病毒、疾?。ㄎ烈撸┑鹊慕忉尯兔枋鲋?,總是摻入了濃烈的隱喻色彩,從而使得前者經(jīng)常和我們所熟悉的經(jīng)驗聯(lián)系在一起。其中最典型的便是對病毒和疾病作“戰(zhàn)爭式”的隱喻,一系列戰(zhàn)爭話語和詞匯被用于對病毒和疾病的對抗。從而出現(xiàn)了我們耳熟能詳?shù)摹安《竟羧梭w”、“戰(zhàn)勝疾病”、“打贏這場瘟疫大戰(zhàn)”……
在《王國》中,這一點不僅被直接表現(xiàn)出來——不可見的病毒化成可見的喪尸,需要被砍殺;而且在其中又滲入了宮廷權謀斗爭。
權力和病毒在某種程度上同樣分享著隱喻的話語和聯(lián)系。在《王國》中,故事背景設置在韓國傳統(tǒng)的李氏王朝時代,而這一時期也正是帝王中央集權進一步強化的階段,正如中國明清時代的君主專制權威大大增強。因此,當原本能夠壓制海源趙氏一家獨大的皇帝薨逝,前者也便成為李氏王朝最大的權力者,從而他一人的行為所產(chǎn)生的影響也便會直接影響整個國家。這一過程不正是與人們最熟悉的瘟疫的蔓延模式十分相似?
因此當醫(yī)女最終發(fā)現(xiàn)造成喪尸的原因是因為寄居在生死草上的蟲卵所致時,世子感慨道:“原來只是因為這小蟲,奪走無數(shù)人性命,使慶尚天翻地覆。動搖這個國家王室的,就是這區(qū)區(qū)一條小蟲”。對于朝鮮王室而言,海源趙氏也不正是這“區(qū)區(qū)一條小蟲”?但他卻能掀起巨浪。作為病毒的小蟲依靠的是對人腦袋的控制,而作為人的“小蟲”——海源趙氏——則是利用權力這一看不見摸不著但又真實存在的東西在控制著人們。
美國科學史家唐娜·哈拉維在其關于現(xiàn)代科學話語及其歷史是如何建構和展開的研究中(《靈長類視覺:現(xiàn)代科學世界中的性別、種族和自然》)指出,看似“科學”的自然科學其實同樣會受到人類既有的社會、歷史和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影響,從而在對其看似客觀描述的背后隱藏著種種觀念。如果結合蘇珊·桑塔格的觀點,我們會發(fā)現(xiàn),也正是通過這些手段,人們才會知道原本存在于自然界和動植物中的各種不可肉眼所見的病毒與細菌,才能在人類社會顯現(xiàn)。在《王國》中,病毒是通過兩種方法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一是對其的傳統(tǒng)想象,即病毒會把人變成傳染源,帶著某種嗜血和可怕的死亡氣息;除此之外,則是通過權謀之爭來展現(xiàn)。它不僅僅只存在于海源趙氏和世子之間,還存在于海源趙氏內(nèi)部的父女之間。并且當作為中殿娘娘的女兒最終以毒殺死父親時,“權力之病毒”的危害性便被進一步強化。
而最有趣的是,因為故事的特定背景,所以也就導致這一關于“權力病毒”的清除并不能真正地實現(xiàn),所以伴隨著宮廷內(nèi)的喪尸被屠盡,且暫時找到了逼出病毒的方法,人們以為瘟疫就此結束了。但最終我們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關于產(chǎn)生病毒的生死草,還是宮廷內(nèi)的權謀斗爭,都遠遠沒有結束。
這兩點或許都難以避免。就如科學家所告訴我們的,病毒和細菌始終和人類共生共存,甚至可能比人類的歷史更悠久,所以每一次因病毒或細菌造成的瘟疫最終都只是階段性地被暫時阻止了,即人們找出了對其的抗體。但還有千千萬萬種人類未知的病毒和細菌存在我們周圍,只需要一個契機,便會進入人類之中,造成新的破壞,甚至引起大面積的傳染。而“權力病毒”同樣難以清除,雖然世子最終選擇放棄王位而繼續(xù)在外追查生死草的來源,但在劇的最后,當曾經(jīng)被咬而未感染的小皇帝手臂上再次出現(xiàn)病毒蟲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新一輪的喪尸已經(jīng)在被制造中。
而這一被制造的始終不僅僅只是病毒,在《王國》中反復都在強調(diào)制造這一病毒的其實是人。正如中殿娘娘所言和最終所為的,她也希望能夠利用喪尸來保護自己的權力,從而導致整個皇宮中的人們都未能幸免于難。所以,來自自然界的病毒是可以被治愈,但難以阻止甚至預防的是人心和權力的“病毒”。在劇的最后,伴隨著關于生死草的利用可能是有人有心為之,所以它其實是徹底否定了病毒來源于自然,而是有心人的制造。
也正是在這里,我們其實可以說,《王國》與其在講述一個因病毒傳染而開始抗擊喪尸的故事,不如說它始終在探討的都是為了權力或是其他私人目的的個體(或組織)通過對病毒的利用,來實現(xiàn)自己的野心或是破壞特定的規(guī)則與秩序。
因此當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在撰文批評意大利政府因此次新冠疫情而啟動例外狀態(tài)時,他指出了可能由此導致政府干預甚至威脅個體的基本權利,以及由此獲得原本不應該屬于它的權力,從而把例外狀態(tài)塑造成一種日常狀態(tài),以維護自己的權威。而這也不正是我們在《王國》第一季所看到的故事?海源趙氏以防止病毒擴散為由啟動緊急狀態(tài),但其目的卻是為了鞏固自身的權力,并且由此追殺可能威脅到他們權力的世子。在《V字仇殺隊》中,為了和平安定,百姓和政府交換所要付出的代價便是他們的沉默。而在其中,也同樣充滿了病毒和瘟疫的隱喻。
這便是“疾病的隱喻”中所存在的問題,即原本只屬于科學和醫(yī)學上的病毒或細菌感染,通過對其的隱喻化處理和建構,形成了一種十分常見的例外狀態(tài),或是典型的“戰(zhàn)爭模式”,從而根據(jù)這兩種特殊的狀態(tài)開始對社會、個體和人群進行劃分與區(qū)隔,從而出現(xiàn)了我們都熟悉的“敵我”對抗(意識)。于是各種偏見、歧視和打壓便隨之出現(xiàn),從而引起一系列的連鎖反應。而當這些層層疊疊的隱喻覆蓋在病毒上時,我們便會忽略對它直接且清晰的關注,即作為醫(yī)學和科學的研究對象,而非一種社會性的隱喻喻體。因為這些隱喻一旦與原本就存在于社會與歷史文化中的其他因素相連接,便往往會導致新的排斥行為和污名化。
在《王國》最后,人們似乎并未真正地反思七年前的瘟疫背后的來龍去脈,以及它所展現(xiàn)出的真實的問題,因此只把它當作一些人的狼子野心或是不小心的行為導致的一時的瘟疫爆發(fā),這一膚淺的認識和掩蓋問題,也就為其后接連不斷的“瘟疫”埋下了伏筆。就如上文所說,病毒和細菌是可以被治愈的,但人心的“病毒”卻往往很難治愈,從而為了減少它的破壞而總是需要相應的制約。但對這個故事中的李氏朝廷而言,這正是最難做到的,因為伴隨著皇帝君臨天下,說一不二時,便會出現(xiàn)黃宗羲在其《明夷待訪錄》中指出的問題:帝王“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公”,以滿足他的“一己之私”。
科學和病毒學告訴我們,人類對于自身行為的制約以及對于野生世界的尊重,是阻止病毒傳染的一個重要預防手段;那么對于人性之欲望和對于權力病毒的念茲在茲,也自然需要相應的制約來對其進行規(guī)訓。在《王國》中的世子似乎便被塑造成這樣面對王權而能轉身之人,但個人的力量始終有限,所以我們才會需要更為完善的制度設計和保障。而這大約遠遠超出了劇中的李氏朝鮮所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