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時有佛：大醫(yī)王

【編者按】佛教從印度傳入中國近兩千年，早已成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斗ㄈA經》“化城喻品”曰：“爾時有佛名大通智勝如來?！瓲枙r所化無量恒河沙等眾生?！备玫亓私夥鸾虤v史文化，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中華文明自身。有鑒于此，澎湃新聞思想市場欄目特約請北京大學佛教研究中心主任王頌教授開設專欄“爾時有佛”，從多元的角度介紹佛教的思想、歷史與文化。

自去年年末以來，新冠肆虐，筆者與眾人一樣瑟瑟在家，終日掛面微信，心事浩茫，只能向故紙堆里尋些材料，結合時事淺談一二，與抗疫同胞分享。

但凡人類流傳至今的偉大宗教傳統(tǒng)，都祈愿世界和平與人類福祉?；诖?，解民于倒懸，免除疾病對他們的侵擾自然是題中之意。在這一場瘟疫中，宗教團體和信眾的行動令人矚目。例如今年2月16日，數百名猶太教拉比和信徒們聚集在耶路撒冷哭墻前，為中國民眾祈禱。其中一位拉比說：“他們與我們的心并不遙遠，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們的痛苦。那些患病的人、被隔離的人、以及因此感到恐懼的人們。我們更加敞開心扉，祈求上帝的憐憫，讓他們能完全康復?！?br/>

2月16日，數百名猶太教拉比和信徒們聚集在耶路撒冷哭墻前，為中國民眾祈禱。

當年悉達多太子環(huán)城而游，最終出家向道，就是因為看到人間生老病死之苦，佛教經典中充滿了拔苦與樂、慈悲濟世的教誨。佛陀被尊為“大醫(yī)王”，因為佛教徒相信他不但能使眾生身體康復，還能讓其心靈痊愈。

唐代著名醫(yī)學家孫思邈被譽為“藥王”，他出釋入道，對佛道教的理論和修行都很熟悉。他在終南山隱修期間，與道宣律師交往深厚。據《宋高僧傳》《酉陽雜俎》等文獻記載，道宣曾經向人推薦孫思邈治病，可見二人關系非同一般。孫思邈推崇《華嚴經》等佛教經典，大概也是受到了道宣的影響。孫思邈的傳世名著《千金方》中有一篇《大醫(yī)精誠》的奇文，被譽為是“東方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其中說：“凡大醫(y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fā)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后，自慮吉兇，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凄愴，勿避崄巇、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y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大慈”無疑源自佛教的大慈大悲，佛典中彌勒菩薩又稱“慈氏”；“含靈”或“含識”則來自佛教對眾生的別稱。《大醫(yī)精誠》篇其后還特別提到基于慈悲戒殺的精神，反對以生靈為藥引。翻譯成時下語言，就是可以把蝙蝠糞便當做夜明砂，但切不可燉蝙蝠喝湯。

《大醫(yī)精誠》被譽為“東方的希波克拉底誓言”

佛教與中國傳統(tǒng)醫(yī)藥學的共通之處還不限于慈悲精神，他們都認為合和養(yǎng)生至關重要，上醫(yī)治病于未病?！饵S帝內經》說：“故智者之養(yǎng)生也，必順四時而適寒暑，和喜怒而安居處，節(jié)陰陽而調剛柔，如是則僻邪不至，長生久視?！敝袊姆鸾掏轿樟诉@一思想，智者大師《摩訶止觀》指出生病的原因有六：“一、四大不順故病，二、飲食不節(jié)故病，三、坐禪不調故病，四、鬼神得便，五、魔所為，六，業(yè)起故病?！背シ鸾绦叛鏊赜械墓砩駱I(yè)力這些內容，其他與《黃帝內經》的主張相一致。此外，傳統(tǒng)醫(yī)學強調身心結合的療愈方法，這一點與各種古老的宗教（乃至巫術）有相互影響。除了從治療效果上追求通過意念影響對身體的治療，在宗教信仰層面，他們還把肉體與心靈并列或對立起來，以身為喻，進究其心，佛教說“收攝其身、降伏其心”，基督宗教說“醫(yī)治病體，拯救靈魂”。

早期佛教經典，如《阿含經》、律藏中就有了關于醫(yī)藥的內容。醫(yī)方明是佛教五明之一。古代梵僧西來，除了經教，往往一并捎上天竺醫(yī)術和神藥。據學者考證，唐代幾位皇帝就曾仰賴印度僧人治療他們家族遺傳的“風疾”。西來東去，因“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而火爆的鑒真大師就更不用提了。他將漢方傳入扶桑，被日本人尊為“藥圣”。從這些事例可以看出，佛教徒除了倡導慈悲為懷的精神，還身體力行，許多高僧大德都曾懸壺濟世、治病救人，信仰之路同時也是醫(yī)藥技術傳播之路。佛教團體興辦醫(yī)院、安養(yǎng)院的善舉不絕于書，已經成為一種傳統(tǒng)。這樣的特點，我們在閃米特宗教即猶太教、基督宗教、伊斯蘭教那里也可以看到，可以說是人類文明共同的閃光之處。

不過從病患者的角度，佛教與其他宗教對疾病的看法并不完全相同。當病患侵襲時，閃米特宗教更強調禱告的作用?！妒ソ洝犯嬲]我們說，“信”與“望”不僅是進入天國的鑰匙，還是解除疾病的手段。上面我們提到猶太教徒的例子，他們合唱的歌曲是《讓我們一起禱告吧》，援引的就是《舊約圣經·列王紀上》的典故?！傲x人以利亞向上帝耶和華禱告，懇請不要降雨，雨就三年零六個月不下在地上；他又禱告，天就降下雨來?！保ù笠猓┟绹笨偨y(tǒng)彭斯被任命為管控新冠疫情的負責人，他主持第一次委員會會議時，首先做的就是率全體成員禱告。這些例子都說明，閃米特宗教仰賴上帝的恩典和力量，他們認為唯有籍此才有奇跡的發(fā)生。那位猶太拉比的話很好地詮釋了這一點：“作為一名猶太人，我們相信上帝有能力治愈人。我們雖不是醫(yī)生，但我們可以禱告。”

而佛教則更強調自力和他力的統(tǒng)一?！洞蟀隳鶚劷洝飞险f：“世尊！如來已免一切疾病，患苦悉除，無復怖畏。世尊！一切眾生有四毒箭，則為病因。何等為四？貪欲、瞋恚、愚癡、憍慢?！狈鸾陶J為，我們所有的疾病都來自于“貪、嗔、癡、慢”四毒，四毒是病因，四毒不除，就會產生“愛熱肺病、上氣吐逆、膚體??、其心悶亂、下痢噦噎、小便淋瀝、眼耳疼痛、背滿腹脹、顛狂干消、鬼魅所著，如是種種身心諸病”。

所以疾病的根源在于我們自身，解鈴還需系鈴人，靠外在力量是不能根本解決問題的。我們可以祈愿佛菩薩加被，保佑白衣天使、保佑患病同胞（不僅限于本國同胞，包括一切人類同胞），但戰(zhàn)勝疾病最終還要靠我們自己，靠醫(yī)務人員的精湛的醫(yī)術和無私無畏的奉獻精神，靠患者堅定的信念和良好的心態(tài)。說到根本，靠我們自身的覺悟。

佛教進一步主張，色身無常，疾病是一種必然現象，是不能回避也無需回避的。只有獲得智慧解脫的佛、菩薩才能擺脫一切疾病的煩擾?！毒S摩詰經》中所描寫的那個“辯才無礙、游戲神通”的大居士、大菩薩維摩詰，故意現病以教化眾生，“因以身疾，廣為說法”。這可以理解為一種隱喻，疾病對人類來說是一種啟示（sign）。

友人曾告訴我他的一段真實經歷。他一度腰痛難忍，連帶大腿發(fā)麻，尋老中醫(yī)治病。第一個療程過去，腰馬上不痛了，頸部倒痛起來，第二個療程過去，頸部不痛了，肩部卻痛起來。第三個療程過去，肩部不痛了，腰部卻又痛起來。友人大為不解，問醫(yī)者何故。醫(yī)者答：這顯示了你生病的過程。發(fā)病在腰，生病卻早有端倪。正如風起于青萍之末，你不以為然，就不斷積聚，發(fā)病是明確告訴你大事不好了。友人遵醫(yī)囑繼續(xù)治療，果然痊愈。

說到我們面對的這場瘟疫，如果按照宗教徒的理解，那就是當頭棒喝。閃米特宗教以及諸多古老宗教普遍認為瘟疫源自上帝的懲罰，至于懲罰的原因，凡人未必能了。義人約伯及其族人飽受瘟疫摧殘，僅僅是因為上帝的試探。佛教徒中也有持天譴論者，如日本日蓮宗的創(chuàng)立者日蓮，他以此向統(tǒng)治者進諫，以樹立“正法”。結果不出所料，差點兒送了性命。不過日蓮的觀點并不屬于佛教的主流。佛教一般以自業(yè)和共業(yè)來解釋瘟疫現象。人類作為一個整體，我們所有人的所作所為構成了共業(yè)。所謂“天譴”只是一個隨順世間法的形象說法，嚴格來說并不符合佛教的教義。因為佛教認為一切皆有因果，不承認外在的、超越一切的創(chuàng)造者和主宰者，自然不會認為瘟疫源自莫名。佛經中經常把瘟疫與“天地變怪、日月眾星失時失度”等自然現象相提并論，以我們現代人的理性視角，可以將之視作為人類與自然的肌體相摩相蕩而生的不調。這不是什么神秘的天人感應，而是普遍的因果聯系。

一場大病，正是告訴人們該有所覺醒了?！澳闳翕g，我則利，不然怎傷你皮囊？”“諸仁者！欲得佛身、斷一切眾生病者，當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既然色身無常不可恃，我們就不該貪戀這個臭皮囊（不貪戀不意味著不愛惜，如上所述，佛教注重養(yǎng)生，更反對自戕行為），“舍色身得法身”，在真理的光芒中獲得安詳與永生。當然，愿不愿意，在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