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考試鎖闈日錄》,印水心著,閔定慶整理,鳳凰出版社2018年6月出版,251頁,56.00元
“中國近現(xiàn)代稀見史料叢刊”第五輯之《高等考試鎖闈日錄》,收有《第一屆高等考試鎖闈日記》(以下簡稱《鎖闈日記》)以及《第二屆高等考試鎖闈日錄》(以下簡稱《鎖闈日錄》)兩種日記,均是考察研究民國以來考銓制度的第一手材料,有著較大學(xué)術(shù)價(jià)值。其中《鎖闈日記》記載的是1931年7月國民政府在南京舉行第一屆高等考試相關(guān)情況,正文之前冠有一篇小敘,述及寫作緣起,“余適官銓部,承薦辟,襄事闈中,月有五日。公暇輒日有所記,凡科名掌故,條教設(shè)施,以及同闈唱酬諸作,最錄之,備遺忘也。試竣出闈,友人見者稱善,屬付手民,以紀(jì)掄才之盛事”,后署款為“云母山樵”(第3頁),整理者謂“云母山樵”是印水心別號。
印水心(1883-1968)原名“鸞章”,筆名“水心”,別號“立齋”,江蘇鹽城人。光緒三十三年(1907),畢業(yè)于京師大學(xué)堂,留校任教。宣統(tǒng)元年(1909),辭去教職,前往上海從事編輯出版工作。入民國后,“在工商部、實(shí)業(yè)部、財(cái)政部、考試院等機(jī)構(gòu)任職。民國二十年(1931)第一屆高等考試、二十二年(1933)第二屆高等考試,他就是以考試院銓敘部部員的身份擔(dān)任襄試委員的”(前言,第2頁)。但事實(shí)上《鎖闈日記》記載事跡與印水心行實(shí)多有抵牾之處,作者并非此人。
其一,《鎖闈日記》小敘內(nèi)有“承薦辟,襄事闈中”之語,說明作者是此屆高等考試的職員。但據(jù)《第一屆高等考試典試委員會同闈錄》(以下簡稱《同闈錄》,1931年12月《第一屆高等考試典試委員會總報(bào)告書》附錄,261-268頁),上至主考、監(jiān)試委員、典試委員、襄試委員,下至秘書、科員、股員、錄事、事務(wù)員,均不見印水心之名。另據(jù)《謝鑄陳回憶錄》所著錄的此屆高等考試各類委員名單(臺北文海出版社1973年版,77頁),印水心也不在其內(nèi)。換而言之,此屆高等考試印水心并不曾入闈供職。
其二,《鎖闈日記》七月八日記載“吾鄉(xiāng)李君與江蘇陸君為優(yōu)貢同年,同官京師。會鄉(xiāng)舉之年,陸戲語李曰:‘余如主試貴省,當(dāng)致君門下,以紅氈白帖相見?!钚υ冴P(guān)節(jié),陸指水煙袋以對,李乃假歸鄉(xiāng)試。未幾,陸果拜湖南副主考之命”(第5頁),則李君應(yīng)為湖南人。此事亦記載于徐珂《清稗類鈔》及鐘毓龍《科場回憶錄》,后者謂李君即“湖南李幼梅輔耀”(《文史資料選輯》,第九十四輯,文史資料出版社1984年版,148頁),作者與之同鄉(xiāng),自非江蘇人印水心。
其三,《鎖闈日記》八月三日記載“自清光緒十五年,吾母以郁感叢積,得肝疾,十六年(1890)春甫告痊,元?dú)猹q未回復(fù)也。會從兄澤孚歸自新疆葉城先公官署,三月隨侍出關(guān)?!率既胧韪娇h署(古伽師國地)”(22頁),又七月八日記載“丁酉順天鄉(xiāng)試,余奉先公命,于三月二十八日自新疆省城出發(fā),七月十三日始至北平”(第5頁)。丁酉為光緒二十三年(1897),可見作者侍父母寓新疆有年。而印水心生平主要行止于北京、上海、江蘇等地,未嘗到過邊疆。
其四,《鎖闈日記》八月三日述及亡母示夢,感言“兒今逾五十,志事無成,喪亂相仍,拜掃久闕,罪滋重矣”(第23頁)。考印水心生于光緒九年(1883),至1931年,實(shí)歲四十八,虛歲四十九,均談不上“逾五十”。
其五,《鎖闈日記》八月五日記載“三續(xù)《京闈》二首”,其二“林家妙玉瓊林宴,更羨吾宗女狀元”句下,自注“崇嘏”二字(24頁),指五代時(shí)相傳為女狀元的黃崇嘏。此以黃崇嘏為“吾宗”,作者應(yīng)姓黃氏。
如果《鎖闈日記》不出自印水心之手,真正的作者又是何人呢?其實(shí),如著眼于整個《高等考試鎖闈日錄》內(nèi)證與旁證兩方面來作考察,找到答案倒也不難。
《鎖闈日記》八月九日記載“放榜后,得詩一首”,詩云:“文相掄才盛,書生報(bào)國難。棘闈千道撤,金榜萬人看。秋士愁應(yīng)減,春官夢乍闌。遺珠搜欲遍,敷教在能寬。”(27頁)此詩又出現(xiàn)在《鎖闈日錄》(1933年)十一月十八日之內(nèi),“榜貼后,看榜者萬頭攢動。在此萬人看榜聲中,典、襄各委皆依次出闈。余亦乘車回寓,猶憶黃襄試壽慈于第一屆放榜時(shí),曾有詩曰”(221頁),所引之詩雖有異文,例如,“春官”訛作“春宮”,“搜欲遍”改為“披欲盡”,其馀卻無二致,是以“放榜后,得詩一首”之人為黃壽慈?!舵i闈日記》又記載作者與謝鑄陳酬贈詩歌之事凡兩次。一為七月十日“鑄陳典試出佳紙,遍索同人書,屬余錄舊,固辭不獲。恰近兄覽揆之辰,撰一律為壽,靦然涂鴉”,詩首句為“謝公兩鬢未成絲”(第7頁);一為七月十四日“昨疊韻贈鑄陳”,詩首句為“棘闈深鎖雨如絲”(第10頁)?!吨x鑄陳回憶錄》也記載了此事,謂“黃淮孫頗能詩,入闈后承見贈七律一首,未幾,復(fù)疊韻見贈,照錄如下”(78頁),“照錄”之詩便是前揭兩首,故贈詩者為黃淮孫。此黃淮孫即黃壽慈,其字“淮蓀”,或作“淮孫”,《謝鑄陳回憶錄》還說“闈中可紀(jì)之事甚多,淮孫兄曾有《鎖闈日記》小冊,敘載甚詳”(77頁)。據(jù)此,似已較明顯地透出作者是黃壽慈的跡象了。不過,除此而外,尚有更為直接證據(jù)可作支撐。
國民政府考試院舊址
1990年5月,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出版沈兼士《中國考銓制度論叢》,書尾即附錄了《鎖闈日記》,并標(biāo)注為“黃壽慈遺著”,正文之前有李飛鵬《重刊導(dǎo)言》,其末有沈兼士跋。兩人均參加過第一屆高等考試,且為“普通行政人員考試及格者”,李飛鵬名列中等第八,《鎖闈日記》稱其“學(xué)力甚佳”(25頁),沈兼士名列中等第三十八(《高等考試典試委員會榜示》,《申報(bào)》1931年8月11日,第5版)。
李飛鵬《重刊導(dǎo)言》寫于1971年8月,內(nèi)稱“云母山樵,長沙黃壽慈淮蓀先生也。先生雅擅詩文,尤諳科名掌故,每于公暇,輒清談娓娓,如數(shù)家珍。民國二十年國民政府舉行第一屆高等考試時(shí),為嚴(yán)密關(guān)防,以示隆重,特采行扃闈制。先生乃以銓部秘書,襄事闈中,輒有所錄,遂成鎖闈日記若干則,出示同僚,爭相傳誦。越二年,余復(fù)回部任職,因請于先生,特為刊行,一時(shí)風(fēng)行南都。念馀年來,國難紛乘,數(shù)度播遷,此編久已不存,最近于友人處偶獲是編,大喜過望?!澣粼偃纹滗螞]散佚,則吾人今后雖欲勉效白頭宮女,話天寶盛事,恐亦將無從說起,乃于第一屆高等考試四十周年紀(jì)念之日,特予重刊”(243頁)。沈兼士跋寫于1981年10月,認(rèn)為《鎖闈日記》“是誠開國之盛事,棘闈之瑰寶,足為考試史乘文獻(xiàn)之征,豈僅以文字擅長已哉”(282頁),評價(jià)較高。
那么,整理者為什么會將《鎖闈日記》的作者誤判為印水心呢?一方面,當(dāng)然是由于未見到《中國考銓制度論叢》,片面認(rèn)為“無它本可參”(前言,24頁);另方面,或可歸因于“弄巧成拙”,繼而“失察致誤”。《高等考試鎖闈日錄》系以1934年4月南京京華書局鉛印本為底本,該鉛印本封面頁題“高等考試鎖闈日錄,印水心著”,書名頁題“第二屆高等考試鎖闈日錄”,日記正文共有五卷,書尾附錄資料三種,其三便是《鎖闈日記》。這樣一種編例,即便未明確地標(biāo)注《鎖闈日記》作者為黃壽慈,但保留了“云母山樵”署款,且編排在附錄部分,尚無掠美之嫌,亦無不妥之感。但整理者據(jù)以重訂再版,“出于時(shí)序的考慮,將原本附于書尾的《第一屆高等考試鎖闈日記》,重新置于《第二屆高等考試鎖闈日錄》之前,以期反映第一、二屆高等考試之間發(fā)展的‘內(nèi)在理路’”(前言,24頁),卻未復(fù)核“云母山樵”署款問題,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鎖闈日記》的作者也是印水心,于是“褫奪”去了黃壽慈的“姓名表示權(quán)”。
《同闈錄》記載1931年黃壽慈五十歲(265頁),然而《鎖闈日記》自稱“今逾五十”,稍有出入,故其生年或應(yīng)據(jù)第二屆高等考試《典試委員會同闈錄》(1933年10月《民國二十二年高等考試總報(bào)告》附錄,404頁)記載1933年黃壽慈五十四歲來逆推,為光緒五年(1879)。1931年7月,其入闈供職時(shí)五十二歲。1937年2月10日,仇鰲有詩贈黃壽慈,題作《丙子除夕和黃淮蓀原韻》(《仇鰲詩選》,中國文史出版社2011年版,53頁),則黃壽慈至少活了近六十歲。至于別號“云母山樵”,當(dāng)與籍貫長沙相關(guān)。《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九記載長沙“云母山,在縣北九十里?!读邢蓚鳌贰L沙云母,服之不朽’”(中華書局1983年版,702頁)。而著作見存者,尚有一篇《處理新疆事變芻議》,刊于《新亞細(xì)亞》1934年第四期,針對新疆1933年“四·一二”事變,“謹(jǐn)就平昔所知者,分為戡亂、善后、殖邊三大端陳述意見”,自稱“壽慈旅新有年”(21頁),正與《鎖闈日記》所述新疆兩事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