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之誠文史札記》
大凡翻讀過鄧之誠日記的人,必知此老極刻薄,最愛譏嘲人物。不論相熟抑不相熟,得志抑不得志,親共抑不親共,多無好話。昔讀其書,我特別留意到兩個罵人的例子。
一是罵前人的:
閱王定安《湘軍記》,此書為駁《湘軍志》而作,然筆力卑弱,敘次無法,直不中與湘綺作輿臺。……每篇始末皆有一段議,篇中時時故作游抇之筆。末又有“王定安曰”云云,不自量度,竟若以此與湘綺相抵,正如丑女弄姿,其丑彌甚。(《鄧之誠文史札記》,鳳凰出版社2012年版,上冊127-128頁)
一是罵同時人:
妄人熊十力撰印張江陵論(按:原書名為《與友人論張江陵》),于《明史》并未寓目,懵于當時局勢人物,信口妄談。……妄人不知古今,而遽言論列,后生從而信之,所謂水母無目,戴蝦為目,而不知蝦目所矚無幾也,哀哉?。ā多囍\文史札記》,上冊578-579頁)
此讀之皆不禁失笑。指王定安是“丑女弄姿,其丑彌甚”,等于破口大罵,在今日更涉嫌“性別歧視”兼“容貌歧視”;至于指信從熊十力者為“水母無目,戴蝦為目”,在老派文人來說也是極重的話,幾近乎俗語“瞎了你的狗眼”之類。老輩之刻薄,一致于此!
話說“丑女弄姿”之言,當然不煩解說,而“水母無目”之言,則稍為復雜,是有關古代博物學的一個特殊典故。據(jù)《太平御覽》卷九四三水母條所引,西晉張華《博物志》曰:“……無頭目,所處則眾蝦附之,隨其東西南北。”又唐劉恂《嶺表錄異》曰:“……腹下有物如懸絮,俗謂之足,而無口眼。常有數(shù)十蝦寄腹下咂食,其涎浮泛水上,捕者或遇之,即欻然而沒,乃是蝦有所見耳?!贝送?,郭璞《江賦》云:“水母目蝦?!薄段倪x》李善注引《南越志》:“海岸間頗有水母……無耳目,故不知避人。常有蝦依隨之,蝦見人則驚,此物亦隨之而沒?!薄段鍩魰肪硎骸暗墼唬骸髱煷蟮聻樯趺纯偪唇洠俊瘞熢唬骸冈獰o眼,求食須賴蝦?!泵魍辣井彙堕}中海錯疏》卷中水母條:“……無頭目處所,不知避人,隨其東西。以蝦為目,無蝦則浮沉不常?!焙唵握f,是古人觀察到水母無眼,而又多與蝦共生,就猜測水母是借了蝦的眼來視物。這自是屬于中國早期博物學家的想當然,而后人在自然知識上不能辯證,遂以訛傳訛,引為典實了。
總之,就因為鄧之誠的毒舌,我不期然地關注到“水母無目”之類的話頭。此后見到兩例,并錄于此,以供談助。
民國時廣東南海有位潘敬,不知何許人,曾留學法國,著有札記體的《樵山雜著》《樵山續(xù)著》。偶得其書,檢出一則:
今之所謂通人,多稗販西說,睥睨一切,謂國學為無足道?!幌⒆試幕?,掊擊靡遺,文學也,美術也,一切一切,舉不足一顧,惟吾所拾,乃有價值耳。不幸有西方真正學者,來華研究,本其虛心以求益,睹中土某籍、某畫、某雕刻、某建筑,嘆為精詣絕倫,急告諸同好,播諸報章;于是我國之自命通人,亦瞠目駭視,人云亦云,以為某籍、某畫、某雕刻、某建筑,果精詣絕倫,但如斯而已,余無足觀也矣。歷時未久,西方學者聞風踵至,又發(fā)現(xiàn)別一籍、別一畫、別一雕刻、別一建筑,精詣絕倫;于是我國之通人,又不得不從而精絕倫之,如響斯應,追隨恐后,不以為疲。夫東海之水母,舍東海之蝦弗目,必俟西海之蝦來然后目之,抑知西海之蝦,其識東海亦僅矣,曷若目其自海之蝦乎?或曰:不然。是類水母,曾泛泛于西海數(shù)年,先入為主,震驚其蝦而目之,比返東海而蝦群遂空。非無蝦也,無如西海之蝦也。無如西海之蝦,則雖謂無蝦焉可也。于是崖然沖然,日囂囂然于同類之側,夸其曾以西海蝦為目。未泛西海之水母,又復以此水母為目,則無惑乎其群泅于東海而不知所向也。偶知其所向,必俟西海蝦來時,安得西海之蝦長處東海而為汝目乎?亦難夫其為水母矣。(《樵山續(xù)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246-247頁)
這些文字作于上世紀三十年代,自然是譏刺當時崇尚歐西的治學風氣,雖不無文化保守派的氣味,但作者也喝過洋墨水,非同于一般的保守派,自有言中之處。后半段活用“水母無目”的舊典故而大加發(fā)揮,指摘崇洋者己無所見,只知以洋學者之目為目,可謂淋漓盡致。這些話,置于今日亦未嘗過時,仍有針砭之效。
柳宗元有《漁翁》詩,系其名作,詩云:“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标P于此詩,有一文壇公案,章士釗曾作駁論:
柳詩《漁翁》一首,諸家公認之絕唱也。劉大櫆選詩,妄將末兩句削去,以之列入七絕一類。注云:
原本此下有“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二語,蓋屬七言古也。阮亭(按:王士禎)云:“柳子厚《漁翁》一首,如作絕句,以‘欸乃一聲山水綠’作結,便成高作。二句真蛇足耳,而盲者顧稱之何耶?”按阮亭此論,可為解人道也。故特存之。此阮亭、耕南(按:即劉大櫆)妄相牽引,反以他人為盲,真所謂水母目蝦者也?!擞跐O翁之意識形態(tài),與巖下真實情況,毫無心得,妄事割裂,斤斤于七言古與七絕之區(qū)別,以帖括之俗輩,測高人之意境,可笑之至。(《柳文指要》下“通要之部”卷九《言盡而意不盡之謬論》之五)
阮、劉二氏擅改大詩人的名作,雖出于明清間論詩選詩的習氣,仍是該罵的;而章士釗作為柳的辯護士,回護之心尤切,其以“水母目蝦”斥之,也是應有之怒。
近代法國漢學家伯希和素以批評同行著稱,他自己稱之曰“文雅的樹敵藝術”;而吾國吾民以“水母無目”這樣的典故來罵人,足可當“文雅的樹敵藝術”而有余了。
不過,還要多余地說明一下:“水母無目”之言畢竟只是古典,自不能以現(xiàn)代知識來衡量。偶爾看過日本NHK的科普片《生命大躍進》,第一回是關于眼睛的誕生,片中說到:照近期的探究,水母的傘狀體邊緣處有白點,白點旁有一抹黑色的月牙形痕跡,其作用是感應明暗,可視為原始形態(tài)的眼睛——水母實為最早形成視覺且生存至今的動物!易言之,水母不可簡單地謂之無目,且其目還可以算作我輩之目的遠祖呢。惜乎鄧之誠輩已不及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