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在建立漢朝時,對自己能夠成為最終的勝利者,認識上有過一個大的變化;前后境界是不同的。作為勝利者,他的自信是毫無疑問的,分析自己之所以取勝的原因,在一定程度上也還算比較客觀。但是,要鞏固漢家天下,傳諸子子孫孫,他還必須認真總結秦亡的教訓,認識上有必要更進一步。這個更進一步,是一個叫陸賈的人推動的。
打天下的時候,劉邦用的都是豪杰。所用的儒者,也多具有豪杰氣。那時,他最強大的對手,是項羽。他們兩個,一個善于巧取,一個善于打硬仗。劉邦沒打多少大仗、硬仗,率先拿下了關中。從這一點而言,說秦朝是被劉邦推翻的,也說得通。項羽最大的戰(zhàn)功,是在巨鹿消滅了秦軍主力。他兵強馬壯,率各路諸侯入關,劉邦便不得不聽命于他。之后,項羽違背楚懷王之約,封劉邦為漢王,而將本應封給劉邦的關中之地,分封給了秦朝的三個降將。項羽的目的,就是要將劉邦困在巴蜀之地,不能再有作為。
劉邦后來出漢中,定三秦,最終戰(zhàn)勝項羽,統一了天下。項羽認為,自己輸給劉邦,不是因為打仗不行(“非戰(zhàn)之罪”),而是天意弄人。劉邦則覺得是自己本領很大,所以非常得意。他在洛陽南宮設酒宴大會列侯諸將,得意地要大家說說為什么是他劉邦最終做了皇帝。當時,最有代表性的說法,就是他攻城略地都封給功臣,“與天下同其利”,而不是像項羽那樣,“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對于這類溢美之詞,劉邦其實不喜歡聽。
實際上,滅秦之后,項羽分封了十八路諸侯,才是真正“與天下同其利”的。劉邦在戰(zhàn)勝項羽的過程中,雖說也封過幾個異姓王,但天下平定后,很快都被他逐個消滅了。對于跟著自己打天下的哥兒們,劉邦視之為“功狗”,只有蕭何一個算是“功人”。無論“功狗”“功人”,劉邦都不愿與之“同利”。他后來與所封功臣列侯殺白馬為誓:“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nbsp;
但是,對于“與天下同利”的說法,劉邦一開始也不便直接懟回去,只是順水推舟地說,這不過是原因之一,還自我謙虛了一番:“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為我禽(擒)也?!眲倮南矏?,使他一時之間,也不忌諱稱贊別人。但是,他也曾忍不住問韓信,他倆誰更能打仗。韓信志得意滿地說,皇帝陛下最多能帶兵十萬,自己帶兵則多多益善。這話不中聽,劉邦反問韓信:那為什么會是自己做了皇帝,而韓信為臣呢。韓信連忙改口,稱贊劉邦雖不善于用兵,但善于用將。
勝利來得太容易,劉邦卻總是強調自己的戰(zhàn)勝之功;神話自己,貶低他人;不僅貶低武將,還貶低儒生。據說,他看到儒生,是要摘下人家的帽子,往里面撒尿的。但是,一個叫陸賈的儒生,動不動就要跟他講《詩》、《書》上的道理。對此,劉邦很不耐煩,說自己手提三尺劍,騎馬定天下,不要聽那一套。陸賈問:騎在馬上能安定天下,也能治理天下嗎;從前商、周得天下,都是逆取而順守,文武并用,國家才能長治久安;窮兵黷武者,如吳王夫差、晉國的智伯,都使國家滅亡了;秦國一味地用刑法治國,也導致國家滅亡;如果秦朝統一天下后,效法先王而行仁義,還能有漢家的天下嗎?
秦的大一統,是以一國而兼并天下。從商鞅變法,到秦一統天下,共135年,時間不可謂不長,艱難的程度更是曠古所未有。但是,秦的大一統,只存在了十五年,就分崩離析了。而劉邦以一布衣,從起兵響應陳勝反秦,到封漢王,再到出關滅楚,重新一統天下,總共不過八年。其中,蕩滅諸侯,消滅項羽,只用了五年。如此迅速地奪取天下,這是開天辟地以來所未見的。而陸賈的解釋,無非是說,因為秦朝實行暴政而不施仁義,劉邦才有了奪取天下的機會。
陸賈的解釋,未免使人掃興,但卻不得不正視。秦用法家的辦法治國,統一了天下之后,其巨大的歷史慣性,一時之間,是無論如何止不住的?!疤煜驴嗲鼐靡病?,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因為法家那一套,不能適應新造未集的大一統。而當又一番掀天揭地之后,劉邦要為漢朝開萬世基業(yè),對于秦之輕易失天下,不可能沒有警惕和困惑。他是個粗人,能夠總結自己在“用人”上的長處,已屬不易。而聽了陸賈的話,他便要求陸賈:“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笨梢娝m然文化不高,卻還是很愿意學習的。陸賈則毫無懈怠,為劉邦一共總結了十二條治國之道。每寫完一篇,劉邦就迫不急待地拿去讀,并且大加贊賞。這些文章,后來結集為《新語》。
傳世的《新語》十二篇,一是討論為政當順應自然之理;二是討論為政必須簡要;三是討論用人必須以仁義為標準;四是討論無為而無不為的政治理論;五是討論統治者如何明辨利害而不為人所惑;六是討論君主對自我欲望的約束和克制;七是討論人才選拔應不分貴賤、不拘一格;八是討論政治之根本在于重民心而輕刑罰;九是討論君主對仁義必須出于誠意;十是討論政治必須以仁義為出發(fā)點;十一是討論君、臣言行必須謹慎;十二是討論避免做不切實際的事情。這些道理,與《漢書》上所謂“漢興之初,反秦之敝,與民休息,凡事簡易,禁罔疏闊,而相國蕭、曹以寬厚清靜為天下帥”的情況,多有吻合??梢姡瑢τ陉戀Z的建議,劉邦是真正接受了的。
劉邦能夠接受陸賈的建議,除了他從諫如流的政治風度外,與漢朝當時所面臨的形勢也大有關系。形勢比人強,這是硬道理。然而,無論如何,一個起于垅畝之人,三年之間便受封為王,五年之間便一統天下成為開國皇帝,那種興奮、快意和不可一世的勁頭,是足可以使他飾非拒諫的。而劉邦能聞過則喜,虛心求教,可見不是泛泛之輩。也正因為如此,劉邦對歷史經驗的總結,才由原來對眼前勝利的洋洋自得,轉變?yōu)閷接拦痰膽n勤戒懼。
劉邦臨終前,沒有按自己的意志強行更換太子,并將死后的人事安排托付于呂后。呂后統治時期,漢朝的宮廷斗爭雖然激烈,但“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的狀況,就與劉邦在世時的政治安排有莫大關系;而文、景之治的出現,亦與此至關重要。
至于《新語》這部書,因為道理講得較為艱深,到底是不是陸賈當時的作品,后人是頗有懷疑的。劉邦識字不多,想來陸賈當時給他講的那些道理,都非常通俗簡要。它的艱深,恐怕是后來的人改寫的結果,有些內容可能還是后來增加進去的,以符合后來的皇帝的閱讀水平和時代變化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