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在軍中的黃裳(《黃裳自述》,大象出版社2002年10月版)
謝其章先生《黃裳1942年冬離滬入蜀日期小考》(原載《澎湃新聞·上海書評》2018年2月28日),收入新近出版的《春明談往》(新星出版社2019年11月版)一書。正如謝文所言,黃裳哪一天離滬,純屬枝節(jié)問題,卻值得考索一番。拋開無關(guān)宏旨的閑筆,謝文得出如下結(jié)論:1943年1月8日,是黃裳一行離開上海的日子。
《春明談往》(新星出版社2019年11月版)
整個摸排推算的過程讓謝先生“非常享受”。讀謝先生的文章,也很享受,只是稍嫌不解癮。原因有二:其一,“1943年1月8日”的說法來自一篇黃宗江的傳記,此為“孤證”,且原始出處不明;其二,謝文僅推測出這一日期的“可能性”,并未證實其“必然性”。
那黃裳離開上海的時間到底是否真如謝先生所言,是1943年1月8日?不必大動干戈,因材料就在黃裳的文章里。
本文作者自藏《錦帆集》(中華書局1946年11月版)
最直接也最有力的材料見于《江上雜記·一》(收《錦帆集》,中華書局1946年11月版):
一年前今天夜里,十點鐘,從一家戲院門口,坐了一輛銀色的車子離開了那個地方。
此文結(jié)尾所署寫作日期和地點是“三十三年一月九日·重慶九龍坡”,時隔離滬僅一年,可信度最高。黃裳曾多次憶及這場“別宴”:
燈下,想起昨天此時,他們給我和T餞行席上的Y是上好了妝的。淡淡的胭脂和淺紅唇,比平常格外抑郁,不多說話。覺得無限哀愁。(見《西行詩紀》,該文收錄黃裳抵達南京當天寫下的一首詩:“唱斷天涯夢里詞,燈前紅葉系人思。何堪更著銖衣舞,月白風(fēng)寒欲墮時。”上引文字乃詩后小注。)
想起了昨夜的別宴,她們都上了妝,還趕了來,那是一個凄涼的聚會,淺淺的紅唇,失去了風(fēng)姿的笑靨,那是一種沉重的感情,真使人覺得難于負載了。(見《白門秋柳》)
“一年前今天夜里”,即1943年1月9日夜?!皯蛟骸敝干虾Lm心大戲院,黃裳深慕的女演員黃宗英正在此處演戲。根據(jù)《申報》所登載的廣告,1942年12月30日至1943年1月18日,藝光劇團正在蘭心大戲院演出洪謨導(dǎo)演、石華父編劇的《晚宴》,黃宗英參與其中。僅從1月9日的《晚宴》廣告來看,這天上演兩場,時間分別是“二點卅分”和“八點正”。由此即可確定:1943年1月9日晚上,餞行席后,黃裳去看了八點場的《晚宴》,散場后,坐著一輛銀色的車子離開蘭心。
《申報》1943年1月9日第七版刊登的《晚宴》廣告
據(jù)《白門秋柳》記載,黃裳一行坐火車到南京下關(guān)車站,換汽車進城,在挹江門接受了繁瑣嚴苛的安檢。那幾日,南京正在開一個重要會議,像樣的旅館都已客滿。好不容易在朱雀路住到店,其時已在傍晚五點左右。從當時的列車時刻表上來看,從上海到南京全程要花約九個小時,那時已有晚上十點半發(fā)車的夜車,而從蘭心大戲院到上海北站坐汽車用不了半個小時。無論黃裳是坐1月9日的夜車,還是坐1月10日白天的車,1月10日就能夠抵達南京。
本文標題是“離滬入蜀再考”,那不妨進一步推演一下“入蜀”的時間:
黃裳在南京待了三天,1月12日,坐火車往徐州,當天午夜,車子開進了閃爍著燈火的徐州車站。(《過徐州》)
1月14日早晨,離開徐州,經(jīng)商丘、亳州、界首、漯河、洛陽、西安而寶雞。到寶雞是一個夜里,大約九、十點鐘。正好趕上將過舊年(1943年的春節(jié)是2月5日),車子很難找,加上旅費出了問題,于是在寶雞耽擱了十天。
2月7日上午八點左右,坐上發(fā)往廣元的汽車。
一路經(jīng)秦嶺、鳳縣、南星、留壩、褒城、沔縣,于2月9日黃昏,過“朝天關(guān)”。這是入川的一個險隘,離廣元只有三四小時的路程。在一家民舍用晚飯,同行的友人叫主人炒兩個雞子。
等了很久,菜端上來。卻是一大只風(fēng)雞。問他為什么沒有做雞蛋,他說:
“你們不是要吃雞子嗎!”原來這已是四川了。(《寶雞——廣元》)
黃裳“入蜀”的時間是1943年2月9日。從離滬至入蜀,路上花了整整一個月。此后他繼續(xù)南行,先至成都,再轉(zhuǎn)去重慶。
黃裳曾屢次在文章里談到這次“離滬”的時間,慣常的表述是“1942年冬”?!瓣枤v加季節(jié)”的記時方式,一旦遭遇“冬”,就易產(chǎn)生歧義。蓋冬季橫跨兩個年度的尾和首,尤其是1月和2月,季節(jié)上看依舊屬“冬”,所屬年份卻在上一年。如1943年的1月或2月,用遷就季節(jié)而忽視年份的方式便記如“1942年冬”,這是黃裳個人的行文習(xí)慣,卻給后世讀文章的人造成了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