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霸
黃霸,西漢的名臣,班固的《漢書》將他編在《循吏傳》中?!把簟币簿褪欠罟胤?、清正廉潔的好官。《漢書·循吏傳》上說黃霸年少時就學習法令,曾任郡中錢谷會計,管理的賬籍清清楚楚,廉潔有名,深得上司的信任。自武帝末年起,執(zhí)法更趨苛刻,昭帝即位后,還是仍沿襲著武帝時的舊規(guī),唯黃霸采寬和之政而特立獨行。
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即位不久的宣帝下了一道全面頌揚他曾祖父漢武帝的詔書,令朝臣討論欲給武帝上“尊號”配“廟樂”,群臣爭相稱頌,獨長信少府(掌皇太后宮中事務(wù))夏侯勝發(fā)表反對意見。他說:“武帝雖有驅(qū)四夷,拓疆域的功績,但造成大批士兵和民眾的死亡,國庫也因此而空虛,民窮財盡,百姓流離,死亡者超過了一半,說不上有什么功德恩澤,不配上尊號、廟樂!”朝臣一致譴責他“毀先帝,不道”(大逆不道),有人揭發(fā)時任丞相長吏(相當于丞相府的秘書)的黃霸知而不報、偏袒附和,結(jié)果兩人一同入獄,判為死刑。
在獄中,黃霸想跟夏侯氏學習《尚書》,夏侯氏怕牽連他而推辭,黃霸卻引用孔子的話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夏侯勝深為感動。于是,兩人身陷囹圄,卻“講論不怠”。二年后,關(guān)東四十余郡地震,朝廷大赦,黃霸與夏侯勝被釋,分別任以新的官職。這時,適逢宣帝求寬仁之吏,黃霸的仕途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一帆風順,先后任廷尉正、揚州刺史、潁川太守等職。尤其在潁川任上,史稱“治為天下第一”,宣帝還下詔表揚他,說“潁川太守(黃)霸,宣布詔令,百姓向化,孝子弟弟貞婦順孫日以眾多,田者讓畔,道不拾遣,養(yǎng)視鰥寡,贍助貧窮,獄或八年亡重罪囚,吏民向于教化,興于行誼,可謂賢人君子矣。”此后,黃霸官秩連升,先是為太子太傅、又遷御史大夫,不久代丙吉為丞相,又封建成侯?!稘h書》上說“自漢興,言治民吏,以霸為首”,后世遂將他與當時的另一循吏龔遂并稱為“龔黃”,視為循吏的代表。
夏侯勝是西漢著名的經(jīng)學家,史書上稱他“為人質(zhì)樸守正”,觀上文“毀先帝”一事,黃霸大約也像夏侯勝一樣屬于耿直而不肯說假話的人。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耿直的循吏代表,明代史學家王夫之卻說他是“多偽飾”(《讀通鑒論》之四:漢循吏多求名偽飾),史學家呂思勉也說“黃霸傷于巧偽”,說漢自宣帝起,興教化,求寬仁之吏,但也是自這時起“漸有離生活而言教化,以沽名譽,黃霸等實開其端”。(《秦漢史》)這當然也是有史料根據(jù)的。《漢書·循吏傳》記有一則“鹖雀事件”,有點鬧笑,現(xiàn)不避文繁,節(jié)錄如下:
五鳳三年,(黃霸)代丙吉為丞相,封建成侯,食邑六百戶。霸材長于治民,及為丞相,總綱紀號令,鳳采不及丙、魏、于定國,功名損于治郡。時京兆尹張敞舍鹖雀飛集丞相府,霸以為神雀,議欲以聞。敞奏霸曰:“竊見丞相請與中二千石博士雜問郡國上計長吏守丞,為民興利除害成大化條其對,有耕者讓畔,男女異路,道不拾遺,及舉孝子弟弟貞婦者為一輩,先上殿,舉而不知其人數(shù)者次之。不為條教者在后叩頭謝。丞相雖口不言,而心欲其為之也。長吏守丞對時,臣敞舍有鹖雀飛止丞相府屋上。丞相以下見者數(shù)百人。邊吏多知鹖雀者,問之,皆陽不知。丞相圖議上奏曰:‘臣問上計長吏以興化條,皇天報下神雀?!笾獜某汲ㄉ醽?,乃止??舾`笑丞相仁厚有知略,微信奇怪也?!?/p>
五鳳三年,即公元前五十五年,某一天黃霸召集下屬官員詢問各地來京匯報情況的長吏、守丞時,原在京兆尹張敞府上做窩的“鹖雀”飛集到丞相府的屋上。據(jù)注釋家的訓讀:“鹖”本作“鳻”(讀音“芬”),兩個字可通用,說它“體大而色青,出羌中,俗稱鹖雞”??傊@是當時大家見過知曉的一種雀類。但黃霸卻說它是神雀,便與大家商議,要將神雀飛集他府上的事奏聞于宣帝。
黃霸何以要把“鹖雀”說成神雀來上奏皇帝呢?原來,漢人都認同“天人感應(yīng)”的觀念,帝王們非常重視麒麟、鳳凰之類的祥瑞之物出現(xiàn),認為這是上天對他治理的認可與嘉獎。黃霸等正在向長吏、守丞詢問地方上的情形,突然“皇天報下神雀”,這不是上天派下神雀以回報陛下的盛德嗎?這不是對他黃霸治績最好的肯定與獎勵嗎!于是,他把這個大家都熟知的“鹖雀”稱為神雀,準備上奏皇帝,于是下屬、長吏們也就不做聲了,大家假裝著都不識這個“鹖雀”。后來獲悉這個神雀是從京兆尹張敞家飛來的,黃霸這才作罷。事后,長吏、守丞們都竊笑丞相仁厚有智略,卻有點“微信奇怪”。
其實,這哪是有點相信神怪呢?難道他們都看不出黃霸的所作所為就是歷史上“指鹿為馬”的翻版嗎?恐怕是礙于丞相的權(quán)勢不敢直說吧?《漢書》上說黃霸“歸穎川太守官,以八百石居治如其前。前后八年,郡中愈治。是時鳳凰神爵數(shù)集郡國,穎川尤多”。在他治理過的潁川,好幾次出現(xiàn)過神雀之類的祥瑞之物??戳松衔摹鞍砸詾樯袢福h欲以聞”,“邊吏多知雀者,問之,皆陽不知”二句,我們就知道所謂“鳳凰神爵數(shù)集郡國,穎川尤多”,大約也是在玩“指鹿為馬”之類的把戲!這一點,就連當時的嚴延年也看出是黃霸在弄虛作假。嚴延年時任河南太守,河南郡與黃霸治下的潁川相鄰,有一年河南界鬧蝗災(zāi),而潁川郡卻“婁蒙豐年,鳳凰下,上賢焉”,嚴延年內(nèi)心不服,又素來輕視黃霸的為人,有下屬視察災(zāi)情回來,便開玩笑地問他:“我們郡里的蝗蟲,是不是要等鄰近的潁川郡的鳳凰來吃呀?”無奈皇帝是喜歡且相信鳳凰、神雀這類祥瑞之事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皇帝是信了,所以黃霸的把戲就不怕被人拆穿!
“鹖雀事件”是一個小插曲,而黃霸詢問各地長吏的匯報的事也很有意思。原來,按漢的慣例:每年年終地方上要派遣官員到京城,將一年來地方上的人口、錢糧、盜賊、獄訟等情況向朝廷匯報,這稱為“上計”,被派到京師執(zhí)行“上計”工作的官員,稱之為“上計吏”,此處的長吏、守丞都是來京師匯報情況的“上計吏”。有一天,黃霸召集了中二千石官員、博士等共同詢問各郡國來京師匯報情況的長吏、守丞,叫他們把為民興利除害完成教化的情況逐條匯報。黃霸是怎么聽取匯報的呢?他大概是:能報告當?shù)剞r(nóng)民謙讓田地界線,男女異道,路不拾遺,以及能舉出當?shù)匦㈨樧訉O、貞節(jié)婦女人數(shù)的,列為一等,先上殿;雖然舉出這些事,卻不知其人數(shù)的,列為二等;說不出這方面政績的,列在最后,只能向丞相黃霸叩頭謝罪。黃霸雖未明言,心中卻是希望他們也能舉出這方面的例子。這句“丞相雖口不言,而心欲其為之也”寫得最妙。
其實,這還是“鹖鳥事件”的升級版。前者是黃霸“圖議上奏”,眾人“皆陽不知”;后者是黃霸“雖口不言”,但到京師來“上計”的長吏、守丞們,只要看看丞相的臉色,就明白什么該說什么是不該說的。在這里,呂思勉先生就發(fā)感慨了,他說:“有手段的人,他要人家說的話,自然會有人替他說的,他要人家不說話,自然沒有人敢說。他希望有什么事,自然會有人造作出來,他希望沒有什么事,自然會有人替他隱諱掉。我們只要看邊吏多知鹖雀,問之皆陽不知,便可知道黃霸治郡時,所謂盜賊日少,戶口歲增,是虛是實了?!保▍嗡济悖骸吨袊嗡枷胧贰?,中華書局,2012年,74頁)
呂思勉:《中國政治思想史》
京兆尹張敞是看到了“鹖雀事件”,也看到了黃霸與郡國長吏、守丞匯報地方情況的問答,就上奏宣帝說:
臣敞非敢毀丞相也,誠恐群臣莫白,而長吏守丞畏丞相指,歸舍法令,各為私教,務(wù)相增加,澆淳散樸,并行偽貌,有名亡實,傾搖解怠,甚者為妖。假令京師先行讓畔異路,道不拾遺,其實亡益廉貪貞淫之行,而以偽先天下,固未可也。即諸侯先行之,偽聲軼于京師,非細事也。
按張敞的意見:京師應(yīng)是首善之區(qū),現(xiàn)在卻用虛偽的做法給全國帶個了壞頭。在京師推行什么“讓畔異路,道不拾遺”的教令,不僅無益于打擊貪污淫亂,反把原本淳樸的社會風氣也弄壞了;如果地方上也都學著京師的樣子做這些虛偽的事情,那就弄得人人都弄虛作假、有名無實,這豈不把京師變成了首惡之地?這可不是小事情?。】戳藦埑ǖ纳献?,宣帝總算有了醒悟:“嘉納敞言”,派官員到場按張敞的意見再做訓示。黃霸也為此覺得很慚愧。
有句話說:“讀史不受古人欺。”其實,古人并不曾有意地要欺騙我們。就以《漢書·黃霸傳》而言,作者一方面敘述了黃霸“治為天下第一”“自漢興,言治民吏,以霸為首”及其治績,一方面也敘述了“鹖鳥事件”“詢問郡國長吏守丞”等史實;前者是史事的正面,后者是史事的另面。讀史者只要把正面、另面聯(lián)結(jié)配合起來,史事的真相就可以窺見個大概。要知道,史書里記載的史事的另面,可是古代史家苦心留給我們的真史料,這是古代史家“最堪矜愍和使我們感謝的苦心”(呂思勉語)?;騿枺鹤魇氛吆我圆幻髅靼装椎貙懗鳇S霸的“巧偽”呢?還是呂思勉先生說得好,他說:
大抵人有兩種:一種是遠聽的,一種是近看的。聲名洋溢的人,往往經(jīng)不起實際的考察,在千里萬里之外聽了,真是大圣大賢,到他近處去一看,就不成話了。但是社會是采取虛聲的,一個人而茍有手段造成了他的虛名,你就再知道他是個壞人,也是開不得口。不但開不得口,而且還只能人云亦云的稱頌他,不然人家不說他所得的是虛名,反說你所說的是假話。俗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作偽的人,豈真有什么本領(lǐng),使他的真相不露出來?不過社會是這樣的社會,所以這種人的真相,雖然給一部分人知道了,卻永遠只有這一部分人知道,決不會散布擴大出去的。(《中國政治思想史》,74-75頁)
一句“社會是采取虛聲”的,把人的局限全揭示出來了。回到上面的“毀先帝”事,黃霸原也是一個“質(zhì)樸守正”、不肯說假話的人,何以后來做出這些弄虛作假的事呢?身陷囹圄的那兩年,他會不會也悟出一點“教訓”——不順著皇帝的旨意去做,怎么會有好果子吃呢!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是會變的,誰知道呢!時至今日,有讀史者疑心“鹖鳥事件”是張敞有意為之,其上奏宣帝,無非是擔心京師治理如果像潁川那樣,他張敞相比之下有何“德”何“能”呢?事實上,地方治理的聲譽蓋過了京師,而京兆尹的臉面已經(jīng)不知置于何處了(吳禮明:《漢書精華注譯評》,長春出版社,2008年,268頁)。其實,張敞上奏即便出于妒忌和私心,也不能為黃霸的弄虛作假開脫!“明明是現(xiàn)狀下所不能為的事,你卻要叫人去做,人家也居然會照著你的話去做,這不是作偽還是什么?”(《中國政治思想史》,75頁)王夫之《讀通鑒論》有一條“漢循吏多求名偽飾”,專以宣帝時的循吏說事,如此看來,宣帝時官場里的弄虛作假并非個案。呂思勉先生說:像張敞“這種綜核名實的精神,自元帝以后莫之能行,以至亡國”。所謂“亂我家者,太子(元帝)也”,人們往往說西漢的政治壞于元帝,實在其源頭于宣帝時已現(xiàn)端倪。如此說來,不是古書、古人要欺騙我們,而是我們總是喜歡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