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來：宋代皇帝如何讀《通鑒》

本文選摘自《立心立命：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隨筆》，王瑞來著，中華書局2019年9月出版。

前些日子，伴隨著張國剛先生《〈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的出版，出現(xiàn)了一陣《資治通鑒》熱。那么，宋人是如何看待和閱讀《資治通鑒》的呢？特別是，皇帝又如何閱讀的呢？最近整理古籍，接觸到了相關(guān)的史實，披露于下，以饗同好。

南宋有名的文人劉克莊編纂的《玉牒初草》卷上嘉定十一年三月丁酉有一條記事，不是記載經(jīng)筵講讀，而是對經(jīng)筵講讀的回顧：

徐應(yīng)龍等奏，進讀《通鑒》徹卷，乞宣付史館。并從之。

奏疏是講，在經(jīng)筵上，《資治通鑒》已經(jīng)讀完了，請將這件事傳達給史館，記錄到史書中。 寥寥數(shù)字平淡的記事背后，其實隱伏著令人驚嘆的事實?！队耠撼醪荨分皇怯浭?，沒有錄入奏疏原文。翻檢宋朝的檔案資料匯編《宋會要》，則全文錄入了徐應(yīng)龍等人的奏疏以及寧宗的批示：

（嘉定）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太中大夫、守尚書吏部侍郎、兼修玉牒官、兼侍讀徐應(yīng)龍，朝奉大夫、新除尚書禮部侍郎、兼同修國史、實錄院同修撰、兼侍讀袁燮，朝請大夫、試右諫議大夫、兼侍讀黃序，朝奉郎、殿中侍御史、兼侍講李楠，朝奉郎、右正言、兼侍講劉棠，中奉大夫、行起居郎、兼中書門下省檢正諸房公事、兼玉牒所檢討官、兼權(quán)工部侍郎聶子述，朝散郎、行起居舍人、兼國史院編修官、兼實錄院檢討官、兼太子侍讀宣繒言：“仰唯皇帝陛下天資沖澹，唯性高明。日御講筵，就學(xué)不倦。經(jīng)籍奧義，以次咨訪，罔有逸遺。自慶元戊午，至嘉定丙子，凡十徹章。雖商高宗典于終始，周成王學(xué)有緝熙，殆不是過。猗歟懿哉！甚盛德也。厥今《通鑒》進讀，復(fù)告訖篇，非汲汲皇皇，疇克臻此！緬唯是書之作，昉我英宗，命司馬光論次于中秘。起周威烈，下竟五代，研精極慮，窮竭日力，久乃克就，卷帙昈分，綱目井列，不但稡擷故實而已，蓋將便清燕之觀，示元龜之鑒也。裕陵欽承先志，寵以序文，謂：‘天人相與之際，休咎庶證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規(guī)摹利害之效，良將之方略，循吏之條教，于是悉備。’顯謨大訓(xùn)，炳若日星。怡燕后人，永永無斁。陛下篤意此書，肆命勸誦，其聞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或關(guān)宸聽，有悟圣心，渙發(fā)玉音，動與理會。前后侍臣之言，欽聆敬嘆，不一而足。維慶元乙卯二月，實始啟帙，除東西魏、陳、隋及五季瀆亂之事，有旨不讀，自余紀(jì)載，弗怠幡閱。逮嘉定戊寅季春，遂底終篇。陛下稽古之懋、典學(xué)之勤，可謂同符祖宗，有光帝王矣。昔唐開元中，日選耆儒侍讀，以質(zhì)史籍疑義，然而銳始怠終，徒文亡實。秉史筆者猶且特書，以為美談。矧陛下歷覽前代興亡理亂之故，尊所聞，行所知，首末唯一，顧可不登之汗簡，以詔萬世？欲望睿慈，宣付史館?！痹t從之。（《宋會要輯稿》崇儒七之三四）

這篇字?jǐn)?shù)不少的奏疏，不僅披露的事實令人驚嘆不已，講述的道理也可圈可點。

司馬光主持編纂的編年史巨著《資治通鑒》，始自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迄至五代后周世宗顯德六年（959），記述了16朝1362年的歷史，凡294卷，字?jǐn)?shù)逾三百萬。從治平四年（1066）置局始編，到元豐七年（1084）竣事成書，歷時19年。而我們從上述奏疏所披露的事實可知，在經(jīng)筵上，宋寧宗和講讀臣僚從慶元元年（1195）開講始讀，到嘉定十一年（1218）終卷讀畢，也是整整歷時19年，與編纂時間居然完全相同。

《資治通鑒》盡管文筆生動，但篇幅過長，并且由于諸事紛雜，編年并記，對一件事的原委本末難以把握，比較難讀。《資治通鑒》不易閱讀，司馬光本人也清楚，他曾經(jīng)講過：“自吾為《資治通鑒》，人多欲求觀。讀未終一紙，已欠伸思睡。能閱之終篇者，唯王勝之耳?！保ā端问贰肪矶肆锻跻嫒醾鳌罚?jù)司馬光所知，只有王益柔一個人通讀過他的《資治通鑒》，而一般慕名閱讀的人，讀不完一頁，就已經(jīng)哈欠連天了。觀編纂者司馬光如此“夫子自道”，我們不能不佩服寧宗君臣的19年經(jīng)筵閱讀。堅持19年，這需要君臣都有很大的毅力才能做得到。

為什么君臣肯花如此之大的功夫去讀《資治通鑒》呢？從《資治通鑒》的命名便可以清楚，這是一部政治、歷史教科書。歷史是中國人的宗教，以史為鑒，不僅是古老的傳統(tǒng)，并且是便捷易懂的途徑。與王安石共同發(fā)動熙豐變法的宋神宗，很理解《資治通鑒》之于政治的重要性。前引徐應(yīng)龍等人的奏疏援引了神宗御制序文中的幾句話：“天人相與之際，休咎庶證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規(guī)摹利害之效，良將之方略，循吏之條教，于是悉備?！鄙褡谡J(rèn)為，從天人之間的互動報應(yīng)、善惡盛衰的本原，到施政的效果、軍事乃至行政的借鑒，《資治通鑒》無所不包。為寧宗講讀的士大夫們進一步闡述了《資治通鑒》的意義：“其聞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或關(guān)宸聽，有悟圣心，渙發(fā)玉音，動與理會?！彼d史實，正確的可以效法，錯誤的引以為戒，可以啟悟君主，使之言行與天理相應(yīng)。奏疏中的“動與理會”，對“理”的強調(diào)，很顯然反映了慶元黨禁之后勃興的道學(xué)在經(jīng)筵上的浸透。

對于《資治通鑒》的意義，為《資治通鑒》作注的宋末元初胡三省有更高層次的認(rèn)識，他說：“為人君而不知《通鑒》，則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惡亂而不知防亂之術(shù)；為人臣而不知《通鑒》，則上無以事君，下無以治民；為人子而不知《通鑒》，則謀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保ā缎伦①Y治通鑒序》）“ 《通鑒》不特記治亂之跡而已，至于禮樂、歷數(shù)、天文、地理，尤致其詳。讀者如飲河之鼠，各充其量而已?！保ā短萍o(jì)》開元十二年注）按胡三省的說法，《資治通鑒》不僅是政治教科書，更是包羅萬象的百科全書。

南宋通鑒學(xué)大盛，有袁樞改編的《通鑒紀(jì)事本末》，有朱熹改編的《通鑒綱目》，更有眾多的仿作、續(xù)作，如李燾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劉時舉的《續(xù)宋中興編年資治通鑒》等?？梢?，胡三省的歸納其實是反映了南宋人的普遍認(rèn)知。正是由于有這樣的認(rèn)知，寧宗君臣才在經(jīng)筵上堅持了19年的閱讀。

從奏疏還可以了解到一個有趣的事實，寧宗君臣的經(jīng)筵閱讀，并非逐字逐句的閱讀，稍稍做了一些有意的節(jié)略，“東西魏、陳、隋及五季瀆亂之事，有旨不讀”。寧宗在未讀之前，怎么會知道這些章節(jié)記有“瀆亂之事”？無疑是應(yīng)講讀侍臣的請求而下旨的。因為侍臣講讀之前，事先需要認(rèn)真?zhèn)湔n。其時覺得這些章節(jié)“皇帝不宜”，所以才提出不讀的請求的。由此可見，用什么內(nèi)容做教材，如何教育君主，參與經(jīng)筵的士大夫們是有著縝密心思和明確目的的。

對三百萬言的19年閱讀，寧宗很有成就感，不僅同意宣付史館流芳后世，還大張宴席，款待陪伴他一同閱讀的講讀官和相關(guān)人員?！队耠撼醪荨肪砩显谒脑录何礂l載：“以經(jīng)筵進讀《資治通鑒》終篇，賜宰執(zhí)、講讀、修注官等燕于秘書省?！?/p>

從寧宗即位之始，士大夫們便通過經(jīng)筵的方式，用《資治通鑒》給這位已經(jīng)27歲的新皇帝上歷史課和政治課，并且一上就上了19年。其間，士大夫政治以極致的權(quán)臣專權(quán)的形式，經(jīng)歷了韓侂胄和史彌遠主政。思想文化領(lǐng)域則經(jīng)歷了慶元黨禁和開禁，從此道學(xué)成為弱勢王朝的精神支撐。后繼的皇帝繼承先皇的衣缽，大力提倡，還獲得了頗有褒獎意味的理宗廟號。

除了上述君臣花費19年時光讀完《資治通鑒》的奏疏，僅有兩年記事的《玉牒初草》，在卷下的嘉定十二年還有一些涉及《資治通鑒》的文字：

（二月）癸卯，徐應(yīng)龍因進讀奏云：“前讀《資治通鑒》所載仇士良事，陛下能記之否？”上曰：“士良歸老，語其徒云，天子不可令閑暇，暇必觀書，見儒臣則納諫，智深慮遠，吾屬恩薄而權(quán)輕矣?！睉?yīng)龍云：“陛下能記此，天下幸甚?！?/p>

讀了19年《通鑒》，不是讀過就算了。老師不時還要抽查提問考試，看皇帝讀過的內(nèi)容忘記了沒有。侍讀官徐應(yīng)龍?zhí)岬倪@個問題很重要。宦官勢力猖獗的唐代后期，老宦官仇士良在退休之際，把控制皇帝的不二秘訣教給了晚輩的宦官。這就是不能讓皇帝閑下來。皇帝一旦沒有吃喝玩樂的事情干，就要讀書，就要見士大夫，就會納諫，就會增長智慧，深謀遠慮，自然就不會再重用我們，我們宦官就不能弄權(quán)了。作為士大夫的侍讀官徐應(yīng)龍要讓皇帝記住宦官的險惡用心。臨時的抽查，宋寧宗對答如流。于是老師表揚作為皇帝的學(xué)生說，記住了這樣的內(nèi)容，是全天下的萬幸。

在宋代的士大夫們看來，作為教科書的《資治通鑒》實在是太重要了，讀過之后，除了不時測驗抽查皇帝是否牢記內(nèi)容，而且還會反復(fù)讀，溫故知新。在《玉牒初草》嘉定十二年九月我們又看到了君臣共讀《資治通鑒》的記載：

乙巳，徐應(yīng)龍進讀《通鑒》，至吳起為將，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分勞苦。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應(yīng)龍奏曰：“昔之將帥，與士卒同甘苦，得其死力。今之將帥，事掊剋而不恤士，欲其臨危效命，得乎？唯陛下嚴(yán)戒飭之。”

古為今用，讀史之際，關(guān)注的是現(xiàn)實。

或許《資治通鑒》給予皇帝最多的，并不是奮發(fā)有為，而是士大夫所期待的無為而治。如果從這一視點來看，士大夫的《資治通鑒》經(jīng)筵講讀無疑是成功的?；实圩月傻钠接棺鳛橐蛩刂唬瑤Ыo南宋的是中期寧宗、理宗兩代皇帝長達70年的平靜歲月。70年的經(jīng)濟發(fā)展、文化建設(shè)以及百姓的安定生活，遠遠大于政治上的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