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譯自《溫州傳統(tǒng)戲劇漫步》,川島郁夫著,原刊于《中國俗文學研究第25號》(中國俗文學研究會,2019年3月)。作者川島郁夫,系東京外國語大學名譽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近世文學。
截至2019年1月為止,為了收集浙江省溫州市的傳統(tǒng)戲劇資料,筆者曾分別于2009年8月下旬、2016年9月中旬和2017年2月中旬前往當?shù)剡M行采風調研。在首次訪問的2009年9月,筆者在溫州市內鹿城區(qū)和龍灣區(qū)的部分地區(qū)參觀了五處古戲臺。其中,只有一處完整保留了清代以前初創(chuàng)時的模樣。2017年第三次訪問的主要目的則是拍攝收錄泰順縣煙花木偶戲“藥發(fā)傀儡戲”,與古戲臺相關的收獲則寥寥無幾。因此,本文所記錄的主要是2016年第二次訪溫時(9月16日樂清市,17~19日永嘉縣,19日瑞安市,20日洞頭區(qū))的調查結果。
在三次溫州古戲臺調查中,筆者發(fā)現(xiàn)有約半數(shù)戲臺都設于“宗祠”——即供奉一族先祖靈魂、彰顯其功績的靈廟——內部。不僅在溫州,整個浙江省境內都遍布著這種“宗祠戲臺”,數(shù)量接近甚至超過了“神廟戲臺”。宗祠是當?shù)刈罹吣哿Φ牡貐^(qū)自治團體“宗族”的象征。對宗族成員而言,設于宗祠之中的戲臺是極為重要的祭祀場所,因此,對戲臺的重視度也非同一般。眾所周知,上世紀60年代中期之后,“文化大革命”的狂風驟雨席卷整個中國大地,地方城市的傳統(tǒng)文化遺產也毫不例外地遭到了破壞。其中,深受摧殘的文化遺產代表便是匯聚了傳統(tǒng)建筑樣式精華的古戲臺。自2009年開展調查以來,筆者聽說了眾多關于“文革”期間遭到破壞或幸免一劫的古戲臺的軼聞。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浙江、福建一些世代居于當?shù)氐睦先藗冊鋼矶恋募t衛(wèi)兵正面交鋒,拼命護下了那些有歷史淵源的宗廟和古戲臺。(參照拙文《福州市戲臺參觀記》,刊于《東京外國語大學論集第80號》,2010年7月)正是這份對至親一族強烈的歸屬感以及對先祖的敬畏之情,才使那些能夠令人撫今追昔的宗祠和戲臺在數(shù)百年間仍得以存留于世。
此外,筆者還在三次調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北部的永嘉縣保存著數(shù)量龐大的宗祠戲臺。這一現(xiàn)象絕非偶然。永嘉大部分鄉(xiāng)鎮(zhèn)村都是同宗分支一族共同居住的宗族社會,至今仍恪守著嚴格的宗法秩序。(參照葉大兵《溫州民俗大全》第五章《社會民俗》第二節(jié)“宗族”)宗法匯總了各種規(guī)定、禮節(jié)和儀式,以確保以族內長老為中心的族人之間的團結力。其中,一族家譜的詳細記錄——即宗譜(族譜)——數(shù)十年一次的修訂,以及年內主要時節(jié)舉辦的祭祀活動(共同舉辦向先祖牌位祈福的儀式)時至今日仍是最具意義的儀式。而戲劇則是祭祀活動中必備的一項重大活動,同時也曾是宗族祭祀中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之一。因此,戲臺對宗祠而言是極其重要的場所,亦是彰顯一族名望與榮譽的地方。
瑞安市永安鄉(xiāng)六科村盧氏宗祠戲臺
永嘉縣中東部的楓林鎮(zhèn)、巖頭鎮(zhèn)位于溫州首屈一指的風景名勝區(qū)楠溪江地區(qū),兩鎮(zhèn)的宗祠數(shù)量總計三十余座。(參照葉大兵《溫州民俗大全》)在同一個鎮(zhèn)子里,數(shù)個宗族比鄰而居。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們彼此之間也可以說是競爭對手。在重視臉面的中國地方社會中,人們重視宗祠排場是一種必然的結果,各宗族、宗祠設立戲臺亦是自然而然之事。永嘉縣境內保存著眾多宗祠戲臺的理由便源于此。
此外,楠溪江一帶的古村落群至今仍留有眾多明代建筑。其中,諸如花坦鄉(xiāng)廊下村、巖頭鎮(zhèn)蒼坡村等部分村落已被整個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在日語中稱為“國寶”)。這些包括戲臺在內的村落整體建筑布局都嚴格遵循傳統(tǒng)風水學理論。筆者雖然沒有這方面的專業(yè)知識,但就大致而言,這種布局似乎是將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比作木火金水,根據(jù)五行相克原則使村落免遭“火”災之虞。村落整體形成“文房四寶”筆墨紙硯之狀,南面兩處人工水池是硯(水),從水池筆直向外延伸的道路是筆,村內的各處庭院則代表著紙。順帶一提,類似的還有浙江省金華市蘭溪的諸葛鎮(zhèn)(諸葛八卦村),該鎮(zhèn)因整個村落分毫不差地按照傳統(tǒng)風水思想建造而出名。筆者曾于2009年拜訪當?shù)?,其建筑外觀及村民的生活方式都與楠溪江古村落群十分相似。(參照拙文《蘭溪札記——與諸葛亮有因緣的浙江古城及戲劇舞臺》,刊于《東京外國語大學論集第88號》,2014年7月)
永嘉縣巖頭鎮(zhèn)蒼坡村全景
溫州市內的古戲臺主要是以規(guī)模相對較小而多見的宗祠戲臺。因此,與浙江省其他地方相比,其戲臺的整體格局偏小。在此番調查之中,筆者發(fā)現(xiàn)樂清市雁湖鄉(xiāng)長徼村的黃氏大宗祠規(guī)模最大,戲臺的長寬皆約有6米,其大小與江蘇省蘇州市和無錫市的會館戲臺等幾近相同。但除此之外的宗祠戲臺的長寬則都在5米之下。溫州市內古戲臺的另一個特點是,舞臺周邊造型簡單樸素。一般在古典戶外建筑中,傳統(tǒng)建筑樣式的戲臺的裝飾最為華麗。同樣是浙江省內的古城,比如寧波市和紹興市也保留著許多古典建筑樣式的戲劇舞臺。在建造這些戲臺時,往往會動員工匠們在藻井(建筑內頂部)或牛腿(梁托)等處用木板拼花工藝打造紋樣,或雕刻出精美絕倫的木雕圖案。雖然這些裝飾與戲臺功能本身無關,但卻可以使戲臺具備一種作為藝術品的高格調,同時也明顯地體現(xiàn)出人們對宗祠(宗族)強烈的歸屬感、崇敬感以及眷戀之情。
溫州的古戲臺并非不具備這份匠心獨裁,但卻沒有那種特意彰顯其藝術性的精美造型,裝飾也出人意料地質樸簡單。另一方面,盡管多數(shù)宗祠戲臺原本是各氏族的所有物,卻也同時承擔著類似整個村落公眾集會所一樣的功能。許多村民(尤其是老年人)聚集于此,吃些東西,搞點娛樂活動。這樣的場面隨處可見。如今,在這種古典建筑樣式的小型舞臺上演繹大型傳統(tǒng)地方戲劇的情況已然驟減。即便是逢年過節(jié),也只有等到春節(jié)、元宵、中元、重陽這樣的重要節(jié)日才會請劇團過來表演。但顯而易見的是,雖然上演戲劇的功能已經轉移至大型舞臺,但這些古戲臺目前仍充分發(fā)揮著作為地區(qū)社會交流中心的功能。
永嘉縣巖頭鎮(zhèn)芙蓉村陳氏大宗祠內戲臺
在筆者的三次訪溫之旅中,2009年和2016年的兩次訪問都在八月末至九月初。雖說時值初秋,但以酷暑聞名的江南一帶的殘暑依舊不容小覷。對帶領演員和樂隊出來工作的劇團而言,在露天下長時間上演地方戲劇對體力是一大考驗,而觀眾在空調設備不足的鄉(xiāng)村地帶觀看戲劇也頗為辛苦。因此,可以說這是一年之中露天戲劇上演次數(shù)最少的時期。2009年,筆者尋訪長江下游十三個都市,參觀了總計七十處戲臺,碰到真正上演戲劇的情況卻只有三次。
然而,作為當下露天地方戲的一種演繹模式,當時筆者在溫州市內所看到的一出京劇表演卻令人頗感興趣。舞臺設在溫州市中心的鹿城區(qū),就在橫跨市區(qū)的甌江南側的海員俱樂部會館旁邊的廣場。四周林立著商業(yè)設施、公寓及酒店等近代建筑,但只要從大路走進小巷,便能看見一片過去的小商店和集體住宅仍保留著昔日老街的模樣。在老街一角的廣場——說是廣場,其實只是一片40米見方的空地——自然沒有固定的觀眾席,相關人員臨時用金屬管等搭起避雨的帳篷,將椅子和長凳擺放其中,觀眾就坐在那里看戲。舞臺則是劇團用自備的專門器材現(xiàn)場搭建的,也就是臨時舞臺。據(jù)當天陪同筆者的溫州朋友所說,此次表演京劇的一行人是溫州最具人氣的私人劇團,最多的時候一年會收到兩百多次的公演邀約。此言不虛。與筆者以前在紹興市所見的小規(guī)模越劇團的公演相比,他們的劇團人員數(shù)量、搬運進來的燈光音響器材都遙遙領先。尤其是設在舞臺兩側的大型字幕機清晰明了,除了歌詞之外,還能實時顯示臺詞。能夠準備如此優(yōu)良的器材,也說明了該劇團的經營資金相當充裕。
當天上演的劇目是《八仙過海》和《漢宮驚魂》。首先登場的《八仙過?!肥菍⒚耖g道教中為人所熟知的八位神仙的傳說改編成了劇本,講的是八仙從一年一度的西王母蟠桃會上離席后,在搭乘寶船渡海之際,與東海龍王產生口角,并與龍王手下發(fā)生沖突,最后在南海觀音菩薩的調解下得以和解,從而安全過海回到蓬萊島的故事。這個劇目是壽宴上必備的一出民間戲劇,其中包含了華麗炫目的武打動作。作為一部以宛如雜技般的表演為主的武戲,《八仙過?!返娜藲忸H為旺盛。此外,該劇的表演內容因主演不同而異,當天的主演是飾演何仙姑的女演員,花哨的翻跟頭動作和華麗的劍舞贏得了場內觀眾的陣陣歡呼。下半場的《漢宮驚魂》則是一部以西漢絕世美女趙飛燕及其妹趙合德的悲劇故事為題材的劇目。原本這才是重頭戲,但在《八仙過?!方Y束時,待女主角拿到紅包后,半數(shù)觀眾都紛紛起身離席歸家。據(jù)朋友說——“大部分觀眾都是為了看漂亮的女演員遠道而來的,看完后便心滿意足地回去了。這樣的事情十分常見?!贝_實如此,在悶熱的夏季夜晚,在公眾廣場上演地方戲與在現(xiàn)代化大劇院里欣賞傳統(tǒng)戲劇有著本質上的區(qū)別。此情此景讓那些容易將古典戲劇納入視聽藝術領域的人意識到自己應該對此大為改觀了。
其實,在當天公演前不久,筆者經朋友引薦,與劇團團長以及公演委托人——一名永嘉縣出身的中年男子——共同進餐,并向其請教了溫州私人劇團的現(xiàn)狀。團長看上去還很年輕,大概四五十歲的模樣,雖然率領著一個京劇團,卻操著一口鄉(xiāng)音極重的普通話。因此,他在與筆者對話時略顯吃力,反倒是與筆者那位溫州朋友用溫州話溝通得極為順暢。不過,團長本人能說會道,向筆者講述了許多令人興趣盎然的事情——諸如,溫州原本就有許多劇迷;溫州人除了本土的甌劇之外,也喜歡京劇和越劇等;麾下劇團的表演次數(shù)也遠超其他地方的劇團。
更為有趣的是那名來自永嘉的委托人的故事(此人幾乎不會說普通話,因此全部通過朋友的翻譯進行溝通)。此次的戲劇表演是為了紀念永嘉老家宗祠改建工程順利完工,包括公演首日在內,每天更換劇目,連續(xù)上演十天(筆者于兩天后的夜晚再次來到廣場時,發(fā)現(xiàn)他們的確更改了劇目)。雖然筆者并未咨詢詳細情況,但據(jù)說包括給劇團的謝禮以及餐飲費等在內,一天需支出約五萬元。如此花費,不免令人覺得對方是一位資深戲劇愛好者,但沒想到他竟完全是一個門外漢,且對戲劇毫無興趣。換言之,這筆巨資全部都是為了“講面子”,不過委托人對此倒是毫不介意。
說起溫州人,就會讓人想起近年來在中國各大城市贏獲巨利的炒房團。據(jù)筆者那位溫州朋友所說,溫州當?shù)匾渤霈F(xiàn)了土地投資過熱的情況。尤其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之后,以溫州市區(qū)為中心的地區(qū)地價急劇飆升,甚至波及到了鄉(xiāng)村一帶。而當天的地方戲公演與這些事情也并非毫無關聯(lián),雖然像那名委托人一樣出手闊綽的人較為稀少,但相似的情況好像并不罕見。
總而言之,本就酷愛戲劇的當?shù)鼐用褚约笆芨母镩_放經濟發(fā)展恩惠的部分有產階級確實支撐著溫州私人劇團的經營。與在其他地區(qū)經常聽聞的那些地方劇團的困頓現(xiàn)象相比,溫州劇團的情況著實令人心生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