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從周先生(1918-2000)是我崇敬的前輩之一。他以古典園林專家享譽海內(nèi)外,成為同濟大學(xué)一張名片。同時又是一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堅毅的守望者,齋號梓室。我得與梓翁陳老先生相識,確因竹刻之緣,并蒙贊賞、推薦,給我極大的鼓勵。
1985年秋,石門緣緣堂重建開放,經(jīng)各方的努力,一年后終于動遷了大門口的企業(yè)廠房,使緣緣堂東邊的圍墻和院門得以恢復(fù)。幫助設(shè)計和重建院門的范漢光兄提出建議,請陳從周先生為院門題寫“豐子愷故居”門額。我十分贊同這個主意,即于1987年4月8日寫信給豐一吟老師,要她出面去請陳老題寫。誰料4月15日就收到一吟老師回信并陳老題字手跡。一吟信中還轉(zhuǎn)述陳老信上所說,要他為“老伯故居”題字,他很激動,為此停止工作,謝客,馬上將字題好,“擱筆凄然,自己看看,幾個字中是有感情的,充分表現(xiàn)了老伯仁慈的面貌,我能忝列微名,感愧交并矣”。讀至此,梓翁對豐先生的這片深情著實讓我們感動?!柏S子愷故居”題字,后由我撫刻于方磚,做成了院門的門額。
在商量如何對陳老表示謝意時,漢光兄又提議我選一梓翁所畫墨竹圖,刻成一件竹臂擱以為報謝。漢光兄有一梓翁畫贈的墨竹軸,正適合撫刻。于是我用陰刻法撫刻了一枚臂擱,并錄刻了梓翁題畫詩:
淡葉疏枝韻自清,要知寫竹寫其神。
輸他滿紙橫斜甚,都是凡夫俗子身。
陰刻陳從周竹枝詩臂擱
自己感覺刻得尚稱滿意,因我也喜愛梓翁的墨竹和詩句。
我將這枚梓翁“墨竹”臂擱交由漢光兄去寄奉,因漢光兄與梓翁一直有著聯(lián)系。就此,我像圓滿完成了一件大事那樣感到一種輕松和喜悅。
就在我快淡忘此事之時,1987年11月15日,緣緣堂給我轉(zhuǎn)來了梓翁寫給我的一封信函。因我與梓翁沒有通過信,故他把信寄到石門緣緣堂轉(zhuǎn)我。信是11月6日寫的,行云流水般的墨跡,寫了四張小花箋——
瑜蓀道兄閣下:
奉到尊制竹臂擱,神品也,無人不贊。數(shù)當(dāng)世竹人唯兄為魁矣。每日把玩,益增神交,何日到桐鄉(xiāng)必趨清齋暢敘也。拓本已裱好格景,將為文張之,使世人知有此高手。
弟友人美國貝聿銘兄,世界建筑大師,雅為文玩,擬以大作為贈,如何安排,請兄示知,多少大小,可畫好寄奉奏刀。
《人民日報海外版》大文已見到,何謬贊乃耳。
弟 從周(1987年)十一、六
1987年11月6日陳從周致葉瑜蓀函
梓翁信中所說“《人民日報海外版》大文”,指的是我1987年9月30日刊發(fā)于該報的《草堂終古說緣緣》一文,專門介紹梓翁為重建緣緣堂書贈詩幅和門額之事。展讀梓翁如此盛情之手札,真令我驚喜莫名!拙刻能蒙前輩贊許,并欲委以拙刻轉(zhuǎn)贈貝聿銘大師,絕非我所始料者。欣喜之余,馬上給梓翁回信,對他的鼓勵表示感謝外,匯報了自己學(xué)習(xí)竹刻的心得,望予多多指教。委刻贈貝聿銘大師文玩臂擱,則表示一定認真刻制。信末還特地說明,我與一吟老師及漢光兄早就覺得,緣緣堂本應(yīng)請陳老來一游,無奈堂里經(jīng)費有限,尚難派車去接,故未發(fā)出邀請。隨信還附去我習(xí)刻作品拓片十二枚,請求指正。
很快,就得到了梓翁11月22日給我的回信——
瑜蓀兄:
大函及嘉制拓片拜領(lǐng),把玩難拋,閣下真江南刻竹第一人也。為貝聿銘代求件草成書畫各一,還乞刻時斧正,拜托拜托。此二件當(dāng)可刊于國內(nèi)外大報矣。
弟 從周 (1987年)十一、廿二
1987年11月22日陳從周致葉瑜蓀函
委我刻贈貝聿銘大師的臂擱件,一是梓翁所畫折枝墨竹件,寥寥數(shù)筆,極簡練,但清趣滿紙。另一是當(dāng)年梓翁在北京陪貝大師建造香山飯店時所作七絕,詩書俱佳:
書生只合閑中老,向晚桐蔭共酒杯。
泉石安排堪入畫,愧承商略到池臺。
陰刻陳從周書贈貝聿銘詩臂擱
我即刻選擇竹材,著手撫刻梓翁書畫。不料就在撫刻過程中,12月15日接鄭逸梅老先生來信,告知梓翁獨子陳豐在美國遇刺噩耗。這一悲信讓我坐臥不安,我和漢光兄深為梓翁擔(dān)憂。情緒稍為安定后,我終于完成了兩件委刻作品,并將墨竹圖刻成陰刻、留青兩件。但此刻料想梓室正籠罩于哀愁中,我該如何向梓翁復(fù)命呢?
轉(zhuǎn)眼已是1988年元旦,我于1月2日晚給梓翁寫了封慰問信,并附去已刻竟之臂擱拓片。
讓我欣慰的是,梓翁于1月8日就回了我信——
瑜蓀兄:
大函敬悉,精刻亦佳。
弟遭此大難,頹唐已亟。兄之作慰我良多。如能寄下,甚感!前兄為刻之竹臂,我細心摩挲,現(xiàn)色澤古雅,真珍品也。拓片已寄澳港報刊出。弟主持豫園工程,該園有一寄售部,外賓光臨甚多。兄如有小品可代出銷,何如?
竹件在細心摩挲,其色澤古而脫火。俗人不解其法,又不知欣賞。紅粉贈佳人,理至明也。
弟 從周頓首 (1988.1.8)
讀罷回信,我稍感心安,梓翁未被喪子之痛擊倒,已能在信中教我竹刻摩玩之法,還想著幫我在豫園代銷拙刻。同一時期,又讀到他發(fā)在《新民晚報》上《緊抱孫兒望后頭》一文,梓翁的胸襟和意志讓我欽敬!
于是我趕緊釘制郵寄木盒,于1月15日將委刻的三件臂擱付郵寄出。
2月11日收到梓翁8日的回信,寫了三頁花箋——
瑜蓀道長賜鑒:
大作三件拜領(lǐng),謝謝!
刻書一件尤佳,真神品也。弟每日摩挲,古意漸出。前刻之一件,經(jīng)數(shù)月之手摩與藏之被窩中,色近金黃。凡刻品在于愛之者,正造園與養(yǎng)園一也。拓本已寄港,港報可能刊出。
今日收到大文,溢美滋愧。心境頹唐,草復(fù)見諒!
從周頓首 (1988年2月8日)
1988年2月8日陳從周致葉瑜蓀函
拙刻蒙梓翁如此推重贊賞,讓我內(nèi)心感愧交并。因我明白,這是前輩對晚生的鼓勵和提攜。我當(dāng)珍惜之,以為鞭策自己的動力。
我喜愛刻豐先生的字畫,更得梓翁贊許和支持。1988年夏,我計劃將豐先生早期漫畫代表作《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和《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刻成臂擱。在設(shè)計時,因畫稿無法拉長,考慮將畫刻于臂擱下端,上面另請名家題字。9月24日,我將刻完畫稿的拓片寄給梓翁,請求題字。不到一星期,就收到兩件題字。一件是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原句: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子愷丈畫,從周書,瑜蓀刻。
留青豐子愷紅了櫻桃臂擱
另一件是梓翁即興題句:
人隨明月月隨人,人何處,月依然,此意誰知?戊辰夏瑜蓀刻子愷丈畫,陳從周。
留青豐子愷人散后臂擱
意境美極了。
隨信還附來一詩箋,真讓我欣喜不已:
丹青真足貴,辛苦竹為親。吾友信誰是,桐鄉(xiāng)葉瑜蓀。俚句贈竹人葉君瑜蓀 ,戊辰夏陳從周。
陳從周贈葉瑜蓀詩箋
梓翁駕鶴仙游已近二十年,但只要一想起他給我的那些翰墨書簡,依然對我的治竹有著很強的激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