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ㄇ澹┥疥幱狎郧逶础∽?br />
青樓珠箔，能勾蕩子之魂，赤仄云繒，難實妖姬之壑。被無窮之遺害，溯作俑于何年？金縷歌殘，艷名花而早折；玉簫聲咽，傷幽會以難期。洞號迷香，入尋何眾？泥惟沾絮，洗脫者誰？仆也，不解溫柔，貽譏風(fēng)雅。遇紫云于席上，敢發(fā)狂言；賡緣水于墻邊，頓忘綺夢。墨堆雪嶺，美丑無煩加黑白之評；風(fēng)飐荷珠，姻緣何必有短長之喻？乃梅州帶水，毗接封圻；而潮郡連疆，地鄰瀛海，徹夜之笙歌疊奏，撥鹍弦而驚起潛鱗；侵晨之紛黛皆香，籠蟬鬢而艷留碧浪。采風(fēng)問俗，紀載宜詳；品翠題紅，篇章爭麗。逞擲心而賣眼，每氣盡于綺袴圍中；竭獻笑以呈歡，徒魂斷于蓬窗深處。迨夫色荒情倦，繼以裘敝金殘。對此日之蕭條，傷懷殊甚；憶當年之佳麗，回首難堪。是用箴規(guī)，爰資搜輯。
麗景
潮州居羊城東北，山海交錯，物產(chǎn)珍奇，嶺表諸郡，莫與之京。以故郭門內(nèi)外，商族輻輳，人煙稠密，儼然自成都會。昔韓文公貶潮州刺史，驅(qū)鱷魚之害，開文教之端。后人追慕其德，名其江曰“韓江”。越今七百余年，煙波浩渺，無滄桑之更。而繡幃畫舫，鱗接水次；月夕花朝，鬢影流香；歌聲戛玉，繁華氣象，百倍秦淮。此外如梅州之八角亭前，齊昌之西河塘外，雖規(guī)模不及，而雨絲風(fēng)片，滯人魂魄，如出一轍也。若非在上者惠養(yǎng)有方，則荒徼之區(qū)，安能富庶華美至此極哉。
潮嘉曲部中，半皆蜒戶女郎。而蜒戶，惟麥、濮、蘇、吳、何、顧、曾七姓，以舟為家，互相配偶，人皆賤之。間嘗考諸紀載：蜒，謂之水欄。辨水色，即知有龍。又曰“龍戶”。秦始皇使屠睢統(tǒng)五軍監(jiān)祿殺酉甌王，越人皆入?yún)脖≈信c禽獸處，莫肯為秦。意者，今之蜒戶，即西甌之遺民歟？生男專事篷篙，只在清溪、潮陽五百里內(nèi)，往來載運物貨，以受值。生女則視其姿貌之妍媸，或留撫畜，或賣鄰舟。父母兄弟，仍時相顧問。稍長，輒勾眉敷粉，擪管調(diào)絲，蓋其相沿之習(xí)。有不能不為娼者，非如燕趙之區(qū)；隨處可游，資生多術(shù)，乃不顧廉恥，以身為貨，可同日而語。故遇交好者，擇純謹可倚，即托以終身，不侯老大始嫁作商人婦也。廣東蜒戶，與浙江墮民，曾蒙諭旨，準其為良，與居民一體安居習(xí)業(yè)。土豪地棍，橫加逼辱，依律治罪，載在令典，此真胞與為懷，欲滌斯民舊習(xí)之污。無如結(jié)習(xí)莫除，甘于下賤，亦可哀也己。
六筵船形勢，昂首巨腹而縮尾。首長約身之半，前后五艙。首艙，居則設(shè)門，并幾席之屬，行則并篷去之，以施篙楫。中艙為款客之所，兩旁垂以湘簾，雖寬不能旋馬，而明敞若軒庭，前后分為燕寢，幾榻、衾枕、奩具、熏籠、紅閨雅器，無不精備。卷幔初入，竟錦繡奪目，芬芳襲人，不類塵寰，然此猶麗景之常耳。頃年更有解事者，屏除羅綺，臥處橫施竹榻、布帷，角枕，極其樸素。榻左右各立高幾，懸名人書畫。幾上位置膽瓶、彝鼎。閑倚蓬窗，焚香插花，居然有名士風(fēng)味。對榻設(shè)局，腳床二，非詩人雅志不延坐。韓江抵清溪，往回千余里，處處修篁夾岸。每乘此船，與粉白黛綠者憑欄偶坐，聽深林各種野鳥聲，頓忘作客。是何異古之迷香洞，非胸有卓識，安得不為之惑？諺云：“少不入廣？，職此故歟？”
潮嘉風(fēng)俗樸魯，良家婦女，布衣椎髻，頗形惡劣。舟中則云鬢分梳，薄如蟬翅，蛾眉約秀，淡若春山。彩袖曳風(fēng)，唾花凝碧。繡鞋步月，瘦玉生香。至于環(huán)佩聲低，芳蹤漸遠，釵鈿制巧，新樣頻翻，更有不能枚舉者。而傖荒之徒，囿于習(xí)俗，每嫌蓮船不束，無論妍媸，見而齒冷，是皆措大之見，鳥足與品題佳麗哉？從來歌詠美人，未嘗語及其足。史稱楊妃羅襪，宋書稱婦人圓履。韓冬郎詩云：“六寸圓膚光致致”，皆不纏足之明驗。且昔人論東坡詩，如名家女大腳步便出。是女之美惡，不在足之大小。今有人焉，濃眉闊目，碩腹粗腰，雖裙底雙鉤，不盈三寸，亦謂之佳麗乎？如余所見，潮州之竹姑，興寧之貞娘、月鳳、郭十娘、麥蓮鳳，梅州之吳小金，麥鳳妹皆眉黛楚楚，一笑嫣然，緩行獨立，倍覺娉婷。余雖不解個中三昧，而知當日西子、太真，足以傾人城者，斷不在鳳頭窄小也。
琵琶，古樂器也。自康昆侖而后，能彈五十四絲者，己久無其人矣。然當時太常卿王瑀嘗云：“琵聲多，琶聲少，亦未可彈大弦，”豈俗手所能擅其技哉？今舟中女校書度曲，動輒亂撥石槽，以倚和其韻，雖有巧者，時變新聲，究不足興言樂也。但空江秋夜，月印澄潭。雁橫碧落，箕踞蓬窗，靜聽鄰船，輕彈低唱。亦復(fù)不惡。友人金柳南贈林香竹姬人大美云：“香楓一曲欲銷魂，紅燭青尊忽夜分。無限幽懷寫不盡，滿江涼月白紛紛?！?br />
鴉片煙出外洋諸國，色黑而潤。凡游粵者，無不領(lǐng)其旨趣。余初不知為何物，后按《本草綱目》云：“鴉片，一名阿片，又名阿芙蓉。天方國種紅罌粟花，不令水淹頭。七八月花謝后，刺青皮取之。”此說甚確。余嘗見人煮煙熬膏，其中尚有花瓣如蓮者，不過形體略小，其為罌粟所制無疑。友人姚春圃嘗為余道鴉片之美，謂：“其氣芬芳，有味清甜。值悶雨沉沉，或愁懷渺渺，矮榻短檠，對臥遞吸，始則精神煥發(fā)，頭目清利，繼之胸膈頓開，興致倍佳，久之骨節(jié)欲酥，雙眸倦豁。維時拂枕高臥，萬念俱無，但覺夢境迷離，神魂駘蕩，真極樂世界也。”余笑曰：“其然，豈其然乎？”然近日四民中，惟農(nóng)夫不嘗其味。即仕途中，多有耽此者，至于娼家，無不設(shè)此以媚客。然嗜好過分，受害亦甚酷。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諸陸羽《茶經(jīng)》。而器具更為精致，爐形如截筒，高約一尺二三寸，以細白泥為之。壺出宜興窯者最佳，圓體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許。杯盤則花瓷居多，內(nèi)外寫山水人物極工致，類非近代物，然無款識，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爐及壺盤各一。唯杯之數(shù)，則視客之多寡，杯小而盤如滿月。此外尚有瓦鐺、棕墊、紙扇、竹夾，制皆樸雅。壺盤與杯，舊而佳者，貴如拱璧。尋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將泉水貯鐺，用細炭煎至初沸，投閩茶于壺內(nèi)，沖之。蓋定復(fù)遍澆其上，然后斟而細呷之。氣味芳烈，較嚼梅花更為清絕，非拇戰(zhàn)轟飲者得領(lǐng)其風(fēng)味。余見萬花主人于程江月兒舟中題吃茶詩云：
宴罷歸來月滿闌，褪衣獨坐興闌珊。
左家嬌女風(fēng)流甚，為我除煩煮鳳團。
小鼎繁聲逗響泉，蓬瀛夜靜話聯(lián)蟬。
一杯細啜清于雪，不羨蒙山活火煎。
蜀茶久不至矣，今舟中所尚者，惟武彝，極佳者，每斤需白鏹二枚。六篷船中食用之奢，可想見焉。
潮州土俗，以蛇之青色者為青龍，奉之如神。每歲二月，望前結(jié)彩為輿，管弦鉦鼓，舁之以行，名曰“迎青龍”。女郎之未經(jīng)梳攏者，皆濃妝艷服，扮劇中故事，隨神游行。望之粲然，發(fā)錦始濯，如花始發(fā)，艷心悅目，莫可名言。紈绔子弟，裙屐少年，爭備金鏳，擇佳麗者，以次給之，受者名曰“得標”。得標多者聲名噪甚，即有大腹腹賈，不惜千金為制衣飾，與之梳攏。昔邱海陽鐵香有《觀妓詩》云：
鳳城二月好春光，社鼓逢逢報賽忙。
百戲具張全不顧，爭圍臺閣看新妝。
又云：
一枝花斗一枝新，公子王孫逐后塵。
奪得錦標載月返，不知春思屬何人。
蓋實錄也。
曲中稱謂，多不可解。如余澹心《秦淮雜志》，所載妓家，仆婢稱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稱之曰“娘兒”，客至稱客曰“姐夫”。客稱假母曰“外婆”之類，皆不離乎本來面目。惟潮嘉妓呼客曰“老燕”，客呼妓曰“老襄”，外人呼之曰“阿嫂”?；蛟唬撼比恕叭睢弊x如“燕”，“襄”讀如“相”，即劉阮、楚襄之意，是真癡人說夢。楚襄非女子，何以客反呼妓為襄耶？‘燕、襄“之稱，必有命意者在，惜乎無從考據(jù)耳。舟中妓女親生者少，皆買自貧家，或得諸他舟。教習(xí)弦歌，傳授衣缽，頗費劬勞。迨梳櫳后，一切家計，取給于女，謂之當”家“。當家日久，遇意中人，任其繾綣，不甚管束。唯私本船篙工，則與良婦犯奸無異。阿母忿相責(zé)詈，不少寬容。姊妹中亦鄙薄之，此娼家家法也。
麗品
濮小姑，韓江人。態(tài)度豐艷，柔情綽約。雖不嫻文翰，而吐屬溫和。遇少年服飾炫麗，舉止浮蕩者，厭薄之。名士騷客，聯(lián)句飛觴，則櫻唇微綻，粉靨生渦，侍坐終日不倦。否則邀之亦不至，即至，酒數(shù)行，先姊妹歌《滿江紅》一曲，便向座客斂衽辭去。雖有力者，咬以金帛，挾以威勢，亦不顧也。故當時才流，凡有雅集，必登小姑舟，如奉為吟壇主。臨安吳殿撰頡云：校試潮嘉，適乘其舟，嚴諭從人禁妓不得入謁。小姑竊窺而心慕之，然以學(xué)使尊嚴，何敢遽為毛遂？轆轤于中。莫可排解者，累日矣。一日傍晚，舟次齊昌江口，密雨如注，小姑曰：“此天贊我也?！币蜉浧淠付ㄓ嬙O(shè)筵，醉仆從于他舟，潛令篙師約當吳寢所穴篷數(shù)處。頃之，衾枕淋漓，吳急起狂呼，莫有應(yīng)者。小姑偽自夢中驚覺，挑燈出視，謂吳曰：“湫隘何可憩息，后有小榻尚潔，敢請貴人移寢。何如？”吳睨之，嫣然一笑，媚致橫流，不覺心動。遂與燕婉。及試罷，返省，題便面以贈小姑曰：
輕衫薄鬢雅相宜，檀板低敲唱《竹枝》。
好似曲江春宴后，月明初見鄭都知。
折柳河干共黯然，分襟恰值暮秋天。
碧山一自送人去，十日蓬窗便百年。
小姑捧詩而拜，欲脫籍隨行。吳不可，殷勤慰諭而止。于是潮人咸呼小姑為“殿撰夫人”云，小姑益自矜貴，即名士騷人，亦難輕覿其面。假母逼之，小姑曰：“兒嘗侍寢玉堂，何可復(fù)理故業(yè)?！彼斐鏊侥仪Ы鹩谙孀訕蜻叄釘?shù)間，焚香禮佛。后聞吳君逝世，設(shè)位哭奠，數(shù)日不食而卒。至今潮人艷稱之。噫，歌妓中如濮小姑者，亦傭中佼佼者乎！余聞吳公臚唱后，告假完姻。其夫人雙目失明，自慚非偶，告之父母，遣人謝絕。吳曰：“夫婦之義，一與之盟，終身不易。漢宣帝即位，尚求微時故劍。余何人斯，敢背此盟?！弊錇榉驄D，其高義有足多者，因紀其遇小姑，而并及之。
艷妹，不知其姓氏，或曰：即濮小姑之妹。姿態(tài)豐艷，舉止蘊藉，頗有小姑風(fēng)。浙人沈子靜常，贈以詩曰：
蘭湯試罷倚新妝，回憶巫云幾斷腸。
寶樹自歸珊網(wǎng)后，一枝紅艷獨凝香。
生平不諳歌弦，酷喜彈棋，客至其舟，有善奕者，即煮茗對局，終日不倦。靜常每勸其脫藉，而妹不悟，因題詩棋枰以寄之：
殘棋一局費思量，小劫頻經(jīng)未散場。
困到垓心才回首，滿枰花影已斜陽。
妹得詩泣下曰：“靜常真愛我也。敬當什襲藏，無負明訓(xùn)?！比煌碾y得，至今尚在曲中。
才娘眉目如畫，能學(xué)內(nèi)人裝束。樵風(fēng)居士贈詩云：
百結(jié)云鬟七寶釵，曉妝才試鏡奩開。
不知宋玉傷秋甚，鎮(zhèn)日墻東盼楚才。
其鄰舟有福來青姑，色藝與才娘頡頏，而談吐流利，應(yīng)酬圓轉(zhuǎn)，則過之。有無名子贈福來云：
石槽一曲奏新聲，彈向江天月正明。
淚濕青衫緣底事，兒家前歲學(xué)初成。
又贈青姑云：
素馨百雜綴釵梁，蟬鬢輕盈燦雪光。
勻罷晚妝人倚檻，好風(fēng)吹去隔江香。
曾春姑，澄海人。自幼父母俱喪，依于嬸母蓉娘。豐姿秾粹，如碧桃初放，滿座生春。顧性情孤峻，每日晨起梳洗畢，輒閉戶焚香，或臨窗刺繡，不喜見人。嘗有販米客備百金，愿親薌澤。春姑鄙其人，毀妝稱疾?？腿ァＨ啬镒屩?，春姑曰：“撫育之恩，兒豈忘懷。容俟得當以報，無相迫也?！比啬餆o如之何，然春姑之名從此噪甚。欲締交者，鹢首履滿，俱不當意。吳江金大司馬聽濤為諸生時，作客韓江，聞其名訪之。值午睡，因朗吟梁簡文《美人春睡圖》“低鬟壓落花”之句，驚回幽夢，倦眼斜注，覺金公神彩，不似庸流，整巾徐起，敘談良久，情意頓洽，遂成燕婉。未幾，金公鄉(xiāng)試旋里，春姑祖餞江邊，攬衣?lián)]涕。金公取小端硯勒其事于背，贈之曰：“我茍富貴，攜此而來，當不相負?！贝汗谜淙缵w璧。后十余年，金公以內(nèi)閣學(xué)士校試潮嘉，向例：當?shù)劳鶃?，蜒船?yīng)役。時春姑猶在舟中，未脫藉，隨蓉娘至清溪，聞學(xué)使姓名里居甚確，伏蓬底窺之，態(tài)度宛然。密謂蓉娘曰：“是誠前度劉郎也。”夜分設(shè)筵舟中，延其幕客沈靜常者，邀金公過飲，春姑作別時裝束，俟酒酣，用盤承硯獻之。金公就燭取視，驚詢曰：“爾豈昔年韓江曾氏春姑耶？”春姑嗚咽不成一語。金公攜硯返舟作詩二首，贈白金五百兩，慰遣之。春姑遂留金于蓉娘，曰：“兒不能復(fù)事賤役，聊借金公之惠，以報阿母恩?！币驌袷咳宋矶ァＴ娫唬?br />
含顰憶昔侍尊前，麗服明妝似水仙。
今日相逢卿老矣，不堪回首問當年。
不抱琵琶過別船，芳心與石一般堅。
相思有證分明在，淚漬模糊滿硯田。
潮嘉河畔，至今傳誦焉。
蓉娘字秋卿，不善飲酒，每酹半杯，即紅暈滿頰，如落日芙蓉，情致纏綿繾綣，凡與交者均不能忘懷。黃岡張司馬贈詩云：
被池香暖睡昏昏，日過高舂尚掩門。
怪煞雪衣頻喚起，梨花滿地見春痕。
江頭小宴捧霞觴，風(fēng)送芙蕖隔岸香。
侑酒卻防呼唱曲，潛邀姊妹理霓裳。
其侄女曾春姑落藉后，蓉娘老大，隨土人而去。
郭十娘，居齊昌西門外。早著艷名，一時名流爭妍取媚，尋盟責(zé)諾，無虛日。十娘蔑如也，獨與余友金柳南傾蓋輸心，如董小宛之遇辟疆，柳如是之懷蒙叟。其私心竊計，謂意中目中，微斯人莫可委身者。柳南名作機，與余同里，家計山。卓犖不群，意豪氣邁，工吟詠，屢應(yīng)童子試不售，即棄去。游于滇楚，臨流攬勝，慷慨悲歌。久之賦歸，益無聊。因挾申、韓業(yè)游嶺南公卿間，理文案。詳慎明敏，雖久居要津者，不能及，人多忌之，以是恒賦閑。然雖貧，猶典衣聚書至數(shù)千卷，嘯歌不廢，而所為詩益工。宜其縱情風(fēng)月，欲銷塊壘郁勃之氣于溫柔鄉(xiāng)也。先是，柳南游幕齊昌，公余登河濱之嫏嬛樓，屢招十娘不至，因以蟬翼紗二端、并蒂蘭一枝，遣僮申款曲。十娘收蘭返紗，謂僮曰：“歸語汝主，好珍重此花，拜惠多矣?！痹饺?，柳南張筵邀姬，少選，十娘珊珊來。雅服靚妝，容華妍秀。席間奏《湘妃怨》一曲，宛然幽篁浥淚，音韻凄楚。定情未幾，而十娘遽嬰疾，柳南為之焚香默禱。由是十娘情意逾密，欲脫籍相從。而柳南旅囊羞澀，因裂如意一鉤，各執(zhí)半要盟，以待異日。適某邑某公，夙聞柳南名，耑伻厚幣以聘，勢不可卻?？倘战渫?，十娘設(shè)宴以餞，相對汍瀾。酒半，柳南偽醉，離席馳馬去。從此關(guān)河間隔，歡會難期矣。柳南以世無黃衫客，恒郁郁，因賦《如意詩》寄十娘曰：
如意不如意，其如如意何？
望穿春信杳，別久淚痕多。
孤月照裙屐，重云鎖黛螺。
回頭似一夢，壯志盡銷磨。
后十年，柳南重過嫏嬛，十娘已臥病床第，玉容憔悴。握手失聲，柳南賦詩二十首，歌以當哭。節(jié)錄其半：
十載重來事已非，梨花零落燕分飛。
徐娘未老風(fēng)姿減，淚濕當年舊舞衣。
幽蘭一剪證前因，蟬翅紗輕穩(wěn)稱身。
對鏡嫣然渾一笑，分明我是意中人。
挹翠偎紅正暮春，名花齊折斗芳辰。
一枝冷艷誰堪似，妙手玲瓏寫洛神。
樺燭高燒照綺筵，清歌兩部醉君仙。
漏聲欲斷人初散，偷近熏籠倚玉肩。
小閣濛濛細雨中，殘燈隱約背窗紅。
傷春倦臥無人問，獨爇心香禱碧空。
沈疴乍起倍清癯，閉戶兼旬似隱居。
興至偶然乘彩鹢，閑憑水榭數(shù)游魚。
不曾豎指學(xué)紅綃，鐵練何須鎖綺寮。
怪底連宵玩明月，出門動即遣垂髫。（原注：“十年前假母慮十娘效紅拂故事跬步命小婢隨行?！保?br />
半鉤如意締三生，密誓雙雙對短檠。
小語有時紅兩頰，欲呼夫婿又低聲。
悲莫悲兮生別離，臨歧揮淚共牽衣。
明朝南濟橋頭水，不見鴛鴦相并飛。
賣賦慚非司馬才，空教紅粉委荒萊。
不知海國蒼茫外，何處黃金可筑臺？
未幾十娘奄逝，埋香黃土。柳南攜尊哭奠，其生前愛桃花，為購數(shù)十株，環(huán)種墓門。吾知異時花發(fā)成林，香凝紅露，猶似當年人面也。
郭十娘有妹曰紐兒，膚發(fā)光膩，眉目韶秀。惜兩腋下有氣，觸鼻甚穢，俗名為“狐騷臭”。遇宴集酒酣，輒薰蒸滿座，往往有掩鼻而去者。友人周海廬與之昵，贈以詩，不啻連篇累牘，并遍征諸同人之善詠者，裝錦軸贈之。余戲拈《黃金縷》一曲云：
芳思撩人當永晝。無限柔情，河畔心期久。金屋勸君須早構(gòu)。六篷船可藏嬌否？ 底事尋春偏獨后？綺夢初回，小字頻呼紐。百和香濃薰莫透，知君愛嗅狐騷臭。
海廬大慚，遂與紐兒相絕。后遇土人以百金為之落籍，當與海廬有同好也。
大美字美娘，廉靜寡欲，衣飾樸素。每逢宴集，酒酣拇戰(zhàn)，群囂紛起，獨美娘默如。善歌《馬頭調(diào)》，其聲嬌而細，宛而長，如春鶯出谷。然深自珍秘，初見不輕度也。與梅州陳生交，逾年舉子，即潛至其家，母訪得之。挾歸，不從。因延道士作法，俗名“狗頭符”，美娘心動，遽返。近有閩人林香竹，教之誦唐詩，至劉希夷“今年花開顏色改，明年花落知誰在？”為之憮然，亦有心人也。
蓮鳳，玉膚芳貌，云鬟霧鬢，真曲中尤物。為人敏妙，廣筵長席。閑使主觴政，纖悉無訛，且能為酒客解紛。故凡有宴會，鳳不與，則舉座不樂，名重程江。惜其母貪鄙，客纏頭輕者，輒形辭色。以是游蹤漸稀，唯余同僚北平松君，以貴家子弟，揮金如土，恒至其舟，蓮鳳亦善事之。
桂姐，姿首略堪寓目，故自矜莊，不茍言笑，傖夫妄稱其有閨閣態(tài)，互相推奉，桂姐益自信不疑。甚至客至其舟，白眼相對，無一言酬答。有惡少恨之，偽為貴公子，乘其舟至清溪道上，俟夜深人靜，令乞兒數(shù)輩褫其衣而迭就之，創(chuàng)甚。自此稍斂戢。昔日伎倆，不敢復(fù)試矣。
酉姐，品格端好，能誦《毛詩》及四子書。舟中以“女學(xué)士”呼之。吾鄉(xiāng)劉生，曾至其舟，見酉姐憑兒作札致人云：“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荻梦?，命彼夙駕。我有旨酒，以燕嘉賓。其樂何如，如鼓瑟琴?！眲⑸粍傩恼郏蛄衿鋸牧?。不久，即隨杭州徐某脫藉去?；浿懈杓?，能讀書通文翰者，酉姐而外，指不再屈。
月兒，姿首清麗，白晝相接，如對名花，映燭而坐，愈覺其妍，故人呼為“夜嬌嬌”。桂山邱學(xué)士贈詩云：
春衫窄袖小云鬟，燭影浮杯照遠山。
怪煞纖纖江上月，夜來光彩滿人間。
由是月兒名噪甚，遠近文學(xué)之士，得識一面以為快。
大善，一名“西洋畫”，姿色秾粹，堪與桃李爭妍。為殿撰劉大戎賞識，贈詩云：
叱咤頃刻變風(fēng)云，橫槊江皋酒正醺。
百煉此身得一善，溫存不讓李將軍。
其妹善姑，亦娟秀。有詩云：
云翹繼起賽云英，踏月歸來調(diào)素箏。
獨善何如兼善美，休言先已證三生。
自是兩姝實錄。
小金，舟居程江之東，容光韻秀，體態(tài)娉婷，頗有大家風(fēng)范。與蕭山朱某交好，曾于秋夜乘艇，閑歌《浣花溪》一曲，音韻凄惋。兩岸旅人，為之揮涕。朱某臨別贈七絕二首（詩不錄），小金藏之枕篋，獨坐無聊，時一誦之。
琳娘，不好妝飾，粗服亂頭，天然風(fēng)韻，有潔癖，拂拭幾榻，塵麈終日不去手。凡賈人與達官門吏等，雖挾重貲求見，概不納，獨與湘湖老人程介夫善。故介夫贈詩，有“作客頭將白，逢卿眼倍青”之句。后介夫得疾旋里，逾年無信。其同鄉(xiāng)友人王百川過琳娘，見淚痕滿面，伏枕不起，詢其故。曰：“昨夜夢介夫死矣。”百川多方慰喻，終不釋。己而兇問果至，琳娘為位，哭之累日。噫，風(fēng)塵中如琳娘者，蓋亦鮮矣。
簪姑，人物秀麗，服御繁華，有豪貴家氣象。韓江士人鄭之鼎，嘗與交好。贈詩云：
碧紗如霧護春妝，蘭麝薰多骨亦香。
何處相逢曾識面，刺桐花底月昏黃。
矜貴氣象，于此可見。鄭生貴介子弟，與簪姑往來，未及半年，所贈不下數(shù)千金。唐人《北里志》稱：“每席四鐶，燭盡加倍?！陛^之鄭生，不亦陋哉。
玉娘，膚理皙白，態(tài)度輕婉。每夕陽含波，晚風(fēng)微揚，輒金鎖絳衫，獨倚水榭，望之如仙。座客王百川贈詩曰：
滿江風(fēng)月凈塵氛，獨立亭亭迥不群。
漫說玉娘顏似玉，軟香更勝玉三分。
真實錄也。其母貪鄙，稍不如愿，即令玉娘謝客。澄海豪客李芥園，邀集韓江人士，張宴湘子橋下。玉娘每度一曲，擲錦十匹。其母聞之匍匐船頭，口呼佛號，以謝。芥園叱去，滿座哄然。玉娘不勝忿，旋舟數(shù)日，不食，其母悔悟，惡習(xí)為之稍減。
石姑，又名十姑。白如玉肪，眉目楚楚，饒有風(fēng)致。曾隨傖父，四年而寡。無所倚，遂返程江理故業(yè)。曲中姊妹咸非笑之，獨小娜與之款洽，相對忘懷。小娜潔白可匹石姑，而冶容柔態(tài)，則過之。毗陵陳云羈旅梅州，每月夜即招兩人煮工夫茶。細啜清談，至?xí)圆患皝y。人怪之，答曰：“譬彼名花，綴于樹枝，迎風(fēng)浥露，神致飛越。若折而嗅之，生氣寂然，有何意趣？”后解維返省，石姑小娜南望涕零，甚于所歡。噫，如陳生者，堪稱好色矣。非若登徒子徒有淫行也。
寶娘，不知其里居姓氏，大抵韓江土著。或曰金性，故又呼“金寶”云。頎而秀，玉立亭亭，發(fā)長委地，善歌工調(diào)笑。凡往來韓江及宦游者，靡不與之相接。余友宗君芥颿，攝南澳司馬篆，宴集其舟。寶娘平日遇富商貴介，結(jié)束濟楚，媚態(tài)百出者，都無所屬意，獨傾心于宗君。時宗君耄矣，視茫茫而發(fā)蒼蒼，且于溫柔鄉(xiāng)中，即其少壯時初無所系戀，故于金寶亦淡漠置之，僅以《定情詩》八首，作纏頭之贈。受代者至，旋歸會城。逾年，揭陽有事，隨觀察張公朝縉復(fù)至韓。事畢，張公置酒宴群僚，席間謂宗君曰：“吾聞此間有名妓金寶者，欲委身于君，非一日矣。君固名士也，以名妓事名士，如吾鄉(xiāng)當日董小宛之嫁冒襄，至今傳為美談。吾當為君作蹇修以成其美。”即令海陽令諭金寶之假母。是夕，以彩輿簫鼓迎之而歸。宗君出其當日定情詩，以示同僚，一時傳頌。羨金寶之得所歸，而張觀察實當代風(fēng)流教主也。詩曰：
去年良會共浮槎，疏雨如珠透臂紗。
似此風(fēng)流真絕代，妙香開到白蓮花。
莊嚴喜聽腐儒談，打破機關(guān)絕愛貪。
別有風(fēng)光消不得，杏花春雨似江南。
瓊花一見一回新，更向名花證慧因。
畫舫簾波燈影下，紅妝偏對白頭人。
細撥檀槽板未停，低鬟翠鳳動琤玲。
多情為我歌金縷，倦倚蓬窗半醉聽。
濛濛香篆障輕綃，鬢亸釵橫奈此宵。
觸迕校書狂杜牧，填詞紅燭又高燒。
前身雪北與香南，拈取紅芳一指參。
結(jié)習(xí)風(fēng)懷除得否，載花船是散花龕。
流轉(zhuǎn)濃華又一旬，幾番風(fēng)信逐芳塵。
蘭因絮果何時了，我是羅浮夢醒人。
贏得清風(fēng)兩袖輕，濃香淺夢記分明。
愧無十幅纏頭錦，便面題詩贈寶卿。
余讀其詩，婉麗纏綿，鐘情實摯。因拈《如此江山》一闋，以贈：
藍橋本是神仙窟，為問阿誰能遇？碎搗玄霜，細斟玉液。夢繞韓江古渡，相逢競妒。覷鬢影脂香，輕盈媚嫵，畫舫橫波，錯疑解佩漢濱女。 赤繩經(jīng)早系就，笑擲心賣眼、多少紈绔。往日情癡，而今愿足。知費幽懷幾許？韶華暗度，試品色題香，未云遲暮。月下花前，從今詩思苦。
小琳者，金寶之女。恣態(tài)不甚艷，而妝束雅淡，別具一種韻致。自金寶歸宗司馬，舟中冷落，不啻蓬門。小琳屈意款接，凡至其舟者，煮茗陪坐，終日無倦容。于是物望頓歸，家聲復(fù)振。江南士人張仲玉，與交最密。贈以詩曰；
客邸愁無奈，乘船一訪卿。
叩門驚好夢，倚笛奏新聲。
小鼎茶初熟，疏簾月倍明。
撥灰添百和，絮語忽更深。
同時擅美者，有小足、小蓀，皆色藝俱佳。沈靜常贈小足詩云：
十六芳齡正破瓜，妙于酬應(yīng)足當家。
生成一種銷魂處，眼似秋波臉似霞。
贈小蓀云：
胭脂河畔女兒家，冶色當春醉曙霞。
未許群芳夸解語，風(fēng)流還讓合歡花。
練江何似浣花村，秀茁蘭芽有小蓀。
莊蝶翻飛不知處（原注：小蓀自莊漁莊潮陽攜來），空教杜宇漬啼痕。
后小蓀因惡少招飲，堅拒不去，被辱，遂決意脫籍從良。
俊添，色藝不甚佳，而性情豪放。每逢月夜，質(zhì)衣沾酒，遨韓江士女，作團圞會。清歌酣暢，恒數(shù)夕不休。后得消渴病。瀕危，囑其妹小鳳曰：“我本瑤池侍女，誤愛色香世界，謫墜人間。今限滿當去?！奔榷轶w嬌汗，如燒沈水，香聞隔浦。視之，玉筋下垂，雙眸合矣。蘭溪章鳴皋有《游仙詩》二首挽之：
玉洞春回萬樹花，個中茅屋即儂家。
閑邀姊妹臨流水，笑指蓬山隔彩霞。
一春好事醉中過，偏愛黃鶯對酒歌。
石徑兼旬無客到，不關(guān)風(fēng)雨落花多。
小鳳亦翩翩有致，今尚在韓江。有無名子贈詩云：
桃根桃葉莫爭妍，月旦湘橋憶往年。
有妹嗣音夸小鳳，玉樓鳳韻更嫣然。
味其詩，疑與俊添有舊者。
軼事
岐巔抵韓江六七百里而遙，其間溪流曲折，隨山而下。月夜，女郎獨坐船頭，輕彈低唱，時一遇之，風(fēng)味亦足宜人。碣石衛(wèi)先輩晞駿有詩云：
曉風(fēng)殘月滿江秋，獨倒芳樽澆客愁。
十載宦游歸未得，不堪更聽古梁州。
公以名進士，除興寧令，撫字心勞，催科政拙，聚書至數(shù)百卷。公余吟詩自娛，有事梅溪，必登女郎舟倚翠偎紅，在所不免。玩其詩可以知其風(fēng)格焉。
有滿姑者，本韓江妓，恒往來清溪岐嶺間，郡人故未之識。與余姚翁寶山，情好頗篤。后其母卒，姑挈千金欲從寶山。寶山避之省城，屢招不往。姑不得已，委身土人?；蛟憣毶揭詧跃苤?，寶山喟然曰：“吾清白吏子孫也，豈可以不義之財玷辱家聲哉！”
昔陶朱公有致富奇書，以養(yǎng)魚、種竹為先務(wù)。齊昌境內(nèi)，遍處皆池沼，既可灌田，復(fù)可養(yǎng)魚。而舍旁及邱隴皆藝竹，宛有淇澳之風(fēng)。而竹惟南濟橋一帶為尤盛，兩岸綠影參差，迤邐十里。夏午蒸暑，盤旋室中，無坐臥處，輒與魏湘巖、楊嘉干、路玉峰、金柳南諸君，攜尊挈榼，放舟其間，登岸至池邊竹林深處，解衣席地而坐。驕陽斂影，通體清涼。柳南折荷花為杯，注酒其中，以箸刺之而吸，相顧樂甚。一日，興闌思返，林外忽有雙鬟冉冉而至，曰：“聞公等效李靖安故事，烏可無酒紏？我輩故不速而至?！币曋?，則柳南所賞之大小兩鳳也。遂命歌《相府蓮》一曲，同人紛起，洗花更酌。久之，夕陽欲下，飛鳥歸林，柳南載兩姬返棹，謂余曰：“昔在傳家孔公幕中，嘗與同人納涼此地，有時郭姬亦不召而至。今諸人散若秋煙，而我傫然重至，能無如右軍’蘭亭修禊，俯仰今昔‘之感耶？”大鳳即磨墨伸紙，請賦詩以紀。柳南成七律一章：
修篁兩岸綠參天，依舊風(fēng)光似昔年。
獨倒芳尊悲逝水，空勞湘管吊非煙。
朱門俯仰成春夢，白袷飄零老硯田。
何日扁舟返鑒曲，匡床夜雨話聯(lián)蟬。
大鳳貌不逮小鳳而情勝之，與柳南無一夕歡，握手纏綿，較嚙臂者更篤。故柳南每有宴集，雙鳳必翩翻齊下，猶賣珠者得錦匣而光益顯也。
程江蜑船中有雛女，年才十一歲，髦發(fā)鬖髿垂肩際若松麋。一夕，窺見其母與所歡，橫陳榻上，不覺欲心頓熾。比曉，告母，欲人梳櫳。母笑其稚年無識，諭止之。女曰：“不如我愿，即服毒死。母無悔也?！痹饺?，竊取鴉片和酒欲吞，母奪棄之。不得己，為之倩人梳攏。見者咸捧腹胡盧而去?；蛴杏撝咴唬骸叭曛橛着珊?？是欲誘我以蹈法綱也！”女則晝夜號泣欲死，母因招無賴子與以金若傭值者。至今女長猶不滿三尺，而為雨為云，己不止高唐一夢矣。五代南漢劉龔，每令男女白晝裸淫后苑，相視為樂，名為“大體雙”。后苑中鳥獸以及雞犬，皆見慣，亦鎮(zhèn)日交合。今雛女見母之交歡，而遽思梳攏，是何異《南漢苑》中之禽獸哉。
又有老娼，年垂六十，齒搖搖而發(fā)星星，狀極衰憊。然夜無男子，則寢不安枕。一日停橈江渚，見一少年，于水淺處褰裳以涉。體貌豐偉，娼愛之，邀至舟中屈意承歡。欲與合，少年不可。曰：“汝發(fā)其種種矣。我方年壯。毋乃不倫，請別選相當者以求歡。予不敢聞命?！辨揭蝠D以重金，少年遂勉強就之。至今倡隨如夫婦焉。昔夏征舒之母皺皮三少，嘗借陽精為駐景之丸，故人或以娼擬夏姬。夫夏姬年耄而貌艾，自陳靈公之后，楚莊欲納之而不果。后巫臣、子反、黑要之徒，爭欲委禽者，指不勝屈。其艷冶之態(tài)，即少艾者，猶瞠乎其后也?！队洝吩唬骸皵M人必于其倫”，若老娼者，徒有淫行，而無駐景之術(shù)，直母彘耳，烏足與夏姬同日語哉！
江左楊少愔者，年弱冠，豐姿妍秀，如好女子。見人面輒發(fā)赧，強與接數(shù)語，即避去。隨舅氏某公，任潮州分司，舅嘗謂人曰：“此余家賢宅相，有北齊楊遵彥之風(fēng)，真足消受竹林別室，銅盤重肉者也?！迸c一姬交最密。姬品貌年齒，與生亦相埒。嘗細雨初晴，兩人乘舟，閑泛岸上。觀者環(huán)堵，驚為一雙玉樹，臨風(fēng)搖曳也。尋某公卒，凡親友隨任者，皆旋里，生獨戀姬不去。逾年，囊橐將罄，姬勸其歸，輒淚沾衿袂。姬因太息曰：“我豈不欲脫籍相從？顧私蓄止百余金，不足以飽阿母欲。然謀事在人，君攜去，試向贖身，濟否？聽命可也?！鄙冀缓谜哒f之，鴇不從，計無所出，唯閉戶掩泣或散步芳郊。旬日間，一日徘徊樹下，望姬船嗚咽不已。忽有人自后撫其肩曰：“異哉！子何悲之甚也？”生驚，則一少年衣冠楚楚，爰詭詞以對。客搖手曰：“觀子神氣，已知底蘊?！弊灾钙湫兀唬骸按酥杏袩嵫吩S，愿為世間佳士一灑之?！本涛纯膳c語者，咨嗟欲去。生知非常人，挽與共坐，備述顛末?？统鯚o一語，但詢生姓名寓居而去。久之，揭陽奸民朱阿姜謀不軌，制軍提兵往剿。文武員弁，往來韓江上下者如梭織。一夕，姬與他客酌酒蓬窗，撥石槽度曲，忽有皂衣者數(shù)人坌至，疾呼曰：“督轅巡官至?！迸e舟惶遽，客倉皇鼠竄。而巡官已高坐艙中，傳呼鴇母，責(zé)其買良為娼，令左右褫衣欲撻之。鴇哀乞始釋。顧謂姬曰：“汝當照例發(fā)賣，姑念事不由己，許汝擇人而嫁?！奔Ч蛑x，以愿從楊生對。巡官即傳生至舟。視之，曰；“真汝偶也。”飭繳身價給鴇，促兩人買棹遄行。生與姬喜出望外，而終不知巡官為何人也。次日薄暮舟抵三河，有客攜尊逕入，揖生稱賀，蓋即當日樹下相逢之少年也。笑問姬曰：“昨夜驚乎？日者別后，謀為若兩人撮合，而無術(shù)。非制軍臨郡，焉能作此狡獪，以遂足下愿乎？”生與姬頓顙若奔角，敬叩姓氏?？筒淮穑獢?shù)觥，致聲珍重，騰躍登岸，長嘯而去。嗟乎！誰謂世無黃衫客哉。
昔有浙東陳生，游幕海陽。學(xué)問既優(yōu)，人亦老成持重。服食更儉樸無華美。每謂同人曰：“吾儕彈鋏侯門，所得修脯，如傭工之值。贍父母妻子而無余，豈可冶游以喪志?！鄙倌曩乇≌吆惴切χ疄橛?，曰：“彼孽緣未到耳。饒舌何為？”凡同人設(shè)席河干，強之，必峻拒。越十年，幕囊所蓄幾累萬，而生亦年垂耳順矣。因束裝思歸，戒涂有日，驕其同人曰：“諸君見我之歸，徒嘖嘖稱羨，盍亦學(xué)我之守，不作狹邪游乎？”同人銜之，思設(shè)井以相傾而無術(shù)，謀之某姬，云：“此亦易與。”先是姬小忤幕寮，虞有禍；轉(zhuǎn)懇陳生，為之緩頰而免。每欲置酒申謝，生拒之。至是招其仆斂容致詞曰：“我蒙陳君覆幬久矣！今聞遄歸有日，圖報無期，特備薄餞以伸困曲，煩謹達之。倘得一顧，當酬以洋蚨大衍之數(shù)，非所吝也?！逼屠浣穑愿嫔?，且慫恿之。生念仆相隨久，藉此一行，足償其勞，況刻即解維，何至喪其所守，因許之。姬遂盛筵延生至舟，翠袖金尊，殷勤侍奉，無半語涉謔，亦不作狎昵態(tài)。生私心竊許，謂：“章臺柳竟不作臨風(fēng)蕩漾耶？”日暮辭去，姬并不挽留。送至鹢首，而預(yù)屬篙師，伺其登岸，擠之落水，姬即奮躍隨下，抱持狂叫。舟人坌集，掖之而起。衣冠沾濡，回坐舟中，呼仆旋寓取衣，良久不至。詢之則已入醉鄉(xiāng)，置主人濕衣沾體而不顧矣。生躁悶欲死，已有雙鬟，捧華服至。換畢猶兀坐以待。夜分身倦，假寐于榻，姬為之遍體按摩，覺骨節(jié)盡酥，沉沉睡去。比醒，聞?wù)砼闲≌Z曰：“渴乎？”視之，姬也。語如鶯轉(zhuǎn)，氣勝于蘭，不禁神魂駘宕，不能定情。從此朝朝暮暮，至兼旬不返。仆促之歸，曰：“舟中樂甚，吾將娛老于此矣?！泵詰俜竽?，半生心備所積，盡歸烏有，而面日亦憔悴尪羸若病夫。有當日被其訕笑者，顧曰：“陳某素不冶游，其鐵石心腸之張乖崖乎？座中有妓，心中無妓，其有道之程夫子乎？今何以色荒若此？則直是河間婦矣！”生聞之默然無以對。未幾卒于舟，妓殮而埋之。噫，女色為釣魂之鉤，妓館實陷人之阱，觀于此可以猛省矣。
昔黃司馬之署梅州也，有家人張和者，囊無長物，與一妓交最密，至積逋累累。故往來雖頻，而纏頭甚薄。假母患之，令妓拒絕，而妓不聽。一日，張飲妓所。夜半，母喚去，借他事?lián)橹疅o數(shù)，始令返。張見棒痕，為之揮涕撫摩，妓益感其意，謂曰：“情好如我兩人，豈忍相離。然汝既不能脫我于風(fēng)塵，而母日摧折，終不免于難，不如仰藥同死，結(jié)夫婦于九原，不猶愈于生乎？”張落魄，計不得妓，無生人之趣，慨然許諾。妓拔釵付張，質(zhì)錢沽酒，投鴉片于中，兩人對酌，各醺醉抱持而臥。迨母驚覺，多方灌救，妓蘇而張則無及矣。母攜妓向州署自投，司馬云：“彼孽由自作，與汝等何尤？”越日，妓竟別抱琵琶，為他客侑酒，不復(fù)念張之死，并張之何以死也。而張魂不昧，每夕至舟首，呼妓名而罵，雞鳴始去。妓延道士作法禳之，厲益甚。甚至掠瓶拋瓦，解衣床外，衣自豎立，種種怪異，不可殫述。而游客之尋花問柳者，亦裹足不敢登其舟。久之，鴇亦不堪其擾，賣妓與鄉(xiāng)人為妾。妓夢張謂曰；“汝誘我同死，而今獨活。行將與汝就質(zhì)陰曹，以泄此憤耳?！庇饽?，妓為其嫡所辱，憤激服毒死。人盡云負張之報，其所以不死于疾，而卒死于毒歟！余謂張咎實自取，其遷怒于妓，是張死而猶頑鈍無知也。妓之死，亦命數(shù)會逢其適，非張之果能為厲而死之也。紀之以警世之戀妓者。
【附錄】
趙翼《檐曝雜記》
廣州珠江，蜒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為生計，猝難禁也。蜒戶本海邊捕魚為業(yè)，能入海挺槍殺巨魚，其人例不陸處，脂粉為生者，亦以船為家，故冒其名，非真蜒戶也。珠江甚闊，蜒船所聚長七八里，列十數(shù)層，皆植木以駕船。雖大風(fēng)浪不動。中空木街，小船數(shù)百往來其間，客之上蜒船者，皆由小船渡。蜒女率老妓買為己女，年十三四，即令侍客，實罕有佳者。晨起，面多黃色。傅粉后，飲卯酒，作微紅。七八千船，每日皆有客。小船之繞行水街者，賣果實香品，竟夜不絕也。余守廣州時，制府嘗命余禁之。余謂：此風(fēng)由來已久。每船十余人，恃以衣食。一旦絕其生計，令此七八萬人，何處待食？且纏頭皆出富人，亦裒多益寡之道也。事遂已。聞潮州之“緣蓬船”，較有佳者，女郎未笄，多扮作僮奴，侍側(cè)。官吏亦無不為所染也。有“狀元夫人”者尤絕出。某修撰視學(xué)粵東，試潮畢，以夏日回廣州，所坐船不知其為“緣蓬”也。夜就寢，忽蓬頂有雨，滲及枕邊，急呼群奴，奴已各就妓船去，莫有應(yīng)者。忽船后一麗人，裸而執(zhí)燭至。紅綃抹胸，膚潔如玉，褰帷就視漏處。修撰不覺心動，遂昵焉。船日行二三十里，十余日，至惠州，又隨至廣州。將別矣，而麗人誓欲相從，謂：“久墜風(fēng)塵中，今得侍貴人，正如蛻骨得仙。若復(fù)淪下賤，有死而已。請隨入署，為夫人作婢以沒世。”淚如雨不止，百計遣之，不去。贈以五百金始歸，而不知正其巧于索資也。及歸，而聲價益高，非厚幣不得見，人皆稱之謂“狀元夫人”云。
袁枚《隨園詩話》
久聞廣東珠娘之麗，余至廣州，諸戚友招飲花船，所見絕無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難近都如鬼手馨”之句。相傳潮州綠蓬船人物殊勝，猶未信也。后見毗陵太守李寧圃《程江竹枝詞》曰：
程江幾曲接韓江，水膩風(fēng)微蕩小艭。
為恐晨曦驚曉夢，四圍黃篾悄無窗。
江上瀟瀟暮雨時，家家蓬底理哀絲。
怪他楚調(diào)兼潮調(diào)，半唱消魂妙絕詞。
檀萃《楚庭卑珠錄 》
吳殿撰于潮眷一妓，妓持幣乞詩，即書一絕云：
濤箋親捧剪輕霞，小立當筵蹙錦靴。
休訝老坡難忍俊，多因無奈海棠花?！贝思寺晝r頓增，人因呼為“狀元嫂”。蓋粵妓稱為“阿嫂”，因殿撰之眷而獨異之，故稱“狀元嫂”也。后知交間有見之者，而人頎然而目沖焉，不似當年李琪風(fēng)韻。使殿撰而在，再得見之，則影搖千尺，聲撼半天，能無再借重于端明乎？
吳樹珠《擘紅余話》
珠江襟帶羊城，上承湟、湞、牂牁諸水，合流入海?；浶闫疗浔?，虎門障其東，群峰拱翠，一水拖藍。中央海珠石隨波上下，勢欲浮去。夾岸阛阓千家，風(fēng)欄雪檻，宛如海上蜃樓，真者疑幻。其間杋檣如林。青雀、黃龍之舫，集于洲渚，別有花艇藏嬌，靚妝炫服，照臨波鏡，乃水上平康里也。每當夜靜月明，皓腕當窗，絳樹之清歌競奏，綠珠之玉笛橫飛，雖竹西歌吹，無以加茲。然綺羅弦管，大抵長須奴、大腹賈征逐其中，若杜樊川書記風(fēng)流，百無一焉。此則煙花減色，而亦珠江之辱矣。
跋
《潮嘉風(fēng)月記》，蓋仿余澹心《板橋雜記》而作也。覼陳蜑戶瑣事，非不娓娓可聽。顧才出墨池，便登雪嶺，文人月旦，每多失實，所見不逮所聞，作者恐亦未能免俗耳。乙亥孟夏震澤楊復(fù)吉識 。
【附錄】
俞蛟，字清源，又字六愛，號夢廠居士，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生於乾隆十（1751）年，五十八年以監(jiān)生身份出任興甯縣典史，至嘉慶五（1800）年離任，卒年不詳。一生仕途坎坷，但是遊歷甚廣，見聞頗多，著有《夢廣雜著》?！秹魪V雜著》共十卷。卷一卷二《春明叢說》，是有關(guān)北京的軼聞傳說；卷三卷四《鄉(xiāng)曲枝辭》與卷八卷九《齊東妄語》，蒐集了各地神怪，奇人，俠客的故事；卷五《遊蹤選勝》，記述了北京，桂林，杭州，揚州，南昌，嶽陽，紹興等地的山川名勝；卷六《臨清寇略》記述了乾隆卅九（1774）年清水教王倫率軍圍攻臨清及其失敗的經(jīng)過，由於作者身在城中又參與清廷鎮(zhèn)壓行動，故記載甚詳；卷七《讀畫閒評》記述了三十多位畫家的言行與創(chuàng)作，是一篇很好的清代畫史資料；卷十《潮嘉風(fēng)月》，描寫了廣東潮州梅縣一帶的社會風(fēng)情及船妓部曲的生活。全書文筆清新，記述翔實，反映了當時各地的風(fēng)土人情。
青樓珠箔，能勾蕩子之魂，赤仄云繒，難實妖姬之壑。被無窮之遺害，溯作俑于何年？金縷歌殘，艷名花而早折；玉簫聲咽，傷幽會以難期。洞號迷香，入尋何眾？泥惟沾絮，洗脫者誰？仆也，不解溫柔，貽譏風(fēng)雅。遇紫云于席上，敢發(fā)狂言；賡緣水于墻邊，頓忘綺夢。墨堆雪嶺，美丑無煩加黑白之評；風(fēng)飐荷珠，姻緣何必有短長之喻？乃梅州帶水，毗接封圻；而潮郡連疆，地鄰瀛海，徹夜之笙歌疊奏，撥鹍弦而驚起潛鱗；侵晨之紛黛皆香，籠蟬鬢而艷留碧浪。采風(fēng)問俗，紀載宜詳；品翠題紅，篇章爭麗。逞擲心而賣眼，每氣盡于綺袴圍中；竭獻笑以呈歡，徒魂斷于蓬窗深處。迨夫色荒情倦，繼以裘敝金殘。對此日之蕭條，傷懷殊甚；憶當年之佳麗，回首難堪。是用箴規(guī)，爰資搜輯。
麗景
潮州居羊城東北，山海交錯，物產(chǎn)珍奇，嶺表諸郡，莫與之京。以故郭門內(nèi)外，商族輻輳，人煙稠密，儼然自成都會。昔韓文公貶潮州刺史，驅(qū)鱷魚之害，開文教之端。后人追慕其德，名其江曰“韓江”。越今七百余年，煙波浩渺，無滄桑之更。而繡幃畫舫，鱗接水次；月夕花朝，鬢影流香；歌聲戛玉，繁華氣象，百倍秦淮。此外如梅州之八角亭前，齊昌之西河塘外，雖規(guī)模不及，而雨絲風(fēng)片，滯人魂魄，如出一轍也。若非在上者惠養(yǎng)有方，則荒徼之區(qū)，安能富庶華美至此極哉。
潮嘉曲部中，半皆蜒戶女郎。而蜒戶，惟麥、濮、蘇、吳、何、顧、曾七姓，以舟為家，互相配偶，人皆賤之。間嘗考諸紀載：蜒，謂之水欄。辨水色，即知有龍。又曰“龍戶”。秦始皇使屠睢統(tǒng)五軍監(jiān)祿殺酉甌王，越人皆入?yún)脖≈信c禽獸處，莫肯為秦。意者，今之蜒戶，即西甌之遺民歟？生男專事篷篙，只在清溪、潮陽五百里內(nèi)，往來載運物貨，以受值。生女則視其姿貌之妍媸，或留撫畜，或賣鄰舟。父母兄弟，仍時相顧問。稍長，輒勾眉敷粉，擪管調(diào)絲，蓋其相沿之習(xí)。有不能不為娼者，非如燕趙之區(qū)；隨處可游，資生多術(shù)，乃不顧廉恥，以身為貨，可同日而語。故遇交好者，擇純謹可倚，即托以終身，不侯老大始嫁作商人婦也。廣東蜒戶，與浙江墮民，曾蒙諭旨，準其為良，與居民一體安居習(xí)業(yè)。土豪地棍，橫加逼辱，依律治罪，載在令典，此真胞與為懷，欲滌斯民舊習(xí)之污。無如結(jié)習(xí)莫除，甘于下賤，亦可哀也己。
六筵船形勢，昂首巨腹而縮尾。首長約身之半，前后五艙。首艙，居則設(shè)門，并幾席之屬，行則并篷去之，以施篙楫。中艙為款客之所，兩旁垂以湘簾，雖寬不能旋馬，而明敞若軒庭，前后分為燕寢，幾榻、衾枕、奩具、熏籠、紅閨雅器，無不精備。卷幔初入，竟錦繡奪目，芬芳襲人，不類塵寰，然此猶麗景之常耳。頃年更有解事者，屏除羅綺，臥處橫施竹榻、布帷，角枕，極其樸素。榻左右各立高幾，懸名人書畫。幾上位置膽瓶、彝鼎。閑倚蓬窗，焚香插花，居然有名士風(fēng)味。對榻設(shè)局，腳床二，非詩人雅志不延坐。韓江抵清溪，往回千余里，處處修篁夾岸。每乘此船，與粉白黛綠者憑欄偶坐，聽深林各種野鳥聲，頓忘作客。是何異古之迷香洞，非胸有卓識，安得不為之惑？諺云：“少不入廣？，職此故歟？”
潮嘉風(fēng)俗樸魯，良家婦女，布衣椎髻，頗形惡劣。舟中則云鬢分梳，薄如蟬翅，蛾眉約秀，淡若春山。彩袖曳風(fēng)，唾花凝碧。繡鞋步月，瘦玉生香。至于環(huán)佩聲低，芳蹤漸遠，釵鈿制巧，新樣頻翻，更有不能枚舉者。而傖荒之徒，囿于習(xí)俗，每嫌蓮船不束，無論妍媸，見而齒冷，是皆措大之見，鳥足與品題佳麗哉？從來歌詠美人，未嘗語及其足。史稱楊妃羅襪，宋書稱婦人圓履。韓冬郎詩云：“六寸圓膚光致致”，皆不纏足之明驗。且昔人論東坡詩，如名家女大腳步便出。是女之美惡，不在足之大小。今有人焉，濃眉闊目，碩腹粗腰，雖裙底雙鉤，不盈三寸，亦謂之佳麗乎？如余所見，潮州之竹姑，興寧之貞娘、月鳳、郭十娘、麥蓮鳳，梅州之吳小金，麥鳳妹皆眉黛楚楚，一笑嫣然，緩行獨立，倍覺娉婷。余雖不解個中三昧，而知當日西子、太真，足以傾人城者，斷不在鳳頭窄小也。
琵琶，古樂器也。自康昆侖而后，能彈五十四絲者，己久無其人矣。然當時太常卿王瑀嘗云：“琵聲多，琶聲少，亦未可彈大弦，”豈俗手所能擅其技哉？今舟中女校書度曲，動輒亂撥石槽，以倚和其韻，雖有巧者，時變新聲，究不足興言樂也。但空江秋夜，月印澄潭。雁橫碧落，箕踞蓬窗，靜聽鄰船，輕彈低唱。亦復(fù)不惡。友人金柳南贈林香竹姬人大美云：“香楓一曲欲銷魂，紅燭青尊忽夜分。無限幽懷寫不盡，滿江涼月白紛紛?！?br />
鴉片煙出外洋諸國，色黑而潤。凡游粵者，無不領(lǐng)其旨趣。余初不知為何物，后按《本草綱目》云：“鴉片，一名阿片，又名阿芙蓉。天方國種紅罌粟花，不令水淹頭。七八月花謝后，刺青皮取之。”此說甚確。余嘗見人煮煙熬膏，其中尚有花瓣如蓮者，不過形體略小，其為罌粟所制無疑。友人姚春圃嘗為余道鴉片之美，謂：“其氣芬芳，有味清甜。值悶雨沉沉，或愁懷渺渺，矮榻短檠，對臥遞吸，始則精神煥發(fā)，頭目清利，繼之胸膈頓開，興致倍佳，久之骨節(jié)欲酥，雙眸倦豁。維時拂枕高臥，萬念俱無，但覺夢境迷離，神魂駘蕩，真極樂世界也。”余笑曰：“其然，豈其然乎？”然近日四民中，惟農(nóng)夫不嘗其味。即仕途中，多有耽此者，至于娼家，無不設(shè)此以媚客。然嗜好過分，受害亦甚酷。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諸陸羽《茶經(jīng)》。而器具更為精致，爐形如截筒，高約一尺二三寸，以細白泥為之。壺出宜興窯者最佳，圓體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許。杯盤則花瓷居多，內(nèi)外寫山水人物極工致，類非近代物，然無款識，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爐及壺盤各一。唯杯之數(shù)，則視客之多寡，杯小而盤如滿月。此外尚有瓦鐺、棕墊、紙扇、竹夾，制皆樸雅。壺盤與杯，舊而佳者，貴如拱璧。尋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將泉水貯鐺，用細炭煎至初沸，投閩茶于壺內(nèi)，沖之。蓋定復(fù)遍澆其上，然后斟而細呷之。氣味芳烈，較嚼梅花更為清絕，非拇戰(zhàn)轟飲者得領(lǐng)其風(fēng)味。余見萬花主人于程江月兒舟中題吃茶詩云：
宴罷歸來月滿闌，褪衣獨坐興闌珊。
左家嬌女風(fēng)流甚，為我除煩煮鳳團。
小鼎繁聲逗響泉，蓬瀛夜靜話聯(lián)蟬。
一杯細啜清于雪，不羨蒙山活火煎。
蜀茶久不至矣，今舟中所尚者，惟武彝，極佳者，每斤需白鏹二枚。六篷船中食用之奢，可想見焉。
潮州土俗，以蛇之青色者為青龍，奉之如神。每歲二月，望前結(jié)彩為輿，管弦鉦鼓，舁之以行，名曰“迎青龍”。女郎之未經(jīng)梳攏者，皆濃妝艷服，扮劇中故事，隨神游行。望之粲然，發(fā)錦始濯，如花始發(fā)，艷心悅目，莫可名言。紈绔子弟，裙屐少年，爭備金鏳，擇佳麗者，以次給之，受者名曰“得標”。得標多者聲名噪甚，即有大腹腹賈，不惜千金為制衣飾，與之梳攏。昔邱海陽鐵香有《觀妓詩》云：
鳳城二月好春光，社鼓逢逢報賽忙。
百戲具張全不顧，爭圍臺閣看新妝。
又云：
一枝花斗一枝新，公子王孫逐后塵。
奪得錦標載月返，不知春思屬何人。
蓋實錄也。
曲中稱謂，多不可解。如余澹心《秦淮雜志》，所載妓家，仆婢稱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稱之曰“娘兒”，客至稱客曰“姐夫”。客稱假母曰“外婆”之類，皆不離乎本來面目。惟潮嘉妓呼客曰“老燕”，客呼妓曰“老襄”，外人呼之曰“阿嫂”?；蛟唬撼比恕叭睢弊x如“燕”，“襄”讀如“相”，即劉阮、楚襄之意，是真癡人說夢。楚襄非女子，何以客反呼妓為襄耶？‘燕、襄“之稱，必有命意者在，惜乎無從考據(jù)耳。舟中妓女親生者少，皆買自貧家，或得諸他舟。教習(xí)弦歌，傳授衣缽，頗費劬勞。迨梳櫳后，一切家計，取給于女，謂之當”家“。當家日久，遇意中人，任其繾綣，不甚管束。唯私本船篙工，則與良婦犯奸無異。阿母忿相責(zé)詈，不少寬容。姊妹中亦鄙薄之，此娼家家法也。
麗品
濮小姑，韓江人。態(tài)度豐艷，柔情綽約。雖不嫻文翰，而吐屬溫和。遇少年服飾炫麗，舉止浮蕩者，厭薄之。名士騷客，聯(lián)句飛觴，則櫻唇微綻，粉靨生渦，侍坐終日不倦。否則邀之亦不至，即至，酒數(shù)行，先姊妹歌《滿江紅》一曲，便向座客斂衽辭去。雖有力者，咬以金帛，挾以威勢，亦不顧也。故當時才流，凡有雅集，必登小姑舟，如奉為吟壇主。臨安吳殿撰頡云：校試潮嘉，適乘其舟，嚴諭從人禁妓不得入謁。小姑竊窺而心慕之，然以學(xué)使尊嚴，何敢遽為毛遂？轆轤于中。莫可排解者，累日矣。一日傍晚，舟次齊昌江口，密雨如注，小姑曰：“此天贊我也?！币蜉浧淠付ㄓ嬙O(shè)筵，醉仆從于他舟，潛令篙師約當吳寢所穴篷數(shù)處。頃之，衾枕淋漓，吳急起狂呼，莫有應(yīng)者。小姑偽自夢中驚覺，挑燈出視，謂吳曰：“湫隘何可憩息，后有小榻尚潔，敢請貴人移寢。何如？”吳睨之，嫣然一笑，媚致橫流，不覺心動。遂與燕婉。及試罷，返省，題便面以贈小姑曰：
輕衫薄鬢雅相宜，檀板低敲唱《竹枝》。
好似曲江春宴后，月明初見鄭都知。
折柳河干共黯然，分襟恰值暮秋天。
碧山一自送人去，十日蓬窗便百年。
小姑捧詩而拜，欲脫籍隨行。吳不可，殷勤慰諭而止。于是潮人咸呼小姑為“殿撰夫人”云，小姑益自矜貴，即名士騷人，亦難輕覿其面。假母逼之，小姑曰：“兒嘗侍寢玉堂，何可復(fù)理故業(yè)?！彼斐鏊侥仪Ы鹩谙孀訕蜻叄釘?shù)間，焚香禮佛。后聞吳君逝世，設(shè)位哭奠，數(shù)日不食而卒。至今潮人艷稱之。噫，歌妓中如濮小姑者，亦傭中佼佼者乎！余聞吳公臚唱后，告假完姻。其夫人雙目失明，自慚非偶，告之父母，遣人謝絕。吳曰：“夫婦之義，一與之盟，終身不易。漢宣帝即位，尚求微時故劍。余何人斯，敢背此盟?！弊錇榉驄D，其高義有足多者，因紀其遇小姑，而并及之。
艷妹，不知其姓氏，或曰：即濮小姑之妹。姿態(tài)豐艷，舉止蘊藉，頗有小姑風(fēng)。浙人沈子靜常，贈以詩曰：
蘭湯試罷倚新妝，回憶巫云幾斷腸。
寶樹自歸珊網(wǎng)后，一枝紅艷獨凝香。
生平不諳歌弦，酷喜彈棋，客至其舟，有善奕者，即煮茗對局，終日不倦。靜常每勸其脫藉，而妹不悟，因題詩棋枰以寄之：
殘棋一局費思量，小劫頻經(jīng)未散場。
困到垓心才回首，滿枰花影已斜陽。
妹得詩泣下曰：“靜常真愛我也。敬當什襲藏，無負明訓(xùn)?！比煌碾y得，至今尚在曲中。
才娘眉目如畫，能學(xué)內(nèi)人裝束。樵風(fēng)居士贈詩云：
百結(jié)云鬟七寶釵，曉妝才試鏡奩開。
不知宋玉傷秋甚，鎮(zhèn)日墻東盼楚才。
其鄰舟有福來青姑，色藝與才娘頡頏，而談吐流利，應(yīng)酬圓轉(zhuǎn)，則過之。有無名子贈福來云：
石槽一曲奏新聲，彈向江天月正明。
淚濕青衫緣底事，兒家前歲學(xué)初成。
又贈青姑云：
素馨百雜綴釵梁，蟬鬢輕盈燦雪光。
勻罷晚妝人倚檻，好風(fēng)吹去隔江香。
曾春姑，澄海人。自幼父母俱喪，依于嬸母蓉娘。豐姿秾粹，如碧桃初放，滿座生春。顧性情孤峻，每日晨起梳洗畢，輒閉戶焚香，或臨窗刺繡，不喜見人。嘗有販米客備百金，愿親薌澤。春姑鄙其人，毀妝稱疾?？腿ァＨ啬镒屩?，春姑曰：“撫育之恩，兒豈忘懷。容俟得當以報，無相迫也?！比啬餆o如之何，然春姑之名從此噪甚。欲締交者，鹢首履滿，俱不當意。吳江金大司馬聽濤為諸生時，作客韓江，聞其名訪之。值午睡，因朗吟梁簡文《美人春睡圖》“低鬟壓落花”之句，驚回幽夢，倦眼斜注，覺金公神彩，不似庸流，整巾徐起，敘談良久，情意頓洽，遂成燕婉。未幾，金公鄉(xiāng)試旋里，春姑祖餞江邊，攬衣?lián)]涕。金公取小端硯勒其事于背，贈之曰：“我茍富貴，攜此而來，當不相負?！贝汗谜淙缵w璧。后十余年，金公以內(nèi)閣學(xué)士校試潮嘉，向例：當?shù)劳鶃?，蜒船?yīng)役。時春姑猶在舟中，未脫藉，隨蓉娘至清溪，聞學(xué)使姓名里居甚確，伏蓬底窺之，態(tài)度宛然。密謂蓉娘曰：“是誠前度劉郎也。”夜分設(shè)筵舟中，延其幕客沈靜常者，邀金公過飲，春姑作別時裝束，俟酒酣，用盤承硯獻之。金公就燭取視，驚詢曰：“爾豈昔年韓江曾氏春姑耶？”春姑嗚咽不成一語。金公攜硯返舟作詩二首，贈白金五百兩，慰遣之。春姑遂留金于蓉娘，曰：“兒不能復(fù)事賤役，聊借金公之惠，以報阿母恩?！币驌袷咳宋矶ァＴ娫唬?br />
含顰憶昔侍尊前，麗服明妝似水仙。
今日相逢卿老矣，不堪回首問當年。
不抱琵琶過別船，芳心與石一般堅。
相思有證分明在，淚漬模糊滿硯田。
潮嘉河畔，至今傳誦焉。
蓉娘字秋卿，不善飲酒，每酹半杯，即紅暈滿頰，如落日芙蓉，情致纏綿繾綣，凡與交者均不能忘懷。黃岡張司馬贈詩云：
被池香暖睡昏昏，日過高舂尚掩門。
怪煞雪衣頻喚起，梨花滿地見春痕。
江頭小宴捧霞觴，風(fēng)送芙蕖隔岸香。
侑酒卻防呼唱曲，潛邀姊妹理霓裳。
其侄女曾春姑落藉后，蓉娘老大，隨土人而去。
郭十娘，居齊昌西門外。早著艷名，一時名流爭妍取媚，尋盟責(zé)諾，無虛日。十娘蔑如也，獨與余友金柳南傾蓋輸心，如董小宛之遇辟疆，柳如是之懷蒙叟。其私心竊計，謂意中目中，微斯人莫可委身者。柳南名作機，與余同里，家計山。卓犖不群，意豪氣邁，工吟詠，屢應(yīng)童子試不售，即棄去。游于滇楚，臨流攬勝，慷慨悲歌。久之賦歸，益無聊。因挾申、韓業(yè)游嶺南公卿間，理文案。詳慎明敏，雖久居要津者，不能及，人多忌之，以是恒賦閑。然雖貧，猶典衣聚書至數(shù)千卷，嘯歌不廢，而所為詩益工。宜其縱情風(fēng)月，欲銷塊壘郁勃之氣于溫柔鄉(xiāng)也。先是，柳南游幕齊昌，公余登河濱之嫏嬛樓，屢招十娘不至，因以蟬翼紗二端、并蒂蘭一枝，遣僮申款曲。十娘收蘭返紗，謂僮曰：“歸語汝主，好珍重此花，拜惠多矣?！痹饺?，柳南張筵邀姬，少選，十娘珊珊來。雅服靚妝，容華妍秀。席間奏《湘妃怨》一曲，宛然幽篁浥淚，音韻凄楚。定情未幾，而十娘遽嬰疾，柳南為之焚香默禱。由是十娘情意逾密，欲脫籍相從。而柳南旅囊羞澀，因裂如意一鉤，各執(zhí)半要盟，以待異日。適某邑某公，夙聞柳南名，耑伻厚幣以聘，勢不可卻?？倘战渫?，十娘設(shè)宴以餞，相對汍瀾。酒半，柳南偽醉，離席馳馬去。從此關(guān)河間隔，歡會難期矣。柳南以世無黃衫客，恒郁郁，因賦《如意詩》寄十娘曰：
如意不如意，其如如意何？
望穿春信杳，別久淚痕多。
孤月照裙屐，重云鎖黛螺。
回頭似一夢，壯志盡銷磨。
后十年，柳南重過嫏嬛，十娘已臥病床第，玉容憔悴。握手失聲，柳南賦詩二十首，歌以當哭。節(jié)錄其半：
十載重來事已非，梨花零落燕分飛。
徐娘未老風(fēng)姿減，淚濕當年舊舞衣。
幽蘭一剪證前因，蟬翅紗輕穩(wěn)稱身。
對鏡嫣然渾一笑，分明我是意中人。
挹翠偎紅正暮春，名花齊折斗芳辰。
一枝冷艷誰堪似，妙手玲瓏寫洛神。
樺燭高燒照綺筵，清歌兩部醉君仙。
漏聲欲斷人初散，偷近熏籠倚玉肩。
小閣濛濛細雨中，殘燈隱約背窗紅。
傷春倦臥無人問，獨爇心香禱碧空。
沈疴乍起倍清癯，閉戶兼旬似隱居。
興至偶然乘彩鹢，閑憑水榭數(shù)游魚。
不曾豎指學(xué)紅綃，鐵練何須鎖綺寮。
怪底連宵玩明月，出門動即遣垂髫。（原注：“十年前假母慮十娘效紅拂故事跬步命小婢隨行?！保?br />
半鉤如意締三生，密誓雙雙對短檠。
小語有時紅兩頰，欲呼夫婿又低聲。
悲莫悲兮生別離，臨歧揮淚共牽衣。
明朝南濟橋頭水，不見鴛鴦相并飛。
賣賦慚非司馬才，空教紅粉委荒萊。
不知海國蒼茫外，何處黃金可筑臺？
未幾十娘奄逝，埋香黃土。柳南攜尊哭奠，其生前愛桃花，為購數(shù)十株，環(huán)種墓門。吾知異時花發(fā)成林，香凝紅露，猶似當年人面也。
郭十娘有妹曰紐兒，膚發(fā)光膩，眉目韶秀。惜兩腋下有氣，觸鼻甚穢，俗名為“狐騷臭”。遇宴集酒酣，輒薰蒸滿座，往往有掩鼻而去者。友人周海廬與之昵，贈以詩，不啻連篇累牘，并遍征諸同人之善詠者，裝錦軸贈之。余戲拈《黃金縷》一曲云：
芳思撩人當永晝。無限柔情，河畔心期久。金屋勸君須早構(gòu)。六篷船可藏嬌否？ 底事尋春偏獨后？綺夢初回，小字頻呼紐。百和香濃薰莫透，知君愛嗅狐騷臭。
海廬大慚，遂與紐兒相絕。后遇土人以百金為之落籍，當與海廬有同好也。
大美字美娘，廉靜寡欲，衣飾樸素。每逢宴集，酒酣拇戰(zhàn)，群囂紛起，獨美娘默如。善歌《馬頭調(diào)》，其聲嬌而細，宛而長，如春鶯出谷。然深自珍秘，初見不輕度也。與梅州陳生交，逾年舉子，即潛至其家，母訪得之。挾歸，不從。因延道士作法，俗名“狗頭符”，美娘心動，遽返。近有閩人林香竹，教之誦唐詩，至劉希夷“今年花開顏色改，明年花落知誰在？”為之憮然，亦有心人也。
蓮鳳，玉膚芳貌，云鬟霧鬢，真曲中尤物。為人敏妙，廣筵長席。閑使主觴政，纖悉無訛，且能為酒客解紛。故凡有宴會，鳳不與，則舉座不樂，名重程江。惜其母貪鄙，客纏頭輕者，輒形辭色。以是游蹤漸稀，唯余同僚北平松君，以貴家子弟，揮金如土，恒至其舟，蓮鳳亦善事之。
桂姐，姿首略堪寓目，故自矜莊，不茍言笑，傖夫妄稱其有閨閣態(tài)，互相推奉，桂姐益自信不疑。甚至客至其舟，白眼相對，無一言酬答。有惡少恨之，偽為貴公子，乘其舟至清溪道上，俟夜深人靜，令乞兒數(shù)輩褫其衣而迭就之，創(chuàng)甚。自此稍斂戢。昔日伎倆，不敢復(fù)試矣。
酉姐，品格端好，能誦《毛詩》及四子書。舟中以“女學(xué)士”呼之。吾鄉(xiāng)劉生，曾至其舟，見酉姐憑兒作札致人云：“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荻梦?，命彼夙駕。我有旨酒，以燕嘉賓。其樂何如，如鼓瑟琴?！眲⑸粍傩恼郏蛄衿鋸牧?。不久，即隨杭州徐某脫藉去?；浿懈杓?，能讀書通文翰者，酉姐而外，指不再屈。
月兒，姿首清麗，白晝相接，如對名花，映燭而坐，愈覺其妍，故人呼為“夜嬌嬌”。桂山邱學(xué)士贈詩云：
春衫窄袖小云鬟，燭影浮杯照遠山。
怪煞纖纖江上月，夜來光彩滿人間。
由是月兒名噪甚，遠近文學(xué)之士，得識一面以為快。
大善，一名“西洋畫”，姿色秾粹，堪與桃李爭妍。為殿撰劉大戎賞識，贈詩云：
叱咤頃刻變風(fēng)云，橫槊江皋酒正醺。
百煉此身得一善，溫存不讓李將軍。
其妹善姑，亦娟秀。有詩云：
云翹繼起賽云英，踏月歸來調(diào)素箏。
獨善何如兼善美，休言先已證三生。
自是兩姝實錄。
小金，舟居程江之東，容光韻秀，體態(tài)娉婷，頗有大家風(fēng)范。與蕭山朱某交好，曾于秋夜乘艇，閑歌《浣花溪》一曲，音韻凄惋。兩岸旅人，為之揮涕。朱某臨別贈七絕二首（詩不錄），小金藏之枕篋，獨坐無聊，時一誦之。
琳娘，不好妝飾，粗服亂頭，天然風(fēng)韻，有潔癖，拂拭幾榻，塵麈終日不去手。凡賈人與達官門吏等，雖挾重貲求見，概不納，獨與湘湖老人程介夫善。故介夫贈詩，有“作客頭將白，逢卿眼倍青”之句。后介夫得疾旋里，逾年無信。其同鄉(xiāng)友人王百川過琳娘，見淚痕滿面，伏枕不起，詢其故。曰：“昨夜夢介夫死矣。”百川多方慰喻，終不釋。己而兇問果至，琳娘為位，哭之累日。噫，風(fēng)塵中如琳娘者，蓋亦鮮矣。
簪姑，人物秀麗，服御繁華，有豪貴家氣象。韓江士人鄭之鼎，嘗與交好。贈詩云：
碧紗如霧護春妝，蘭麝薰多骨亦香。
何處相逢曾識面，刺桐花底月昏黃。
矜貴氣象，于此可見。鄭生貴介子弟，與簪姑往來，未及半年，所贈不下數(shù)千金。唐人《北里志》稱：“每席四鐶，燭盡加倍?！陛^之鄭生，不亦陋哉。
玉娘，膚理皙白，態(tài)度輕婉。每夕陽含波，晚風(fēng)微揚，輒金鎖絳衫，獨倚水榭，望之如仙。座客王百川贈詩曰：
滿江風(fēng)月凈塵氛，獨立亭亭迥不群。
漫說玉娘顏似玉，軟香更勝玉三分。
真實錄也。其母貪鄙，稍不如愿，即令玉娘謝客。澄海豪客李芥園，邀集韓江人士，張宴湘子橋下。玉娘每度一曲，擲錦十匹。其母聞之匍匐船頭，口呼佛號，以謝。芥園叱去，滿座哄然。玉娘不勝忿，旋舟數(shù)日，不食，其母悔悟，惡習(xí)為之稍減。
石姑，又名十姑。白如玉肪，眉目楚楚，饒有風(fēng)致。曾隨傖父，四年而寡。無所倚，遂返程江理故業(yè)。曲中姊妹咸非笑之，獨小娜與之款洽，相對忘懷。小娜潔白可匹石姑，而冶容柔態(tài)，則過之。毗陵陳云羈旅梅州，每月夜即招兩人煮工夫茶。細啜清談，至?xí)圆患皝y。人怪之，答曰：“譬彼名花，綴于樹枝，迎風(fēng)浥露，神致飛越。若折而嗅之，生氣寂然，有何意趣？”后解維返省，石姑小娜南望涕零，甚于所歡。噫，如陳生者，堪稱好色矣。非若登徒子徒有淫行也。
寶娘，不知其里居姓氏，大抵韓江土著。或曰金性，故又呼“金寶”云。頎而秀，玉立亭亭，發(fā)長委地，善歌工調(diào)笑。凡往來韓江及宦游者，靡不與之相接。余友宗君芥颿，攝南澳司馬篆，宴集其舟。寶娘平日遇富商貴介，結(jié)束濟楚，媚態(tài)百出者，都無所屬意，獨傾心于宗君。時宗君耄矣，視茫茫而發(fā)蒼蒼，且于溫柔鄉(xiāng)中，即其少壯時初無所系戀，故于金寶亦淡漠置之，僅以《定情詩》八首，作纏頭之贈。受代者至，旋歸會城。逾年，揭陽有事，隨觀察張公朝縉復(fù)至韓。事畢，張公置酒宴群僚，席間謂宗君曰：“吾聞此間有名妓金寶者，欲委身于君，非一日矣。君固名士也，以名妓事名士，如吾鄉(xiāng)當日董小宛之嫁冒襄，至今傳為美談。吾當為君作蹇修以成其美。”即令海陽令諭金寶之假母。是夕，以彩輿簫鼓迎之而歸。宗君出其當日定情詩，以示同僚，一時傳頌。羨金寶之得所歸，而張觀察實當代風(fēng)流教主也。詩曰：
去年良會共浮槎，疏雨如珠透臂紗。
似此風(fēng)流真絕代，妙香開到白蓮花。
莊嚴喜聽腐儒談，打破機關(guān)絕愛貪。
別有風(fēng)光消不得，杏花春雨似江南。
瓊花一見一回新，更向名花證慧因。
畫舫簾波燈影下，紅妝偏對白頭人。
細撥檀槽板未停，低鬟翠鳳動琤玲。
多情為我歌金縷，倦倚蓬窗半醉聽。
濛濛香篆障輕綃，鬢亸釵橫奈此宵。
觸迕校書狂杜牧，填詞紅燭又高燒。
前身雪北與香南，拈取紅芳一指參。
結(jié)習(xí)風(fēng)懷除得否，載花船是散花龕。
流轉(zhuǎn)濃華又一旬，幾番風(fēng)信逐芳塵。
蘭因絮果何時了，我是羅浮夢醒人。
贏得清風(fēng)兩袖輕，濃香淺夢記分明。
愧無十幅纏頭錦，便面題詩贈寶卿。
余讀其詩，婉麗纏綿，鐘情實摯。因拈《如此江山》一闋，以贈：
藍橋本是神仙窟，為問阿誰能遇？碎搗玄霜，細斟玉液。夢繞韓江古渡，相逢競妒。覷鬢影脂香，輕盈媚嫵，畫舫橫波，錯疑解佩漢濱女。 赤繩經(jīng)早系就，笑擲心賣眼、多少紈绔。往日情癡，而今愿足。知費幽懷幾許？韶華暗度，試品色題香，未云遲暮。月下花前，從今詩思苦。
小琳者，金寶之女。恣態(tài)不甚艷，而妝束雅淡，別具一種韻致。自金寶歸宗司馬，舟中冷落，不啻蓬門。小琳屈意款接，凡至其舟者，煮茗陪坐，終日無倦容。于是物望頓歸，家聲復(fù)振。江南士人張仲玉，與交最密。贈以詩曰；
客邸愁無奈，乘船一訪卿。
叩門驚好夢，倚笛奏新聲。
小鼎茶初熟，疏簾月倍明。
撥灰添百和，絮語忽更深。
同時擅美者，有小足、小蓀，皆色藝俱佳。沈靜常贈小足詩云：
十六芳齡正破瓜，妙于酬應(yīng)足當家。
生成一種銷魂處，眼似秋波臉似霞。
贈小蓀云：
胭脂河畔女兒家，冶色當春醉曙霞。
未許群芳夸解語，風(fēng)流還讓合歡花。
練江何似浣花村，秀茁蘭芽有小蓀。
莊蝶翻飛不知處（原注：小蓀自莊漁莊潮陽攜來），空教杜宇漬啼痕。
后小蓀因惡少招飲，堅拒不去，被辱，遂決意脫籍從良。
俊添，色藝不甚佳，而性情豪放。每逢月夜，質(zhì)衣沾酒，遨韓江士女，作團圞會。清歌酣暢，恒數(shù)夕不休。后得消渴病。瀕危，囑其妹小鳳曰：“我本瑤池侍女，誤愛色香世界，謫墜人間。今限滿當去?！奔榷轶w嬌汗，如燒沈水，香聞隔浦。視之，玉筋下垂，雙眸合矣。蘭溪章鳴皋有《游仙詩》二首挽之：
玉洞春回萬樹花，個中茅屋即儂家。
閑邀姊妹臨流水，笑指蓬山隔彩霞。
一春好事醉中過，偏愛黃鶯對酒歌。
石徑兼旬無客到，不關(guān)風(fēng)雨落花多。
小鳳亦翩翩有致，今尚在韓江。有無名子贈詩云：
桃根桃葉莫爭妍，月旦湘橋憶往年。
有妹嗣音夸小鳳，玉樓鳳韻更嫣然。
味其詩，疑與俊添有舊者。
軼事
岐巔抵韓江六七百里而遙，其間溪流曲折，隨山而下。月夜，女郎獨坐船頭，輕彈低唱，時一遇之，風(fēng)味亦足宜人。碣石衛(wèi)先輩晞駿有詩云：
曉風(fēng)殘月滿江秋，獨倒芳樽澆客愁。
十載宦游歸未得，不堪更聽古梁州。
公以名進士，除興寧令，撫字心勞，催科政拙，聚書至數(shù)百卷。公余吟詩自娛，有事梅溪，必登女郎舟倚翠偎紅，在所不免。玩其詩可以知其風(fēng)格焉。
有滿姑者，本韓江妓，恒往來清溪岐嶺間，郡人故未之識。與余姚翁寶山，情好頗篤。后其母卒，姑挈千金欲從寶山。寶山避之省城，屢招不往。姑不得已，委身土人?；蛟憣毶揭詧跃苤?，寶山喟然曰：“吾清白吏子孫也，豈可以不義之財玷辱家聲哉！”
昔陶朱公有致富奇書，以養(yǎng)魚、種竹為先務(wù)。齊昌境內(nèi)，遍處皆池沼，既可灌田，復(fù)可養(yǎng)魚。而舍旁及邱隴皆藝竹，宛有淇澳之風(fēng)。而竹惟南濟橋一帶為尤盛，兩岸綠影參差，迤邐十里。夏午蒸暑，盤旋室中，無坐臥處，輒與魏湘巖、楊嘉干、路玉峰、金柳南諸君，攜尊挈榼，放舟其間，登岸至池邊竹林深處，解衣席地而坐。驕陽斂影，通體清涼。柳南折荷花為杯，注酒其中，以箸刺之而吸，相顧樂甚。一日，興闌思返，林外忽有雙鬟冉冉而至，曰：“聞公等效李靖安故事，烏可無酒紏？我輩故不速而至?！币曋?，則柳南所賞之大小兩鳳也。遂命歌《相府蓮》一曲，同人紛起，洗花更酌。久之，夕陽欲下，飛鳥歸林，柳南載兩姬返棹，謂余曰：“昔在傳家孔公幕中，嘗與同人納涼此地，有時郭姬亦不召而至。今諸人散若秋煙，而我傫然重至，能無如右軍’蘭亭修禊，俯仰今昔‘之感耶？”大鳳即磨墨伸紙，請賦詩以紀。柳南成七律一章：
修篁兩岸綠參天，依舊風(fēng)光似昔年。
獨倒芳尊悲逝水，空勞湘管吊非煙。
朱門俯仰成春夢，白袷飄零老硯田。
何日扁舟返鑒曲，匡床夜雨話聯(lián)蟬。
大鳳貌不逮小鳳而情勝之，與柳南無一夕歡，握手纏綿，較嚙臂者更篤。故柳南每有宴集，雙鳳必翩翻齊下，猶賣珠者得錦匣而光益顯也。
程江蜑船中有雛女，年才十一歲，髦發(fā)鬖髿垂肩際若松麋。一夕，窺見其母與所歡，橫陳榻上，不覺欲心頓熾。比曉，告母，欲人梳櫳。母笑其稚年無識，諭止之。女曰：“不如我愿，即服毒死。母無悔也?！痹饺?，竊取鴉片和酒欲吞，母奪棄之。不得己，為之倩人梳攏。見者咸捧腹胡盧而去?；蛴杏撝咴唬骸叭曛橛着珊?？是欲誘我以蹈法綱也！”女則晝夜號泣欲死，母因招無賴子與以金若傭值者。至今女長猶不滿三尺，而為雨為云，己不止高唐一夢矣。五代南漢劉龔，每令男女白晝裸淫后苑，相視為樂，名為“大體雙”。后苑中鳥獸以及雞犬，皆見慣，亦鎮(zhèn)日交合。今雛女見母之交歡，而遽思梳攏，是何異《南漢苑》中之禽獸哉。
又有老娼，年垂六十，齒搖搖而發(fā)星星，狀極衰憊。然夜無男子，則寢不安枕。一日停橈江渚，見一少年，于水淺處褰裳以涉。體貌豐偉，娼愛之，邀至舟中屈意承歡。欲與合，少年不可。曰：“汝發(fā)其種種矣。我方年壯。毋乃不倫，請別選相當者以求歡。予不敢聞命?！辨揭蝠D以重金，少年遂勉強就之。至今倡隨如夫婦焉。昔夏征舒之母皺皮三少，嘗借陽精為駐景之丸，故人或以娼擬夏姬。夫夏姬年耄而貌艾，自陳靈公之后，楚莊欲納之而不果。后巫臣、子反、黑要之徒，爭欲委禽者，指不勝屈。其艷冶之態(tài)，即少艾者，猶瞠乎其后也?！队洝吩唬骸皵M人必于其倫”，若老娼者，徒有淫行，而無駐景之術(shù)，直母彘耳，烏足與夏姬同日語哉！
江左楊少愔者，年弱冠，豐姿妍秀，如好女子。見人面輒發(fā)赧，強與接數(shù)語，即避去。隨舅氏某公，任潮州分司，舅嘗謂人曰：“此余家賢宅相，有北齊楊遵彥之風(fēng)，真足消受竹林別室，銅盤重肉者也?！迸c一姬交最密。姬品貌年齒，與生亦相埒。嘗細雨初晴，兩人乘舟，閑泛岸上。觀者環(huán)堵，驚為一雙玉樹，臨風(fēng)搖曳也。尋某公卒，凡親友隨任者，皆旋里，生獨戀姬不去。逾年，囊橐將罄，姬勸其歸，輒淚沾衿袂。姬因太息曰：“我豈不欲脫籍相從？顧私蓄止百余金，不足以飽阿母欲。然謀事在人，君攜去，試向贖身，濟否？聽命可也?！鄙冀缓谜哒f之，鴇不從，計無所出，唯閉戶掩泣或散步芳郊。旬日間，一日徘徊樹下，望姬船嗚咽不已。忽有人自后撫其肩曰：“異哉！子何悲之甚也？”生驚，則一少年衣冠楚楚，爰詭詞以對。客搖手曰：“觀子神氣，已知底蘊?！弊灾钙湫兀唬骸按酥杏袩嵫吩S，愿為世間佳士一灑之?！本涛纯膳c語者，咨嗟欲去。生知非常人，挽與共坐，備述顛末?？统鯚o一語，但詢生姓名寓居而去。久之，揭陽奸民朱阿姜謀不軌，制軍提兵往剿。文武員弁，往來韓江上下者如梭織。一夕，姬與他客酌酒蓬窗，撥石槽度曲，忽有皂衣者數(shù)人坌至，疾呼曰：“督轅巡官至?！迸e舟惶遽，客倉皇鼠竄。而巡官已高坐艙中，傳呼鴇母，責(zé)其買良為娼，令左右褫衣欲撻之。鴇哀乞始釋。顧謂姬曰：“汝當照例發(fā)賣，姑念事不由己，許汝擇人而嫁?！奔Ч蛑x，以愿從楊生對。巡官即傳生至舟。視之，曰；“真汝偶也。”飭繳身價給鴇，促兩人買棹遄行。生與姬喜出望外，而終不知巡官為何人也。次日薄暮舟抵三河，有客攜尊逕入，揖生稱賀，蓋即當日樹下相逢之少年也。笑問姬曰：“昨夜驚乎？日者別后，謀為若兩人撮合，而無術(shù)。非制軍臨郡，焉能作此狡獪，以遂足下愿乎？”生與姬頓顙若奔角，敬叩姓氏?？筒淮穑獢?shù)觥，致聲珍重，騰躍登岸，長嘯而去。嗟乎！誰謂世無黃衫客哉。
昔有浙東陳生，游幕海陽。學(xué)問既優(yōu)，人亦老成持重。服食更儉樸無華美。每謂同人曰：“吾儕彈鋏侯門，所得修脯，如傭工之值。贍父母妻子而無余，豈可冶游以喪志?！鄙倌曩乇≌吆惴切χ疄橛?，曰：“彼孽緣未到耳。饒舌何為？”凡同人設(shè)席河干，強之，必峻拒。越十年，幕囊所蓄幾累萬，而生亦年垂耳順矣。因束裝思歸，戒涂有日，驕其同人曰：“諸君見我之歸，徒嘖嘖稱羨，盍亦學(xué)我之守，不作狹邪游乎？”同人銜之，思設(shè)井以相傾而無術(shù)，謀之某姬，云：“此亦易與。”先是姬小忤幕寮，虞有禍；轉(zhuǎn)懇陳生，為之緩頰而免。每欲置酒申謝，生拒之。至是招其仆斂容致詞曰：“我蒙陳君覆幬久矣！今聞遄歸有日，圖報無期，特備薄餞以伸困曲，煩謹達之。倘得一顧，當酬以洋蚨大衍之數(shù)，非所吝也?！逼屠浣穑愿嫔?，且慫恿之。生念仆相隨久，藉此一行，足償其勞，況刻即解維，何至喪其所守，因許之。姬遂盛筵延生至舟，翠袖金尊，殷勤侍奉，無半語涉謔，亦不作狎昵態(tài)。生私心竊許，謂：“章臺柳竟不作臨風(fēng)蕩漾耶？”日暮辭去，姬并不挽留。送至鹢首，而預(yù)屬篙師，伺其登岸，擠之落水，姬即奮躍隨下，抱持狂叫。舟人坌集，掖之而起。衣冠沾濡，回坐舟中，呼仆旋寓取衣，良久不至。詢之則已入醉鄉(xiāng)，置主人濕衣沾體而不顧矣。生躁悶欲死，已有雙鬟，捧華服至。換畢猶兀坐以待。夜分身倦，假寐于榻，姬為之遍體按摩，覺骨節(jié)盡酥，沉沉睡去。比醒，聞?wù)砼闲≌Z曰：“渴乎？”視之，姬也。語如鶯轉(zhuǎn)，氣勝于蘭，不禁神魂駘宕，不能定情。從此朝朝暮暮，至兼旬不返。仆促之歸，曰：“舟中樂甚，吾將娛老于此矣?！泵詰俜竽?，半生心備所積，盡歸烏有，而面日亦憔悴尪羸若病夫。有當日被其訕笑者，顧曰：“陳某素不冶游，其鐵石心腸之張乖崖乎？座中有妓，心中無妓，其有道之程夫子乎？今何以色荒若此？則直是河間婦矣！”生聞之默然無以對。未幾卒于舟，妓殮而埋之。噫，女色為釣魂之鉤，妓館實陷人之阱，觀于此可以猛省矣。
昔黃司馬之署梅州也，有家人張和者，囊無長物，與一妓交最密，至積逋累累。故往來雖頻，而纏頭甚薄。假母患之，令妓拒絕，而妓不聽。一日，張飲妓所。夜半，母喚去，借他事?lián)橹疅o數(shù)，始令返。張見棒痕，為之揮涕撫摩，妓益感其意，謂曰：“情好如我兩人，豈忍相離。然汝既不能脫我于風(fēng)塵，而母日摧折，終不免于難，不如仰藥同死，結(jié)夫婦于九原，不猶愈于生乎？”張落魄，計不得妓，無生人之趣，慨然許諾。妓拔釵付張，質(zhì)錢沽酒，投鴉片于中，兩人對酌，各醺醉抱持而臥。迨母驚覺，多方灌救，妓蘇而張則無及矣。母攜妓向州署自投，司馬云：“彼孽由自作，與汝等何尤？”越日，妓竟別抱琵琶，為他客侑酒，不復(fù)念張之死，并張之何以死也。而張魂不昧，每夕至舟首，呼妓名而罵，雞鳴始去。妓延道士作法禳之，厲益甚。甚至掠瓶拋瓦，解衣床外，衣自豎立，種種怪異，不可殫述。而游客之尋花問柳者，亦裹足不敢登其舟。久之，鴇亦不堪其擾，賣妓與鄉(xiāng)人為妾。妓夢張謂曰；“汝誘我同死，而今獨活。行將與汝就質(zhì)陰曹，以泄此憤耳?！庇饽?，妓為其嫡所辱，憤激服毒死。人盡云負張之報，其所以不死于疾，而卒死于毒歟！余謂張咎實自取，其遷怒于妓，是張死而猶頑鈍無知也。妓之死，亦命數(shù)會逢其適，非張之果能為厲而死之也。紀之以警世之戀妓者。
【附錄】
趙翼《檐曝雜記》
廣州珠江，蜒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為生計，猝難禁也。蜒戶本海邊捕魚為業(yè)，能入海挺槍殺巨魚，其人例不陸處，脂粉為生者，亦以船為家，故冒其名，非真蜒戶也。珠江甚闊，蜒船所聚長七八里，列十數(shù)層，皆植木以駕船。雖大風(fēng)浪不動。中空木街，小船數(shù)百往來其間，客之上蜒船者，皆由小船渡。蜒女率老妓買為己女，年十三四，即令侍客，實罕有佳者。晨起，面多黃色。傅粉后，飲卯酒，作微紅。七八千船，每日皆有客。小船之繞行水街者，賣果實香品，竟夜不絕也。余守廣州時，制府嘗命余禁之。余謂：此風(fēng)由來已久。每船十余人，恃以衣食。一旦絕其生計，令此七八萬人，何處待食？且纏頭皆出富人，亦裒多益寡之道也。事遂已。聞潮州之“緣蓬船”，較有佳者，女郎未笄，多扮作僮奴，侍側(cè)。官吏亦無不為所染也。有“狀元夫人”者尤絕出。某修撰視學(xué)粵東，試潮畢，以夏日回廣州，所坐船不知其為“緣蓬”也。夜就寢，忽蓬頂有雨，滲及枕邊，急呼群奴，奴已各就妓船去，莫有應(yīng)者。忽船后一麗人，裸而執(zhí)燭至。紅綃抹胸，膚潔如玉，褰帷就視漏處。修撰不覺心動，遂昵焉。船日行二三十里，十余日，至惠州，又隨至廣州。將別矣，而麗人誓欲相從，謂：“久墜風(fēng)塵中，今得侍貴人，正如蛻骨得仙。若復(fù)淪下賤，有死而已。請隨入署，為夫人作婢以沒世。”淚如雨不止，百計遣之，不去。贈以五百金始歸，而不知正其巧于索資也。及歸，而聲價益高，非厚幣不得見，人皆稱之謂“狀元夫人”云。
袁枚《隨園詩話》
久聞廣東珠娘之麗，余至廣州，諸戚友招飲花船，所見絕無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難近都如鬼手馨”之句。相傳潮州綠蓬船人物殊勝，猶未信也。后見毗陵太守李寧圃《程江竹枝詞》曰：
程江幾曲接韓江，水膩風(fēng)微蕩小艭。
為恐晨曦驚曉夢，四圍黃篾悄無窗。
江上瀟瀟暮雨時，家家蓬底理哀絲。
怪他楚調(diào)兼潮調(diào)，半唱消魂妙絕詞。
檀萃《楚庭卑珠錄 》
吳殿撰于潮眷一妓，妓持幣乞詩，即書一絕云：
濤箋親捧剪輕霞，小立當筵蹙錦靴。
休訝老坡難忍俊，多因無奈海棠花?！贝思寺晝r頓增，人因呼為“狀元嫂”。蓋粵妓稱為“阿嫂”，因殿撰之眷而獨異之，故稱“狀元嫂”也。后知交間有見之者，而人頎然而目沖焉，不似當年李琪風(fēng)韻。使殿撰而在，再得見之，則影搖千尺，聲撼半天，能無再借重于端明乎？
吳樹珠《擘紅余話》
珠江襟帶羊城，上承湟、湞、牂牁諸水，合流入海?；浶闫疗浔?，虎門障其東，群峰拱翠，一水拖藍。中央海珠石隨波上下，勢欲浮去。夾岸阛阓千家，風(fēng)欄雪檻，宛如海上蜃樓，真者疑幻。其間杋檣如林。青雀、黃龍之舫，集于洲渚，別有花艇藏嬌，靚妝炫服，照臨波鏡，乃水上平康里也。每當夜靜月明，皓腕當窗，絳樹之清歌競奏，綠珠之玉笛橫飛，雖竹西歌吹，無以加茲。然綺羅弦管，大抵長須奴、大腹賈征逐其中，若杜樊川書記風(fēng)流，百無一焉。此則煙花減色，而亦珠江之辱矣。
跋
《潮嘉風(fēng)月記》，蓋仿余澹心《板橋雜記》而作也。覼陳蜑戶瑣事，非不娓娓可聽。顧才出墨池，便登雪嶺，文人月旦，每多失實，所見不逮所聞，作者恐亦未能免俗耳。乙亥孟夏震澤楊復(fù)吉識 。
【附錄】
俞蛟，字清源，又字六愛，號夢廠居士，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生於乾隆十（1751）年，五十八年以監(jiān)生身份出任興甯縣典史，至嘉慶五（1800）年離任，卒年不詳。一生仕途坎坷，但是遊歷甚廣，見聞頗多，著有《夢廣雜著》?！秹魪V雜著》共十卷。卷一卷二《春明叢說》，是有關(guān)北京的軼聞傳說；卷三卷四《鄉(xiāng)曲枝辭》與卷八卷九《齊東妄語》，蒐集了各地神怪，奇人，俠客的故事；卷五《遊蹤選勝》，記述了北京，桂林，杭州，揚州，南昌，嶽陽，紹興等地的山川名勝；卷六《臨清寇略》記述了乾隆卅九（1774）年清水教王倫率軍圍攻臨清及其失敗的經(jīng)過，由於作者身在城中又參與清廷鎮(zhèn)壓行動，故記載甚詳；卷七《讀畫閒評》記述了三十多位畫家的言行與創(chuàng)作，是一篇很好的清代畫史資料；卷十《潮嘉風(fēng)月》，描寫了廣東潮州梅縣一帶的社會風(fēng)情及船妓部曲的生活。全書文筆清新，記述翔實，反映了當時各地的風(fēng)土人情。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