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三回?逞談鋒當場演說?辭職務暗地輸金

廣陵潮 作者:(民國)李涵秋 著


  且說云麟和田福恩在靜樂園分別,生怕他糾纏不已,不好到淑儀那里去探望,所以他一問,便老老實實回他說有事,其實云麟何嘗有甚事,不過想借此脫身罷咧?!@當兒時已晌午,云麟別了田福恩,匆匆忙忙,徑往伍府那條路走去。誰知事有湊巧,剛剛離伍府不遠,對面忽來了一人高聲喊著:“云生云生。”他抬頭一望,見是他的先生何其甫,自家暗暗發(fā)急道:“方才撇掉那個冤家,又撞著這個冤家。今天我真倒運,淑儀那里,一定是去不成了?!比欢闹须m恨,嘴里卻說不出,只得必恭必敬,站在旁邊,請叫了先生一句。何其甫道:“子來前,吾語子。”云麟見他說得文縐縐的,又好笑,又不敢笑,忙說:“先生有何吩咐?”

  何其甫道:“子亦知今日文言統(tǒng)一研究會開會選舉乎?”云麟道:“學生不曾接到此項傳單,怎樣會曉得。”何其甫道:“如其不知,非子之罪也。今者吾明明告子矣,子曷不從我于會場之上,觀其光而投其票乎。否則,是放棄選權(quán)也,烏乎可!”只管滔滔的說個不了,到把云麟吵得昏天瞎地,不知道答應他,好不答應他好。答應他呢,登時就要跟著走。不答應他呢,他發(fā)起那古怪脾氣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取出戒方,竟能夠在人跟前打我手心幾十下,那末我豈不討個沒趣。于是沉吟了一會,方才回道:“不敢請耳,固所愿也?!焙纹涓β犓f出這兩句書,越發(fā)得意,遂又點頭晃腦,用手指圈而又圈道:“圣門高弟,首數(shù)顏淵,吾今而后顏淵子矣?!?br />
  他任性在那里左一句右一句的,咬文嚼字,旁邊站閑兒的,不知他鬧甚把戲,都圍著來看熱鬧。還是云麟說道:“天已不早了,我們趁此去罷?!边@時才把他的話頭打斷,帶著云麟,一步一步,慢騰騰的向那會場走來……諸君閱書至此,可知道那文言統(tǒng)一研究會,設立在什么地方呢?原來他們這文言統(tǒng)一研究會的機關(guān),其先本附設在何其甫書房里面,那時不過他的幾個同志,什么嚴大成呀,古慕孔呀,汪圣民呀,龔學禮呀,常常在那里集議,雖說房屋褊狹,尚不覺得擁擠。后來城里的一班私塾先生們,也因文言消滅,對于他們將來的飯碗,不無有點關(guān)系,遂也不招即至,紛紛加入,遇著集會,自然而然那地方就不能容納了。大家見了這樣情形,沒一個不主張將研究會另遷一個寬闊所在,因此征集意見。有的說是史公祠的,有的說是平山堂的。當經(jīng)公眾討論,都說這兩個地方,好是再好沒有,無如路途太遠,城里的人,跑到城外去開會,殊苦不便。況且那些禿驢們,素以金錢為目的,我們不把租金送給他,他如何就肯允許?,F(xiàn)在會里的經(jīng)費,尚無從著落,那里拿出錢來租房屋呢。何其甫聽了他們的話,也不加可否,出其不意,忽從旁拍案叫道:“通通通?!?br />
  他這一拍不打緊,反把在座的人嚇了一跳,不知道何先生為何如此,咸呆呆的望著他一言不發(fā)。只有古慕孔素來和他很有意見,隨即咭咭吧吧的問道:“你你你敢是發(fā)發(fā)發(fā)了什什么瘋瘋瘋病,不不不然,你你你就是是是吃吃吃了黃黃黃豆豆豆下下下去了。”何其甫見他越著急,越發(fā)故意哼道:“小古乎,我豈真發(fā)了什么瘋病乎哉,而喊也?!庇纸又叩溃骸拔邑M真吃了什么黃豆下去了乎哉,而喊也?!逼鋾r古慕孔見何其甫喊他小古,這一氣非同小可,忙卷衣?lián)洌θ琳?,要向他用武。幸虧旁人竭力解勸,古慕孔才不至暴動,然而他余怒未息,還自言自語道:“你你你喊喊喊我小小小古,難難難道你你你不不不是是是個小小小何?!?br />
  何其甫這時裝著不聽見,遂用釅茶將自己嗓子打掃了一下,向大家說道:“適聞諸君之偉論,不禁令我五體投地矣。何也?夫吾研究會之設立也,何異乎今日這中華民國乎。夫中華民國之行事,非錢不行者也。文言研究會之集會,亦非錢不行者也。然而不言錢則已,若一言錢,則財政之困難,固不僅為吾文言研究會已也,國家且然,而況吾人飽學之士乎。是以今日之開會也,其事務厥維有二。其二維何?一則籌款,一則地點也。籌款之言有待諸君之共商,姑毋論矣。而地點之尋覓,余固有現(xiàn)成之房屋在焉。不但無需乎租價,且可聽我以自由,其事之完善,固無有逾于此者矣?!彼掃€沒有說完,大家就不容他再往下講,眾口同聲問道:“其翁說的這個地方,究竟在那里呢?”

  他此時且不理論,他但徐徐的宣布他的文言演講道:“諸君乎,亦知此地點果何在乎坐?吾語乎,諺有之曰:踏坡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諸君亦知此為何地乎?以諸君之躁而且急也,將遲遲吾言誒?!北娙艘娝豢险f,還裝出那假斯文的怪樣兒,心里好生不悅,然又不敢公然得罪他,都道:“何其翁可不必鬧了,快點說出來,讓我們也喜歡喜歡?!?br />
  何其甫笑道:“吾固欲言者也,然而諸君子之性躁且急,不待吾辭畢也,而躁止之,吾尚何言哉!然而吾茍不言者,諸君子亦得毋謂吾太過乎。雖然,此何地也,諸君子猶憶吾輩昔日創(chuàng)立惜字會之都天廟乎?屋雖陋矣,殿頗廣也。且開會時,豈特吾二三子也哉。即繼起者,躋躋一堂,尚何人滿之足患乎。盍言乎租金,彼庵堂廟宇,方恐學界中人之覬覦,正欲求人之保護。吾輩揚州生員也,欲在彼所設一文言研究會,是正得其所焉。雖與之租金,而卻之也必矣。雖然,彼也仆者,自不得不稍予潤飾矣,是則吾所深為顧慮者也?!?br />
  眾人尚未開口,嚴大成就搶著先說道:“我到卻忘了,虧其翁想得到,果真這地方不壞,除了這個地方,要再找第二處,是恐怕是沒有了?!焙纹涓︻嵵^,露著得意的臉色道:“余豈好言哉,余不得已也。然事之難者,茍以余奪之,而若有謬誤者,未之有也?!北娙她R聲的說道:“何先生的計劃,理由很充足,既是這樣說,我們就把文言研究會設在都天廟里罷。但是地方是有了,既然有了會,就有會的開支,這是財政問題,第一種難解決的事,何先生見解很高明,就請賜教罷?!?br />
  何其甫很鄭重的說道:“諸君欲詢鄙人以財政乎?夫財政之難也,實難乎登天。雖有鄭石之富,而一文不舍者有之矣。矧吾輩設帳以授徒,原藉筆耕而糊口,然而終朝講授,自知費盡心機,按節(jié)饋貽,未卜幾多館谷。手頭既乏余錢,囊底何來會費。雖然運由天定,事在人為,吾將于無可設法之中而設一法焉。夫吾輩固以教授學生為業(yè)者也,今以公例言之,不就學生中而設法焉,又將何之,此吾所以于籌款之事,當以學生為目的也。諸君子其以為然乎?”眾人道:“何先生注重在學生身上,自是高明。但如何著手,還要請教?!?br />
  何其甫揚著頭說道:“諸君子誠愚不可及也。吾揚州私塾中學生,非有一通例乎!遇先師之圣誕,每人必納貢獻之銀員,先生與師母每年壽辰亦得同其例焉。然而此為吾人固有之利權(quán)也。若移此款而為會費,則吾輩所失尚多,想諸君子未有贊同者也。于是因此例而再辟一源焉,如每年遇太先生,太師母冥慶之期,亦令學生照例輸金,即以此款而為會費焉,誰曰不宜。而吾輩集合之文言研究會,得此款以為補助,何患財政之不足,何患會務之不發(fā)達乎。”

  眾人道:“其翁想的方法很妙,是所謂借他人之杯酒,澆自己之塊壘,佩服佩服。”大家議定,第二天遂將研究會遷入都天廟內(nèi)。又因會中各事,沒有人負責,無頭無緒,難以辦事,復擇了一個日期開會,選舉幾個干事,擔任各部的會務。所以何其甫今天遇著云麟,就是到那會里去開會……。他兩人走到廟內(nèi),嚴大成、古慕孔那幾個人,早已在那里拱候。何其甫向眾人拱拱手道:“吾因途遇云生,欲偕之來,致遲遲吾行,累諸君久候矣?!?br />
  嚴大成道:“現(xiàn)在離開會時尚早,其翁不妨略為休息,我們再用午膳罷?!痹器氘斚抡泻袅吮娙?,隨便坐下。停了半晌,廟祝進來說道:“隔壁劉飯店里,已將飯菜送來,先生們就吃罷?!焙纹涓Φ溃骸俺脽嵋埠谩!痹挍]說完,那飯店里的人,早端上一碗肉絲豆腐湯,一盤芹菜炒百葉,大家因五臟廟里正鬧饑荒,就吩咐一聲裝飯,不管青紅皂白,狼吞虎咽,有如風卷殘云一般,吃得飛快。此刻只苦了云麟,他正在嘴里將那飯珠兒一顆一顆的咀嚼,再看那兩樣菜,被他們完全吃得干干凈凈,勉強吃了半碗飯,就把筷子放下。何其甫見他放下筷子,忙很關(guān)切的問道:“菜味果何如乎?吾食之,其味甚美,何子之吃飯僅半碗也?”一面說,一面拿眼睛朝桌上一望,一點菜星兒也沒有了,好生無趣。便從身邊掏出兩個鵝眼錢,叫人去買小菜。云麟當即攔住他說道:“我實在飽了,不必費事?!?br />
  他們在這里說話,那到會的人,已紛紛而至。云麟趁這當兒,站起身來各處閑逛。剛走至廊房之下,見窗?里面黑地安放著一口靈櫬,白慢低垂,灰塵滿桌,陡然觸起楊靖當日扶虬那回事,愈覺得無窮感慨,癡立不動。幸喜鈴聲玎?玎?的送到他耳內(nèi),他才大踏步跑入會場來??茨侵飨皇莿e人,就是自己的先生何其甫。這時也就屏聲息氣,入了座位。只聽得何其甫在當中站著說道:“諸君今日之前來,非為文言統(tǒng)一研究會之成立乎!然而諸君亦知文言研究會果何為而設也?今有人焉,以文化為標榜,以白話為科律,欲推翻吾文言者,是非今之妖孽乎。不但得罪吾先師,即吾人之設帳授徒者,亦將與之勢不兩立矣,何也?妖孽興而正氣衰,白話之文既盛,則吾人此后尚有立足之地乎?是此妖孽者,即吾人之敵。敵人不去,吾人固無安枕之日矣。此吾文言研究會設立之宗旨也?!?br />
  何其甫正說到這里,那四面的掌聲,拍得同轟天價響,幾乎把云麟的耳膜震破。無巧不巧,靠著云麟旁邊有一個大胖子姓王的正在那里手舞足蹈,似乎表示他一片熱忱,誰知他自家坐的一張板凳,不甚堅固,偏生他又過于用勁,猛不提防,那只板凳,忽然折斷,一交跌倒在地。大家莫不嘩笑。因此會場上登時鴉飛鵲亂,不多一會,仍復鎮(zhèn)靜。何其甫又接著說道:“夫吾人固以私塾為性命者也,設不極力與彼妖孽為敵者,不啻吾人之性命,懸于彼妖孽之掌中矣,吾人今日誓不能不擁護文言,以圖自己之立腳地步。然則文言統(tǒng)一研究會,烏乎不設!今日者,選舉各部干事之日也,愿諸君各憑良心之主張,勿為權(quán)勢所侵奪,則企予望之矣?!?br />
  他的話剛說畢,那掌聲又復拍個不住,掌聲停后,何其甫和嚴大成手內(nèi)各拿一搭選票,挨次分散。眾人接票在手,隨即用筆填好當選人姓氏,投入那個票匭?!鋾r管票匭的是汪圣民、古慕孔、龔學禮,他三人等到大家投畢,然后檢出各票,唱名記數(shù)。末了,何其甫以六十四票當選為總務部干事。云麟以五十二票當選為財政部干事。嚴大成以四十八票當選為文牘部干事。古慕孔以四十三票當選為講演部干事。汪圣民以三十六票當選為交際部干事。龔學禮得票次多數(shù),列入候補。在這唱名的時候,云麟見選出諸人,也有自家在內(nèi)。及至唱到他的姓氏,他才知被選為財政部干事,心里撲通撲通的直跳,暗自詫異道:“不好了,我上了我先生的當了。他把我誘得來,代他們主持財政,無論我不善主持,即是善于主持,這會里進款,單靠著每人捐助幾文,如何能支持長久。萬一到了山窮水盡,我豈不要掏出腰包。古語說得好,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本來是個事外之人,如今被他們拉了入會,掌管出納直無異庸人自擾了。與其日后發(fā)生糾葛,不如當場辭退,還可以免了一番口舌。他主意想定,才欲發(fā)言,忽見何其甫正色向大家說道:“我同人承諸君選為各部干事,自當各盡其職,以副厚望。如有心存畏葸,不肯負責者,非獨諸君視為公敵,即余亦誓當撲殺此獠?!?br />
  云麟不聽這話猶可,聽了這話,就像先生和他為難一般,舌頭伸出來,嚇得縮不進去,只好權(quán)且默認,停兩天再作計較。否則,自家討了沒趣,還辭不掉那個干事,這又何苦呢。他雖在這里打算,但見晚鴉噪樹,夕日沉西,會場中人,已漸漸紛如星散,也就急不擇步,匆匆回轉(zhuǎn)家中。紅珠見他走來,笑問他道:“你大早便去問你儀妹妹的病,為何到了傍晚,你才回來,想必在他家有甚事耽擱?儀妹妹的病可好點么?”云麟道:“儀妹妹的病,聽說是好些了?!奔t珠道:“你難道不曾見著她?”云麟道:“我到她那里去,她闔家還未起來,這是門房里的人告訴我。我得著他這信,知道此時進去也沒用,遂自折回了原路。誰知我活該晦氣,走不上多遠,偏生就撞著我那寶貝姐夫田福恩。好容易想法撇掉他,偏生又撞著我那寶貝先生何其甫,一直被他纏到此刻,才可自由。再想前去望一望,已來不及了?!?br />
  紅珠道:“哎唷,你遇見這兩人,真是你的魔頭星。好在你今天雖不曾去問病,我到代你打聽出來了?!痹器氲溃骸澳阍跎蚵牫鰜砟??”紅珠道:“自從你大早出門之后,我總以為你回來吃午飯,那曉得等到你兩點鐘,連影兒也不見一個。還是母親說,他一定被姨娘留住了,我們不如吃了罷。然而吃雖吃,我總放心不下。不愁你被人拐了去,單怕儀妹妹有了什么意外,你才不得分身,所以特地派人去打聽。后來打聽的人,回來報告,說少爺清早曾經(jīng)去一趟,問了問信,也不曾站住腳,便走了。伍小姐的病,卻比昨日減輕許多,飲食也能稍為進一點,叫我們家太太少奶奶放心。我其時聽見他的說話,方知你到了別處,萬不料被他們纏住,照這講法,果然是你運氣不好。”云麟道:“被他纏住不算事,現(xiàn)在又把籠頭套起來?!奔t珠道:“你把什么籠頭套起來?”云麟遂將何其甫如何約他去到會,如何當選為財政部干事,一五一十,詳細告訴她。紅珠微笑了笑道:“恭喜,人人想不到手的那個財政部長,今番被你做著了。你做了財政部長,就有錢可賺,為甚還不愿意呢?”

  云麟道:“你當做的是內(nèi)閣里那個財政總長么?如果是那個財政總長,到還可以做得一下。這又什么緣故,因為做了那個財長,成大捧銀子就有人送得來,帶慌說,借一種外債,至少也弄個幾百萬回來,國家再窮些,他且不問。無如這財政部是我們會里設的一種機關(guān),專管銀錢出入。有且你想想,像他們那些窮醋大,組織一個會,能有多少錢經(jīng)費,假使我擔負了這個職務,有錢呢,還可以支持得住,到那沒錢時候,我和誰去要錢?一定我要拿出錢來賠墊。我好好日子不過,反為他們?nèi)ハ胄乃?,究竟值得不值得?我說這話,你不要駁詰我了。當時他們既把你選出,你為何不辭去不干?然而我也有我的苦衷,你可知我的那個先生,素來是不講情理,一味的專用壓力。他不動氣便罷,動起氣來,也不問你有面子沒面子,照常痛痛的責罰一頓。何況他表面上似乎抬舉我,我若冒里冒失的當場辭職,他即不好怎么樣,過后也要恨我一個大洞???,我真是啞吧吃黃連,有苦說不出?!?br />
  紅珠道:“你難道沒有個方法想么?”云麟道:“我對于這件事,思來想去,都覺得不妥。”紅珠道:“我看你還是個男子漢,到不如我們穿裙子的了。我代你設想,這事再好解決不過?!痹器氡凰陕湟活D,冷冷的說道:“事情原不要緊,我就不干他難道能把我的頭砍掉了么?總因為我當日曾受過他的教育,萬一為了這事件,反把師生的感情傷盡,無論我有理,人家也要責備我不是,我所以為難的,就在這個地方?!?br />
  紅珠道:“你既要顧全師生的感情,任你這們想,那們想,說到歸根,你非拿出錢來不能了事。何以呢?你先生的眼光,既然落在你身上,你不滿他的意,他還是和你過不去。推開窗子說亮話,老老實實,你寫一封信寄給他,就說你的姨父有件事,托你往上海走一趟,后日就要動身,多則耽擱一個月,少則也要二十天,會里的職務,又一刻不能離開,特此提出辭職書,請大家推人接辦。至于會中經(jīng)費,我愿出二十塊洋錢補助,一并奉上,望乞哂納。他得了你的錢,本當不允許你的,自然而然他就允許你了。一來你花了二十塊錢,就可和他們脫離關(guān)系。二來師生的情誼上,也絲毫無損,豈不是一舉而兩得嗎!”

  云麟拍手叫絕道:“妙妙妙,我不料娘子軍竟有此謀略,真叫人不得不投降麾下了?!币幌鼰o話,第二天午后,云麟便照紅珠所教的計劃,詳細寫了一函,向他先生那里辭職,并封上二十塊洋錢,命人送去,他這才站起身來,來看淑儀的病,我著書的至此,一枝筆不能寫兩處事,只好權(quán)將云麟擱住不提。再說何其甫的家計,本來不甚充裕,全靠著教幾個生徒,養(yǎng)家活口,在那科學時代,他的進款,到也夠用,甚至年下還有點盈余,為什么呢?因為當日生活程度尚低,所從他的無非是富家子弟,每年計算,到可得二三百金束?。他除掉這種收入外,按月還有書院里膏火,補助補助。厥后學校興,科舉廢,他書房里所有大些的學生,均紛紛轉(zhuǎn)入他校,以謀出身之路,僅剩了二三十個小蒙童,由朝至晚,在那里咿唔不輳論起錢來,尚不及以前一半。加之到了民國,生活程度,格外高得可怕。雖說他夫妻倆帶著一個女孩,人口不多,試問日用所需,那一樣可以缺得,任他再會節(jié)省,難道把嘴扎起來不吃不成。幸喜美娘是個賢德婦人,只要偷下工夫,便代人做些針黹,貼補家用。饒著這樣,尚不免有短柴少米之時。這一天何其甫由廟中開會回來,覺得一路霜風,砭入肌骨,遂和他妻子計議道:“刻下已交冬令,我那件皮袍子還在典內(nèi),早晚想設法把他贖出,御一御寒氣才好。”

  美娘道:“你不提起,我也想到了,皮袍子呢,固然要贖,遲一兩天還不妨事,惟目前最要緊問題,米已告罄,大約只夠明天糧食。我們先要想個方法,將米買回。有了米,肚子里便不至于鬧饑荒了?!焙纹涓Φ溃骸霸O法這一層,到很不容易。”美娘道:“贖皮袍子就能設法,買米就不能設法,你的話真自相矛盾了。我看你還不如找你的學生云麟,和他通融十幾元,權(quán)為救急。他念師生情誼,諒不見得不肯。”何其甫道:“今天我還同他在一起,他的那個財政部干事,就是我叫人舉他的。我叫人舉他的原因,也為著會里經(jīng)費不足,他掌了財政,沒有款子,他還可以賠墊。若舉別人,就不行了。我深恐他不肯干,那知道他竟無異詞,這也是會里的幸福。果真無法可想呢,只好同他說說看?!?br />
  到了次日旁午,他把學生的功課做完,放回吃飯,自家才將抽屜里的箋紙拿出來,細細斟酌了一會,然后下筆。他這時因為和云麟借貸,卻不敢過于擺出先生架子,措辭還說得委婉動聽。寫好之后,正預備停一會兒,叫人送往云麟那里,卻巧門外走進一個人來,手里拿著一封信,說這里是姓何么?何其甫道:“是的?!蹦侨说溃骸昂蜗壬稍诩颐??”何其甫道:“我就是何先生?!蹦闶悄抢飦淼??”那人道:“我是云府上叫我來的。我家少爺說有一封信,請何先生帶到會里。另外還有二十塊洋錢。”隨即從腰內(nèi)掏出,放在桌上。何其甫看見那白滑滑的二十塊錢,心中卻暗自歡喜,但不曉得這錢是做甚用處的。急忙將信拆開一看,不由而然的,咧開大嘴笑道:“你少爺辭職就辭職罷了,又要他出這二十塊錢做甚?”

  當下遂給了一個收條,叫他回去覆命。那時美娘見送信的人已走,才出來向何其甫笑說道:“你還沒有問他開口借錢,他便送上二十塊洋錢,真?zhèn)€是天無絕人之路。你敲了幾世木魚,這才修到這個好學生呢?”何其甫道:“你不要高興,他這錢是捐助會里的?!泵滥锏溃骸疤澞氵€讀了多年書,他如果真捐助會里的經(jīng)費,為什么要把錢送到你這里來?他送到你這里來,一定是怕你不準他辭職,所以借捐助會費為名,送些洋錢給你用。他這一點兒用意,你難道不明白么?”

  何其甫道:“我何嘗不明白,這個用意,不過他既說是捐助會里經(jīng)費,我若拿來自己用。萬一被會里大家曉得,豈不是一文不值?!泵滥锏溃骸澳阏媸鞘彻挪换V灰徽f,還有那個曉得呢?”何其甫道:“這話到也說得不錯。”于是夫妻倆計議一番,遂將那二十塊錢去買了一擔米,贖出一件皮袍,又添補些衣服,歡天喜地,把那冬天度過了。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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