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麟眼快，前面走的頭一位，便是他的先生何其甫。此時雖是新秋，他們剛從外邊跑得來，不免跑得滿身臭汗。他先生一手扯脫頭上戴的一頂緯帽，拿在手里當(dāng)扇子扇著。身后是汪圣民同古慕孔一排立著，也是衣冠齊楚。只聽見古慕孔問著汪圣民道：“嚴(yán)嚴(yán)嚴(yán)老先兒呢，莫被他他他們溜掉了，盡放放放著我們這這這幾個呆子少停受罪?！苯又懵犚娪腥嗽趶d上吆喝道：“慕孔兄又在那里妄肆譏彈了，我不是同龔先生學(xué)禮站在此處，一步也不曾走脫。這是大家有榮譽的事，我們又不是呆子，那里肯溜去，到讓你們流芳百世。……”
云麟聽這說話的人便是嚴(yán)大成，心里又好笑，又有些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忙著立起身子，叫了一聲先生。何其甫一眼見是云麟，臉上頗露著得意顏色，微笑道：“你怎么也回?fù)P州了？好好，我的消息，想你已經(jīng)得知，我卻不料我們師弟一場在這個當(dāng)兒，還有一面的緣法，此后若有照看你的師母地方，尚祈看我分上，勿要視同陌路，我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br />
云麟一面聽著，一面要想上前勸解幾句，誰知何其甫同他講了這幾句話，更不遲緩，早逼著美娘一齊到房里，嘰嘰咕咕，不知分付些甚么。只聽見美娘一行眼淚一行鼻涕的抱著孩兒盡哭。良久良久，廳上站著的那幾位，等得不耐煩起來，連聲催促，快到明倫堂上去自縊，不要誤時辰。內(nèi)中尤以嚴(yán)大成為迫不及待。這時候又因為他們大家穿著衣冠在街市上走了一趟，外人知與不知的都跟來瞧看新聞。一霎時間把何其甫家門首都擁擠滿了。何其甫此番因為同大家商議，特地回家來同美娘訣別，耳邊已經(jīng)聽得嚴(yán)大成他們催促，掉轉(zhuǎn)身子便要走出去。美娘那里肯放，死命扯著何其甫的袍袖，嚎啕痛哭。何其甫急得甚么似的，只低低說道：“快些放手，這個成甚么樣兒，看被別人家笑話。”
美娘仍是不依。正相持間，卻惱壞了一個嚴(yán)大成，不由分說，大踏步跳跑來站在房門外面，提著他的朗朗喉嚨喊道：“何其翁你先前說些甚么來？這是千秋萬歲的大事，只爭頃刻，捱不得個苦痛，何以配享兩廡。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何其翁斷斷不能因為你這兒女情長，轉(zhuǎn)使我們大家英雄氣短。你們?nèi)粼偌m纏，我卻要來用武了?！?br />
嚴(yán)大成此時遂不由分說，一腳搶入房里，劈手將美娘纖腕奪下，硬逼著何其甫出來。何其甫只得踉踉蹌蹌的向外面跑，轉(zhuǎn)是古慕孔看不過去，撅著嘴，低低罵道：“人人人家夫婦拆不開來，也是情情情理，你你們看看這姓嚴(yán)的，活活強盜似的?！惫拍娇走€要再罵，已被嚴(yán)大成聽見，望他眨了一眼，他才不敢開口。美娘趕出房門，望著云麟哭道：“云相公你看你看。……”以下便堵塞住了，更說不出來。云麟再望望他們，早又一窩風(fēng)的跑出門去了。只得安慰美娘道：“師母也不用過于傷心，先生雖死，以后師母還須撫養(yǎng)師妹成人，此刻第一件要緊，師母總該帶著人趕快去明倫堂上收先生的尸，預(yù)備身后一切事宜?！?br />
美娘哭道：“事出倉猝，我卻料不到他竟真?zhèn)€做出來。我是個沒腳蟹，叫我怎生個辦法呢？”云麟畢竟是個少年心性，暗想天下竟有這一種奇人，做出這一種怪事。螻蟻尚且貪生，他們竟因為這一個大清國，連自家性命都甘心不要，我轉(zhuǎn)不能不佩服他們這苦心孤詣。我雖然讀了幾年書，也算身列膠庠，這種事業(yè)，便全讓他們做了，思量起來，未免慚愧。云麟想到此處，便擬跟去看一看，隨即向美娘說道：“師母勿慌，讓學(xué)生同他們一齊去，如有應(yīng)辦的事體，學(xué)生便替師母代辦了。”
美娘只才含淚稱謝。云麟更不怠慢，跑出門便如飛的向府學(xué)那座明倫堂奔去。一路上大家小戶，都把來議論這件事。有些少年子弟自命時髦的，不免戟指痛罵，說他們不達時務(wù)，頑固不堪，死了只算替狗死。至于那些衰朽的男婦，卻都是嘖嘖嘆羨，說這才算是大清國的死忠臣，足可以壯滿人二百六十八年河山之色。議論到痛快地方，不由的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起來。由是這一班瞧看熱鬧的人，益發(fā)來得洶涌。云麟方才趕到明倫堂門首，已是人山人海，萬頭攢動。云麟盡這平生氣力直望里擠，擠得氣喘汗流，依然走不前進。正在著急，卻好有些人看見云麟斯斯文文的像個秀才模樣，又見他不是單來瞧熱鬧的，便吆喝著眾人說，又來了一位秀才了，想是同這一班先生是一路來上吊的，諸位快讓一讓，不用耽擱他們的時辰。說也奇怪，從這一句話里，頓覺眼面前劈開一條路徑，云麟趁勢便直闖進去，走至那座石墀之下立著不動。那些人又嚷起來說：“哎呀，我們轉(zhuǎn)被這位秀才欺負(fù)了，瞧他并不是同這些上吊先生是一路，白白的讓他站在我們前頭，瞧得好不有趣。我們快把這廝扯下來，打他一個臭死，叫他同那些先生做伙伴去?！?br />
內(nèi)中有些老成的，便忙攔著說：“大家不要胡做，他們上吊是各人情愿，這位先生他自不肯上吊，我們?nèi)绾稳ト钀浪?。若說讀書的都該去上吊，豈不將大清國的秀才種子都滅絕了。諸位要知道這件事，是難得人肯做的。若是容易，我們揚州的秀才舉人，比糞坑里的蛆還多，為何上吊的只有那五位先生呢？大家不用瞎嚷瞎吵，你們看那五位先生罷，敢是到了是辰了?！边@時候看熱鬧的人直把個明倫堂下一個極大天井，塞得完風(fēng)不透，比瞧戲還來得熱鬧。大家看見明倫堂上已有學(xué)宮里的門斗，替他們在二梁上挨次懸了五根麻繩，繩子底下，通通打著五個大圈兒，去圈兒約莫有一人多高，每根繩子下面都放著一張椅子，這是準(zhǔn)備他們五位先生搭腳的，只須他們上了椅子，將頭套入圈兒里去，門斗便替他們將腳下椅子一撤，不消半個時辰，自然會嗚呼哀哉，伏維尚饗。而且在大階沿石上，已經(jīng)設(shè)了一張極長的香案，上面香燭已點得通光透亮。他們五個人果然肅恭敬謹(jǐn)齊齊排列，向北行禮，從人聲嘈雜之中，還隱約聽見他們嘴里念念有詞，說是皇上圣明，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乞鑒微臣何其甫、嚴(yán)大成、龔學(xué)禮、汪圣民、古慕孔等孤衷，于今年八月十五日午時三刻，同在本城明倫堂殉節(jié)，微臣等生不能匡弼圣清，死當(dāng)為厲鬼以殺共和而擊民國。行禮已畢，大家重新站起，相與步至階側(cè)，仰望天空，是時秋日雖長，然而瞧那太陽影子，已慚慚移向西廊。何其甫咳嗽了一聲，先嚷起來，說時候已是不早了，大家早早成了神罷，好讓門斗們替我輩擄掇了后事，還要讓他們回家去度這中秋佳節(jié)，婦子團圓。接著嚴(yán)大成便說道：“何其翁這話一點不錯，但是我們今日這件事情是將來萬民的表率，一舉一動，都不可忽略。你看這五根繩子雖然齊齊排列，然而卻不可不分個次序，在這中間的算是首座，左邊兩根繩子次之，右邊兩根繩子又次之。何其翁道高望重，這事又從他發(fā)起，這首座斷斷沒有人敢占他，其余便是我們四人論著歲數(shù)大小，分其先后，以為何如？”古慕孔急道：“通不過是個上上上吊罷咧，還還還分甚么次次次序?！?br />
汪圣民道：“這卻不然。我們此次雖是上吊，卻與尋常匹夫匹婦自經(jīng)溝瀆者不同，不分次序，終覺抱憾于心。一有抱憾的去處，何以見列祖列宗于地下?！庇谑歉挥煞终f，相與查起歲數(shù)來。這個說我是某年某月，那個又說我是某年某月，大家都把真歲數(shù)瞞起來，假意將歲數(shù)說小些，以為推讓的地步。又烏糟了一會，轉(zhuǎn)弄得不得開交。那太陽影子越發(fā)斜下去了，何其甫十分焦躁，說照如此辦法，便鬧到明年也鬧不清楚。大家不如拈關(guān)兒以定位次罷。這句話才說出來，大家又齊齊拍掌贊成。于是忙著喊門斗拿筆硯，取紙墨，好容易將五個人名字填在紙上，團成小紙卷兒，放在桌上，延挨了又有好半會功夫，那些看熱鬧的人都有些等得不耐煩起來，內(nèi)中有刻薄的人，便在下面發(fā)話道：“這那里是殉節(jié)，簡直是在這里挨命。……”
他們五個人也略有所聞，好生慚愧，覺得再不能延捱了，拈起身兒來瞧看。偏生嚴(yán)大成拈的是第一座，其余四個人分在兩旁。嚴(yán)大成笑道：“奇怪，這真是作法自斃了。既然列祖列宗的分付，我們也不敢違拗，大家快快動手罷?！币宦曔汉?，果然齊齊整整五個人通站在椅子上去了。他們站得越高，在天井里的人越看得清楚。大家鴉雀無聞的只等他們將頸脖子套入圈子里去。五個人站上椅子之后，大家先用手將圈子理了理，又用頭向里邊試試大小可巧古慕孔頭上帶的一頂大帽子，并不是他自己置辦的，還是他祖父生前遺留在家里，已將近百年古物，平時古慕孔帶在頭上，覺得這帽子比他的尊頭大得許多，一帶上去，便有些晃晃蕩蕩，只須一碰，就要落下地來了。此時他才將個頭向繩圈子里一伸，只聽得撲通一聲響，那大帽子直從圈子那邊掉落下地。眾人看這情形，不由劈雷的一聲哈哈大笑。古慕孔漲得通紅面孔，兀的又從椅子上直跳下來。龔學(xué)禮眼快，忽然叫起來說：“不好不好，小古要想溜跑了，你們通不看見他跳落椅子?！眹?yán)大成此時剛閉上眼睛，想要套圈，耳邊聽著這話，不由睜開眼睛，放下臉色說道：“哎呀，古慕兄你怎樣做出如此不堪的事來。我久經(jīng)同你講過的，這是成圣成賢的絕大機會，你一經(jīng)錯過了這機會，隨后再想成圣成賢，那就難了。幸虧我們還不曾死，萬一死了，又有誰進這忠言來責(zé)備你！?！?br />
古慕孔被他們這幾句說話，直急得頸項里紅筋根根發(fā)現(xiàn)，站在地上仰著頭辯道：“殺殺殺殺頭的小龔，你編派派派我些甚么？栽我我何嘗溜溜溜跑了，我的大帽帽帽子掉落在在在地，如何不不不去拾，重重重新新新帶好了，方才才才可以殉節(jié)，曾曾曾子易簣，子路路路結(jié)纓，都都都是里大道道道理。……”
何其甫已將一個頭套入圈子里好久了，此時聽古慕孔這說話，不由從圈子外面將個頭顛播得像小孩子耍的鼓兒一般，嘴里不住嘖嘖嘆羨，用那八股腔調(diào)吟哦道：“大哉死乎，小人息焉，君子安焉。我佩服不過。你這曾子易簣，子路結(jié)纓的兩句話，真是簇簇生新，用古人化置之秦大士集中，誰復(fù)能辨真?zhèn)?，洵杰?gòu)也哉，洵杰構(gòu)也哉！”
誰知何其甫將個頭太搖得利害了，他那大帽子也被他這一番，滑落到下半部臉上，將眉眼鼻子，都遮得看不出來。何其甫吃了一嚇，又忙將頭縮到圈子這邊來，用手把帽子扶好了。眾人又是一個哈哈大笑。從這笑聲之中，古慕孔已將大帽子重新帶得齊齊整整，早又跳上椅子，這才五個人一齊將頭都套入圈子里。旁邊立著好幾個門斗只要等他們套好，就上前來移椅子。何其甫在圈子里，又想起一件事來，恐他們移動椅子，時辰或有先后，在上面又發(fā)了一個號令，分付門斗聽他的咳嗽，只要咳嗽一聲，你們就一齊動手。門斗連連答應(yīng)，都欠著身子，用手靠近椅背。
何其甫四面望了望，見他們都套齊整了，遂從喉嚨里發(fā)起咳嗽，偏生有一塊頑痰，塞住喉嚨，那咳嗽急切發(fā)不出來。何其甫掙紅了臉，死命咳嗽了一聲。門斗從這咳嗽聲中，剛要去扯椅子，忽然人叢里一個吆喝，頓時分出一條道路，外面虎也似的，吼進一個婦人來，滿臉鉛粉，蛾眉淡掃，卻不曾搽著胭脂，渾身素服，年紀(jì)約莫二十歲外，三十歲內(nèi)，身材苗條，一雙金蓮，咭各咭咯的卻是不滿三寸，不由分說，一徑跳上臺階，直奔嚴(yán)大成，從椅上將他那顆頭在圈了里奪出來，卟通一聲，兩個人齊齊滾倒階下。那座香案，已經(jīng)被他們踢翻了。嚇得那幾個門斗，如何敢再去扯椅子。
只見那婦人一個鷂子翻身，騎在嚴(yán)大成脊背上，大帽子已扯脫在一旁，粉錠似的拳頭仿佛擂鼓一般，只揀嚴(yán)大成不致命去處敲打，要得嚴(yán)大成在地上殺豬也似的喊叫。只聽見那婦人口里罵道：“你這潑賴的秀才，死不盡的雜種，欠著老娘銀子，今天捱明天，明天捱后天，允著在這中秋節(jié)下送了給我，我糊里糊涂還當(dāng)你是個老誠君子，巴巴的坐在家里等候你。誰知你錢也沒有，人的影子也沒有。不是我家隔壁賣花王婆告訴我，我還睡在鼓里呢。原來你打定好主意，給我一個老不見面，到轉(zhuǎn)跑向這地方假裝尋死，你拿死嚇別人，別人容或被你嚇了，你拿死嚇老娘，莫說死你這雜種一個，就是多死幾個來湊數(shù)兒，老娘也不懼怯你?！蹦菋D人越罵越高興，越打越利害，此時那些閑人早已圍攏過來，結(jié)了一個大大圈兒，伸頭墊腳的瞧看。內(nèi)中有認(rèn)識那個婦人的，只伸了伸舌頭，說：“哎呀，這不是南門城外最著名的雌老虎芮大姑娘，怎么這位嚴(yán)秀才同她打起交涉來了？”又有人嘆著氣說道：“如今世上的事真是叫人猜摸不出，大清亡國與秀才有甚么相干？他們偏要烏煙漲氣的向這明倫堂上來尋死覓活，還編出一個殉節(jié)大題目來騙人。我們小百姓們都只當(dāng)既是殉節(jié)的人，自然是些正人君子了，卻料不到正人君子做的事，便連我們小百姓也還不如。偏生天理昭彰，叫他們當(dāng)場出丑，甚么正人君子呢，怕的連屁也不值?！?br />
云麟這時候也擠在人叢當(dāng)中，聽著他們這些閑話，只急得暗暗叫苦。又見那個婦人雖然生得不十分美麗，然而從那一件衣領(lǐng)里露出一片蝤蠐，卻還異常白凈，不由心中又發(fā)出癡想。暗念這嬌怯身軀，何嘗不同我那個意中人紅珠仿佛，怎么性情偏這般潑賴，比較紅珠就差得遠了。再看看嚴(yán)大成，已打得鼻塌唇青，簡直不成模樣。好笑他先生同那幾位一齊上吊的朋友，也不暇理會上吊了，早一遞一個撲通撲通的從椅子上跳落下來，惟有古慕孔再快活不過，笑得格格的，自言自語說道：“好好好呀，大大大家家家都死不成了。據(jù)據(jù)據(jù)我的意思，就就就是尋死，也也也要揀個僻凈地地地方，偏偏偏生他們又揀揀揀在這中秋佳節(jié)節(jié)節(jié)，無怪怪怪人家要來討討討節(jié)賬了。滾滾滾他媽的蛋罷，還還還是趕回家去吃吃吃杯節(jié)酒兒，多少是是是好?！?br />
依何其甫的意思，因為這婦人冒冒失失的偏生趁這個當(dāng)兒走出來，攪散了他們這一場成圣成賢的大機會，便想上前去幫著嚴(yán)大成擂那婦人一頓，問他一個破壞殉節(jié)，毆辱斯文的罪名。還是汪圣民有點機警，瞧出何其甫惡狠狠待要發(fā)作光景，忙走近何其甫身邊悄悄將他袖子一扯，扯過一旁，附著耳朵說道：“何先兒，你真是個不達時務(wù)。你知道他們這內(nèi)里定有重大情節(jié)，不然那嚴(yán)先兒他不是省油的燈，他肯這樣伏伏貼貼聽這婦人捶打，料想不是有暖昧的情事，定然是銀錢交涉。你上前打這抱不平，萬一將嚴(yán)先兒放他逃走了，那個婦人還不潑賴，一把將你揪住，他口口聲聲說嚴(yán)先兒欠他銀子，那時候好了，他也不去趕嚴(yán)先兒，老實叫你替他還錢，你可吃不了兜著走呢。……”
何其甫別的不怕，單單提到銀錢上，又說那婦人要在他身上著落還錢，真?zhèn)€把何先生一頭火氣，都被汪圣民這幾句冰冷的話澆熄了，立時伸了伸舌頭，也不去打抱不平了，掉轉(zhuǎn)身子從人叢里里一溜煙逃出明倫堂。汪圣民、龔學(xué)禮、古慕孔都隨著出來。云麟眼快，也不暇再看嚴(yán)大成同那婦人的結(jié)局，隨即也跟著他們一路走。何其甫看見云麟，未免臉上露著慚愧顏色。眾人在路上嘰嘰喳喳，都議論著嚴(yán)大成這事，又猜不出畢竟是個甚么緣故。何其甫不由正顏厲色的向著古慕孔說道：“一場好好正經(jīng)事兒，都敗壞在這小古手里。我越想越氣，我才知道辦大事的人，第一要還擇同伴，同伴的不去選擇，便是一群龍鯉內(nèi)中雜著一條小泥鰍兒，這事再辦不好。”
古慕孔也氣起來，睜圓兩眼，瞅了何其甫好一會，他是個口吃的人，經(jīng)這一激，滿肚皮的話，轉(zhuǎn)一句急不出來。走了好半截路，好容易才聽見他說道：“你們都是龍龍龍是鯉鯉鯉，只我我我是條小泥泥泥鰍兒，這這這話究竟怎講？何何何先兒你不不不還出我個道理，我我我同你何何何先兒在這地方一拼拼個你死我活活活?！?br />
何其甫冷笑道：“你說這大話嚇誰？你舍得死，你早在明倫堂上死了，你到不故意的將那個大帽兒跌落在地上了，我千恨萬恨，只恨你把大帽子跌落下來，又跳下椅子去取大帽子，又緩緩的帶上，又緩緩的扒上椅子，你想你這磋磨的功夫，還久不久？若不因為你這大帽子耽擱工夫，我們同嚴(yán)先生早已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大家跑到鬼門關(guān)上已許久了。便是那個潑惡的婦人趕得來，也只好望著嚴(yán)先兒死尸嘆氣，何至鬧出這笑話兒來做我們的下場，不責(zé)備你，難道還責(zé)備我？”
古慕孔聽著越氣，不由的拿著兩個指頭兒向臉上羞著說道：“呸，你不用同我扯扯扯淡罷，誰誰誰不知道我們是鬧鬧鬧著頑的，誰誰誰當(dāng)真去殉殉殉大清國呢。你你你果然要死，在在在你尊府上不不不好去尋死，有有有一百個都都都死了，要要要這樣天天天翻地覆，活活活活見鬼，甚么學(xué)學(xué)學(xué)宮呢，明明明倫堂呢。我我我還有一句話請請請問你，便便便算我我我這大帽子不好，不不不該掉落下來，你你你為甚又分付門門門斗要要要聽你的咳咳咳嗽號令，最最最好笑不過，有有有甚么糞糞糞撅子塞塞塞住你的喉嚨了，左左左咳也咳不出，右右右咳也咳不出，那那那個婦人剛才跳進來，你你你方才咳嗽，可可可是遲了，你你你這不是有心挨命，虧虧虧你這副老老老臉，還還還責(zé)備我呢。我我我是泥鰍，你你你便是個大大大烏龜?！?br />
古慕孔越說越得意，越講越高興，走幾步，又跳幾步，樂得哈天撲地，笑不可仰。他那大帽子又寬大，在頭上跳上跳下，煞是好看，引得路上人都站著看了。何其甫被他這幾句話戳了肺腑，真是怒沖牛斗，根根須發(fā)都翹起來，更顧不得平日斯文自命，大吼了一聲，直奔古慕孔抓打。他身子又較古慕孔高大得許多，伸開五指，倏的便將古慕孔頭上帶的那頂大帽子平空打落在地，可巧他頭上盤著的那根不曾剪的辮子顯露出來，一把已被何其甫扯在手中，嘴里喃喃的罵道：“你罵我罵得好，你既然不肯做大清國殉節(jié)的志士，你為甚么又不剪辮子，我把你這兩姓的家奴，向民國政府去出首，辦你個違悖民國制度的叛徒，看你吃得起吃不起？”說著又連連向古慕孔臉上打耳刮子，打得古慕孔暴躁如雷，轉(zhuǎn)過身來想同何其甫廝打，又苦身子不高，盡著平生氣力，又揪不著他的頭發(fā)。此時人急智生，轉(zhuǎn)低下頭向何其甫下三路奔得進來。何其甫身上穿的是單紗開衩袍子，可巧他那條褲子，下面已破了一個小洞，因為連日忙著散喪條報死信等事，一共也沒有工夫脫下來，交給美娘替他縫補。這個破綻，卻被古慕孔抓著了，伸進手一把撈著他下部。何先生兩腿長毛，是讀書諸君素來知道的，其實他除得腿上的毛，還有一處地方的毛，比腿上還長得許多。此時經(jīng)古慕孔拚命揪住，直往下扯，疼得何其甫怪喊起來，轉(zhuǎn)彎下腰用雙手來奪古慕孔的手。古慕孔得了便宜，那里肯依，任何其甫叫喊，他一共也不瞅睬，越發(fā)扯得利害。何其甫急得雨汗交流，又大喝道：“小古，你仔細(xì)著依據(jù)文明國法律，損害人家身體自由，該得三個月有期徒刑。便是折金準(zhǔn)贖，沒有三十元以下十元以上，也不能贈償我這損失。再不放手，我立刻同你到檢察廳提起訴訟，你看可吃得起吃不起？”
兩人正鬧得不得開交，路上又哄動許多人圍看，都知道是打從明倫堂上吊回來的，一時唾罵之聲，不絕于耳。云麟委實看不過去，竭力上前排解。龔學(xué)禮、汪圣民一個勸住何其甫，一個扯過古慕孔，及至離開來，兩人又潑口大罵。云麟拖住何其甫，一直轉(zhuǎn)向他先生家中。可憐美娘巴巴的還倚門而望，一行眼淚一行鼻涕流個不住，猛的看見云麟，已將一個活跳新鮮的何其甫送得回來，不由舒展春山，盈盈含笑，一齊掩門而入，向云麟問長問短。云麟說到那個婦人奔上明倫堂揪捉嚴(yán)大成的情形，美娘只念了一聲佛，再看看何其甫垂著頭通不言語，盡伸過一只手向褲襠里摩挲，還有些蹙眉忍痛的意思。美娘吃了一驚，正待要向云麟問個緣故，云麟?yún)s含笑不好回答。美娘會意，也不再追問。美娘此時十分高興，堅欲挽留云麟在家晚膳。云麟回頭看見他那個小師妹兒手里抱著一個月宮泥娃娃，又嚷著叫小孫替她點桌上陳設(shè)的寶塔燈。猛然觸起柳氏今晚尚等候自家去度節(jié)，遂向美娘道了謝，說岳母那邊分付我去吃酒，不便在此耽擱。先生今日煞是辛苦，收拾收拾還該讓他老人家安歇罷。說著，遂向何其甫告辭。何其甫欠了欠身子送云麟走到前一進屋里，冷笑道：“好事多磨，遲為鬼妒。我不料到今天這一番極大舉動，被這幾個狗男女，鬧得一個落花流水，老實說他們貪生怕死，蛇尾虎頭，我卻是一個鐵錚錚的丈夫。說得出到是做得出，你今晚權(quán)且回去，我一經(jīng)重行擇定殉節(jié)日期，再來告訴你罷?！?br />
云麟連聲答應(yīng)徑自去了。在路上又想起母親尚不知道何先生喪條全是虛假，怕母親懸心。好在時候尚早，旋又匆匆回家將今天情形大略告訴了母親一遍，然后才向他岳家而來。龔氏見了云麟，滿心歡喜，自不消說。晚膳之后，云麟進房，夫妻并坐看了一回涼月，便說到何其甫一干人殉節(jié)的笑話。柳氏微笑道：“一部廿四史，每逢國家鼎革，原自有一班實心眼的死忠臣，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跡，其實他們各人也有各人用心，明知人生在世，數(shù)十寒暑，終有一死，卻好遇著這機會，遂以為可以不白白死了，借此博得青史一個虛名。如今時局卻又不然了，政體改革，既無所謂新君，揖讓相承，并未摧殘故主，朝廷袞袞諸公，茍可以替國民造一番幸福，責(zé)任甚大，卻不在乎借一死聊以塞責(zé)。而且殉節(jié)這件事，正容不得一個轉(zhuǎn)念。你那位老師矯揉造作，唯恐人不知道他這孤忠，質(zhì)諸此心，已不堪問。即沒有那個婦人來破壞他們，他們也決不會死，虧你還蝎蝎鱉鱉枉替他們流許多眼淚。我只笑你不見事不真，用情不當(dāng)，你仔細(xì)去想想，我這話說的可是不是？”云麟被她這一番話說得爽然若失，勉強笑了一笑說：“你的話一點不錯，我真佩服你。你看夜色已深，我們睡了罷?！庇笫拢议喯挛?。
云麟聽這說話的人便是嚴(yán)大成，心里又好笑，又有些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忙著立起身子，叫了一聲先生。何其甫一眼見是云麟，臉上頗露著得意顏色，微笑道：“你怎么也回?fù)P州了？好好，我的消息，想你已經(jīng)得知，我卻不料我們師弟一場在這個當(dāng)兒，還有一面的緣法，此后若有照看你的師母地方，尚祈看我分上，勿要視同陌路，我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br />
云麟一面聽著，一面要想上前勸解幾句，誰知何其甫同他講了這幾句話，更不遲緩，早逼著美娘一齊到房里，嘰嘰咕咕，不知分付些甚么。只聽見美娘一行眼淚一行鼻涕的抱著孩兒盡哭。良久良久，廳上站著的那幾位，等得不耐煩起來，連聲催促，快到明倫堂上去自縊，不要誤時辰。內(nèi)中尤以嚴(yán)大成為迫不及待。這時候又因為他們大家穿著衣冠在街市上走了一趟，外人知與不知的都跟來瞧看新聞。一霎時間把何其甫家門首都擁擠滿了。何其甫此番因為同大家商議，特地回家來同美娘訣別，耳邊已經(jīng)聽得嚴(yán)大成他們催促，掉轉(zhuǎn)身子便要走出去。美娘那里肯放，死命扯著何其甫的袍袖，嚎啕痛哭。何其甫急得甚么似的，只低低說道：“快些放手，這個成甚么樣兒，看被別人家笑話。”
美娘仍是不依。正相持間，卻惱壞了一個嚴(yán)大成，不由分說，大踏步跳跑來站在房門外面，提著他的朗朗喉嚨喊道：“何其翁你先前說些甚么來？這是千秋萬歲的大事，只爭頃刻，捱不得個苦痛，何以配享兩廡。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何其翁斷斷不能因為你這兒女情長，轉(zhuǎn)使我們大家英雄氣短。你們?nèi)粼偌m纏，我卻要來用武了?！?br />
嚴(yán)大成此時遂不由分說，一腳搶入房里，劈手將美娘纖腕奪下，硬逼著何其甫出來。何其甫只得踉踉蹌蹌的向外面跑，轉(zhuǎn)是古慕孔看不過去，撅著嘴，低低罵道：“人人人家夫婦拆不開來，也是情情情理，你你們看看這姓嚴(yán)的，活活強盜似的?！惫拍娇走€要再罵，已被嚴(yán)大成聽見，望他眨了一眼，他才不敢開口。美娘趕出房門，望著云麟哭道：“云相公你看你看。……”以下便堵塞住了，更說不出來。云麟再望望他們，早又一窩風(fēng)的跑出門去了。只得安慰美娘道：“師母也不用過于傷心，先生雖死，以后師母還須撫養(yǎng)師妹成人，此刻第一件要緊，師母總該帶著人趕快去明倫堂上收先生的尸，預(yù)備身后一切事宜?！?br />
美娘哭道：“事出倉猝，我卻料不到他竟真?zhèn)€做出來。我是個沒腳蟹，叫我怎生個辦法呢？”云麟畢竟是個少年心性，暗想天下竟有這一種奇人，做出這一種怪事。螻蟻尚且貪生，他們竟因為這一個大清國，連自家性命都甘心不要，我轉(zhuǎn)不能不佩服他們這苦心孤詣。我雖然讀了幾年書，也算身列膠庠，這種事業(yè)，便全讓他們做了，思量起來，未免慚愧。云麟想到此處，便擬跟去看一看，隨即向美娘說道：“師母勿慌，讓學(xué)生同他們一齊去，如有應(yīng)辦的事體，學(xué)生便替師母代辦了。”
美娘只才含淚稱謝。云麟更不怠慢，跑出門便如飛的向府學(xué)那座明倫堂奔去。一路上大家小戶，都把來議論這件事。有些少年子弟自命時髦的，不免戟指痛罵，說他們不達時務(wù)，頑固不堪，死了只算替狗死。至于那些衰朽的男婦，卻都是嘖嘖嘆羨，說這才算是大清國的死忠臣，足可以壯滿人二百六十八年河山之色。議論到痛快地方，不由的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起來。由是這一班瞧看熱鬧的人，益發(fā)來得洶涌。云麟方才趕到明倫堂門首，已是人山人海，萬頭攢動。云麟盡這平生氣力直望里擠，擠得氣喘汗流，依然走不前進。正在著急，卻好有些人看見云麟斯斯文文的像個秀才模樣，又見他不是單來瞧熱鬧的，便吆喝著眾人說，又來了一位秀才了，想是同這一班先生是一路來上吊的，諸位快讓一讓，不用耽擱他們的時辰。說也奇怪，從這一句話里，頓覺眼面前劈開一條路徑，云麟趁勢便直闖進去，走至那座石墀之下立著不動。那些人又嚷起來說：“哎呀，我們轉(zhuǎn)被這位秀才欺負(fù)了，瞧他并不是同這些上吊先生是一路，白白的讓他站在我們前頭，瞧得好不有趣。我們快把這廝扯下來，打他一個臭死，叫他同那些先生做伙伴去?！?br />
內(nèi)中有些老成的，便忙攔著說：“大家不要胡做，他們上吊是各人情愿，這位先生他自不肯上吊，我們?nèi)绾稳ト钀浪?。若說讀書的都該去上吊，豈不將大清國的秀才種子都滅絕了。諸位要知道這件事，是難得人肯做的。若是容易，我們揚州的秀才舉人，比糞坑里的蛆還多，為何上吊的只有那五位先生呢？大家不用瞎嚷瞎吵，你們看那五位先生罷，敢是到了是辰了?！边@時候看熱鬧的人直把個明倫堂下一個極大天井，塞得完風(fēng)不透，比瞧戲還來得熱鬧。大家看見明倫堂上已有學(xué)宮里的門斗，替他們在二梁上挨次懸了五根麻繩，繩子底下，通通打著五個大圈兒，去圈兒約莫有一人多高，每根繩子下面都放著一張椅子，這是準(zhǔn)備他們五位先生搭腳的，只須他們上了椅子，將頭套入圈兒里去，門斗便替他們將腳下椅子一撤，不消半個時辰，自然會嗚呼哀哉，伏維尚饗。而且在大階沿石上，已經(jīng)設(shè)了一張極長的香案，上面香燭已點得通光透亮。他們五個人果然肅恭敬謹(jǐn)齊齊排列，向北行禮，從人聲嘈雜之中，還隱約聽見他們嘴里念念有詞，說是皇上圣明，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乞鑒微臣何其甫、嚴(yán)大成、龔學(xué)禮、汪圣民、古慕孔等孤衷，于今年八月十五日午時三刻，同在本城明倫堂殉節(jié)，微臣等生不能匡弼圣清，死當(dāng)為厲鬼以殺共和而擊民國。行禮已畢，大家重新站起，相與步至階側(cè)，仰望天空，是時秋日雖長，然而瞧那太陽影子，已慚慚移向西廊。何其甫咳嗽了一聲，先嚷起來，說時候已是不早了，大家早早成了神罷，好讓門斗們替我輩擄掇了后事，還要讓他們回家去度這中秋佳節(jié)，婦子團圓。接著嚴(yán)大成便說道：“何其翁這話一點不錯，但是我們今日這件事情是將來萬民的表率，一舉一動，都不可忽略。你看這五根繩子雖然齊齊排列，然而卻不可不分個次序，在這中間的算是首座，左邊兩根繩子次之，右邊兩根繩子又次之。何其翁道高望重，這事又從他發(fā)起，這首座斷斷沒有人敢占他，其余便是我們四人論著歲數(shù)大小，分其先后，以為何如？”古慕孔急道：“通不過是個上上上吊罷咧，還還還分甚么次次次序?！?br />
汪圣民道：“這卻不然。我們此次雖是上吊，卻與尋常匹夫匹婦自經(jīng)溝瀆者不同，不分次序，終覺抱憾于心。一有抱憾的去處，何以見列祖列宗于地下?！庇谑歉挥煞终f，相與查起歲數(shù)來。這個說我是某年某月，那個又說我是某年某月，大家都把真歲數(shù)瞞起來，假意將歲數(shù)說小些，以為推讓的地步。又烏糟了一會，轉(zhuǎn)弄得不得開交。那太陽影子越發(fā)斜下去了，何其甫十分焦躁，說照如此辦法，便鬧到明年也鬧不清楚。大家不如拈關(guān)兒以定位次罷。這句話才說出來，大家又齊齊拍掌贊成。于是忙著喊門斗拿筆硯，取紙墨，好容易將五個人名字填在紙上，團成小紙卷兒，放在桌上，延挨了又有好半會功夫，那些看熱鬧的人都有些等得不耐煩起來，內(nèi)中有刻薄的人，便在下面發(fā)話道：“這那里是殉節(jié)，簡直是在這里挨命。……”
他們五個人也略有所聞，好生慚愧，覺得再不能延捱了，拈起身兒來瞧看。偏生嚴(yán)大成拈的是第一座，其余四個人分在兩旁。嚴(yán)大成笑道：“奇怪，這真是作法自斃了。既然列祖列宗的分付，我們也不敢違拗，大家快快動手罷?！币宦曔汉?，果然齊齊整整五個人通站在椅子上去了。他們站得越高，在天井里的人越看得清楚。大家鴉雀無聞的只等他們將頸脖子套入圈子里去。五個人站上椅子之后，大家先用手將圈子理了理，又用頭向里邊試試大小可巧古慕孔頭上帶的一頂大帽子，并不是他自己置辦的，還是他祖父生前遺留在家里，已將近百年古物，平時古慕孔帶在頭上，覺得這帽子比他的尊頭大得許多，一帶上去，便有些晃晃蕩蕩，只須一碰，就要落下地來了。此時他才將個頭向繩圈子里一伸，只聽得撲通一聲響，那大帽子直從圈子那邊掉落下地。眾人看這情形，不由劈雷的一聲哈哈大笑。古慕孔漲得通紅面孔，兀的又從椅子上直跳下來。龔學(xué)禮眼快，忽然叫起來說：“不好不好，小古要想溜跑了，你們通不看見他跳落椅子?！眹?yán)大成此時剛閉上眼睛，想要套圈，耳邊聽著這話，不由睜開眼睛，放下臉色說道：“哎呀，古慕兄你怎樣做出如此不堪的事來。我久經(jīng)同你講過的，這是成圣成賢的絕大機會，你一經(jīng)錯過了這機會，隨后再想成圣成賢，那就難了。幸虧我們還不曾死，萬一死了，又有誰進這忠言來責(zé)備你！?！?br />
古慕孔被他們這幾句說話，直急得頸項里紅筋根根發(fā)現(xiàn)，站在地上仰著頭辯道：“殺殺殺殺頭的小龔，你編派派派我些甚么？栽我我何嘗溜溜溜跑了，我的大帽帽帽子掉落在在在地，如何不不不去拾，重重重新新新帶好了，方才才才可以殉節(jié)，曾曾曾子易簣，子路路路結(jié)纓，都都都是里大道道道理。……”
何其甫已將一個頭套入圈子里好久了，此時聽古慕孔這說話，不由從圈子外面將個頭顛播得像小孩子耍的鼓兒一般，嘴里不住嘖嘖嘆羨，用那八股腔調(diào)吟哦道：“大哉死乎，小人息焉，君子安焉。我佩服不過。你這曾子易簣，子路結(jié)纓的兩句話，真是簇簇生新，用古人化置之秦大士集中，誰復(fù)能辨真?zhèn)?，洵杰?gòu)也哉，洵杰構(gòu)也哉！”
誰知何其甫將個頭太搖得利害了，他那大帽子也被他這一番，滑落到下半部臉上，將眉眼鼻子，都遮得看不出來。何其甫吃了一嚇，又忙將頭縮到圈子這邊來，用手把帽子扶好了。眾人又是一個哈哈大笑。從這笑聲之中，古慕孔已將大帽子重新帶得齊齊整整，早又跳上椅子，這才五個人一齊將頭都套入圈子里。旁邊立著好幾個門斗只要等他們套好，就上前來移椅子。何其甫在圈子里，又想起一件事來，恐他們移動椅子，時辰或有先后，在上面又發(fā)了一個號令，分付門斗聽他的咳嗽，只要咳嗽一聲，你們就一齊動手。門斗連連答應(yīng)，都欠著身子，用手靠近椅背。
何其甫四面望了望，見他們都套齊整了，遂從喉嚨里發(fā)起咳嗽，偏生有一塊頑痰，塞住喉嚨，那咳嗽急切發(fā)不出來。何其甫掙紅了臉，死命咳嗽了一聲。門斗從這咳嗽聲中，剛要去扯椅子，忽然人叢里一個吆喝，頓時分出一條道路，外面虎也似的，吼進一個婦人來，滿臉鉛粉，蛾眉淡掃，卻不曾搽著胭脂，渾身素服，年紀(jì)約莫二十歲外，三十歲內(nèi)，身材苗條，一雙金蓮，咭各咭咯的卻是不滿三寸，不由分說，一徑跳上臺階，直奔嚴(yán)大成，從椅上將他那顆頭在圈了里奪出來，卟通一聲，兩個人齊齊滾倒階下。那座香案，已經(jīng)被他們踢翻了。嚇得那幾個門斗，如何敢再去扯椅子。
只見那婦人一個鷂子翻身，騎在嚴(yán)大成脊背上，大帽子已扯脫在一旁，粉錠似的拳頭仿佛擂鼓一般，只揀嚴(yán)大成不致命去處敲打，要得嚴(yán)大成在地上殺豬也似的喊叫。只聽見那婦人口里罵道：“你這潑賴的秀才，死不盡的雜種，欠著老娘銀子，今天捱明天，明天捱后天，允著在這中秋節(jié)下送了給我，我糊里糊涂還當(dāng)你是個老誠君子，巴巴的坐在家里等候你。誰知你錢也沒有，人的影子也沒有。不是我家隔壁賣花王婆告訴我，我還睡在鼓里呢。原來你打定好主意，給我一個老不見面，到轉(zhuǎn)跑向這地方假裝尋死，你拿死嚇別人，別人容或被你嚇了，你拿死嚇老娘，莫說死你這雜種一個，就是多死幾個來湊數(shù)兒，老娘也不懼怯你?！蹦菋D人越罵越高興，越打越利害，此時那些閑人早已圍攏過來，結(jié)了一個大大圈兒，伸頭墊腳的瞧看。內(nèi)中有認(rèn)識那個婦人的，只伸了伸舌頭，說：“哎呀，這不是南門城外最著名的雌老虎芮大姑娘，怎么這位嚴(yán)秀才同她打起交涉來了？”又有人嘆著氣說道：“如今世上的事真是叫人猜摸不出，大清亡國與秀才有甚么相干？他們偏要烏煙漲氣的向這明倫堂上來尋死覓活，還編出一個殉節(jié)大題目來騙人。我們小百姓們都只當(dāng)既是殉節(jié)的人，自然是些正人君子了，卻料不到正人君子做的事，便連我們小百姓也還不如。偏生天理昭彰，叫他們當(dāng)場出丑，甚么正人君子呢，怕的連屁也不值?！?br />
云麟這時候也擠在人叢當(dāng)中，聽著他們這些閑話，只急得暗暗叫苦。又見那個婦人雖然生得不十分美麗，然而從那一件衣領(lǐng)里露出一片蝤蠐，卻還異常白凈，不由心中又發(fā)出癡想。暗念這嬌怯身軀，何嘗不同我那個意中人紅珠仿佛，怎么性情偏這般潑賴，比較紅珠就差得遠了。再看看嚴(yán)大成，已打得鼻塌唇青，簡直不成模樣。好笑他先生同那幾位一齊上吊的朋友，也不暇理會上吊了，早一遞一個撲通撲通的從椅子上跳落下來，惟有古慕孔再快活不過，笑得格格的，自言自語說道：“好好好呀，大大大家家家都死不成了。據(jù)據(jù)據(jù)我的意思，就就就是尋死，也也也要揀個僻凈地地地方，偏偏偏生他們又揀揀揀在這中秋佳節(jié)節(jié)節(jié)，無怪怪怪人家要來討討討節(jié)賬了。滾滾滾他媽的蛋罷，還還還是趕回家去吃吃吃杯節(jié)酒兒，多少是是是好?！?br />
依何其甫的意思，因為這婦人冒冒失失的偏生趁這個當(dāng)兒走出來，攪散了他們這一場成圣成賢的大機會，便想上前去幫著嚴(yán)大成擂那婦人一頓，問他一個破壞殉節(jié)，毆辱斯文的罪名。還是汪圣民有點機警，瞧出何其甫惡狠狠待要發(fā)作光景，忙走近何其甫身邊悄悄將他袖子一扯，扯過一旁，附著耳朵說道：“何先兒，你真是個不達時務(wù)。你知道他們這內(nèi)里定有重大情節(jié)，不然那嚴(yán)先兒他不是省油的燈，他肯這樣伏伏貼貼聽這婦人捶打，料想不是有暖昧的情事，定然是銀錢交涉。你上前打這抱不平，萬一將嚴(yán)先兒放他逃走了，那個婦人還不潑賴，一把將你揪住，他口口聲聲說嚴(yán)先兒欠他銀子，那時候好了，他也不去趕嚴(yán)先兒，老實叫你替他還錢，你可吃不了兜著走呢。……”
何其甫別的不怕，單單提到銀錢上，又說那婦人要在他身上著落還錢，真?zhèn)€把何先生一頭火氣，都被汪圣民這幾句冰冷的話澆熄了，立時伸了伸舌頭，也不去打抱不平了，掉轉(zhuǎn)身子從人叢里里一溜煙逃出明倫堂。汪圣民、龔學(xué)禮、古慕孔都隨著出來。云麟眼快，也不暇再看嚴(yán)大成同那婦人的結(jié)局，隨即也跟著他們一路走。何其甫看見云麟，未免臉上露著慚愧顏色。眾人在路上嘰嘰喳喳，都議論著嚴(yán)大成這事，又猜不出畢竟是個甚么緣故。何其甫不由正顏厲色的向著古慕孔說道：“一場好好正經(jīng)事兒，都敗壞在這小古手里。我越想越氣，我才知道辦大事的人，第一要還擇同伴，同伴的不去選擇，便是一群龍鯉內(nèi)中雜著一條小泥鰍兒，這事再辦不好。”
古慕孔也氣起來，睜圓兩眼，瞅了何其甫好一會，他是個口吃的人，經(jīng)這一激，滿肚皮的話，轉(zhuǎn)一句急不出來。走了好半截路，好容易才聽見他說道：“你們都是龍龍龍是鯉鯉鯉，只我我我是條小泥泥泥鰍兒，這這這話究竟怎講？何何何先兒你不不不還出我個道理，我我我同你何何何先兒在這地方一拼拼個你死我活活活?！?br />
何其甫冷笑道：“你說這大話嚇誰？你舍得死，你早在明倫堂上死了，你到不故意的將那個大帽兒跌落在地上了，我千恨萬恨，只恨你把大帽子跌落下來，又跳下椅子去取大帽子，又緩緩的帶上，又緩緩的扒上椅子，你想你這磋磨的功夫，還久不久？若不因為你這大帽子耽擱工夫，我們同嚴(yán)先生早已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大家跑到鬼門關(guān)上已許久了。便是那個潑惡的婦人趕得來，也只好望著嚴(yán)先兒死尸嘆氣，何至鬧出這笑話兒來做我們的下場，不責(zé)備你，難道還責(zé)備我？”
古慕孔聽著越氣，不由的拿著兩個指頭兒向臉上羞著說道：“呸，你不用同我扯扯扯淡罷，誰誰誰不知道我們是鬧鬧鬧著頑的，誰誰誰當(dāng)真去殉殉殉大清國呢。你你你果然要死，在在在你尊府上不不不好去尋死，有有有一百個都都都死了，要要要這樣天天天翻地覆，活活活活見鬼，甚么學(xué)學(xué)學(xué)宮呢，明明明倫堂呢。我我我還有一句話請請請問你，便便便算我我我這大帽子不好，不不不該掉落下來，你你你為甚又分付門門門斗要要要聽你的咳咳咳嗽號令，最最最好笑不過，有有有甚么糞糞糞撅子塞塞塞住你的喉嚨了，左左左咳也咳不出，右右右咳也咳不出，那那那個婦人剛才跳進來，你你你方才咳嗽，可可可是遲了，你你你這不是有心挨命，虧虧虧你這副老老老臉，還還還責(zé)備我呢。我我我是泥鰍，你你你便是個大大大烏龜?！?br />
古慕孔越說越得意，越講越高興，走幾步，又跳幾步，樂得哈天撲地，笑不可仰。他那大帽子又寬大，在頭上跳上跳下，煞是好看，引得路上人都站著看了。何其甫被他這幾句話戳了肺腑，真是怒沖牛斗，根根須發(fā)都翹起來，更顧不得平日斯文自命，大吼了一聲，直奔古慕孔抓打。他身子又較古慕孔高大得許多，伸開五指，倏的便將古慕孔頭上帶的那頂大帽子平空打落在地，可巧他頭上盤著的那根不曾剪的辮子顯露出來，一把已被何其甫扯在手中，嘴里喃喃的罵道：“你罵我罵得好，你既然不肯做大清國殉節(jié)的志士，你為甚么又不剪辮子，我把你這兩姓的家奴，向民國政府去出首，辦你個違悖民國制度的叛徒，看你吃得起吃不起？”說著又連連向古慕孔臉上打耳刮子，打得古慕孔暴躁如雷，轉(zhuǎn)過身來想同何其甫廝打，又苦身子不高，盡著平生氣力，又揪不著他的頭發(fā)。此時人急智生，轉(zhuǎn)低下頭向何其甫下三路奔得進來。何其甫身上穿的是單紗開衩袍子，可巧他那條褲子，下面已破了一個小洞，因為連日忙著散喪條報死信等事，一共也沒有工夫脫下來，交給美娘替他縫補。這個破綻，卻被古慕孔抓著了，伸進手一把撈著他下部。何先生兩腿長毛，是讀書諸君素來知道的，其實他除得腿上的毛，還有一處地方的毛，比腿上還長得許多。此時經(jīng)古慕孔拚命揪住，直往下扯，疼得何其甫怪喊起來，轉(zhuǎn)彎下腰用雙手來奪古慕孔的手。古慕孔得了便宜，那里肯依，任何其甫叫喊，他一共也不瞅睬，越發(fā)扯得利害。何其甫急得雨汗交流，又大喝道：“小古，你仔細(xì)著依據(jù)文明國法律，損害人家身體自由，該得三個月有期徒刑。便是折金準(zhǔn)贖，沒有三十元以下十元以上，也不能贈償我這損失。再不放手，我立刻同你到檢察廳提起訴訟，你看可吃得起吃不起？”
兩人正鬧得不得開交，路上又哄動許多人圍看，都知道是打從明倫堂上吊回來的，一時唾罵之聲，不絕于耳。云麟委實看不過去，竭力上前排解。龔學(xué)禮、汪圣民一個勸住何其甫，一個扯過古慕孔，及至離開來，兩人又潑口大罵。云麟拖住何其甫，一直轉(zhuǎn)向他先生家中。可憐美娘巴巴的還倚門而望，一行眼淚一行鼻涕流個不住，猛的看見云麟，已將一個活跳新鮮的何其甫送得回來，不由舒展春山，盈盈含笑，一齊掩門而入，向云麟問長問短。云麟說到那個婦人奔上明倫堂揪捉嚴(yán)大成的情形，美娘只念了一聲佛，再看看何其甫垂著頭通不言語，盡伸過一只手向褲襠里摩挲，還有些蹙眉忍痛的意思。美娘吃了一驚，正待要向云麟問個緣故，云麟?yún)s含笑不好回答。美娘會意，也不再追問。美娘此時十分高興，堅欲挽留云麟在家晚膳。云麟回頭看見他那個小師妹兒手里抱著一個月宮泥娃娃，又嚷著叫小孫替她點桌上陳設(shè)的寶塔燈。猛然觸起柳氏今晚尚等候自家去度節(jié)，遂向美娘道了謝，說岳母那邊分付我去吃酒，不便在此耽擱。先生今日煞是辛苦，收拾收拾還該讓他老人家安歇罷。說著，遂向何其甫告辭。何其甫欠了欠身子送云麟走到前一進屋里，冷笑道：“好事多磨，遲為鬼妒。我不料到今天這一番極大舉動，被這幾個狗男女，鬧得一個落花流水，老實說他們貪生怕死，蛇尾虎頭，我卻是一個鐵錚錚的丈夫。說得出到是做得出，你今晚權(quán)且回去，我一經(jīng)重行擇定殉節(jié)日期，再來告訴你罷?！?br />
云麟連聲答應(yīng)徑自去了。在路上又想起母親尚不知道何先生喪條全是虛假，怕母親懸心。好在時候尚早，旋又匆匆回家將今天情形大略告訴了母親一遍，然后才向他岳家而來。龔氏見了云麟，滿心歡喜，自不消說。晚膳之后，云麟進房，夫妻并坐看了一回涼月，便說到何其甫一干人殉節(jié)的笑話。柳氏微笑道：“一部廿四史，每逢國家鼎革，原自有一班實心眼的死忠臣，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跡，其實他們各人也有各人用心，明知人生在世，數(shù)十寒暑，終有一死，卻好遇著這機會，遂以為可以不白白死了，借此博得青史一個虛名。如今時局卻又不然了，政體改革，既無所謂新君，揖讓相承，并未摧殘故主，朝廷袞袞諸公，茍可以替國民造一番幸福，責(zé)任甚大，卻不在乎借一死聊以塞責(zé)。而且殉節(jié)這件事，正容不得一個轉(zhuǎn)念。你那位老師矯揉造作，唯恐人不知道他這孤忠，質(zhì)諸此心，已不堪問。即沒有那個婦人來破壞他們，他們也決不會死，虧你還蝎蝎鱉鱉枉替他們流許多眼淚。我只笑你不見事不真，用情不當(dāng)，你仔細(xì)去想想，我這話說的可是不是？”云麟被她這一番話說得爽然若失，勉強笑了一笑說：“你的話一點不錯，我真佩服你。你看夜色已深，我們睡了罷?！庇笫拢议喯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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