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笑世界上的事，再沒有會隨著人心上一面如意算盤打算的道理。我費著半生精力，從這一邊布置，以為可以遂我的心了，那天老爺會意外的弄些不稱心的事，從那一邊來磨折我。仔細(xì)思量，到頭來還是個何苦，還是個不值讀書諸君疑惑我何以說出這一番道學(xué)的話呢？我也是因為上卷書中林雨生大恩不報，安排著天羅地網(wǎng)去擺布伍晉芳。我知道不提伍晉芳則已，提到伍晉芳，諸君必須將一副眼光遙遙的又射到武昌城里，自然會想到那個朱玉蘋朱二小姐，是否別來無恙。諸君要曉得林雨生在上海同巴氏設(shè)計的時候，那個武昌城已是斷瓦頹恒，零落剩骨，已不成個模樣了。然而當(dāng)那匕鬯不驚，金甌未缺的時候?qū)懫?，我這一枝筆雖就伍晉芳家闔眷盤旋，然其時民軍起義之倉皇，成功之迅速，到可以補(bǔ)一補(bǔ)信史之缺呢。
我且說朱二小姐費盡九牛二虎的氣力，好容易將一個如花似玉，最所忌妒的小翠子，把來輕輕害死。以后雖然被林雨生的挾制，芳心中不無有許多懊惱，又好像天也幫助他一般，那林雨生忽然因為要出首富玉鸞，硬生生被一個侯惕齊侯大令打了二千板子，驅(qū)逐出境。那時候朱二小姐好生快活，真是替他拔了眼中釘刺。后來聽見林雨生在揚(yáng)州居然捉了富玉鸞同云麟，一時也想到林雨生，若不是離這武昌，這富玉鸞同云麟何至遭他毒手，暗中也深抱不安。轉(zhuǎn)念一想，玉鸞雖然是自家骨肉，他畢竟是三姑娘的女婿，與我也沒有甚么痛癢。云麟呢，這孩子雖是可惜，然論這天刑人禍，也是命中注定，可惜他也沒用，所以過了些時，也就擱在一邊去了。況且目下三姑娘同淑儀又不在公館里，真是除去卜老太太，上上下下，惟我獨尊，這種稱心滿意也就到了絕頂。再看看那個小美子，生得怪可愛的，粉裝玉琢，一個小臉蛋兒，細(xì)白嬌嫩掐都掐得出水來，是凡親友們看見這孩子，都稱贊他，說他的母親生得美麗，所以才會養(yǎng)出這標(biāo)致孩子來。朱二小姐將這些話聽到耳朵里，合合的眉毛都要笑起來，好生得意。
這一年中秋佳節(jié)，天氣清朗非常，朱二小姐清早起來，打扮得花枝一般似的出來替卜氏拜節(jié)，又叫乳媽將小美子穿齊整了，單論他腳上一雙小兔兒鞋子，是朱二小姐親手做的，真做得窮工極巧。小美子雖然是乳媽抱著，他兩只小手，只管向桌上要去抓陳設(shè)的瓜果，引得卜氏同朱二小姐拍手大笑。朱二小姐又吩咐門口的爺們過江，到老爺署里去一趟，請老爺今晚早點回來玩賞中秋佳節(jié)，家里的酒筵，是要等老爺回來才開的。爺們答應(yīng)了，日落的時候，打發(fā)小順子過江，一直等到初更時分，晉芳也不曾回來。朱二小姐怕小美子要睡覺，便先吩咐仆婦們點齊香燭，又把廳堂上那一座十二層嵌空玲瓏的寶塔點起來，四圍配著水月紗燈，十分光彩。卜氏以下一干人等，相率次第拜月。果然那一輪皓魄，也像是知道有人拜他的意思，纖云四卷，銀河欲流，格外比平時晶瑩到十倍。
小美子一霎便渴睡了，乳媽將他抱過一旁。卜氏同朱二小姐坐著閑話，說晉芳也該回來了。這中秋是個節(jié)期，難道還有甚么公事，弄到這會兒還羈絆在署里。朱二小姐笑道：“公事嗎？定然是沒有的。我怕的是私事羈絆著了。常聽見他父親說南城公所一帶地方，全靠著這節(jié)下熱鬧，除得節(jié)帳的滑頭，躲得一個無形無影，若是有些意思的，總要揀在這節(jié)下去替姑娘們撐面子的。他雖然不至于此，也難保沒有朋友們扯著他。”又冷笑道：“這些奴才，委實也是沒用。就使老爺要逛那不尷不尬的地方，你們便不該攔阻一聲兒，就說是老太太在公館里等著老爺回去過節(jié)，那些人也就不好意思勉強(qiáng)扯著他走了?！?br />
朱二小姐越說越有些生氣，回頭望著耳邊一個仆婦說：“你替我到前邊去問他們一聲兒，究竟可曾打發(fā)人過江不曾？無論老爺回來不回來，總該遞一個信兒到家，我恐怕他們都在門房里喝醉了，無論甚么要緊的事，都不把來放在他們心上。好好好，不高興在這里當(dāng)差，一齊替我滾蛋?！逼蛬D見朱二小姐發(fā)話，一溜煙跑出外面，將這番話喊著說了，那些爺們嚇得伸了伸舌頭，互相埋怨著，說誰叫這小順子過江的，我早知道這猴子又懶又沒正經(jīng)，敢是掉落龍王廟江心里去了。兄弟們誰辛苦一躺，過江去瞧一瞧。太太脾氣是大家知道的。說著那個叫伍福的跳起身來說：“諸位盡管請吃酒，我去走走就來?！?br />
大家笑道：“好好，只是偏勞我們福二爺，心里著實不安?！蔽楦Ｒ膊焕頃麄兊脑?，隨手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長衫，向身上一披，走出大門跳上東洋車子，車夫拉著就走。內(nèi)里爺們一而進(jìn)去稟覆說，又著人過江去請老爺去了。一而又將桌子挪出門房外邊，擺在涼月底下，歡呼暢飲。不多一會，那個伍福又跳進(jìn)來。大家笑道：“好快呀，難不成路上已經(jīng)遇著老爺了?！?br />
伍福冷笑道：“虧我輩弟兄們，還是吃的政界的飯呢，外邊鬧得一個煙舞漲氣，我們還是朦在鼓里一般，風(fēng)風(fēng)涼涼吃個太平宴兒，好不自在。提起來要把人牙齒笑掉了呢。”大家聽他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又說得很是利害，一齊都把酒杯兒放下問道：“好哥哥，你有話盡老實些講罷，外間有甚么事，這樣大驚小怪?！?br />
伍福道：“呸，大驚小怪，你們通不曉得革命黨起事了，準(zhǔn)于今天夜里三更三點，搶這武昌城上下衙署，好不驚慌。太陽不曾落，早經(jīng)將各路城門閉了，沿著街道，全是雙崗警察，遇著形跡可疑的人，便捉來向江夏縣模范監(jiān)里送，如今到好捉到百來個革命黨了。你想武昌這般戒嚴(yán)，漢口怕不是也是如此，就使城門不關(guān)，老爺也沒有放著警察的事不辦，家來陪我們那位太太吃月餅?！?br />
伍福又說道：“我此刻就進(jìn)去回一回，好讓我們太太死心，不要老遠(yuǎn)看著這涼月兒害相思?！闭f著含笑走入上房外邊，先輕輕咳了一聲。朱二小姐耳朵最伶俐，忙問道：“外邊可是伍福？”伍福答應(yīng)道是?！於〗愕溃骸澳銈兇蚵犞蠣攷讜r可以回公館？?！蔽楦５溃骸袄蠣斠粫r怕來不及返駕?！敝於〗愕溃骸笆抢蠣斢H口告訴你的不是？?！蔽楦５溃骸安皇抢蠣斢H口說的，是伍福打聽出來的?！敝於〗阋延行┡?，又說道：“既然老爺不曾親口說不回來，你這奴才為何造謠生事？?！?br />
伍福正待答話，這個當(dāng)兒忽然一陣好風(fēng)，遙遙的將街市上聲音，從云里吹進(jìn)來，只覺得人聲潮沸。朱二小姐忙道：“哎呀，外面如何這般喧嚷？敢莫是有火了?！蔽楦５溃骸安皇腔?，是兵?！敝於〗闶@道：“胡說，是甚么兵？”伍福道：“是革命黨起兵，城門早關(guān)閉得像鐵桶也似的。伍福所以知道老爺萬不能回公館”卜氏此時也坐在一旁，聽見伍福同朱二小姐說這些話，早已三魂出竅，只喊了一聲阿彌陀佛，說：“伍福你快去打聽打聽，究竟怎生是好？我們還是逃?！币韵碌脑捳f不出來，只管發(fā)抖。朱二小姐雖然假托鎮(zhèn)靜，芳心里也就驚懼非常，吩咐伍福退去，再回頭望望小美子，已經(jīng)睡熟。供月宮娘娘的桌上，爐灰狼籍，燭光已是暗淡不明，那天井墻角邊有幾株芭蕉，吹得颯颯的怪響。約莫半夜光景，大家都有些毛發(fā)灑淅起來，一夜也不曾好好睡覺。第二天清晨，又有伍福他們進(jìn)來報告，說沒事沒事，原來昨夜是個虛驚，其實并沒有甚么革命黨，不過督署里聽了些謠言，以訛傳訛，逐弄得中秋這一夜居民驚駭，雞犬不寧，今日城門洞開，各家店鋪照常營業(yè)，請老太太同太太放心。朱二小姐這才笑起來說：“可不把人嚇?biāo)懒恕Ｎ艺f我們老爺他是警界里的人，若是果然有些變故，他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如何通共不曾聽見他提著一句半句，以后這些捕風(fēng)捉影的談?wù)?，你們也要慎重點，不用只管信口說得高興。我是個有主意的，自然是聲色不動，鎮(zhèn)靜如常。但是老太太年紀(jì)高，血氣又衰，禁不得恐嚇，萬一嚇出別的岔子來，你們怎生對得住老爺。”
伍福等聽朱二小姐說話，只是是答應(yīng)著退出去了。朱二小姐又將這事回明了卜氏，叫卜氏放心，一會兒伍晉芳果然從江那邊回來，談著這話，也覺得無故驚慌的發(fā)笑，這事也就罷了。諸君諸君光陰忽忽，當(dāng)此金風(fēng)拂面，桂子飄丹，從無邊秋色之中，諸君也應(yīng)該記得去年卜夫人書貞挈周氏一干人買棹金焦，遨游馬路，意闌人倦，雖不是潯陽江上，而蘆花楓葉，商婦孤舟，曾經(jīng)巧遇雛姬，琵琶人抱，興興頭頭的，將那一個小翠姑娘帶回交給伍晉芳，成了有情眷屬。不謂斗轉(zhuǎn)星移，不過才越了一個年頭，而在下這部書中已少了一個最可愛又最可憐的人物。但是如今有一件事，不得不從那時候提起。諸君諸君，可還記得伍晉芳去年今日，初同小翠子偎香倚玉的那一夜，伍晉芳不是從夢中驚醒疑惑是小翠子投繯自縊，此事固然遙遙的應(yīng)驗了，然而伍晉芳驚醒的緣故，實在是因為朱二小姐臨蓐，生出他那個嬌兒小美子，小美子的誕期，當(dāng)時雖然不曾敘明在于何日，今番卻要把來告訴諸君，要知道小翠子重圓之日，即小美子誕生之日，便在去年八月十九。今年這八月十九，恰好是小美子入世整整的第一個年頭，俗所謂抓周之期。這一天清晨，朱二小姐早已絕早起身，又因為前天中秋夜里鬧了一個大大恐慌，卻是無端風(fēng)鶴，并不曾演成事實，心里越發(fā)高興，命奶媽將小美子打扮得像個玉孩兒一般，佛堂上面，一例的點齊香燭，鋪下大紅氈條，奶媽抱著小美子拜了佛，又拜卜氏，卜氏看著非?？鞓?。此時伍晉芳尚不曾出門，奶媽又抱小美子拜了爹，又拜母親。朱二小姐笑得一把接過來，摟在懷里聞了聞那個小粉頰兒，一面又回頭向房里笑著問道：“那些東西可曾預(yù)備好了呢，快點拿出來，給我這小心肝來抓?！?br />
卜氏笑道：“果不其然，這個老規(guī)矩，是少不得要試驗過的?！庇中χ於〗阏f道：“可是我又想起來，小美子的父親，那一年抓周，真奇怪極了，他兩個小手兒，這一件也不拿，那一件也不拿，偏生的將那個金漆盤里一個大紅頂兒，拈住這管不放，他的父親那時候看見，只管點頭播腦，切記得還向我說道：“這孩子大來，到很有點出息呢，盤里比這紅頂子好頑的頑意兒多著呢，他為何一總不要，偏生看中了這紅頂子。好兒子，但愿你云程萬里，咳這件事不過三十多年，怎么好像在眼前一般。晉芳今日雖然還彀不著戴紅頂子，然而大清國在一天。我家晉芳這紅頂子總還可望，只須盡著向上巴結(jié)，皇上恩典是再大不過。你們做官的人，但是盡一分心力，國家自然有一番酬勞。天恩是不辜負(fù)你們的?！?br />
晉芳垂手答應(yīng)了一聲是，正自說著，小善子那個丫頭，早從房里捧出一個金漆盤子，里面光怪陸離，放著許多寶貴的珍品，金珠翡翠以及胭脂花粉，就是卜氏適才所說的紅頂子，也晶瑩奪目的在盤里滾來滾去，以外便是些兒童戲耍的鐘鼓鐃缽，旗幟刀槍，小善子雙手托著，恭恭敬敬的送至小美子面前。小美子看見這許多物件，轉(zhuǎn)也不敢伸手去拿，只管將兩個烏黑的小眼珠兒，不住的望著朱二小姐，引得朱二小姐噗哧笑起來，說：“好兒子，你心愛那一件，你就拿那一件，拿著了就應(yīng)在你的終身上，是再也不會錯的?！?br />
小美子似乎也懂得朱二小姐說話，便伸出一支嫩藕也似的小粉腕，剛剛插入盤里，他別的卻一件不順手，就要拿起一柄小刀，舉起來便望嘴里送，他疑惑是甚么可吃的物件，幾乎觸破了小物，嚇得朱二小姐奪手不迭，卜氏勉強(qiáng)笑起來說：“小美子也好，大來是要做武官的，騎馬帶刀，好不威武呢?！?br />
朱二小姐此時正將刀奪下來，花容上露著十分不快模樣，又嗔責(zé)小善子不應(yīng)該將這些危險的物件，也放在這里面。小善子嚇得站在一旁，一言不發(fā)。這一天雖不比得住在家鄉(xiāng)，親友眾多，然伍晉芳有幾個最知己的同寅家里的女眷，也有好些人，親來賀喜，車馬紛紛。伍晉芳便不曾過江到警局去視事，少不得在廳上陪著男客?？纯窗淼臅r辰，大家都坐在酒筵上歡呼暢飲，猛的聽見西南角上沸湯也似的爆竹聲響，起初在喧嘩之中，眾人也都不甚覺得，便偶然聽到耳里，疑惑別人家也有甚么喜慶的事，毫不介意。后來越聽越近，越響越利害。晉芳畢竟是有經(jīng)驗的，又不肯過于張皇，無意中喚過一個爺們說：“你們?nèi)ザ绞鹱笥易咦?，看有甚么動靜？”爺們答應(yīng)去了。
晉芳隨又起身。走到天井里，向天邊四面瞧了瞧，也沒有火光，只有那一輪微微缺了一角的大亮月兒，早已捧出天際。一霎時那爆竹聲到又聽不仔細(xì)了，剛背轉(zhuǎn)身子，重又踱到廳上。尚未說話，忽聞半天里由西南直撲向東北撲通一聲，分明一個大炮彈兒從各人頭上飛過去，頓時把眾人驚絕，一齊都站立起來，個個面色如土，到轉(zhuǎn)說不出一句話。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鴉雀不聞的，似乎都在這里聽第二個炮彈。后面上房里卻鬧起來了，許多仆婢緊跑到廳上來，說里面諸位太太因為適才天上不知是甚么東西響，命我們出來問一問老爺。話才說完，那個出去打探的爺們已飛跑進(jìn)來，后面還跟進(jìn)許多爺們，大家都是張皇失措，晉芳忙喝著問道：“外面有甚么消息？”先前那個爺們忙回道：“老爺，外面大事不好，城外大營炸了，全數(shù)兵官，一律掛了白，由通湘門直撲楚望臺軍械所，據(jù)說軍械全行被他們得了手，此時已占據(jù)了蛇山，安著大炮，向督署里攻擊，有人說督師已經(jīng)越墻逃走，督署大門已經(jīng)起火，張統(tǒng)領(lǐng)已經(jīng)不知下落，居民已經(jīng)奔竄，闔城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鎖?！辈耪f到這里，接連又是兩聲大炮，那個爺們也再說不出話來，轉(zhuǎn)用兩只手緊緊抱著頭額，似乎防炮彈落下來的意思。晉芳長長嘆了一聲，嘴里只掙出一句說：“怎么好，怎么好？”
其時諸客大率都是些在官人員，更不怠慢，也不及向晉芳告辭，各自紛紛走了。先前都是乘著大轎來的，此時誰也不敢乘轎，跑出大門，一步高，一步低的各回衙署，各回局所。至于內(nèi)眷得了這個消息，頓時起了一片哭聲，大家釵橫鬢亂，你扶著我，我扯著你，也是走個干凈。卜氏膽小，只有喊皇天菩薩的分兒。幸虧八月十五鬧過一場謠言，此時卜氏也只望還是像八月十五那一回謠言罷，寧可受一受虛驚，倘這一次虛驚鬧過之后，我便在揚(yáng)州吃粥也情愿，立時赴輪返里，再也不在這武昌耽驚受怕了。卜氏雖這般想，無如那槍聲炮聲，分明一陣一陣雨點也似的在半空中飛舞。八月十五那個虛驚，卻沒有這般利害?？揶D(zhuǎn)不要哭了，只扶著一個小丫頭索索的抖個不住，晉芳團(tuán)團(tuán)的在屋里轉(zhuǎn)，只安慰卜氏說：“不妨事，不妨事，不消一會工夫，自然會將那些亂黨撲滅，母親只管放心?！?br />
朱二小姐此時懷里抱著小美子看了看，那撲的眼淚，不由的像斷了線珍珠一般，頓時濕透了衫袖，還灑了許多在小美子粉臉上，一言不發(fā)，心里轆轤不已。暗念我這番的浩劫，可算是我自家造就出來的了，好好的住在揚(yáng)州，鬧著要向這里來，這不是自尋死路。淑儀母女二人福命好，他們偏生安然歸里，那時候若是有逼著我同他們一路走，可想我是決然不依的。問一問良心，分明我多著他們母女，他們母女心里不知道恨我不恨我。我那時候目中那里有他們，恨我也罷，不恨我也罷，只要打發(fā)冤家離了眼前，就算是稱了我的心了。我萬一死在這地方，可不把他們母女快樂煞了。福兮福伏，禍兮福倚。我早知道，就讓人一著也好。譬如小翠姑娘，他此時雖然是死在九泉，她轉(zhuǎn)是逍逍遙遙，無牽無累，不像我這將死未死的人，眼看著這一塊肉，不知可逃得出逃不出這虎口？到叫我這顆心好像是刀子剜了一般?？壬n天蒼天，你這一番若是寬恕了我，我再也不去做昧良心的事，我是斷然改悔的了。好菩薩，你須保護(hù)我們母子兩人無災(zāi)無難。朱二小姐這般想，那街道上面，殺聲愈近，四面的火光，把涼月的顏色都逼住了。仆婦們鴉飛雀亂的，捆箱籠，打包裹，是個預(yù)備逃難的光景。奶媽同小善子，趕著問朱二小姐說：“太太也該將細(xì)軟東西打疊打疊，那些亂黨，是殺人不眨眼的。萬一搶進(jìn)來，總該有個防備?！?br />
朱二小姐含著眼淚說道：“咳，性命還不知在那里呢，要這些細(xì)軟何用。你們是有忠心的，我平時待你們也不錯，你們只要幫著我將小少爺保護(hù)好了，我便感激不荊”伍晉芳看著朱二小姐這可憐的情形，又聽見她說得十分沉痛，覺得很不是吉祥氣象，也就不禁潸然下淚。朱二小姐知道晉芳是憐惜她，心里一酸，不由的放聲大哭起來。卜氏也哭了，仆婦們也不止住紛紛落淚。一霎時間，伍公館里好像死了人一般，哀聲震動天地。晉芳急得了不得，只把個靴子頓得價響說：“大家不用這般害怕，讓我出去探一探動靜再說?！?br />
朱二小姐一把拖著晉芳衣袖，忍著眼淚說道：“這個如何使得。外面彈子是沒有眼睛的，我的好人，你再不能出岔子了。還是叫爺們出去為是?！睍x芳點點頭嘆著說道：“這一回事怕的鬧大了，本來朝廷里也太糊涂，知道民心如此，還拿些假立憲來騙他們，偏生將一個瑞督放在這里。前天的事便是一根藥線，藥線是要撲滅的，瑞督不但不去撲滅他，轉(zhuǎn)疑惑營里的人都是同革命黨一鼻孔出氣，按著營里的名冊，一一的去苛求查究，你們想這不是撲滅，轉(zhuǎn)是自己用火去撩那藥線，焉有個不爆發(fā)的道理?！闭f著爺們又進(jìn)來報告說：“藩庫已為革黨所據(jù)，卻沒有同百姓們?yōu)殡y。但是巡警兵士死得不少，道路上死尸縱橫，都是掛著警士徽章，小的打聽得因為前番捉獲革黨，全是巡警的功績，所以這番用報復(fù)的手段。”
朱二小姐聽了格外害怕，忙分付說：“假如有人問老爺當(dāng)?shù)纳趺床钍拢銈兦f別要說出警察兩個字來，要緊要緊。如今外面究竟是個甚么情形了？怎么好一會不聽見槍炮聲音?！睜攤冇终f道：“如今全城可算都被革黨占據(jù)了。大小官員逃得一個干凈。但是一層，他們本意要舉張統(tǒng)領(lǐng)做首領(lǐng)，張彪早已跑了。這一件事不曾決定，小的有個朋友是在營里當(dāng)伙夫，適才在街上遇見他，告訴我說多分要公舉黎協(xié)統(tǒng)出來，但不知黎協(xié)統(tǒng)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此時約莫已有四更天氣，太太們不聽見外面吹號么？這便是他們在那里收隊。為今之計，無論他們怎生個辦法，總保不住北京里不派兵來打仗。這武昌城總是個危險的地方，太太同老爺斟酌，還是逃出城的為是。不然甕中捉鱉，那時候玉石不分，到是很可慮的?！?br />
朱二小姐此時催促卜氏稍稍安息安息，好在這時候盡坐著不睡，也沒有甚么用處。卜氏不得已才走進(jìn)自己房里去了。次日清晨，晉芳裝著平民樣子，悄悄出門，走上街望了一望，只見沿街沿巷，都踮著軍士，袖里白布，手執(zhí)快槍。墻上業(yè)已貼出安民告示，果然黎元洪做了都督，立的法子到很有條理，不像亂黨的舉動，所有各店鋪，膽大的照常生業(yè)，其中也有些關(guān)著門，不做交易的。城門卻是依然不開，城中要想到城外，卻不容易，也不許人輕易遷徙，并不與漢人為難。但凡遇著滿人，卻不讓他好好安全。晉芳知他們這種族的思想甚深，便隨意訪了一兩個朋友，大家都傳說黎都督有令，凡是有職守的，仍然各回衙署里辦事，若是不愿意干的，也不相強(qiáng)。晉芳回了公館，將此話同朱二小姐商議，朱二小姐抵死不讓晉芳再到漢口去當(dāng)警察差事，只催著趕緊覓個機(jī)會，出了這武昌城，搭輪東下。晉芳也想著自己究竟是清朝命官，此時不走，萬一清廷反正，再拿問我們，說是投降亂黨，身受偽職，那時候也是沒有性命。不如舍這一官，逃回家鄉(xiāng)，到是上策。
好容易一直盼到第三天上，打聽得都督已放人出城，晉芳命人雇了幾頂小轎子，命卜氏同朱二小姐坐著，小美子便抱在朱二小姐手里，趕在清晨，便迤邐行近漢陽門城邊。誰知離著城門尚有二三里遠(yuǎn)近，那人山人海，早將一條大街都擁擠滿了，人聲鼎沸，嚇得卜氏同朱二小姐只索索的抖。原來城里居民聽見今天有放人出城的消息，誰也不敢陷在城里，總怕清軍要來開戰(zhàn)，一窩風(fēng)都趕在這個當(dāng)兒逃難，兒啼女哭，慘不忍聞。偏生那個城門，因為人太多了，轉(zhuǎn)不肯開放，并有許多軍士，荷槍演說，大旨都是勸人萬萬不要他往，住在城里，自然有我們保護(hù)。若是出了城，保不定土匪搶劫，那時候我們不負(fù)這責(zé)任。其時有人聽見他這話，到還有理，便有些不愿出城的，仍然折轉(zhuǎn)回來。無如鬧著要出城的人太多，你一句我一句，催著開城。
朱二小姐他們坐在轎里，早有人吆喝說：“這時候還鬧這官派。一乘轎子，占我們多少地方。再不下轎，我們就要對不住動手了?！辈肥贤於〗銍樀弥缓孟罗I，可憐一伙人擠在人叢里，幾乎氣都伸不出來。猛然聽見前面說，城門已開了，這一嘈雜之中，大家陣勢已亂，一擁上前，如潮水一般。平空直倒下去，在前面的人，早已被壓在地下，頓時死了有幾百名男子。后來的人，也不問青紅皂白，踏著死尸，飛踐而過。那些軍士恐人擁擠，吆喝著見人不聽，只得放了一聲空槍，便有人喊放槍了，快逃呀，互相踐踏，不肯走的，也容不得你再轉(zhuǎn)回去，可憐卜氏一干人早卷入旋渦去了。朱二小姐抱著小美子，再回頭望望，已看不見晉芳，身邊只剩小善子跟著。擠到城邊，猛不防一失手，將小美子跌落在地，正待俯下身子去抱他，只聽哇的一聲，那個小美子官官，在這個當(dāng)兒早被大家踐踏成為肉醬。
朱二小姐心里一暈，不由倒栽下去，該應(yīng)命不當(dāng)絕，一把被小善子拖著飛跑，眨眨眼已到城外，人才稀松下來，露出坦蕩蕩的一片沿江江岸，小善子扶朱二小姐坐在地上。不多一會，晉芳扶著卜氏已到面前，其馀還有些親信家人，都已聚在一處。卜氏一眼看不見小美子，便問朱二小姐。朱二小姐聽見這一句，早已望江里一縱，還虧晉芳劈頭攔住，小善子略將適才小美子死的情形告訴他們，大家這一場痛哭，真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晉芳也沒有話可說，雇了劃船過江，卻好遇著下水輪船，便登舟東駛，走到鎮(zhèn)江，聽見揚(yáng)州消息不好，卜氏便不敢再住揚(yáng)州。其時大家都以為上海是個世外仙源，可以避難，于是徑赴上海住下。晉芳在上海住了幾時。知道揚(yáng)州業(yè)已光復(fù)。后來又命人接三姑娘母女同來，晉芳慨然身世，覺得種種失意，女婿慘亡，佳兒惡死，再也無心瀏覽滬江風(fēng)景。朱二小姐悲痛更不必說，自家懺悔，同三姑娘母女到還親熱非常。誰知其時上海大鬧宗社黨起事，無端風(fēng)鶴，一夕數(shù)驚，這時候便引動一個林雨生，要想在伍晉芳身上打算一個進(jìn)身主義。這一天同巴氏商量妥貼，便悄悄的來察視伍晉芳蹤跡。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我且說朱二小姐費盡九牛二虎的氣力，好容易將一個如花似玉，最所忌妒的小翠子，把來輕輕害死。以后雖然被林雨生的挾制，芳心中不無有許多懊惱，又好像天也幫助他一般，那林雨生忽然因為要出首富玉鸞，硬生生被一個侯惕齊侯大令打了二千板子，驅(qū)逐出境。那時候朱二小姐好生快活，真是替他拔了眼中釘刺。后來聽見林雨生在揚(yáng)州居然捉了富玉鸞同云麟，一時也想到林雨生，若不是離這武昌，這富玉鸞同云麟何至遭他毒手，暗中也深抱不安。轉(zhuǎn)念一想，玉鸞雖然是自家骨肉，他畢竟是三姑娘的女婿，與我也沒有甚么痛癢。云麟呢，這孩子雖是可惜，然論這天刑人禍，也是命中注定，可惜他也沒用，所以過了些時，也就擱在一邊去了。況且目下三姑娘同淑儀又不在公館里，真是除去卜老太太，上上下下，惟我獨尊，這種稱心滿意也就到了絕頂。再看看那個小美子，生得怪可愛的，粉裝玉琢，一個小臉蛋兒，細(xì)白嬌嫩掐都掐得出水來，是凡親友們看見這孩子，都稱贊他，說他的母親生得美麗，所以才會養(yǎng)出這標(biāo)致孩子來。朱二小姐將這些話聽到耳朵里，合合的眉毛都要笑起來，好生得意。
這一年中秋佳節(jié)，天氣清朗非常，朱二小姐清早起來，打扮得花枝一般似的出來替卜氏拜節(jié)，又叫乳媽將小美子穿齊整了，單論他腳上一雙小兔兒鞋子，是朱二小姐親手做的，真做得窮工極巧。小美子雖然是乳媽抱著，他兩只小手，只管向桌上要去抓陳設(shè)的瓜果，引得卜氏同朱二小姐拍手大笑。朱二小姐又吩咐門口的爺們過江，到老爺署里去一趟，請老爺今晚早點回來玩賞中秋佳節(jié)，家里的酒筵，是要等老爺回來才開的。爺們答應(yīng)了，日落的時候，打發(fā)小順子過江，一直等到初更時分，晉芳也不曾回來。朱二小姐怕小美子要睡覺，便先吩咐仆婦們點齊香燭，又把廳堂上那一座十二層嵌空玲瓏的寶塔點起來，四圍配著水月紗燈，十分光彩。卜氏以下一干人等，相率次第拜月。果然那一輪皓魄，也像是知道有人拜他的意思，纖云四卷，銀河欲流，格外比平時晶瑩到十倍。
小美子一霎便渴睡了，乳媽將他抱過一旁。卜氏同朱二小姐坐著閑話，說晉芳也該回來了。這中秋是個節(jié)期，難道還有甚么公事，弄到這會兒還羈絆在署里。朱二小姐笑道：“公事嗎？定然是沒有的。我怕的是私事羈絆著了。常聽見他父親說南城公所一帶地方，全靠著這節(jié)下熱鬧，除得節(jié)帳的滑頭，躲得一個無形無影，若是有些意思的，總要揀在這節(jié)下去替姑娘們撐面子的。他雖然不至于此，也難保沒有朋友們扯著他。”又冷笑道：“這些奴才，委實也是沒用。就使老爺要逛那不尷不尬的地方，你們便不該攔阻一聲兒，就說是老太太在公館里等著老爺回去過節(jié)，那些人也就不好意思勉強(qiáng)扯著他走了?！?br />
朱二小姐越說越有些生氣，回頭望著耳邊一個仆婦說：“你替我到前邊去問他們一聲兒，究竟可曾打發(fā)人過江不曾？無論老爺回來不回來，總該遞一個信兒到家，我恐怕他們都在門房里喝醉了，無論甚么要緊的事，都不把來放在他們心上。好好好，不高興在這里當(dāng)差，一齊替我滾蛋?！逼蛬D見朱二小姐發(fā)話，一溜煙跑出外面，將這番話喊著說了，那些爺們嚇得伸了伸舌頭，互相埋怨著，說誰叫這小順子過江的，我早知道這猴子又懶又沒正經(jīng)，敢是掉落龍王廟江心里去了。兄弟們誰辛苦一躺，過江去瞧一瞧。太太脾氣是大家知道的。說著那個叫伍福的跳起身來說：“諸位盡管請吃酒，我去走走就來?！?br />
大家笑道：“好好，只是偏勞我們福二爺，心里著實不安?！蔽楦Ｒ膊焕頃麄兊脑?，隨手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長衫，向身上一披，走出大門跳上東洋車子，車夫拉著就走。內(nèi)里爺們一而進(jìn)去稟覆說，又著人過江去請老爺去了。一而又將桌子挪出門房外邊，擺在涼月底下，歡呼暢飲。不多一會，那個伍福又跳進(jìn)來。大家笑道：“好快呀，難不成路上已經(jīng)遇著老爺了?！?br />
伍福冷笑道：“虧我輩弟兄們，還是吃的政界的飯呢，外邊鬧得一個煙舞漲氣，我們還是朦在鼓里一般，風(fēng)風(fēng)涼涼吃個太平宴兒，好不自在。提起來要把人牙齒笑掉了呢。”大家聽他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又說得很是利害，一齊都把酒杯兒放下問道：“好哥哥，你有話盡老實些講罷，外間有甚么事，這樣大驚小怪?！?br />
伍福道：“呸，大驚小怪，你們通不曉得革命黨起事了，準(zhǔn)于今天夜里三更三點，搶這武昌城上下衙署，好不驚慌。太陽不曾落，早經(jīng)將各路城門閉了，沿著街道，全是雙崗警察，遇著形跡可疑的人，便捉來向江夏縣模范監(jiān)里送，如今到好捉到百來個革命黨了。你想武昌這般戒嚴(yán)，漢口怕不是也是如此，就使城門不關(guān)，老爺也沒有放著警察的事不辦，家來陪我們那位太太吃月餅?！?br />
伍福又說道：“我此刻就進(jìn)去回一回，好讓我們太太死心，不要老遠(yuǎn)看著這涼月兒害相思?！闭f著含笑走入上房外邊，先輕輕咳了一聲。朱二小姐耳朵最伶俐，忙問道：“外邊可是伍福？”伍福答應(yīng)道是?！於〗愕溃骸澳銈兇蚵犞蠣攷讜r可以回公館？?！蔽楦５溃骸袄蠣斠粫r怕來不及返駕?！敝於〗愕溃骸笆抢蠣斢H口告訴你的不是？?！蔽楦５溃骸安皇抢蠣斢H口說的，是伍福打聽出來的?！敝於〗阋延行┡?，又說道：“既然老爺不曾親口說不回來，你這奴才為何造謠生事？?！?br />
伍福正待答話，這個當(dāng)兒忽然一陣好風(fēng)，遙遙的將街市上聲音，從云里吹進(jìn)來，只覺得人聲潮沸。朱二小姐忙道：“哎呀，外面如何這般喧嚷？敢莫是有火了?！蔽楦５溃骸安皇腔?，是兵?！敝於〗闶@道：“胡說，是甚么兵？”伍福道：“是革命黨起兵，城門早關(guān)閉得像鐵桶也似的。伍福所以知道老爺萬不能回公館”卜氏此時也坐在一旁，聽見伍福同朱二小姐說這些話，早已三魂出竅，只喊了一聲阿彌陀佛，說：“伍福你快去打聽打聽，究竟怎生是好？我們還是逃?！币韵碌脑捳f不出來，只管發(fā)抖。朱二小姐雖然假托鎮(zhèn)靜，芳心里也就驚懼非常，吩咐伍福退去，再回頭望望小美子，已經(jīng)睡熟。供月宮娘娘的桌上，爐灰狼籍，燭光已是暗淡不明，那天井墻角邊有幾株芭蕉，吹得颯颯的怪響。約莫半夜光景，大家都有些毛發(fā)灑淅起來，一夜也不曾好好睡覺。第二天清晨，又有伍福他們進(jìn)來報告，說沒事沒事，原來昨夜是個虛驚，其實并沒有甚么革命黨，不過督署里聽了些謠言，以訛傳訛，逐弄得中秋這一夜居民驚駭，雞犬不寧，今日城門洞開，各家店鋪照常營業(yè)，請老太太同太太放心。朱二小姐這才笑起來說：“可不把人嚇?biāo)懒恕Ｎ艺f我們老爺他是警界里的人，若是果然有些變故，他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如何通共不曾聽見他提著一句半句，以后這些捕風(fēng)捉影的談?wù)?，你們也要慎重點，不用只管信口說得高興。我是個有主意的，自然是聲色不動，鎮(zhèn)靜如常。但是老太太年紀(jì)高，血氣又衰，禁不得恐嚇，萬一嚇出別的岔子來，你們怎生對得住老爺。”
伍福等聽朱二小姐說話，只是是答應(yīng)著退出去了。朱二小姐又將這事回明了卜氏，叫卜氏放心，一會兒伍晉芳果然從江那邊回來，談著這話，也覺得無故驚慌的發(fā)笑，這事也就罷了。諸君諸君光陰忽忽，當(dāng)此金風(fēng)拂面，桂子飄丹，從無邊秋色之中，諸君也應(yīng)該記得去年卜夫人書貞挈周氏一干人買棹金焦，遨游馬路，意闌人倦，雖不是潯陽江上，而蘆花楓葉，商婦孤舟，曾經(jīng)巧遇雛姬，琵琶人抱，興興頭頭的，將那一個小翠姑娘帶回交給伍晉芳，成了有情眷屬。不謂斗轉(zhuǎn)星移，不過才越了一個年頭，而在下這部書中已少了一個最可愛又最可憐的人物。但是如今有一件事，不得不從那時候提起。諸君諸君，可還記得伍晉芳去年今日，初同小翠子偎香倚玉的那一夜，伍晉芳不是從夢中驚醒疑惑是小翠子投繯自縊，此事固然遙遙的應(yīng)驗了，然而伍晉芳驚醒的緣故，實在是因為朱二小姐臨蓐，生出他那個嬌兒小美子，小美子的誕期，當(dāng)時雖然不曾敘明在于何日，今番卻要把來告訴諸君，要知道小翠子重圓之日，即小美子誕生之日，便在去年八月十九。今年這八月十九，恰好是小美子入世整整的第一個年頭，俗所謂抓周之期。這一天清晨，朱二小姐早已絕早起身，又因為前天中秋夜里鬧了一個大大恐慌，卻是無端風(fēng)鶴，并不曾演成事實，心里越發(fā)高興，命奶媽將小美子打扮得像個玉孩兒一般，佛堂上面，一例的點齊香燭，鋪下大紅氈條，奶媽抱著小美子拜了佛，又拜卜氏，卜氏看著非?？鞓?。此時伍晉芳尚不曾出門，奶媽又抱小美子拜了爹，又拜母親。朱二小姐笑得一把接過來，摟在懷里聞了聞那個小粉頰兒，一面又回頭向房里笑著問道：“那些東西可曾預(yù)備好了呢，快點拿出來，給我這小心肝來抓?！?br />
卜氏笑道：“果不其然，這個老規(guī)矩，是少不得要試驗過的?！庇中χ於〗阏f道：“可是我又想起來，小美子的父親，那一年抓周，真奇怪極了，他兩個小手兒，這一件也不拿，那一件也不拿，偏生的將那個金漆盤里一個大紅頂兒，拈住這管不放，他的父親那時候看見，只管點頭播腦，切記得還向我說道：“這孩子大來，到很有點出息呢，盤里比這紅頂子好頑的頑意兒多著呢，他為何一總不要，偏生看中了這紅頂子。好兒子，但愿你云程萬里，咳這件事不過三十多年，怎么好像在眼前一般。晉芳今日雖然還彀不著戴紅頂子，然而大清國在一天。我家晉芳這紅頂子總還可望，只須盡著向上巴結(jié)，皇上恩典是再大不過。你們做官的人，但是盡一分心力，國家自然有一番酬勞。天恩是不辜負(fù)你們的?！?br />
晉芳垂手答應(yīng)了一聲是，正自說著，小善子那個丫頭，早從房里捧出一個金漆盤子，里面光怪陸離，放著許多寶貴的珍品，金珠翡翠以及胭脂花粉，就是卜氏適才所說的紅頂子，也晶瑩奪目的在盤里滾來滾去，以外便是些兒童戲耍的鐘鼓鐃缽，旗幟刀槍，小善子雙手托著，恭恭敬敬的送至小美子面前。小美子看見這許多物件，轉(zhuǎn)也不敢伸手去拿，只管將兩個烏黑的小眼珠兒，不住的望著朱二小姐，引得朱二小姐噗哧笑起來，說：“好兒子，你心愛那一件，你就拿那一件，拿著了就應(yīng)在你的終身上，是再也不會錯的?！?br />
小美子似乎也懂得朱二小姐說話，便伸出一支嫩藕也似的小粉腕，剛剛插入盤里，他別的卻一件不順手，就要拿起一柄小刀，舉起來便望嘴里送，他疑惑是甚么可吃的物件，幾乎觸破了小物，嚇得朱二小姐奪手不迭，卜氏勉強(qiáng)笑起來說：“小美子也好，大來是要做武官的，騎馬帶刀，好不威武呢?！?br />
朱二小姐此時正將刀奪下來，花容上露著十分不快模樣，又嗔責(zé)小善子不應(yīng)該將這些危險的物件，也放在這里面。小善子嚇得站在一旁，一言不發(fā)。這一天雖不比得住在家鄉(xiāng)，親友眾多，然伍晉芳有幾個最知己的同寅家里的女眷，也有好些人，親來賀喜，車馬紛紛。伍晉芳便不曾過江到警局去視事，少不得在廳上陪著男客?？纯窗淼臅r辰，大家都坐在酒筵上歡呼暢飲，猛的聽見西南角上沸湯也似的爆竹聲響，起初在喧嘩之中，眾人也都不甚覺得，便偶然聽到耳里，疑惑別人家也有甚么喜慶的事，毫不介意。后來越聽越近，越響越利害。晉芳畢竟是有經(jīng)驗的，又不肯過于張皇，無意中喚過一個爺們說：“你們?nèi)ザ绞鹱笥易咦?，看有甚么動靜？”爺們答應(yīng)去了。
晉芳隨又起身。走到天井里，向天邊四面瞧了瞧，也沒有火光，只有那一輪微微缺了一角的大亮月兒，早已捧出天際。一霎時那爆竹聲到又聽不仔細(xì)了，剛背轉(zhuǎn)身子，重又踱到廳上。尚未說話，忽聞半天里由西南直撲向東北撲通一聲，分明一個大炮彈兒從各人頭上飛過去，頓時把眾人驚絕，一齊都站立起來，個個面色如土，到轉(zhuǎn)說不出一句話。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鴉雀不聞的，似乎都在這里聽第二個炮彈。后面上房里卻鬧起來了，許多仆婢緊跑到廳上來，說里面諸位太太因為適才天上不知是甚么東西響，命我們出來問一問老爺。話才說完，那個出去打探的爺們已飛跑進(jìn)來，后面還跟進(jìn)許多爺們，大家都是張皇失措，晉芳忙喝著問道：“外面有甚么消息？”先前那個爺們忙回道：“老爺，外面大事不好，城外大營炸了，全數(shù)兵官，一律掛了白，由通湘門直撲楚望臺軍械所，據(jù)說軍械全行被他們得了手，此時已占據(jù)了蛇山，安著大炮，向督署里攻擊，有人說督師已經(jīng)越墻逃走，督署大門已經(jīng)起火，張統(tǒng)領(lǐng)已經(jīng)不知下落，居民已經(jīng)奔竄，闔城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鎖?！辈耪f到這里，接連又是兩聲大炮，那個爺們也再說不出話來，轉(zhuǎn)用兩只手緊緊抱著頭額，似乎防炮彈落下來的意思。晉芳長長嘆了一聲，嘴里只掙出一句說：“怎么好，怎么好？”
其時諸客大率都是些在官人員，更不怠慢，也不及向晉芳告辭，各自紛紛走了。先前都是乘著大轎來的，此時誰也不敢乘轎，跑出大門，一步高，一步低的各回衙署，各回局所。至于內(nèi)眷得了這個消息，頓時起了一片哭聲，大家釵橫鬢亂，你扶著我，我扯著你，也是走個干凈。卜氏膽小，只有喊皇天菩薩的分兒。幸虧八月十五鬧過一場謠言，此時卜氏也只望還是像八月十五那一回謠言罷，寧可受一受虛驚，倘這一次虛驚鬧過之后，我便在揚(yáng)州吃粥也情愿，立時赴輪返里，再也不在這武昌耽驚受怕了。卜氏雖這般想，無如那槍聲炮聲，分明一陣一陣雨點也似的在半空中飛舞。八月十五那個虛驚，卻沒有這般利害?？揶D(zhuǎn)不要哭了，只扶著一個小丫頭索索的抖個不住，晉芳團(tuán)團(tuán)的在屋里轉(zhuǎn)，只安慰卜氏說：“不妨事，不妨事，不消一會工夫，自然會將那些亂黨撲滅，母親只管放心?！?br />
朱二小姐此時懷里抱著小美子看了看，那撲的眼淚，不由的像斷了線珍珠一般，頓時濕透了衫袖，還灑了許多在小美子粉臉上，一言不發(fā)，心里轆轤不已。暗念我這番的浩劫，可算是我自家造就出來的了，好好的住在揚(yáng)州，鬧著要向這里來，這不是自尋死路。淑儀母女二人福命好，他們偏生安然歸里，那時候若是有逼著我同他們一路走，可想我是決然不依的。問一問良心，分明我多著他們母女，他們母女心里不知道恨我不恨我。我那時候目中那里有他們，恨我也罷，不恨我也罷，只要打發(fā)冤家離了眼前，就算是稱了我的心了。我萬一死在這地方，可不把他們母女快樂煞了。福兮福伏，禍兮福倚。我早知道，就讓人一著也好。譬如小翠姑娘，他此時雖然是死在九泉，她轉(zhuǎn)是逍逍遙遙，無牽無累，不像我這將死未死的人，眼看著這一塊肉，不知可逃得出逃不出這虎口？到叫我這顆心好像是刀子剜了一般?？壬n天蒼天，你這一番若是寬恕了我，我再也不去做昧良心的事，我是斷然改悔的了。好菩薩，你須保護(hù)我們母子兩人無災(zāi)無難。朱二小姐這般想，那街道上面，殺聲愈近，四面的火光，把涼月的顏色都逼住了。仆婦們鴉飛雀亂的，捆箱籠，打包裹，是個預(yù)備逃難的光景。奶媽同小善子，趕著問朱二小姐說：“太太也該將細(xì)軟東西打疊打疊，那些亂黨，是殺人不眨眼的。萬一搶進(jìn)來，總該有個防備?！?br />
朱二小姐含著眼淚說道：“咳，性命還不知在那里呢，要這些細(xì)軟何用。你們是有忠心的，我平時待你們也不錯，你們只要幫著我將小少爺保護(hù)好了，我便感激不荊”伍晉芳看著朱二小姐這可憐的情形，又聽見她說得十分沉痛，覺得很不是吉祥氣象，也就不禁潸然下淚。朱二小姐知道晉芳是憐惜她，心里一酸，不由的放聲大哭起來。卜氏也哭了，仆婦們也不止住紛紛落淚。一霎時間，伍公館里好像死了人一般，哀聲震動天地。晉芳急得了不得，只把個靴子頓得價響說：“大家不用這般害怕，讓我出去探一探動靜再說?！?br />
朱二小姐一把拖著晉芳衣袖，忍著眼淚說道：“這個如何使得。外面彈子是沒有眼睛的，我的好人，你再不能出岔子了。還是叫爺們出去為是?！睍x芳點點頭嘆著說道：“這一回事怕的鬧大了，本來朝廷里也太糊涂，知道民心如此，還拿些假立憲來騙他們，偏生將一個瑞督放在這里。前天的事便是一根藥線，藥線是要撲滅的，瑞督不但不去撲滅他，轉(zhuǎn)疑惑營里的人都是同革命黨一鼻孔出氣，按著營里的名冊，一一的去苛求查究，你們想這不是撲滅，轉(zhuǎn)是自己用火去撩那藥線，焉有個不爆發(fā)的道理?！闭f著爺們又進(jìn)來報告說：“藩庫已為革黨所據(jù)，卻沒有同百姓們?yōu)殡y。但是巡警兵士死得不少，道路上死尸縱橫，都是掛著警士徽章，小的打聽得因為前番捉獲革黨，全是巡警的功績，所以這番用報復(fù)的手段。”
朱二小姐聽了格外害怕，忙分付說：“假如有人問老爺當(dāng)?shù)纳趺床钍拢銈兦f別要說出警察兩個字來，要緊要緊。如今外面究竟是個甚么情形了？怎么好一會不聽見槍炮聲音?！睜攤冇终f道：“如今全城可算都被革黨占據(jù)了。大小官員逃得一個干凈。但是一層，他們本意要舉張統(tǒng)領(lǐng)做首領(lǐng)，張彪早已跑了。這一件事不曾決定，小的有個朋友是在營里當(dāng)伙夫，適才在街上遇見他，告訴我說多分要公舉黎協(xié)統(tǒng)出來，但不知黎協(xié)統(tǒng)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此時約莫已有四更天氣，太太們不聽見外面吹號么？這便是他們在那里收隊。為今之計，無論他們怎生個辦法，總保不住北京里不派兵來打仗。這武昌城總是個危險的地方，太太同老爺斟酌，還是逃出城的為是。不然甕中捉鱉，那時候玉石不分，到是很可慮的?！?br />
朱二小姐此時催促卜氏稍稍安息安息，好在這時候盡坐著不睡，也沒有甚么用處。卜氏不得已才走進(jìn)自己房里去了。次日清晨，晉芳裝著平民樣子，悄悄出門，走上街望了一望，只見沿街沿巷，都踮著軍士，袖里白布，手執(zhí)快槍。墻上業(yè)已貼出安民告示，果然黎元洪做了都督，立的法子到很有條理，不像亂黨的舉動，所有各店鋪，膽大的照常生業(yè)，其中也有些關(guān)著門，不做交易的。城門卻是依然不開，城中要想到城外，卻不容易，也不許人輕易遷徙，并不與漢人為難。但凡遇著滿人，卻不讓他好好安全。晉芳知他們這種族的思想甚深，便隨意訪了一兩個朋友，大家都傳說黎都督有令，凡是有職守的，仍然各回衙署里辦事，若是不愿意干的，也不相強(qiáng)。晉芳回了公館，將此話同朱二小姐商議，朱二小姐抵死不讓晉芳再到漢口去當(dāng)警察差事，只催著趕緊覓個機(jī)會，出了這武昌城，搭輪東下。晉芳也想著自己究竟是清朝命官，此時不走，萬一清廷反正，再拿問我們，說是投降亂黨，身受偽職，那時候也是沒有性命。不如舍這一官，逃回家鄉(xiāng)，到是上策。
好容易一直盼到第三天上，打聽得都督已放人出城，晉芳命人雇了幾頂小轎子，命卜氏同朱二小姐坐著，小美子便抱在朱二小姐手里，趕在清晨，便迤邐行近漢陽門城邊。誰知離著城門尚有二三里遠(yuǎn)近，那人山人海，早將一條大街都擁擠滿了，人聲鼎沸，嚇得卜氏同朱二小姐只索索的抖。原來城里居民聽見今天有放人出城的消息，誰也不敢陷在城里，總怕清軍要來開戰(zhàn)，一窩風(fēng)都趕在這個當(dāng)兒逃難，兒啼女哭，慘不忍聞。偏生那個城門，因為人太多了，轉(zhuǎn)不肯開放，并有許多軍士，荷槍演說，大旨都是勸人萬萬不要他往，住在城里，自然有我們保護(hù)。若是出了城，保不定土匪搶劫，那時候我們不負(fù)這責(zé)任。其時有人聽見他這話，到還有理，便有些不愿出城的，仍然折轉(zhuǎn)回來。無如鬧著要出城的人太多，你一句我一句，催著開城。
朱二小姐他們坐在轎里，早有人吆喝說：“這時候還鬧這官派。一乘轎子，占我們多少地方。再不下轎，我們就要對不住動手了?！辈肥贤於〗銍樀弥缓孟罗I，可憐一伙人擠在人叢里，幾乎氣都伸不出來。猛然聽見前面說，城門已開了，這一嘈雜之中，大家陣勢已亂，一擁上前，如潮水一般。平空直倒下去，在前面的人，早已被壓在地下，頓時死了有幾百名男子。后來的人，也不問青紅皂白，踏著死尸，飛踐而過。那些軍士恐人擁擠，吆喝著見人不聽，只得放了一聲空槍，便有人喊放槍了，快逃呀，互相踐踏，不肯走的，也容不得你再轉(zhuǎn)回去，可憐卜氏一干人早卷入旋渦去了。朱二小姐抱著小美子，再回頭望望，已看不見晉芳，身邊只剩小善子跟著。擠到城邊，猛不防一失手，將小美子跌落在地，正待俯下身子去抱他，只聽哇的一聲，那個小美子官官，在這個當(dāng)兒早被大家踐踏成為肉醬。
朱二小姐心里一暈，不由倒栽下去，該應(yīng)命不當(dāng)絕，一把被小善子拖著飛跑，眨眨眼已到城外，人才稀松下來，露出坦蕩蕩的一片沿江江岸，小善子扶朱二小姐坐在地上。不多一會，晉芳扶著卜氏已到面前，其馀還有些親信家人，都已聚在一處。卜氏一眼看不見小美子，便問朱二小姐。朱二小姐聽見這一句，早已望江里一縱，還虧晉芳劈頭攔住，小善子略將適才小美子死的情形告訴他們，大家這一場痛哭，真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晉芳也沒有話可說，雇了劃船過江，卻好遇著下水輪船，便登舟東駛，走到鎮(zhèn)江，聽見揚(yáng)州消息不好，卜氏便不敢再住揚(yáng)州。其時大家都以為上海是個世外仙源，可以避難，于是徑赴上海住下。晉芳在上海住了幾時。知道揚(yáng)州業(yè)已光復(fù)。后來又命人接三姑娘母女同來，晉芳慨然身世，覺得種種失意，女婿慘亡，佳兒惡死，再也無心瀏覽滬江風(fēng)景。朱二小姐悲痛更不必說，自家懺悔，同三姑娘母女到還親熱非常。誰知其時上海大鬧宗社黨起事，無端風(fēng)鶴，一夕數(shù)驚，這時候便引動一個林雨生，要想在伍晉芳身上打算一個進(jìn)身主義。這一天同巴氏商量妥貼，便悄悄的來察視伍晉芳蹤跡。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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