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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碧血凝愁孀婦歸旅櫬?紅旗報捷娘子集雄師

廣陵潮 作者:(民國)李涵秋 著


  “叮叮,叮,相面問命,判斷吉兇,不靈不要錢?!边@幾句話,是康軍師康華屢次探監(jiān),同富榮用的一個暗號。康華因為昨天得了揚州孟海華致富玉鸞一封信,隨即又裝扮起來,儼然一個江湖術(shù)士,悄悄的走進江寧府獄門口,顛倒價將那暗號念個不休。富榮這些時得他們的銀錢煞是不少,今日坐在里面,又聽見康華到來,遂悄悄的跑出來,向康華打了一個照面,便將康華引入里邊,問他外面的消息究竟如何?康華笑道:“報你一個喜信,揚州已是得手了。”富榮驚道:“這話當(dāng)真?”康華道:“這如何可以假得,孟大人有信在此,我須當(dāng)面會你們富大少爺一面?!备粯s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道:“你會他做甚?你們敢是要想劫獄?這個血海干系,我可是耽當(dāng)不起?!?br />
  康華笑道:“呸,甚么劫獄不劫獄,這南京城里,通共我同你們富大少爺一兩個人是體己兒,打那里去劫獄。況且眨眨眼這南京城就要破了,破了城,還怕你們富大少爺賴在這獄里不肯出來?又去劫獄干甚么!”富榮笑道:“人少正是不妨。你平日講的,不是會甚么撒豆成兵,你只須抓起一把豆兒,盡可以抵得千軍萬馬?!笨等A笑道:“那是哄騙人的話,你如何便當(dāng)真了。事不宜遲,我將這信須趕緊交給他。”兩人正在這里閑話,猛聽獄門外邊,一陣皮靴聲音,禿禿禿,越走越遠。其中便有一個人吆喝道:“查監(jiān)查監(jiān)?!备粯s一聽,咱得魂飛天外,知道是督院里派的軍隊,連日因為外邊風(fēng)聲緊急,督院里同防營張軍統(tǒng),各處查探奸黨,非常嚴密。這軍隊前幾天便來過一次,今日偏生有個驀生的人坐在屋里,這嫌疑可是不校幸虧康華是個算命先生打扮,忙努了一努嘴,叫康華裝著算命的在此算命,他便匆匆迎著上去,慌慌張張,嘴里還只管嘰咕說著:丙丙丙戍年生的,屬屬屬狗??等A積伶,轉(zhuǎn)唱起來:“幾在丙戍二月生,今年才交四十春。”一面念著,一面拿眼瞧著進來的軍隊,都是一例的黑帕抹頭,松松的挽著大松辮兒,身上背著明晃晃的洋槍,刺刀雪亮,約莫有十幾個人,后面一個軍官,手捧令箭,一眼看見康華,回過頭來罵富榮道:“近日關(guān)防是怎生個嚴密,你們好大膽,還容留著這些江湖術(shù)士,出入這地方,你長著幾個腦袋兒預(yù)備砍?”

  富榮忙又分辯道:“稟明上官,這是小的女人的舅子,他他他在這里替他他他女人算命。”這幾句話,轉(zhuǎn)把幾個軍士引得笑起來說:“怎么你女人都有起舅子來了?你女人的女人,敢莫就是你?”富榮知道話又說錯了,更嚇得手足無措,又分辯起來說:“是小的女人,原是有卵子的?!贝藭r只急得康華暗罵富榮膿包,怎么越說越不對頭,自己又不能替他遮蓋,也是有些驚心,又怕臉上露出顏色,也不理會他們,只是揚著喉嚨唱,唱的又有些上氣接不了下氣。那個軍官好生利害,轉(zhuǎn)不走進去查監(jiān),便在這個當(dāng)兒,喊了一聲:“替我將這廝搜檢起來?!?br />
  康華聽見搜檢兩個字知道事情不妙,兀的跳起來,就想逃走。說時遲,那時快,這些軍士那里容得他,早鷹拿燕雀的,一把將康華揪翻在地,巧巧的將孟海華寄給富玉鸞的一封信搜檢出來,以外卻沒有甚么兇器。那軍官略瞧了一瞧,便分付將康華以及富榮一齊帶入張軍統(tǒng)營里去了。且說那時張勛本極不贊成革命這件事,連日正在城里捉拿黨人。是凡有形跡可疑的,也不知殺了多少。這回看見孟海華的信,說是要攻打南京,氣得須發(fā)倒豎,將康華帶上來訊問。康華不肯供認是孟海華的同黨,便信口說了一聲:“我是九龍山大股,目下因為清廷末運,氣數(shù)已終,我們頭領(lǐng),先派我下山,在這南京布置一切,不料事機不密,既被捉獲,只求速死,至于這信,昨天從路間拾得,與獄里富玉鸞更是毫不干涉。但是將軍既結(jié)怨于民軍,又挑釁于天國,孤立之勢,恐怕也不能長保此危城罷?!?br />
  康華的主意,原是想開脫富玉鸞,又拿一個九龍山去恐嚇張勛。徼幸張勛或者畏九龍山的聲威,不敢殺他的意思。誰知張勛是個戇直武夫,他已拼著一死報答清廷,九龍山三個字更觸犯他的忌諱,一聲分付,早將康華及富榮拖出轅門外砍了。自己揣了孟海華這封信,一徑跨上了自己平時騎的那匹棗騮海馬,簇擁著幾十名兵士,兀的直奔督院而來。通報進去,那意海樓連日疊疊的接得各處雪片也似的急電,直嚇得手足無措,也沒有別的法兒,整日整夜的只在那簽押房里,團團的轉(zhuǎn)。今天卻好得了一個喜報,是漢陽城的革命黨,已被北軍剿平,武昌指日可下,意海樓才把自己那個走失的魂靈兒,重又悠悠蘇醒,高興著命人開了一桌飯菜,正在四姨太太房間里小酌。無意中便又問起他那哥哥的為人說:“你這哥哥究竟同那些革黨,有無聯(lián)絡(luò)的情事?你盡管放心告訴我,我既然因為你釋放了他,也斷沒有個重去捕捉他的道理。況且據(jù)聞?chuàng)P州前天夜里已失陷了,你哥子若是個明白大義的,也還不至于附和他們背叛朝廷?!?br />
  紅珠笑道:“我哥哥他是個讀書的人,承皇上恩典,已經(jīng)給了他一個秀才,他那里敢存一點歹念。前番委實是冤枉了他,若不是被我在屏風(fēng)后瞧見,豈不是白白送掉了他一條性命。就如同他一齊犯案的那個白凈面皮的少年,也是我們兄妹倆的親戚,其實也是一個冤枉。不過那時候承你的情,既赦了我的哥哥,我再也不能貪得無厭,又強著你去赦他。今日難得你又提起這事,你可能看我的分上,饒了這人一條生路,我便死了,也感激你,可不知道你究竟真?zhèn)€愛我不愛我?”

  意海樓此時已有了幾分酒,一眼瞧見紅珠這種憨媚的神情,不由的有些意蕩神迷,一把便將紅珠摟在懷里笑道:“我的心肝,我告訴你罷,我愛你比愛那個小皇帝兒,高著百倍。做大員的人,沒有個不徇私的。上次那個姓云的,老實說,是你哥子我固然因為你,準(zhǔn)許賣個人情。就使不是你的哥子,你既然要救他,我這人情,也是要賣的。哼哼,但是那個姓云的臉蛋兒,比我俊得許多,我到有些。……”

  紅珠聽見意海樓說出這些話,不由臉上漲得飛紅,將意海樓身子推得一推,笑道:“呸,虧你說得出口。一個做女孩兒家的,豈有個妄認人做哥子的道理。罷罷,你赦他們也好,不赦他們也好,我也不問這些閑事,我只不許你拿這些骯臟話來栽埋人。”紅珠一面說,一面鼓起兩個小腮頰兒,轉(zhuǎn)有些盈盈欲涕。意海樓又親了她一個嘴,笑道:“阿呀,同你講頑話兒,也惹你生氣。你知道我這些時,被外面的那些風(fēng)聲鬧得神魂不寧,你不可憐我,你反來嘔我。今日難得聽見漢陽城已經(jīng)被官軍克復(fù)了,那些亂黨指日可望肅清。我也想積些功德,凡是可以赦免了的人犯,便把來赦免了,只求佛菩薩保佑我們這一世里,不出意外。等到七八十年后,再把那大清國送掉了,我也不怨,我只笑這些革命黨,口口聲聲說是為子孫將來的打算,他們的主意就老大同我反背。一個人只要今生快樂到極頂,甚么子孫不子孫哩,我也顧不了許多。好心肝,你適才說的那個親戚,你心上果是要我赦他,我就看你分上,將他放了。只是我有一句話,要求你,你若是慨然答應(yīng)了我,我立刻發(fā)一枝令箭,將他打獄里提出來。說句明白透亮的話,徇情赦個把革命黨料想朝廷里也還不至問我的罪?!?br />
  紅珠掩著耳朵笑道:“我不要你赦,我不要你赦,我是不喜歡人誣栽我。你若是為我又赦了這人,我哥子你尚且疑心,這人同我不過是親戚,你可該格外疑心了。”意海樓笑道:“好利害的心肝,同你鬧了一句頑話兒,你就生氣。喏喏,心肝你不信我,我即刻去發(fā)令箭,我只要你心里快活,適才同你講的有一件事,你須得答應(yīng)我。”紅珠扭著頭笑問道:“你說你叫我答應(yīng)你甚么事兒,這般鬼張鬼張的?!币夂腔仡^四面望了望見,有幾個仆婢在房里,便說道:“你們替我傳話給劉巡捕,命他拿我一枝令箭,快點到江寧府那里,叫知府將獄里那個犯革命嫌疑的富玉鸞人犯一名,立時釋放回家?!睅讉€仆婢曉得大人是借此遣開他們的意思,便大家一哄都笑著出去了。

  意海樓一把將紅珠按在一張睡椅上,笑笑合合的說道:“我叫你依我的,便是這件事?!奔t珠半推半就的笑道:“呸,青天白日。……”那以下言語便說不清楚,在下也就不去聽他們了。且說富玉鸞自從在督署里受刑之后,依然監(jiān)入死囚牢里,后來知道云麟被一個甚么四姨太太救脫了罪,安安穩(wěn)穩(wěn)的回轉(zhuǎn)揚州,心中這一歡喜,比他自己遇了赦,還勝十分,轉(zhuǎn)安心樂意的在獄里靜待行刑日期。好在富榮是他的心腹,又得了他的銀錢不少,伏侍得到還妥貼。自己除著看閑書消遣著歲月,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便是淑儀的終身。暗念早知咱今日如此結(jié)局得快,又何苦生生的玷污了她,況且她同云大哥自幼兒何等親密,這婚姻是十拿九穩(wěn),偏生走出咱這一個人,硬拆散了他們這比翼鴛鴦,這都是咱母親的糊涂主意。如今母親是死了,咱的死期又在眼前,可憐咱同她姻緣雖有十余天,咱同她好合還只得一次,咱細想起來,越是煩惱,她這一個伶仃弱女??v然她母家不愁不能養(yǎng)活她,然而這薄命孀姬,硬叫她冷月凄風(fēng),錦衾角枕,又有甚么生趣。玉鸞想到斷腸之處,那英雄眼淚,也就潸然不已。有一天他便親親切切,寫了一書長信,寫明了死后給她夫人淑儀,其中大旨,便是勸淑儀萬不可為他守節(jié),云大哥是他至好,須得依然完全了他們這一段良緣。諸事布置,均已妥貼,轉(zhuǎn)蕭然長嘆,未審將來這東方病夫國究竟怎生個挽救。有一天正捧著一部小說瀏覽,忽然聽見間壁里有幾個盜犯在那里拍著手狂喊說:“好奇怪,怎么湖北會鬧起事來。鐵槍郁老四,是在那地方做過案,押在江夏縣模范監(jiān)里好多年了,這一來真快活了他,還怕不安安穩(wěn)穩(wěn),搖著出那瘟牢。只是可憐我們這南京,究沒有幾個硬漢,我只是不服這口鳥氣?!?br />
  富玉鸞有心的人,耳邊透進這一番說話,又驚又喜,忍不住插嘴問了一聲說:“借問好漢,武昌鬧出甚么亂子了?”這話還不曾說完,卻好富榮送飯進來,說:“少爺你還不知道這事么,我今日打從外面走走,據(jù)說湖北張彪的營盤炸了,省城已經(jīng)失守,小的不敢說,小的聽見好像這些鬧事的,便同少爺是一般的心眼兒。”

  富玉鸞這才非常歡喜,頓時站起身子,探出頭向長天望了望,自言自語說道:“阿呀,咱不想到還有今日,只恨咱這身子羈縛在這里,不能助他們一臂之力。然而武昌離這南京也不過一水之路,朝發(fā)可以夕至,蒼天若是不該叫咱們國亡種滅,行刑日子徼幸遲得十幾天,江蘇的同志,算也不少,銅山西崩,洛鐘東應(yīng),咱干的事正多著呢,轉(zhuǎn)未可以一死塞責(zé)。玉鸞想到此處,卻呆呆的盤算出獄后的事業(yè),把那預(yù)準(zhǔn)求死的心腸,擱置一邊,重又吩咐富榮在外替他打探消息。秋末冬初,那花磚寒日,駛得像快馬一般。這一天早又是黃昏光景,每日這時候必是富榮送飯進來,報告他這一處光復(fù),那一處光復(fù),真是喜氣重重,愉快不盡,偏生今晚久不見富榮到來。柵欄外邊,轉(zhuǎn)有些打掃伙夫,同一班禁卒,指指點點,像是出了甚么要緊事的光景。隱約中仿佛聽見說是富榮私通匪黨,被張統(tǒng)領(lǐng)帶去審訊了。富玉鸞吃這一驚煞是不小,急得搓手頓足。正沒個擺布,忽的獄門外面,聲勢洶洶的,有人大嚷著說:“快快開門,督院里有令箭在此,提革匪富玉鸞出獄。”一霎時門開便開了。擁入多人,為首的果然捧著一枝令箭。好個富玉鸞并無驚怖之色,大聲問道:“諸位不必張皇,咱已知道你們大人要殺我了。”那個為首捧著令箭的官員,轉(zhuǎn)笑吟吟的望著富玉鸞拱了一拱手說:“原來這富玉鸞便是足下,我們大人有命,特地遣兄弟到此釋放足下出獄,安穩(wěn)回家?!?br />
  玉鸞猛聽見此種意外的話,轉(zhuǎn)有些不甚相信,說:“那里有這個道理,莫非你們弄錯了?!蹦侨舜笮Φ溃骸斑@件事豈是兒戲,怎么可以隨意鬧著玩的,足下不信,喏喏府大人不在衙里,這位管獄官倪大老爺,是同兄弟會合了來的。但是大人釋足下的意思,我們不得而知,或者有人替足下說了情了?!币幻嬲f,一面那管獄官兒倪紫庭,也殷勤走上來說:“果不其然,委實是制臺大人吩咐的,足下也不必多疑。日前同足下一齊押入獄的那位云先生,便因為大人的四姨太太說情,還是兄弟陪著云先生出來的。此番難保不又是四姨太太的主意。足下就請出獄,讓這位大人好回署銷差?!?br />
  玉鸞這喜歡也就到了絕頂,頓時便走上幾個兵卒替富玉鸞將刑一一卸得干凈,玉鸞便大踏步出了獄門,望著那官員說道:“大人厚德,咱自然永感不忘,但是咱也不能就此告別,也須見你們大人一見,咱才算得來是光明,去是磊落呢?!蹦枪賳T道:“這話也說得有理,兄弟便引足下在轅門外邊伺候,聽大人發(fā)落也好?!庇谑且桓扇宿D(zhuǎn)滔滔的從江寧府一路向督院而來。玉鸞留心看著街市光景,覺得十分凄慘,人心皇皇,朝不保暮。警察的崗位,每崗都站著兩名巡士。街頭巷口,一例的扎著軍隊,戒嚴得非常利害。玉鸞暗念照這樣神情看起來,別的地方民軍聲勢??芍拼罅?。那一股雄心,不由躍躍欲動,恨不得平白地便將這南京光復(fù)過來。東張西望,又瞧不見他們同志,不知道藏在甚么秘密所在。經(jīng)過徐固卿統(tǒng)制的新軍營,見營門外面安著大炮,炮線直射營址,不覺奇駭。一路走著,無意中詢問同行的幾個兵士。兵士笑道:“你這人那里知道其中緣故,這是巡防營張軍統(tǒng)的主見。張軍統(tǒng)知道新軍營里兵隊,大半都同革命黨一鼻孔出氣,只是他們又沒有甚么實在形跡,張軍統(tǒng)想著一個好法子,他把大炮安在他們營外,派人監(jiān)察著他們,一有變動,簡直一炮轟殺了他,叫他們不敢不俯首貼耳的聽軍統(tǒng)的號令。我們制臺大人佩服張軍統(tǒng),就在這些上面。我們總以為做漢人的沒有不同滿人做對的,誰知還有一個張軍統(tǒng),到是忠肝義膽的,保著大清,這總要算是愚不可及的了?!?br />
  玉鸞聽了好生悲憤,恨不得立時將張勛捉了,免得這半壁河山,還算是膻奴故土。說話之間,不覺已到了督院。那官員一徑同玉鸞望里邊走,卻好走至一所官廳檐下,官廳里鬧轟轟的,許多兵士伺候著一位大人。玉鸞仔細一看,正是適才講的那個軍統(tǒng)張勛。讎人相見,分外眼紅,玉鸞停了腳步,將張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料張勛眼快,見玉鸞神色異常,頓時問了一聲說:“這廝是誰?”那官員走上一步回道:“這是革黨富玉鸞。制臺大人命卑職去放他出獄的。”

  張勛聽了,不禁勃然大怒,冷笑了一聲說:“原來這廝便是富玉鸞,好極了,左右替我將他拿下,停會子我見了你們大人,自有定奪?!庇覃[知道這一來不好了,不由怒從心起,不答兵士來捉他,他早端起一張椅子,倏的直望張勛腦袋擲去。張勛將手一隔,霎時間玉鸞重又被許多軍士捉住,牢牢的擒在官廳外面。不多一會,署里傳出話來,請張軍統(tǒng)進見。此時意海樓倚靠張勛若泰山之尊,一見了面先虛心下氣的問他,問外面布置如何,這幾天新軍營里可有甚么舉動沒有?張勛略略答了幾句,便從懷里將孟海華那封信輕輕掏出來,向意海樓手里一遞。意海樓看了一半,不由失聲叫道:“阿呀,這人已經(jīng)被我釋放了,可惜可惜。”

  張勛冷笑道:“我到不料制軍如此寬宏大量,今日外邊是個甚么變局,捕獲他們還怕來不及,不知制軍轉(zhuǎn)輕輕的放了他,究竟是何命意呢?”意海樓此時觸動紅珠慫恿的話,不由面紅過耳,只管將兩只靴子頓得震天價響,張勛好生發(fā)笑,又說道:“制軍也不必如此著急。假如此人尚在,制軍還是赦他,還是為國家除一巨害?”意海樓道:“我以為這廝不過是個附亂的匪徒罷了,誰知他同揚州叛黨,還有如許關(guān)系,可想他聲勢煞是不小,我在這里懊悔尚且不及,若是重經(jīng)捕獲,悉聽軍統(tǒng)發(fā)落?!睆垊仔Φ溃骸凹热恢栖姺愿牢?,我便依著辦了?!彼鞂⑦m才把富玉鸞獲住的情形,一一稟明了。意海樓大喜說:“皇上如天幸福,軍統(tǒng)就將這廝正法了罷?!?br />
  張勛隨即辭了意海樓出來,命人將富玉鸞帶入營里,也不再拷問,一徑命人將他押入校場斬首。說也可慘,玉鸞臨刑時候固然毫無畏懼,旁邊觀看的人,莫不壯其有膽,說他真是英雄。后來紅珠打聽得玉鸞遇害,芳心里轉(zhuǎn)抱著不安,以為對不住云麟的囑托。私下命人好好將玉鸞收殮了,埋在鐘山腳下,墓前還立了一個石碣。那時候,南京城里孟海華的黨羽,煞是不少。早將大信密密報知揚州軍政府。孟海華接到此信,剛在午膳,手里一只牙箸,不覺墮落在地,一聲吩咐,傳齊軍隊,片時間府內(nèi)府外,密密層層的槍林排列,一聲號令說:“立刻出發(fā),直攻浦口?!敝阑涄M各軍已由高資龍?zhí)兑宦愤M兵,孟海華這支兵,便去截張勛歸路。

  且說揚州民政署自從成立之后,都人士一時好不興高采烈,除得各人有運動本事的,紛紛占著位置,還有一班閑漢,沒有著落,日夜的向石茂椿唣,鬧得個不得開交。石茂椿也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吩咐署里那位管廚房的廩生。每天在署里多開二三十桌例飯菜。一到了吃飯的鐘點,那一座民政署里,擠得水泄不通,一窩蜂的搶著吃飯,每天如此,到還十分熱鬧。這一天云麟也被幾個朋友拖著到署里去吃飯,云麟推辭不得,一直走入署里,早見鴉飛雀亂的,一大群人吃著飯談著時事,真?zhèn)€高興,甚至有些人家里出了喜慶的事,收了禮物,不肯去請客,轉(zhuǎn)把那些親友約到這里,便算是大開筵宴。那親友平時從沒有進著衙門的分兒,這一次公然在衙門里出入,真是臉上添了一層光彩,比在家里請他們吃燕菜魚翅,還高興十倍。

  云麟瞧這光景,實在看不過去,好在不搶著上去拿飯碗,也沒有人肯招攪他,他轉(zhuǎn)悄悄的一溜煙跑入隔壁軍政府里,想會一個朋友,問問外面消息。卻好看見那些軍官,紛紛都在里面領(lǐng)餉,是個預(yù)備出發(fā)的神態(tài)。云麟吃了一驚,問孟大人此次去那里開仗?便有人告訴他說:“云先生,你還不知道,我們大人要去同張老勛拚命了,大人有個至好朋友,名字叫做富玉鸞,昨天在省里被張老勛砍了。大人氣得甚么似的,刻不容緩,盡今天夜里便行開差,你不看見城外我們軍隊都布滿了。”可憐云麟耳朵里模模糊糊透入這幾句話,頓時那眼淚不知不覺,流滿了襟袖。撥轉(zhuǎn)腳步便跑出軍政府。一面走一面嘴里只嘰咕說:“儀妹妹怎么好?儀妹妹怎么好?我此番到她那里將這話告訴了她,她定然哭得死過去,可憐儀妹妹這一顆芳心,如何擱得住這般慘痛。咳,我瞞著她,不告訴罷。萬一她明日知道此事,怪我不說,我不是又得罪她了。罷罷,儀妹妹你若是心里有我這云哥哥,這十分的苦痛,也還須減得三四分。你若是只一味的想著他盡哭,可想你心里也沒有我這云哥哥了,不是又叫我灰心。剛在思量,大路旁邊,忽然鬼哭神號的鬧得烏亂,甚至有抱著頭飛逃,后面便有四五個西裝少年趕著。

  云麟大驚,仔細看去,一眼便看見他那位太親翁田煥,跪在地上。苦苦向那個少年哀告道:“我的革祖宗,革亡人,小老兒這條狗尾巴,長在小老兒頭上,除得七八歲時,頂著馬桶蓋,算到如今,足足有四五十年了。小老兒的性命可以不要,若是翦了小老兒這根狗尾巴,小老兒便是個死?!蹦莻€少年睜著圓眼睛,手里拿著一柄飛快新磨的雙股剪子,吆喝道:“放你媽的狗屁,這辮子是滿奴的標(biāo)幟,滿奴是被我們推翻了,眼兒就要殺到北京里去,同他算二百幾十年壓制我們黃帝子孫的賬。你們這班蠢奴,還苦苦保全這辮子,不是有意同我們軍民反對。我們一路上像你這辮子,也不知剪了多少。遇著你這狗入的亡八蛋,到還頑固得有趣。你今天若是不把這辮子剪掉了,我把你這廝一會兒拿到軍政府里砍頭示眾??茨憧沉祟^,這辮子還保全不保全?”

  田煥正待分辯,猛不防人叢里另走出一個少年冷不防拆搭一聲,早將田煥那條辮子輕輕剪到手里,一群的人哈哈大笑,急得個田煥一把又從那人手里將辮子奪過來,望了一望,嚎啕大哭,一交暈倒,早跌在地下死去了。那一群少年,也不理會,一翻身又尋找別人去剪辮子。田福恩不識高低,先前見眾人拿著他老子,他便躲在柜臺里面,此時剛把頭再伸出張得一張,又被他們一把拖出來。田福恩喊道:“不勞諸位動手,我是鐍子,我是鐍子。尾巴早已爛掉了。”眾人一扯,果不其然,見他頭上約莫只有幾十根黃頭發(fā),到也一笑不去剪他。這時候人叢里,早惱了一位老先生,侃侃的說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人家的辮子是父母的遺體,是國家的制度,你們再是強橫,也不該擅自動手?!痹掃€未完,那班少年大喝了一聲說:“老頭兒站住,你講的甚么?我們到要試試你這辮子,想是比別人長得結(jié)實些。”說著飛奔上前去,扯他辮子。何其甫到還積伶,背轉(zhuǎn)身子就跑,兩只腳打得屁股價響,巧巧同云麟撞個滿懷,兩個人一齊滾倒在地,后面追的人格外發(fā)笑。云麟見勢頭不好,師生二人扒起了又跑。轉(zhuǎn)了幾個彎,才不見那些剪辮子的少年。他心里是有要事的人,便一直望淑儀家里走進去,一眼瞧見淑儀在那紅紗窗底下,面前放著一盆早梅,用手輕輕剔那花上蛛網(wǎng)。三姑娘坐在一旁,輾然微笑。云麟看這光景,不覺心里一陣酸痛,撲的走到房里,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三姑娘大驚,正待發(fā)問,畢竟淑儀敏捷,已約莫猜出這其中變故,陡然粉面上一條一條的珠淚直掛下來。三姑娘也就有幾分明白,失聲驚問道:“云相公,我家玉鸞究竟怎么樣了?”

  云麟聽見他姨娘問到這一句更忍不住,簡直放聲大哭。淑儀猛不防一個轉(zhuǎn)身,暈倒在地。三姑娘一面哭,一面去扯淑儀。此時家里用的仆婦以及爺們,都知道姑爺業(yè)已遇害,齊打伙兒將淑儀小姐救醒轉(zhuǎn)來。淑儀這時候便直走近云麟身邊,哭說道:“云家哥哥,我上次不是說要同哥哥向南京去走一趟,我豈不知道于事無濟,不過想同他會一面兒,以了結(jié)我們一世夫妻之好。不料母親苦苦攔著,后來又因為武昌起義,便把這事耽擱下了。如今是?!?br />
  淑儀說到此,轉(zhuǎn)一把握住云麟的手又有些要暈厥光景。云麟大駭,慨然說道:“妹妹不必氣苦,事已如此,哭也無益。前番不曾同妹妹去會鸞大哥,也斷不料出此變故。如今鸞大哥的旅櫬,總還擱在南京,我愿同妹妹親自去將鸞大哥的骸骨盤回揚州,一者贖取前愆,二者也叫死去的大哥英魂安慰。”三姑娘哭道:“這些話怕不有理。但是如今的南京城,還是那張勛把守著,那容易放人出入。既然孟大人此時已帶兵去攻打浦口,菩薩保佑,能快快的打個勝仗兒,我定然放你們兄妹兩個去做這件事?!比藙傇谶@里說著話,忽然從耳邊起了一個霹靂,將滿房的窗欞,都岌岌震動起來。一霎時滿街上的人聲如潮而起,可憐此時揚州的人心,無端的還疑神見鬼,何況此刻萬里無云的晴天,又分明不是打雷,定然是放了一尊大炮,合城的人,有個不皇駭?shù)牡览韱帷?br />
  三姑娘也忙吩咐家人們出去探聽,好多一會才打探得有人從鎮(zhèn)江那邊過來的,說適才的炮聲,正是聯(lián)軍獲勝,攻入南京,張勛及總督意海樓登輪逃走,這炮便是象山上放的,表示志賀的意思。淑儀聽畢不禁高舉纖手,一直拱至額邊,只說了一聲:“神天靈應(yīng),我們中國也還有這一日?!闭f畢,又哀哀痛哭起來。于是決議明日一早同云麟赴省去探訪玉鸞遺蛻,三姑娘也不能阻攔他們,只遣了一名女仆,兩名爺們跟著,從鈔關(guān)城外搭了小輪船,當(dāng)夜便抵下關(guān)。只見那下關(guān)一帶,殘灰斷瓦,碎骨零骸,叫人不忍目睹。云麟再瞧瞧那些人民,無論何人,均沒有后面拖著豚尾的,自慚形穢,也就命淑儀替他鉸去了一半頭發(fā),還留其一半頭發(fā),盤著瘦辮子,藏在帽子里面。好在天氣嚴寒,頭上總戴著帽兒也沒有人瞧得出來。他的意思,以為大清反正,我這半條辮子,總算是忠于故君,就使天命已絕,竟由君主變成共和,我那時候再斬草除根,還他個新朝體制,也不為遲。所以打從民國成立以來,他事未遑,便這人人頭上一把煩惱絲,那時候真?zhèn)€費人萬種躊躇,百端斟酌呢。

  云麟同淑儀帶著仆人,從下關(guān)雇了一輛馬車,直入城門,以為玉鸞是在校場行刑,便想到校場一帶去訪問。那些店鋪雖然業(yè)已照常交易,只是東一處軍隊,西一處軍隊,真是興高采烈。那一座堂堂皇皇的大貢院,都被各路軍隊占滿了。其余那些寺院公所,更不消說得。云麟坐在車里,眼睜睜的看著淑儀慵眉愁黛,憔悴可憐,固然心中十分不快。誰知他心里還有一件最懸憶的事情,便是意海樓意大人的第四房姬妾紅珠,他此時明知意海樓業(yè)經(jīng)逃出此城,只不曉得我那意中人是否被他挾帶同走。又想紅珠若是知道我今日依然到此,你便不該再隨著姓意的左右,或者便在這途路之間會見,也未可知。云麟一味的癡想,兩個眼珠兒也就不住的向前面瞧看。叵耐那馬車駛得飛快,便有些婦女看在眼里,也辨不出是紅珠不是紅珠。正想之間,猛的馬車停著,不向前進,便從刺斜里飛出一支軍隊里,一個個綠鬢朱顏,錦衣繡襖,前面奏著軍樂,那一派的小蠻靴聲音,霹拍霹拍走得齊整非常,軍樂過后便是兩面紅旗,上刺著“北代隊娘子軍軍長明”九個大字,隨風(fēng)招展,末了騎著馬的便是一位佳人。淑儀眼快,失聲叫道:“哎呀,這不是似珠姐姐?!?br />
  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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