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回?懲蟻媒官留疑案?發(fā)蛟水民苦苛捐

廣陵潮 作者:(民國)李涵秋 著


  石彩仔細將那個鄉(xiāng)里老兒一望,只見他肩上挑著一擔糞桶,里面卻沒有糞,轉(zhuǎn)把桶來放著些紅白木芙蓉,還有幾干蠟梅枝兒,含苞未放。忽然叫起來說:“程二哥快不要罵,這便是那位神仙的老爹,得罪他,可不是好耍的?!?br />
  程全因為這人將糞擔里的花枝兒絆了他的衣服,正打著官腔兒,罵得一個暢快。猛然見石彩從后面趕來,口里又嚷著這便是神仙的老爹,心中便老大不高興,疑惑這人既稱得起一個英雄,如何會有這般不濟事的父親。不得已而便住了罵,怏怏向那人問道:“呔,你這里有位俠客,可是你的兒子不是?”那鄉(xiāng)里老兒,先前被程全罵的時辰,他只有一味的含笑陪禮,如今忽然又聽見這人問他俠客,他也不知道這俠客二字是個什么講解。依然笑嘻嘻的回答道:“老漢的兒子到有一個,只不是甚么俠,也不是甚么客?!?br />
  此時石彩已趕到面前,忙沖著那人問道:“老爹認不得我了?今年春間,我曾在老爹屋里叨擾過一杯茶的。你家那個大哥,他此時在家不曾?”那人將石彩臉上望了望,不禁將眉頭皺起來,說:“不錯不錯,你前次曾同仙女鎮(zhèn)那個左顴上有一搭毛茸茸青記的馬師傅到我家里來過一次,我依稀也還記得,只是我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請你們諸位饒了我家那個孽畜罷。我要叫他挑水種糧食呢。今年屋角東邊茅草也單薄了,交冬起九,刮起大西北風,保不定不倒了下來,他不幫著我補一補,我精力老了,不中用了。只管同你們講些耍拳法子,又是甚么花槍呀,拐子馬呀,一總不能當飯吃。喜得他還肯聽我一兩句話,只是你們來了,他又外甥子提燈籠,照舊起來,還是請你們進城去罷。他此時又不在家?!?br />
  程全聽他說了這一番不冷不熱的話,不由勃然大怒說:“驢囚,你認不得城里程撫臺程大人。我便是程大人那里的我?!蹦莻€鄉(xiāng)里老兒又笑道:“程大人的祖墳,不是就在我們這莊子西首,每年他老人家下鄉(xiāng)掃墓,那一次不和顏悅色的同我們講話。像你這樣,敢是比程大人還大。”石彩一頭高興,滿意在程全面前說得嘴響,不料被這老頭子兜頭淋了一杓冷水。也就老羞成怒,一把扯著那人的擔子,思量用武。在這個當兒,猛然從側(cè)邊一座松林里飛出一把石子,打得地上塵土簌簌飛舞。接連便跳出一個孩子,身段不滿四尺,一副紫檀色面皮,赤著上身,虬筋盤結,口里大罵:“是誰敢欺我的爹?”石彩掉頭一望,不禁喜得眉花眼笑,嚷著:“神仙出來了,神仙出來了?!背倘娝麃韯輧疵停裁ν肆藥撞?。石彩忙迎上前,說:“大哥許久不見,你將做兄弟的想煞了。”那孩子認了石彩一會,說:“哦,原來你是馬彪的徒弟。你來此何事?怎么要打起我的父親來?”

  石彩笑道:“不是這樣一打,你那里肯出來呢?”說著又用手指程全道:“我們程大哥他是專來訪你的,我們還到鎮(zhèn)上酒鋪子里去吃三杯?!蹦莻€鄉(xiāng)里老兒,見他兒子果然又被他們約在一路去了,瞪眼望了他兒子一眼。只得挑著糞桶徑自回去。此處石彩向程全道:“你約在酒鋪子等我,為何又跑在大路為同人家吵嚷?”程全笑道:“我開發(fā)了車夫,何嘗不在酒鋪子坐著。等了好久,你也不來,我就隨意踱過了廿四橋,看看鄉(xiāng)村風景。不料遇見這位哥的老爹了,你不信看我的酒壺還放在鋪子里呢?!?br />
  三人且說且走,重又走入酒鋪,果然程全的酒壺,還放在一間草屋里,不曾移動。畢竟鄉(xiāng)村生意淡泊,這家酒鋪子還沒有第二桌人吃酒。程全、石彩將那孩子讓至座上,劈口便問那孩子尊姓。那孩子道:“我便姓黃?!背倘溃骸按筇柲??”那孩子又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做天霸便是?!背倘娝菢哟拄?,說的言語,又像演戲,又像演說,勉強忍著笑說:“阿呀,黃天霸是好像在那里見過的?!秉S天霸道:“不錯,我們村里有一位說評話的先生,曾在書上說過的,我很佩服這樣人,我巧巧又姓黃,所以就用了他這名字?!笔蚀藭r已命鋪子里送上幾樣菜,打了一壺酒,互相斟飲。黃天霸也不讓遜,酒到口便喝,喝得有七八分醉意,將石彩望望說道:“你兩人來尋覓我,敢有甚么事做?”石彩望程全撅了撅嘴說:“大哥,你自家講罷。”

  程全便欠了欠身子,撮起那張尖嘴,低聲下氣的說道:“兄弟久聞得大名,如雷灌耳。”黃天霸接著說道:“是的。”石彩不由噗哧一笑。黃天霸道:“入娘賊,你疑惑這姓程的說話我不懂,以為我便答應了,未免肉麻得很,我做夢呢,他說聞我的大名,我這大名,他幾時聞過的,他自然還在那個書上聞過一聞,我難道還替那書里的黃天霸謙遜,說是不敢不敢,那才把人的牙齒要笑掉了呢?!?br />
  石彩被他一頓罵,也就怔著白眼生氣,又怕他的飛劍利害,不敢得罪他,只得悶悶坐著。一聲兒不發(fā)。程全又道:“不瞞黃大哥說,兄弟聘了一個家小,還不曾過門,忽然被一個地痞,日夜占著不放,兄弟手無縛雞之力,同他廝打,料打他不過。久仰黃大哥最肯鋤強扶弱,乞助兄弟一臂,將那廝趕掉了,好成全兄弟夫婦,感恩不淺。”

  黃天霸怒道:“世間竟有這等事,我黃天霸死也不得饒他。我們不吃酒了,便先同你們?nèi)ゴ蛩麄€半死,留半個死,慢慢再去結果他?!背倘帚读艘汇墩f:“黃大哥不是有兩道飛劍,何不就用這飛劍取這人的頭來?!秉S天霸笑了笑說:“那里有甚么飛劍,是誰編派我?我有的只是一柄寶刀?!闭f著便蹺起一只左腿,放在桌上,將纏腿布打開,拿出一柄寒森森的刀,兀的向桌邊上一插,說:“這是我打從田土里掏出來的,被我磨得雪亮?!笔拾抵邢虺倘f了一個眼色,似乎說他那兩道白光,是輕易不肯告訴人的,你正不必去提那個。程全會意,便笑道:“無論寶刀寶劍,只要黃大哥將這廝結果了,就算替兄弟報仇?!秉S天霸十分得意便扭頭問程全道:“這廝究竟是誰,包在我身上,管教他不得活命?!背倘溃骸皳?jù)人說這個地痞便姓云?!币痪湓掃€未說完,此時只見黃天霸似乎吃了一驚,說:“呀這人姓云他叫甚么?”石彩又接口道:“叫甚么到不知道。我聽說這人還是個秀才?!秉S天霸愈驚說:“這秀才可住在城里筆花巷?”石彩道:“大約不錯罷。我有一天在馮老太那里聽見有人提起的?!秉S天霸聽畢,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說是誰呢?原來就是我的主子相公。他的名字,便叫云麟。我的母親在這十幾年前,便在他家服役。我還在那里混了幾年。目下因為家里的田,沒有人種,所以我也不常到城里走動?!?br />
  程全、石彩此時聽見黃天霸說完這幾句話,真是半天里打了一個霹靂,掩耳朵也來不及,暗念:這可倒盡霉了,不料我們所聘請的,便是那姓云的家里人。豈但不肯替我們出力,還要防他轉(zhuǎn)告訴他的主人,我們編的一篇謊,登時就要戳破。那時姓云的再叫他出來取我們的性命,你看這黃天霸何等利害,他只消歪歪嘴念起咒語。嗤,管教兩道飛劍,輕輕的將我兩人頭顱取去,白留下兩個沒頭的身段。那車氏同劉玉嬌,誰還肯親熱我們呢。想到此,那副面皮也就頓時發(fā)出一種死白顏色。酒杯子黏在桌上,再也不肯上手。

  誰知黃天霸早窺出他們的意思,劈口罵道:“死囚,你們敢是怕我去告訴姓云的么?你們?nèi)舭仓@條心,可想你們將我當做烏龜看待。我告訴你們罷,我生性最恨的是些身上穿著衣冠,滿肚皮安著禽獸,便是禽獸不肯干的事,衣冠的人他都會干,我常常拿著我這一把寶刀,沒事時便對著他嘆氣,說道:“刀朋友,刀朋友,你要幫助我殺盡世間這一種人,我請你吃酒。你若不幫助我殺盡世間這一種人,我便請你吃刀。說到高興時辰,那刀就像解我的心事,好像也就望著我點頭。我是個鄉(xiāng)里蠢牛,終日在鄉(xiāng)里,除得偶然會見墳堆上的鬼火,輕易也沒有衣冠到我眼里。像你兩位哥的裝束幸是也同我差不甚遠,不然在橋底下罵我父親時候,早就結果你們的狗命了。他姓云的,果然孝順娘,對得住天,不做奸盜邪淫的事,我何嘗不敬重他。今日他眼見是做出奸盜邪淫的事了,你們便不來送信給我,我訪著,也要替我們那個老主母除這禍根呢。何況。……”

  黃天霸一邊說,一邊拔起桌上的刀。向外就跑,頓時不見他的蹤跡。嚇得程全、石彩目瞪口呆又驚又喜,連忙會了酒帳。剛要出店,猛然店外又跳進一個人來。定睛一看,依然是那個黃天霸,一把扯著程全嚷道:“我的初意,原想一徑跑到他家里去結果他。后來怕驚動我們老主母,而且不在犯事的地方給他示眾,也難警戒一班衣冠禽獸王八蛋,你快告訴我,你那女人家住在那里,快說快說?!?br />
  程全被他捏得膀臂生疼,便約略將馮老太的居址一一說了,黃天霸這才如飛跑進城來?!垂?,人常說世間一切小說,最能轉(zhuǎn)移社會風氣,何以談忠說孝,不見得社會上便出了些孝子忠臣。獨有那些《七俠五義》《包龍圖》《施公案》偏生容易感動一切人心。譬如網(wǎng)狗子自幼兒便喜歡替人抱個不平。歷年以來,再浸灌些尚俠好武的評話,所以他喜歡黃天霸,他名字便改做了黃天霸,如此一日一日行去,焉得不視殺人如兒戲呢。

  該應云麟命根已絕。偏生遇見這位冤家,他也不向云麟那里打探,或者云麟得以分辯一二句,說劉玉嬌并不是程全的家校他竟不容分說,便從這晚趁著黑夜,由馮老太后檐那座短墻上,悄悄扒上來,悄沒聲兒伏在屋上等,到二更時分見,大家都次第睡熟了,他也猜不出劉玉嬌住在那個房間里,又不知今夜云麟可來不來。只管東聽聽西聽聽。忽然聽見一個房間里有人喊道:“玉嬌,早些睡罷,明天是你的生日,你自家也要早點起來擄掇擄掇?!贝藭r只聽對房有個女兒笑著答應了一聲,網(wǎng)狗子大笑,說:“這可被我撞著了?!彼煊靡皇忠荒_,搭在檐前柱子上,探下半個身子望窗子里面張,無巧不巧,果然玉嬌剛待上床,那床上一幅錦被,早預先裹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不是云麟是誰。網(wǎng)狗子三尸神暴,將檐上的那只手一松,撲通一聲,早摜倒地下。一翻身跳起來,左手揸著五指,右手舉刀,直跨入房門,從燈影里跳上床,且不等云麟廝喚,韃一聲,早把一顆頭積伶伶的滾到繡枕里邊去了。玉嬌此時嚇得魂已出竅,一句也叫不出來,拚命抱著網(wǎng)狗子的腿,死也不放。網(wǎng)狗子將腿抖了幾下,似乎說我是為你的丈夫來報仇的。你理宜放我走路,然而又不敢高聲吆喝,只彎過腰來,去奪玉嬌的手??蓱z玉嬌此時才喘過氣來,不禁哭喊了幾聲,說:“不好了,殺了人了!”

  網(wǎng)狗子大怒說:“這淫婦原來是同奸夫打成一路,不然她為甚么苦苦轉(zhuǎn)與我為難?!迸瓘男钠?,喊了一聲:“去罷!”那柄刀子早由玉嬌心口直穿過背脊。網(wǎng)狗子也不暇拔刀。早一溜煙開了大門,走他娘的路?!斢駤山袉緯r辰,劉祖翼夫婦已從夢中驚醒。沒命的奔出來探視,迎面撞著網(wǎng)狗子,措手不及,被網(wǎng)狗子逃走。見房里沒有聲息,趕得進房,早一眼看見玉嬌殺死在地,不由叫起撞天屈來,一聲兒一聲肉的哭個不了。此時早驚動馮老太,并些成對的野鴛鴦,大家知道出了禍事,跑過來望一望,都掉轉(zhuǎn)頭來溜得個精光。惟有馮老太勸看劉祖翼夫婦,且不必啼哭,捉拿兇手要緊。如今不獨你家一條命,人家還有一條命呢。且住,閱書者到此,大約總有一半疑惑那床上殺死的必是云麟。那里知道非也非也。

  自從玉嬌思慕云麟,逼著她母親去尋訪。其實她母親那里去替她尋訪呢,一心已注意在程全身上。又有馮老太百般攛掇,外面盡管哄著玉嬌,說替她去訪云相公,暗中實是著人去請程全。無如程全又是得了重病,馮老太不便著人到程全家中唣,又怕玉嬌疑心,逢人只說是云相公不日便來,所以石彩便將此事聽在耳朵里,誤行傳報,以致釀出這一件禍事。然則那床上殺的又是誰呢?原來便是車氏。車氏日間聽見石彩說程全要殺姓云的,當晚便走過來同玉嬌閑談,便將此事告訴了玉嬌,叫她防著。玉嬌長吁短嘆,便一五一十告訴車氏,說姓云的至今并不曾來。她兩人是常在一處宿的,玉嬌便留車氏在此,不放她歸家。不料網(wǎng)狗子不問青紅皂白,一刀便結果了兩美。在劉祖翼并不知有云麟這件事,但猜不出他女兒何以為人所殺?只悲切切的去忙著報官。惟有車氏死得無辜,那喬家運父死且不奔喪,他平時又同車氏不大恩愛,隨后聽見這個消息,反落得身無掛礙,另結良姻,更不理會報仇的事。喬大姑娘是只有哭泣,更無長策。轉(zhuǎn)是石彩在第二天探出這個風聲,直氣得捶胸頓足,大罵黃天霸無良,要趕去同他拚命。急急跑來告訴程全。程全大驚說:“這個如何使得,他如今既做下這件殺人的勾當,那個苦主,如何肯輕輕饒他,必然報官緝捕,我輩少不得也算是同黨,躲避還來不及,你轉(zhuǎn)去惹禍招非?!?br />
  石彩急道:“姓程的,你舍得她,我還舍不得她。她業(yè)已死了,我趕著她一路走都情愿。既你這般說,我便先去喊冤。”說畢,更不遲疑,便掉轉(zhuǎn)身子,飛也似向縣里奔去擊鼓告狀去了。且說縣里老爺姓畢,單名叫升,是個錢鋪小官出身。剛接得劉祖翼報案的呈子,正嚇得魂不附體。暗想:嚴城之內(nèi),兇手敢于殺人,必非尋常盜賊,叫本縣一時從何處捉摸。愁眉苦臉,兀自同刑名師爺商議。忽然外面又報進來說:“有個漢子在堂上擊鼓,說是妻子被殺?!?br />
  畢升一聽,格外著急,連珠價的說:“不好不好,接連兩起人命,要本縣的狗命了。怪道前天那個陳希仙,說我今年官運欠佳,真是一點不錯?!辈坏枚雅艘患夤樱B忙喚值堂差役伺候,顛頭晃腦的升堂坐下。兩旁的人早把那個擊鼓的拖翻階下。畢升索索的抖了,“你你你叫甚名字?有何何何冤枉?”階下那人喊道:“我叫石彩,我的妻子,被人殺了?!碑吷謫柕溃骸澳闫拮有丈趺??”彩道:“小的妻子姓車?!碑吷腿皇∥?。說:“你妻子可是同劉玉嬌的案是一起的?”石彩道:“不錯,是一起的?!碑吷詫⑿纳弦粔K石頭放下,重振起精神問道:“你妻子被殺,你當時可在你妻子面前?那兇手你可知道些形跡,從直說來,本縣替你伸冤?!笔实溃骸皟词治以趺床徽J得,是我請他出來的,我說不認得,便是你也不相信?!?br />
  畢升大喜說:“原來你是同兇手一路的,本縣便問你個為甚么聘請兇手去殺你妻子?你還敢來本縣堂上擊鼓,你是不省得本縣刑法利害,左右先替我敲他的嘴?!碑敃r兩旁答應了一聲,早走過幾個人來,按著石彩的頭,正待下手。在這個當兒,里面刑名師爺忽著人飛出一張字條兒,寫著此人可以著落兇手,勿刑。畢升看了一會,皺著眉頭,暗念道:“兇手勿刑,既這人是兇手,怎么又叫我不動刑法呢?罷罷,既然刑名師爺這樣說,料想是不錯的?!北憬蟹畔率?,又喝問道:“你原來就是兇手?!?br />
  石彩急道:“我不是兇手。”畢升道:“亂說亂說,你若不是兇手,刑名師爺怎么說你是兇手呢?”石彩道:“兇手的名字,他叫做黃天霸?!碑吷@道:“阿呀,黃天霸還不曾死么?”想當日施不全做的也是江都縣,本縣今日做的,也是江都縣,若是果然黃天霸肯出來幫助本縣怕你們這班兇手,飛到天邊去呢?!贝藭r刑名師爺一班人,在暖閣背后,見畢升越說越不成事體,忙差一個伶俐小廝,走至畢升背后,悄悄提了一聲說:“請老爺問他兇手住落何處?”畢升如夢初醒,便照著這話問下去,果然石彩一五一十,將網(wǎng)狗子的居址供得明白。畢升大喜,隨時標了火簽,命三班捕役,火速至西門廿四橋捕獲黃天霸。

  誰知黃天霸正不消擒得,早已送入城里來了。這是甚么緣故呢?原來網(wǎng)狗子自從殺人之后,趁清早一開城門,便如飛的轉(zhuǎn)回家中。他父親正在稻草鋪上睡得和暖。經(jīng)不起網(wǎng)狗子敲門利害,便披了衣服出來開門。不開門則已,一開了門,只見網(wǎng)狗子渾身血污,連唇邊鬢角,都是猩紅斑點。黃大吃了一嚇,喝問:“你怎么了?”網(wǎng)狗子也不隱諱,便侃然答道:“云相公被我砍了?!秉S大愈驚,罵道:“你是遇著邪了。你滿口胡說甚么?怎么好端端的去殺云相公,你是頑話罷?”網(wǎng)狗子道:“我說甚么頑話,云相公是犯了砍頭的罪,我砍了他也不為過。”

  黃大見他說話確鑿有據(jù),這才驚慌起來,說:“這還了得,你做下大逆不道的罪,我也顧不得你了?!北阋化B連聲吆喝起四鄰,央人來捆網(wǎng)狗子。大家知道這事,便問著黃大,你將他捆到那里去呢?若送入縣里,你這幾間草屋,幾畝薄田,就不消說不用要了?;⒍静皇硟海铱茨悴蝗缡≈┝T。黃大怔了一怔,說:“我何嘗不知道我們百姓的事,一經(jīng)了官,不等到水落石出,便吃那些差役,敲盡了骨髓。但是我這孽畜,做出這等事,我的主母一家子也就完了。主母既已被這孽畜破了家,我們還想保守這些田地,恐怕天理上也講不過去。罷罷,我也不送他到縣大老爺那里去,我便將他送到我們主母那里,殺也由我的主母,剮也由我的主母。”一面說,一面便奪過一根草繩,果然將網(wǎng)狗子手足捆起,央了幾個來人,黃大自己押著,送進城來。

  事有湊巧,黃大一干人正走到城邊,劈頭早遇見三班捕役,他們眼線是最靈活的,只消吆喝一聲,那些鄉(xiāng)里老兒,早嚇得魂飛魄散,摜下網(wǎng)狗子,大家沒命逃走。捕役們不費吹灰之力,現(xiàn)現(xiàn)成成將黃大父子一并帶入縣衙。畢升聽見兇手已獲,他轉(zhuǎn)逍遙自在,不急急去升堂料理。不過吩付伺候人等,準備下些嚴刑,等一會好來敲撲而已。且說程全見石彩這渾小子自行向縣里出首,知道這事鬧出亂子,不得干休,只得硬著頭皮,將這些情節(jié),一一告訴他的老子程二。程二聽見這個消息,正待罵程全一頓,又見他病得可憐,只嘆了一口氣,去同這石彩父親石老四商議說:“四哥,這年事幸虧是在我們家里,料想沒有甚么大亂子。但是孩子們吃了苦,我們老弟兄面子上也下不來。四哥斟酌還是向我們那里老頭子說一聲呢,還是四哥自行去打點。”

  石老四笑道:“哦,原來今早聽見人講馮老太家出了人命,原來是他們小弟兄干的,這有甚么打緊,二哥你不消費心得,憑我老四面子,會向畢老爺那里要人,你家全哥兒病后,莫叫他煩心,二哥回去告訴他,橫豎殺的不是兩江制臺,就說我家石彩已經(jīng)出來了,叫他但放寬心著?!?br />
  程二點點頭說:“也好,摜給你辦罷。你們主人這點點事,也該擺布得來,殺雞焉用牛刀,我也不去驚動我們的老頭子了?!闭f著,辭了石四徑自回去。此時石老四走回他的廚房,在飯架子上摘了他那一件油膩長衫,松松的披在身上,瞧著他主人石茂椿正坐在廳上監(jiān)押著家人買雞鴨,他便垂垂手,走近石茂椿身旁,打了一個扦兒,站起來一言不發(fā)。石茂椿轉(zhuǎn)吃了一嚇說:“石四,我這雞鴨,不是不叫你們廚房里買辦,只因你們在鄉(xiāng)紳家里當慣了大廚頭,鄉(xiāng)下人使促狹,沒命仍用糠皮在他嗓子里,你們誰有工夫去檢點,買回來只消屙兩泡臭屎,那斤兩暗中便折耗了許多。我老爺好在閑著沒事,現(xiàn)在這里替你們逼著雞鴨屙了屎,才同他上秤呢?!?br />
  石老四忙說道:“不是為雞鴨的事,是小人的兒子被縣里捉去,求老爺?shù)亩鞯?,賞一張名片給小人向縣里將兒子要回來。并不是小人愛惜兒子,因為小人伺候老爺,畢老爺也該知道。小人的兒子,他敢徑自捕獲,顯見得眼睛里沒有老爺?!?br />
  石茂椿聽到此處,不禁將手捋了捋胡須,震怒起來說:“真有這事?這姓畢的簡直同他的考成作對了。我老爺自牧令起家,由縣而府,由府而道,小則小,論品級還比他大得幾倍,如今偏不消用我名片,你盡管去帶你兒子回來,他有半句支吾,我老爺便用紳界全體的名義,打著電報到藩臺那里,立刻撤了他的任。你去罷去罷!”說著,急忙站起身來,跑至廊下,又一泡雞屎,一泡鴨屎,去嚴行查考。石老四又道:“這案里牽涉著別人,請老爺?shù)氖荆惨黄鹨貋砹T?!?br />
  石茂椿一心只在雞鴨上,也不曾理會他的話,只點了點頭。石老四好不高興,如飛的走入縣衙,在門房里將石茂椿的說話告訴了仆役,又點綴了許多威武的話。門房的仆役,本來也同石老四相好。便趁畢升不曾坐堂,進去稟了一切。畢升搓手咂舌說:“這是怎么好?這是怎么好?不依石大人罷,知道做道臺的,省中消息最靈。況當這紳權時代,真?zhèn)€會立刻出我的亂子。眼見得下忙到手,拋棄了煞是可惜。若說就這般放了兇手呢。料想苦主那里,也不是好惹的,萬一上控起來,于本縣前程大又有關系。”正自躊躇不決,還是那個刑名師爺有點主意,說:“論事輕重還是寧可得罪百姓,不可得罪鄉(xiāng)紳。好在黃天霸雖然捉來,究竟不曾得他的口供,只消訊他一堂,說這人不是兇手,另行緝捕,將黃天霸、石彩一干人都放了。案中那個馮氏,行業(yè)不正,家中勾引男女奸宿,須將她重重責打一番,見得東家辦事認真。那苦主一時也猜不出東家別有用意,他如何肯去上控?!?br />
  畢升大喜,便照著刑名師爺?shù)脑挘瑢⒕W(wǎng)狗子提上堂問了幾句,黃大才知網(wǎng)狗子殺的并不是他小主人云麟,心下已喜歡不荊網(wǎng)狗子也猜不出那時候會殺錯了人,見縣里老爺問得不甚吃緊,也就含糊抵賴。惟有石彩偏要一口咬定黃天霸。經(jīng)畢升呼叱了幾句,一齊逐出。石老四好不得意,領了石彩回家。黃大又將網(wǎng)狗子帶入云麟家里。說起這事,云麟暗暗叫聲慚愧,后來又感著玉嬌這一番情義,覓著她墳墓所在,還悄悄祭奠了一番。做了些詩文憑吊,以致哀慕,都載在他文集里面。在下這部小說,也不及代他登載。這一番卻晦氣了一個馮老太,經(jīng)縣里捉得來,不由分說,就打一千藤條。加了她一個窩藏匪類的罪名,草草將玉嬌、車氏收了殮,用了一道海捕文書,此案一直等到網(wǎng)狗子在革命黨里犯了事,臨刑時候,在臬司衙門里供出此案情節(jié),玉嬌、車氏的冤枉,才算明白。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zhuǎn)轉(zhuǎn)眼又是第二年長夏,其時風發(fā)云涌,正是大家要求立憲的時節(jié)。便是這小小一座揚州城里,盡有許多青年志士,放著正經(jīng)事情不干。一般的開會演說,舉國若狂。畢升他是一個干員,他也不來理會你們百姓。也從這一年之中,除得國家忌辰,不敢明白宴會外,他沒有一天不請眾位鄉(xiāng)紳,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熱鬧。這眾位鄉(xiāng)紳,被他的魚翅海參,將嘴吃軟了,畢升發(fā)的議論,眾鄉(xiāng)紳無不贊成。畢升出的主意,眾鄉(xiāng)紳無不稱妙。其實他那些魚翅海參,可是畢升腰包里掏出來的呢,不過還著落在百姓身上。大約朝廷發(fā)下一條新政,便替畢升開了一條新捐。他是打從算盤上出身的,真?zhèn)€鉅細無遺,錙銖必較,百姓恨不過,只是焚香祝天,保佑這畢大老爺早早高升,別調(diào)優(yōu)缺。誰知那位天老爺更是很毒,你不去禱祝他還罷了,越是禱祝,越是利害。便從這一年公然給你一個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居民雖然苦,這一位畢大老爺?shù)目琳?,卻還滿意。今年的新米登場,去年賣八元一擔,今年四五元一擔,管教是穩(wěn)穩(wěn)的。

  走出城一望,稻穗迎風,豆花滿目,煞是叫人有樂歲聲中笑語多之像呢。農(nóng)夫們摩拳擦掌,準備著一交了立秋,便夫妻兒女一古攏兒下田割稻。這一天卻是七月初一,可巧這半月以來都不曾下雨。俗說:人怕老霉,稻怕秋干。鄉(xiāng)下人便有些驚慌起來。畢升得了這個信息,覺得蒞任以來,還沒有甚么德政惠民。便在這三日前頭,虔虔誠誠沐浴齋戒,親臨城隍廟里求雨。發(fā)出示諭說:這三日以內(nèi),禁止民間屠宰,便是雞鴨魚蝦,也不許沿街售賣。百姓們歡聲雷動,又覺得畢大老爺忽然盡心民事,便大家齊心真?zhèn)€吃起素來。那些縣里差役輪流著沿街查察,有些肉販子靠著賣肉為生的,不無私相交易,被差役們查著,罰的罰,搶的搶,轉(zhuǎn)大大發(fā)了利市。肉販子忍氣吞聲,也沒處叫冤。這一天清早,因為晴久了,熱得十分利害。畢升睡不寧靜。從五更頭里便攜著他那一位如夫人荷容的手,悄悄去到房外回廊上來乘涼,不住的揮著扇子,還是氣喘汗溢。眼見東南上的赤云,好像張了一把火傘一般,樹陰里鳥鵲都張著嘴不動。畢升嚷道:“阿呀,像這般熱,挨到今天午正的時辰,怕不要將身子?化了么?!焙扇萱倘灰恍?,說:“?化了也好,那時候老爺身子里也有了我,我的身子里也有了老爺。”

  畢升笑道:“你說這句話,真是可愛,我便情愿化在你身上?!闭f著就在荷容頸若里嗅個不住,引得荷容觸癢發(fā)笑。畢升低說道:“我們再上床睡一會罷,此時還沒有人起來呢。”剛說著話,忽見對面一角花墻里有個人影一閃,畢升喝問是誰?一會從左首一個小門,走進一個奶婆來,手里抱著一個兩歲光景的小孩子,粉團玉琢似的,渾身赤著,僅僅肚腹上帶了一個繡金大紅肚兜。奶婆子笑道:“老爺今天起身得早,小官官這一會想是怕熱,鬧著起來,太太叫我抱出院子乘涼?!?br />
  畢升今年已四十多歲的人了,膝下子女俱無,也并不是妻妾不會生育,只是生下來一到三歲上便死了。這一個小官官,是他大太太去年生的,夫妻鐘愛非常。畢升接過來逗著玩笑了一會,依然遞給奶婆子抱去。自己重又拉著荷容便去房里,不知干了些甚么把戲,轉(zhuǎn)不覺得炎熱,沉沉睡著了。一直等到紅日三竿,還不曾醒轉(zhuǎn)。伺候的婆子、丫環(huán)們,悄悄進房一看,只見荷容精赤的一只腿,還高高搭在畢升肩膀上。眾人無不羞慚滿面。急急遁出房外,互相嘲謔。畢升同荷容從睡夢中驚醒,這才穿好衣服,緩緩盥洗。畢升擦了幾把熱毛巾,向著旁邊伺候的人說道:“你們出去傳話,說本縣今天的公事一概不問,所有案卷等到秋涼些再說?!毕旅娲饝艘宦暿?。畢升又笑對荷容道:“停一會,我們來煮一碗蓮心綠豆湯,好在不辦公事,料想也不會有客向這大熱天里來會。荷容笑了一笑。話還未完,忽的外面通報進來說:“石大人轎子到了暖閣。請老爺快去迎接。”畢升驚訝道:“他又來干甚么?他敢是不怕熱的?!闭f著,急忙套了靴子,披了袍子,帶上涼帽子。三五個仆人簇擁著一路走出來。早見石茂椿已經(jīng)下了轎,走到東邊一個花廳上,卻是便衣。畢升上前請了安,分賓主坐下。畢升笑道:“今日好熱,大人為甚趕著出門,路上受了暑氣,怕不甚好?”

  石茂椿此時早將長衣卸在一個小廝手里。用過手巾,轉(zhuǎn)拿著一柄鵝毛扇子汗。聽見畢升問他,不由嘆了一口氣道:“畢老父臺不必提罷,上月里承你的情,替我重重辦了那個佃戶郭三,后來郭三果然來補足了我租錢五十六文。誰知郭三他記不得五百小板子的利害,昨晚敝處管田莊的又來告訴我,那側(cè)首田里,春間曾經(jīng)種了一千枝桑秧,前日一數(shù),只剩了九百九十九株,問著郭三,他說是被年啃了。便是??校苍撚袀€形跡。又說是枯死了,便是枯死,也該有個根株。我氣極了,特來奉拜,務求老父臺再替我辦一辦?!?br />
  畢升答應道:“這個容易,卑職就去差人,立刻提郭三到堂。”石茂椿道:“此是一件,還有一件。內(nèi)人陪嫁過來的一個王婆,她在舍下有三十多年了,忠厚不過,昨天回家去走走,她那些鄰居有知道的,卻都還奉承她。據(jù)說右邊有一家剃頭鋪子,有一無知小孩,用菜葉子打她。她氣憤不過,告訴了我,我只得仍請老父臺趕緊將那個剃頭鋪子封起,著他將小孩子交出,聽候重辦。此是一件。還有一件。我們公館后進有個空院子,是你知道的,近來青草長得有一寸多深,該地方坊保,毫不料理,也須老父臺提來問問,此是一件。還有一件。我們公館前面是條大街,你亦知道的,日間車馬經(jīng)過喧嚷得可厭,請老父臺出一張諭禁的告示,押著行路的繞寬轉(zhuǎn)些也好。畢升連連點頭,說:“使得使得。大人幾時晉???”

  石茂椿道:“牙厘總局崔觀察曾有信來,約我去觀甚么南京教育會。我因為天太熱,懶得行動,只好等秋涼再看光景。老父臺,于今時勢越出越奇了,畢竟教育會是個甚么頑意兒。弄得舉國若狂,老父臺可曾瞻仰過么?”畢升道:“諒情不過仿著洋人法子。那一天公事到了敝署,卑職轉(zhuǎn)摸不著頭腦。隨意畫了行字,后來聽見他們學界里又鬧一個甚么地方勸學所。后來又不聽見了,這些事總非卑職地方上吃緊的事。也只好姑妄聽之罷了。到是前日卑職同警察總辦老區(qū)創(chuàng)辦的那個花捐。大人在外面,不曾聽見出甚么岔子罷?!?br />
  石茂椿笑道:“不曾不曾。就是有甚么議論,還怕那些蟲蟻般百姓怎樣!只要老區(qū)明白,按月將那句話兒送來,不要叫你我落了空,便算他是有良心的。我到了省里,若是上頭問下來,我自然會替他說話。”畢升笑道:“請大人低聲些,恐有耳目不大方便?!?br />
  石茂椿笑道:“老父臺可又來了,我們做官人的,若是跟前幾個仆役,都買不住他們的身心,還算得個深仁厚澤嗎。到是我打聽得他們念書的朋友,譏誚這花捐二字不雅,說還要送給龜家一方匾額,上面寫著為國捐軀,又是寫什么以身發(fā)財。這些口角,到十分刻?!碑吷Φ溃骸澳堑讲蝗?,他們發(fā)這些主意,不過因為他們不曾得著甚么好處。大人只消出去揀幾個有體面,說得幾句話的秀才,允在這里面要安插他們點事,包管他們就鉗口結舌,再不來干預了。”石茂椿道:“是極是極,足見老父臺年富力強,經(jīng)驗畢竟不同。若是我,就有些顧慮不到了?!?br />
  畢升此時十分高興,便說:“時候已經(jīng)不早,大人在敝署里便飯罷?!笔坏溃骸岸嘀x多謝。我知道你們這里禁屠,定然沒有甚么肴饌,不瞞父臺說,那麻油湯甚是不耐吃,我自己早在家里預備了三兩火腿,燉半只鴨子?!碑吷唤麊∪灰恍?,石茂椿正色道:“老父臺敢是笑我這菜太菲薄了,老父臺做著現(xiàn)任,自然不覺得財政困難,至于敝公館里,除得田地房產(chǎn)上有些出項。稍不謹慎,便愁支撐不住這份門戶。所以鄙人每天除得吃點小葷,其馀便連內(nèi)人小妾等,也不能染指于鼎,并不是鄙人貴魚蝦而賤骨肉。實在因為食指浩繁,恐怕后難為繼呢?!?br />
  畢升聽石茂椿說了這一番話,不禁肅然起敬,說:“大人的話,怕不是句句金石,只是插職適才所笑,并不敢奚落大人。因為大人說敝衙里禁屠,便該吃素,這話未免太認真了。卑職禁屠的宗旨,不過騙騙那些百姓,顯見得卑職還肯在地方上做事,其實那天上的雨,豈是禁屠可以求得來的。卑職有個法子,當那晴得久了,便無意的踱到廚房里。驗是有雨沒雨,若是無雨呢,任百姓們渴死,卑職也不理他。若是有些雨意呢,卑職便禁屠起來。大約卑職要是不禁屠,若一禁屠,拿得穩(wěn)不出三日,便還他一個傾盆大雨。卑職嘗夸卑職的廚房,比上海天文臺還靈驗些。至于吃素不吃素,更是莫須有的事了。大人不信,停一會我叫他們捧出魚翅海參雞豬魚鴨來,雖然及不得大人廚房里辦的精致,總不至叫大人呷卑職一口麻油湯而去?!笔惑@詫道:“哦,原來禁屠是哄著百姓們頑的。但是父臺說貴衙門的廚房,比上海天文臺還靈驗幾倍,這到要請教請教,若果是真的,我懊悔當日又何必花費錢鈔,去買一座風雨表掛在廳壁上呢!”

  畢升笑道:“風雨表么,那是不中用的。我來告訴大人罷,卑職的廚房里,咸魚咸肉最多,一到天要落雨,他在幾日前便會津津的有些咸鹵出來。風雨越近,他那咸鹵越多,只要驗那咸鹵一點一點的往下滴,便知風雨就來得快了,趕緊出一張告示。若是碰巧,告示的糊跡未干,包管風雨立至,引得那些百姓口口聲聲說是卑職至誠感神。其實卑職那里去感神呢。只感激那些咸魚咸肉罷咧。這一次奇怪,告示出去已經(jīng)三日,天上還這般晴朗,敢是我這天文臺忽然不靈驗起來。然而斷然不會的,或者蓄之愈,久發(fā)之愈暴,亦不可知?!闭f話之間,忽然西南角上一座花圃,那些枝枝葉葉,平空直倒下來。一陣狂風過后,不知那里來的無限黑云,一朵一朵直望上冒,頓時將一個青天遮得烏光漆黑。畢升大喜,拍掌笑道:“卑職的話如何?這風吹得好涼爽,適才的炎熱,不知躲向那里去了。”

  石茂椿默默點頭,低說道:“真是佩服,這雨竟被你求得來了,先還說回去吃飯,如今真?zhèn)€要在你這里叨擾?!痹掃€未畢,猛的一道金電,直射入廳堂上,余光兀自閃閃爍爍的旋轉(zhuǎn),嚇得石茂椿縮頭不迭,說:“雷?!北銖乃@一句話里,打一個霹靂怒雷,好像將房屋已經(jīng)劈碎了一半。畢升急站立起來,想要逃走,面無人色。雷聲近后,那雨好像似翻江倒海一般,萬聲齊發(fā),風林怒號。廳上愈黑,幾乎對面認不出人來。好些仆役忙個不迭,點起幾張保險燈,那燈光兀自搖搖不定。眨眨眼,階墀之下已成大河。檐溜排空,如萬馬奔騰。那黑云里只見萬道金蛇,穿來穿去。其時剛在未牌時分,那雨勢正是有增無減。天上的黑云,一直壓到屋邊。畢升想同石茂椿說話,那里會聽得見,只管搖頭擺手,彼此打著啞謎兒。不得已將坐的椅子,兩人移挪,并在一處。石茂椿大聲笑道:“父臺求得好雨,這雨太求得大了。不如快些求晴罷?!碑吷龘u搖頭,也大聲說道:“不行不行,求晴也要看咸魚咸肉可干燥不曾,料想這般雨熱,那咸魚咸肉一時如何會得干燥?!?br />
  畢升剛說著話,忽然覺靴子下面冷浸起來,縮腳不迭。那旁邊侍立的人,早驚惶失措說:“不好不好,水到廳上來了?!笔辉僖坏皖^,果然水已浸到腳跟。剛要叫喚,那水更來得快,早又漫上膝蓋。兩個人兩條夏布褲子,濕淋淋的繃著大腿,幾乎叫那胯下物都須眉畢現(xiàn)起來。此時眾人手忙腳亂,便在水里趕緊將石茂椿同畢升抱在大桌上。畢升逼著家人們,快向后邊上房里去打探打探,看水勢比前面如何。若是利害還須得差人去雇船只,好避水災。家人們應了一聲,便從水里尋了一柄雨傘,冒著狂風暴雨,向后邊去了。石茂椿笑道:“此刻壁上鐘點,已經(jīng)五點多鐘了,這雨如何還不肯住,”畢升道:“大人肚腹,應該饑餓?!被仡^又對旁邊的人說道:“你們?nèi)ッ鼜N房里開一桌飯菜來。”

  側(cè)首有個家人哭喪著臉說道:“回老爺?shù)脑?,小的們不待老爺吩付,早?jīng)向廚房里催過幾次,無如此時廚灶全都浸在水里,也沒處燃火,那里來的飯菜呢。”畢升嘆了一口氣說:“無論甚么東西,權且拿來充一充饑罷,可是饑不過了。”那個家人不得已,停了一歇,手里捧出幾個陳饅頭來。說委實沒有可吃,這幾個饅頭,請老爺同石大人權且充饑。一等雨住了,再行設法。”石茂椿笑道:“好好,拿上來罷,我不肯吃你們老爺?shù)穆橛蜏?,誰知倒吃了你們姨太太兩個肉饅頭。”

  眾人大家一笑。石茂椿一面吃著饅頭,一面笑道:“這一場雨,我到想起一件事來。上次城里一帶地方,街道低洼,遇頭幾場小雨,便行淹沒,我曾經(jīng)提倡,想捐一捐他們修理街道,誰知那些店鋪造我的謠言,說我將凡有的捐款概行吞沒。此次便竭力同我反對,我恨這一班人深入骨髓,這一場雨之后,不管他們答應不答應,老父臺嚴嚴的出一張告示,每戶無論貧富,按著人口,每一個人叫他們出五百文。不淹的地方,也按著人口,一個人叫他們出五百文。你道為甚么不淹的地方,也叫他們出五百文呢?須知他那里不淹,可知淹沒地方的水,便全是他們灌注來的,以鄰國為壑,尚且不可,以鄰居為壑,倒反可以嗎?他們?nèi)粼儆邪胱植淮饝?,父臺盡管差人去捕捉他們,他們百姓是最怕官的,包管妥妥貼貼,將錢送得出來。”說到此,又附著畢升耳朵道:“至少你我每人三千串文是穩(wěn)穩(wěn)到手。”

  畢升笑道:“就是就是,外邊的事,大人主之。里邊的事,卑職自然效勞。卑職此時心里還煩擾得很呢。今年這一次下忙,包管又減了成色,那些王八蛋的農(nóng)民,還怕不拖泥帶水的上來報荒。甚至本沒有甚么損失,他們便沒命的信口亂報,巴不得豁免了他們錢糧。大人你是知道的,做州縣的,不想在錢糧上生發(fā)生發(fā),不如家里去吃粥了。又為甚三分二分左借著利債來捐官。這是一層。第二層這信息傳上去,上頭又要鬧放賑了。卑職老實的專為這些事忙罷,忙得好呢,不見得有甚么保舉,忙得不好,百姓是百姓的怨言,上司是上司的申斥,可就吃不了這冤枉了?!?br />
  石茂椿笑道:“父臺畢竟是個初任,其中的利弊,還不甚透澈,若進到放賑,怕不是替父臺大大添一筆出息。只消將賺的款子,在上司衙門里通通送一份厚禮,包管再沒有批駁。至于百姓,他同你有甚么瓜葛,他餓他的死他的,你一概給他一個不睬。他來報荒,你有的是板子,每人屁股上給他數(shù)上一千八百,他便真有荒,也不敢上來報了。你照常征你的錢糧,錢糧不旺,你就比差,差人吃比不過,還愁他不會催逼他們。只消遣差人下鄉(xiāng)三次五次,包管那些百姓擱不住他們催逼,賣兒賣女,也須來完納錢糧。他們咒罵,聽他們咒罵。幾曾見做官的,會被百姓咒罵死的?!?br />
  畢升哈哈大笑說:“妙計妙計!。……”剛要再望下說,忽然先前進去探訪水勢的那個家人冒著大雨,氣急敗壞向水里奔進來,說:“稟上老爺,后面水勢淹得有七八尺深,太太姨太太都扒上床頂坐著,小少爺不知輕重,一個猛不防,從床頂上跌入水里,家人們忙著抱起來,已是不知人事,想沒有望了。此時水勢,還是有增無已,太太哭得要死,也要投水。經(jīng)婆子們扯著。請老爺快進去勸勸太太?!?br />
  畢升聽到此,早經(jīng)嚇得魂飛天外,嚎嚎的痛哭。好在當這風雨交加時候,畢升再是哭得利害,不過在那萬籟之中添了小小一層聲浪。石茂椿依然坐在旁邊,一千八百的打算捐輸百姓,忽然看見畢升站起身想望里走,忙一把扯著他的袍袖。說:“老父臺你看這一次水災,明天上街去寫捐,還是父臺這里派人呢,還是我們紳士包辦?!碑吷薜溃骸耙磺薪唤o大人辦罷。卑職的兒子已是死了,此時方寸大亂?!?br />
  石茂椿笑道:“父臺死了兒子,我何嘗不知道。但是這算得甚么,只要有錢,還愁沒有兒子么。老父臺不過多拚著買幾個如夫人罷咧?!闭f著又拍手笑道:“我這話不打緊,又要吃你現(xiàn)在那個如夫人罵?!碑吷膊幌驹俸褪徽勑?,命一個家人馱他在背上,匆匆奔入后面去了。石茂椿沒精打采,一直等到夜晚,雨勢稍息時辰,這才乘轎回家。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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