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晉芳將伍升喚過來，也不曾嗔責(zé)他，寫好了兩封信，一封叫他呈給家里老太太，一封送至卜太太那里。又置辦了許多禮物，分贈各家親友。小翠子私地里送卜太太一對珠花，一掛翡翠朝珠。也請林師爺寫了一封替卜太太請安的稟帖，都交給伍升。伍升叩別了老爺姨太太，一徑搭著輪船返里，不多幾日，已抵揚(yáng)州。卜老太太見伍升回來，又接著晉芳的家信，自是十分歡喜。便命伍升將各親友家禮物分頭送去。朱二小姐見晉芳都不曾有一封體己的信寄給自己，不由的對著菱花鏡子，紛紛落淚。背地里將伍升喚至面前，詢問他老爺在外一切情狀。又說老爺待你們姨太太想還好？伍升此時陡然想起林雨生的仇恨，不由的便隨口答應(yīng)道：“老爺待翠姨是極好的了，像是影兒不離身子。不料老爺帶去的那個姓林的，負(fù)了老爺?shù)亩鞯?，背地里轉(zhuǎn)欺負(fù)了翠姨。他是一個精窮的人，難保不從翠姨手里偷漏老爺?shù)你y錢。”

　　朱二小姐聽到這里，十分高興說道：“好呀，原來翠姨還有這樣本領(lǐng)。伍升……你們是明白的。像翠姨這樣人，有甚么干凈，只有你們老爺糊涂，還弄這回頭貨進(jìn)門。當(dāng)日有個朱買臣，他妻子嫁了別人，后來又想還家，朱買臣說是覆水難收，古人都講究這個大道理，只有你們老爺不講?！迸赃吥莻€丫頭叫小善子的，忙插嘴道：“太太，這也不一定怪我們老爺，禁得住卜太太虎也似的逼著老爺?！?br />
　　伍升笑道：“說起來真是一點不錯，翠姨這番不是還帶了好些珍珠寶貝送給卜太太，還是請林師爺寫的信。若不是林師爺同翠姨背地里鬼鬼祟祟，翠姨為甚不叫老爺寫，轉(zhuǎn)叫這王八寫。”朱二小姐點點頭說：“伍升，你下去罷，我自有道理?！蔽樯幢阃顺鋈?。朱二小姐默默的坐著，提起袖子來拭淚。房里鴉雀無聲的，奶媽一手拍著小孩子睡覺，一手將大拇指頭豎起來，笑了一聲道：“這個人他不是好惹的。記得那一天替老爺餞行，這個人在席上那般縱容著翠姨娘，我就替二太太氣不過?！?br />
　　朱二小姐嘆道：“這些光景，我那里不知道，只是他們有幫手，我只是孤另另的，我身子又怯弱，保不定一年半載就會死，那時候我別的也沒有牽卦，只是我這塊肉，落在他們手里，我在九泉底下，也要夜夜跑上望鄉(xiāng)臺，望著他們?！?br />
　　奶媽笑道：“明天便是送灶日子，二太太不要說這些蹭蹬話?！庇中Φ溃骸罢f死得生，我替太太踏死放屁蟲罷?！闭f著將腳在地上踹了兩踹。小善子道：“許奶奶，殺人之心不可無。我們想個甚么法兒，替我們太太出一出氣?！蹦虌屝Φ溃骸斑@又何難，法子多著呢。我只是不說，我吃的是長齋?！?br />
　　小善子不答應(yīng)，趕著那奶媽追問，左一把，右一把，在奶媽夾肢窩下捏。那奶媽笑得喘不過氣，偏生將孩子驚醒，奶媽忙抱過來，將衣鈕解開，拖出那個奶膀，塞在小孩子嘴里，重又笑道：“善姑娘，你不用鬧，等我來教給你。你譬如要這個人死，你悄悄的將這個人穿的舊鞋子，偷一雙來，擱在你床底下，瞞著人，每天用一碗冷水澆在鞋子上，總要叫這鞋子被水霉?fàn)€了。這鞋子那一天霉?fàn)€，這個人便是那一天死，再不會錯。別的也還有法子，只不及這個又爽快，又靈驗。”小善子笑道：“可是當(dāng)真？”那奶媽道：“阿彌陀佛，我敢說謊。信不信由你?！毙∩谱有Φ溃骸拔倚盼倚?。可巧我這幾天前，向卜太太要一雙舊鞋子，卜太太曾經(jīng)答應(yīng)我，我明日便去拿來，包他死活跳不過我手掌里?！?br />
　　朱二小姐聽他們說話，也不大理會，懨懨的站起身來，向三姑娘那一進(jìn)房屋走去。見三姑娘低著頭用剪子在那里剪紅紙，剪出許多花樣兒，預(yù)備裝點香爐燭臺，以及房里燈盞盤子，取個吉利意思。剩下的紅紙，淑儀坐在一旁拿刀子裁成長條，在那里裹水仙花。淑儀眼快，忙迎著上來。三姑娘也一笑站起身說道：“甚么叫做過年，只是給人忙。”朱二小姐笑道：“姐姐是當(dāng)家人，少不得要多費些心。像我?！?br />
　　說到此便拿出手帕掩著嘴笑。三姑娘也笑道：“你又來了，老實說，到是湖北那一個，今年卻是安閑。像這些婆婆媽媽的過節(jié)兒，總要簡省呢。我上次寫信還叫他在漢口帶點鞭炮，漢鎮(zhèn)旺鞭，是最有名的。伍升回來，連一根炮捻兒都沒有，也不知道是他忘記了呢，也不知道是儀兒漏寫這一筆?！?br />
　　淑儀笑道：“娘都是怪人饒著我不會寫信，這幾句話也不至便漏掉了。”朱二小姐冷笑道：“姐姐到不要錯怪儀兒，莫說儀兒不會漏寫，便算儀兒漏寫了，難道他不記得家中年年年例，送灶接灶，接天地，接財神，上燈，落燈，元宵，二月二，都是要放鞭炮的，便不該叫伍升帶回來。多管是被狐貍精迷昏了，姐姐，好笑那狐貍精，我打聽得又搭上一個甚么靈哥兒，他一總還不知道，我猜他四品銜的藍(lán)頂兒，還嫌不光彩，要換上翡翠的出去拜年呢。”

　　三姑娘驚道：“這話是誰說的？”朱二小姐道：“我卻不告訴你說的人?！比媚飮@道：“這些事也不能枉口白舌的污蔑人，我看翠子雖是小家女兒，品格到還端整，被人拐出去，那時候總算是身不由己，不能一定怪她。不過從小兒同我們那一位偷上手，算是她一生缺陷?！?br />
　　三姑娘話還未畢，直氣得個朱二小姐粉臉變色，撇轉(zhuǎn)身子就走，轉(zhuǎn)把三姑娘嚇怔了，還不知她為的甚事。對著淑儀道：“這又奇了，我又不曾說甚么，難道替你翠姑娘辯得一辯，就該她生氣。”

　　淑儀笑道：“娘說的話，也太不檢點些?！比媚锛钡溃骸昂醚绢^，你也排揎我，我說的話，那一句不檢點？”淑儀笑道：“娘記不得先生同父親當(dāng)年一事，甚么一生缺陷一生缺陷說個不了。”三姑娘至此，方才恍然大悟，笑道：“我真不曾想得到，想得到，割我的舌頭我也不講。我那里曉得她會賊人心虛呢?！蹦概€笑了一會，出就罷了。次日午后，忽聽見卜氏在后一進(jìn)堂屋里嚷起來。三姑娘嚇了一跳，跑入里面，見朱二小姐歡歡喜喜的坐在一邊，用一個白羊脂玉杯兒滿滿的堆了一杯灶糖，又用自家編的紅絨絲絡(luò)兒絡(luò)著，糖尖子上插著一朵青蔥蔥喜花。卜氏望一望這樣，瞧一瞧那樣，因為仆人忘記買酒糟料豆，卜氏便嚷著說：“灶王爺爺不吃酒，清醒白醒上了天，斷不肯替我家說好話。況是他老人家座下一匹白馬，也不能餓著肚皮跑路，這些奴才越過越糊涂了?！?br />
　　朱二小姐笑道：“你老人家歇著罷，不用瞎生氣。酒糟料豆，早已要得來了，是我叫他們將這些零碎東西放在一邊，不要老早拿上來。好了，姐姐來了，請你叫儀兒來填一填灶疏罷，我這雙手弄臟在這里。”正說之間，淑儀也走得來，聽見朱二小姐叫填灶疏，便跑過去，將灶疏查出，放在桌上，一張是送灶用的，一張是接灶用的，正磨好了墨。卜氏又道：“今年灶疏在你父親名字下面，要把你弟弟名字填上。他雖然小人兒，算是我家一代人。”

　　淑儀笑道：“還不曾起學(xué)名呢?！辈肥铣林樀溃骸吧趺磳W(xué)名不學(xué)名，他叫小美子，就把小美子三字寫上去。”朱二小姐笑道：“大姐姐，他的學(xué)名，你父親曾說過了，叫做恩官?！笔鐑x笑道：“這名字正好。天恩天赦?！辈肥下犞@話氣起來，罵著淑儀道：“一個女孩兒家，咸醬口，說得的說不得的，都是信著嘴亂說。你不知道要過年了，甚么天恩天喜。小美子還不曾種痘子呢，說出岔子來，你吃不了兜著走?！?br />
　　淑儀笑道：“老祖宗，你聽錯了，我說的是天恩天赦?！比媚锿鐑x瞅了一眼，說：“丫頭你還嘴硬?！笔鐑x才不敢開口，將灶疏填好了。到了晚間，仆婦們?nèi)〕鏊闹Υ蠹t蠟燭，點得通亮。一盆炭火，燒得旺旺的。椅子上都披了紅椅披，將桌子移至堂屋中間。卜氏吩咐道：“老爺雖然不在家，也在上面替他安一張座兒?！比媚镄Φ溃骸斑€有翠姨娘呢，也添一座?！敝於〗愕托Φ溃骸斑€要添一座。”三姑娘望一望，說：“連小美子同玉鸞都有了，還添一座給誰？想是你又懷胎了？”朱二小姐笑道：“我到不曾懷胎，你既然想著翠姨娘，怎么不曾想著那個姓林的?！?br />
　　三姑娘也笑起來說：“你何苦這樣促狹呢。今日送灶日子，我不好罵你?！辈肥弦娝麄冋f話，笑問道：“你們講甚么？”三姑娘笑道：“不相干，是妹妹懷胎，他又想添一座?！辈肥闲Φ溃骸肮坏哪銈冃∪思矣浿銈兎驄D雙全的人，不問懷不懷，逢時遇節(jié)，都寧可多安放幾雙杯筷，取個吉兆兒，添人進(jìn)口?！闭f得仆婦們都笑了。卜氏上坐，三姑娘等一例挨著坐下。朱二小姐又在奶媽手里將小美子抱過來，用筷子蘸著酒喂他。那小美子偏生咂嘴咂舌得響。卜氏笑道：“你看這個小人兒，也喜歡吃酒，怕大來不是酒鬼?！辈肥险f到此，又改口道：“我詳錯了，大來是酒財神罷?！?br />
　　正說之間，卻好三姑娘房里用的一個老婆子頭上圈了一個核桃鬏兒，插了一朵紅紙花，齊齊整整穿著一身藍(lán)布襖褲，大腳鞋子上，繡著紅牡丹，一顫一顫的將那茶米飯的鍋巴捧在手里走到卜氏等人面前，低頭屈膝拜了兩拜，一路恭喜著說：“老太太大喜，老爺大喜，大太太大喜，少爺小姐姑少爺大喜，萬事如意，新年大發(fā)，歲歲平安，吉慶有馀，多福多壽，多子多孫?！背商變杭Z似背書，引得大家笑得籠不起嘴來。卜氏笑道：“多謝你，等老爺升了官，大家同發(fā)?！闭f著，便喚淑儀道：“儀兒，你替我在房里抓一把錢出來，賞給你們屋里老婆子。”

　　淑儀適才聽見那婆子恭喜姑少爺，她早已含羞帶笑的下了席，折了一把松柏枝，撩在火盆里燒得價響。聽見卜氏命她拿錢，她便跑入房里，抓了一把，正轉(zhuǎn)身出來，忽見朱二小姐用的那個小善子，咧著嘴笑道：“老媽媽，你人都恭喜遍了，獨瞧不起我們太太，我們太太難道不是家里主子。”那老婆子笑道：“我適才不是提著二太太恭喜的?！毙∩谱拥溃骸罢l也不曾聽見你恭喜我們太太?！庇只仡^問那個奶媽道：“你聽見不曾？”那個奶媽道：“我是不曾聽見?！庇掷湫Φ溃骸肮媚锬阋膊挥酶芍保覀兲讲挥嬢^，偏是你計較?！?br />
　　在先朱二小姐聽他們講說，到也不大理會。此時聽見奶媽用話激著自己，又想起昨日三姑娘刻薄自己的一番話，可想總是平時三姑娘將我當(dāng)年的丑事告訴仆婦們，仆婦們才瞧不起我。家奴犯法，罪歸家主，不由的提起一把無名烈火，拍案指著三姑娘說道：“姐姐，我那一件兒虧負(fù)你，你處處欺陵我，今日娘在這里，我尊敬你一聲姐姐，并不是怕你，你仗著先進(jìn)門的為大，便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是他們父親上門求親的，明媒正娶，并沒有甚么把柄兒被你捉住，今日送灶日子，你不該叫你的人來咒我死?！闭f著便流下淚來。三姑娘被他這一頓數(shù)說，氣得惟有發(fā)抖說：“這是那里的話，你不是雞蛋里尋骨頭，有意來洶氣。我也不知道婆子們提著你恭喜，不提著你恭喜，我有何嘗叫他咒你。我若是叫人咒你死，我今夜便死了，報應(yīng)給你看?！闭f著，也拿起手帕拭淚，嚇得淑儀一言不敢開口。卜氏急道：“你們好好的滿嘴里胡說的甚么？你們不圖吉利，我家晉芳還要想升官發(fā)財呢。你們揀著這送灶日子吵鬧，快不許開口，替我好好坐著吃元寶酒罷。我適才還罵儀兒的，不料你們做母親的人，也是這樣，誰再開口，我便不依誰。”

　　三姑娘同朱二小姐聽卜氏這般說，便不敢則聲。那個老婆子早悄悄的躲在一邊去了。這一晚大家都沒有情趣，卜氏也覺得光景甚是不祥，只是唉聲嘆氣。勉強(qiáng)將飯胡亂吃完，正待離開坐位，忽然外面跑進(jìn)一個家人來，氣急敗壞飛報道：“回老太太一聲，那邊太太不好了。適才有人來給信，請老太太同太太們快些過去?！辈肥下犚娺@話，嚇得渾身發(fā)抖，問那家人道：“糊涂東西，那個太太不好，你說明白些?！奔胰说溃骸笆歉还^來的信，便是他們太太。”卜氏頓時面如土色說道：“怎么好好的出了岔子了？菩薩，你們適才在這里說些不利市的話，但愿一總應(yīng)在我這侄女兒身上罷?！?br />
　　三姑娘正敝著一肚皮的氣沒處發(fā)泄，又感著卜書貞平時為人的熱腸古道，各事也還合得來，不禁淚如雨下，幾乎大哭起來，哽咽說了一句道：“我同娘一齊去。論理儀兒也該去，只是來得匆促，明天再說罷?！敝於〗銚P(yáng)著臉笑道：“小美子沒有人照應(yīng)，我卻不趕在這里面忙了。”卜氏道：“這是應(yīng)當(dāng)?shù)?，小孩子要緊。”說著，便招呼那個家人預(yù)備兩乘轎子，收拾收拾，婆媳二人含著眼淚上轎，向卜書貞那邊去了。

　　這個當(dāng)兒，小善子早跑至自家房里，低著頭將床幃揭起一看，見卜太太那雙鞋子，依然被水浸著，用指頭掏一掏，并不曾霉?fàn)€。旋又將桌上一張洗面盆里的水，望上一澆說，要死便快些罷。正自咕嚕，猛覺得背后一陣陰風(fēng)吹得毛發(fā)俱豎，還只當(dāng)卜太太到此顯魂，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飛跑出來，笑望著那個奶媽將大拇指豎起，似乎稱贊她這法子很是靈驗。那奶媽洋洋得意，點了點頭，彼此會意一笑。按下不提。

　　且說卜書貞自從玉鸞不肯娶親，便剪了頭發(fā)，躲入天寧寺內(nèi)。后來被方丈和尚等勸不過，偶然歸家，也是書空咄咄，大有瘋魔之狀。卜書貞也曾狠狠的教訓(xùn)過他幾次，他已不似前此馴伏，轉(zhuǎn)有些同母親反對的意思。諸君想卜書貞為人是最玲瓏剔透的，生平又一味恃強(qiáng)好勝，今日偏生管束不住一個兒子，十分焦躁，又不肯告訴人，面子上轉(zhuǎn)做出同兒子落落寞寞的光景。其實一顆芳心中，久已按不住怒氣。平時肝火最旺，鬧起來便都是要天翻地覆。任是甚么珍貴器皿，見著便搗個稀爛。事過之后，也有些懊悔，已是不及了。肝為風(fēng)木，愈煽愈張，她又是個青年守寡的少婦，春花秋月，總覺得有些感喟抑郁。入冬以來，便土衰水涸，漸漸不支。然而她還自恃堅強(qiáng)，雖時時發(fā)病，不肯閑頓床褥。前日見小翠子從湖北送來些禮物，雖不一定貴重，然卻是見著她人心兒，到十分歡喜。送灶這一天，叫人去尋少爺，誰知玉鸞正在天寧寺佛堂上聚攏無數(shù)和尚，演說法華上乘。聽他母親喊他，怏怏歸來，也不到上房去問安，一徑跑入書房，向椅上閉目坐了一會。天黑下來，覺得甚無聊賴，隨手在書架上抽下一本紅皮洋書，揭開首頁一看，正是那盧梭民約論，便只管望下看起來?？吹降靡獾胤?，顛頭晃腦，津津有味。卜書貞打發(fā)人來請他幾次，他只是不理。卜書貞等得不耐煩，便自己跑至?xí)坷湫Φ溃骸胞[兒你近來入了甚么魔道？連咱都不放在眼里。咱特特來請你，你可知咱是你的母親?！?br />
　　玉鸞聽見這話，忙擱下書本，板著面孔也不回答。卜書貞怒道：“咱同你講話，你聽見不曾？”玉鸞冷笑道：“母親，你也不用使你這家庭專制的手段，如今世界是開通了，論咱們私恩呢，咱不妨尊敬你一聲母親。若說同為國民一分子，這你便是咱的女同胞。”卜書貞怒道：“照這樣講，你該稱呼咱姐姐?！庇覃[笑道：“這話又錯了，同胞并不是一定說的姊妹。譬如姊妹算得同胞，母親也算得同胞。推而上之，祖母曾祖母也算得同胞。等而下之，女兒孫女兒也算得同胞。”

　　卜書貞聽到此，不覺怒焰直沖上頂門，拍案大叫說：“畜生，你真是反了。你們替我將這畜生捆起來，讓我活活處死他?！贝藭r左右仆婦家人到也不少，誰也不敢依著卜書貞的話去捆玉鸞。只管勸卜書貞息怒。卜書貞不覺失聲長嘆說：“天呀，不料咱半世守貞，指望畜生替我支持這個門戶，不料畜生轉(zhuǎn)變了一個人，我更有何望，畜生畜生?！闭f到此，他這一般悶氣，頓時三關(guān)閉絕，口角流沫，撲地望下直倒。虧得人手眾多，一把將她扶住，早已不省人事，扶入后一進(jìn)她自家床上，悠悠醒轉(zhuǎn)，指手命人替她將灰鼠帳子打掉了，挨著坐起來，叫人將腳洗得一洗，兩顴火赤，已是不能言語。玉鸞先前見他母親為他氣倒，眾人扶掖著進(jìn)去，知道光景不好，不覺流下滿臉眼淚來。此時又跑入房里呆呆的望著。卜書貞一眼見玉鸞，連連揮手，似乎叫他出去。玉鸞嘆道：“中國女教不講，像這樣如何能保全種族，可知我們文明神胄，是要天演淘汰的了?！闭f著仍然含淚出了房門。眾家人嚇得毫無主意，大家走至玉鸞面前請示，玉鸞急道：“這叫我有甚么法兒呢？你們著幾個人去伍公館里給信，再著幾個人到西醫(yī)醫(yī)局里請他們教士來瞧一瞧，看有救沒救。”眾家人答應(yīng)了，分頭辦事。

　　及至卜氏婆媳進(jìn)門，才下了轎，便問面前一個家人說：“你們太太怎么樣了？”那個家人垂手答應(yīng)了一聲說：“回老太太的話，我們太太適才已經(jīng)咽氣?！辈肥霞叭媚锫犃舜嗽?，不覺放聲大哭，扶著仆婦一路哭進(jìn)寢門。哭了一會，還是三姑娘有主意，全把箱籠什物，一一封個完好，將玉鸞喚至面前，問他這喪事如何辦法？玉鸞道：“母親辛辛苦苦，替我家保全這份家業(yè)。今日母親已死，在我的愚見，便盡所有家私，全行在母親喪事上用了罷。表甥又不甚懂得這治喪的事情，少不得要費表舅母的心。”三姑娘點了點頭，卜氏說道：“這話卻見你的孝心。但是將家私用完了，你們夫婦將來如何度日？再要想重掙這份家業(yè)，可就不容易?！庇覃[冷笑道：“若說是孝心呢，我已是罪大惡極。這點點喪中費用，又不是我掙的，也算不得孝。至于我這一個人，既生在世上，總要自家自立，祖宗產(chǎn)業(yè)，非我所愿。況且國存則家存，國亡則家亡，我此時保國之心，又先于保家?！?br />
　　卜氏道：“你這些話，我一句不懂。你呢，我算不敢管束你。儀兒須是你的妻子，她明日過來，卻不能陪你去保國。”玉鸞聽罷，撫掌大笑說：“你老人家越發(fā)講錯了。莫說令孫女此時還算不得是我的人，就算是我的，我也要她去進(jìn)學(xué)堂，研求研求當(dāng)今時勢?！辈肥系溃骸澳惘偭耍　庇覃[笑道：“狂者以不狂為狂?！闭偻抡f，忽有家人稟報說：“云少爺過來了?！庇覃[便忙著迎出去。

　　云麟本不知道玉鸞這邊事，因為晚飯后無事，過來訪玉鸞閑談。猛的見著這般光景，不覺大驚，忙問玉鸞道：“怎么伯母歸天了？”玉鸞深深向云麟一揖說：“家母適才去世。橫豎咱也不甚明白這些繁文末節(jié)，咱內(nèi)里交給伍舅母，外面交給家人富榮。咱有滿腹的話，還想同大哥細(xì)談，咱們燉一壺?zé)峋疲€到咱書房里去吃?！痹器塍@道：“這如何使得。你遭此大故，如何還能飲酒。雖然我們是至好，沒有甚么，還須要防著外人議論?！?br />
　　玉鸞急道：“不錯不錯。中國最講究的是這些虛文，只要虛文裝做得像，別的一概都弗要緊。穿著孝服，難道沒有宿娼的。奇怪不過，父母挺尸在床，兒媳還可以從吉成婚，這不是實做了一個吊者在門，賀者在室么？我說了一句飲酒，你便?！?br />
　　云麟道：“不好不好，又引動你的牢騷了。此時且不是同你訂正禮制的時候，我如今既到這里，少不得幫著你料理這事?！闭f著徑走入內(nèi)寢，見著卜氏婆媳，便連夜替玉鸞遵制成服，次日大殮。有些女眷平時同卜書貞往來的，都來哭泣盡哀。玉鸞的一身麻衣，只穿得一刻，便索性脫掉了。有男客來吊奠，他總攔著人不要叩頭，只行一個鞠躬禮。有不依的，玉鸞鞠躬相答。一班親友背地里幾乎將玉鸞說成一個大逆無道，玉鸞也不理會。不到三日，便將卜書貞靈柩送至城外埋葬。墳塋到是極其寬闊，周圍栽了無數(shù)松柏，墳壙上種著十幾株石楠樹。下葬這一天，玉鸞也不知會人，轉(zhuǎn)在各處花局買了好些茶花，扎成一個極大花圈兒，隨柩送至城外，自家一路唱著挽歌，哀音激越，到弄得行人側(cè)目，棲鳥不飛。玉鸞自此以后，心地轉(zhuǎn)十分舒暢。一日將些家人都喚至面前笑道：“如今世界是富足了，怎么沒有窮人?！?br />
　　眾家人笑道：“少爺說的是那里話，窮人多著呢，少爺只是不曾看見。”玉鸞佯驚道：“當(dāng)真的么？你們?yōu)楹尾粊砀嬖V咱，便是你們?nèi)缬杏枚炔蛔愕?，也不妨叫咱知道，咱多少都有幫助你們?！北娙寺犚娺@話，暗暗相視，便退下了，互相計議說：“少爺今日所說的頑話呢？是真話呢？”富榮忙接著道：“真假呢，這到瞧不出來。不管他少爺既是這般說，橫豎我今年年底窮得要死，連老婆裹腳條兒幾乎要尋出當(dāng)了，讓我先去碰一個釘子。得了手呢，大家再去求少爺。若是不得手，也不過挨一頓罵，也沒有甚么殺罪。”眾人都道：“你這話好極了，快去快去?！?br />
　　富榮于是在外邊打了一個磨陀，重又直挺挺的走進(jìn)來。玉鸞望著他道：“你敢是察訪出來了，有幾多窮人?！备粯s垂著手答道：“外面窮人，小的卻不曾去察訪，惟有小的到是精窮。”玉鸞扭頭道：“奇呀，你在咱們家當(dāng)奴才，何如會窮？也罷，想是年下需著用度，你究竟需用多少呢？”富榮躊躇了一會，不敢多索。又一轉(zhuǎn)念，既已開了口，也管不得許多，便捏著一把汗說道：“小的連還債買歡樂門神?！?br />
　　玉鸞急道：“誰同你算帳，你一總說了罷，沒的這樣轉(zhuǎn)著彎兒?！备粯s道：“是，小的求少爺賞二十元?！庇覃[一聽，不禁大怒，將桌子狠狠的拍得一拍。富榮暗自埋怨說：不好了，敢是我要得太多，可把少爺動氣了，連忙改口說：“不敢，就是十元罷?！?br />
　　玉鸞罵道：“越發(fā)不好了，你是咱們公館聽差的老家人。過一個年，這般淡泊，這還了得，沒的不把咱家公館面孔都丟掉了。你再不許開口，你在咱這里先拿一百元去使用，若不能敷衍，你再來同咱說不妨?！?br />
　　說著便跑入房里，整整拿出一包一百元的洋錢，遞在富榮手里。富榮喜出望外，謝了謝。此時直把左右的幾個家人都嚇得呆了。嗣后這幾日之中，輪流著來同玉鸞借錢。玉鸞不耐煩，便老實按著名數(shù)兒，每人一百元。隔了一天，玉鸞正在家里悶坐。忽的富榮從外面引進(jìn)一個人來，面目清瘦非常，身上穿了一件白麻布衫兒，走至廳下，深深的向玉鸞磕了幾個響頭。玉鸞大驚，連忙立起身來說：“足下是誰？”

　　富榮便替他答道：“不瞞少爺說，這人是我們本縣里一個秀才，因為他平時品行太好了，從不肯巴結(jié)闊人，他要學(xué)論語上那個顏夫子，住在一條小巷子里，每天只吃一瓢子水，一簞子飯。不料昨天巧巧的將他父親死了，眼睜睜望著屋梁，沒有錢入殮，仰慕著少爺最是憐恤貧窮，小的所以引他進(jìn)來叩見少爺。”

　　玉鸞嘆道：“可憐可憐，先生是讀書人，行這大禮，萬不敢當(dāng)，咱送先生四十元奠儀，先生笑納。”說著便將錢交給富榮說：“你拿去送至先生府上。”富榮答應(yīng)了，便又將那個人引出來笑道：“楊先生，我這計策如何？”那人笑得攏不起嘴說：“妙計妙計?！眱蓚€人跑出屏門，即將孝袍子扯下，摜在門房里嚷道：“晦氣晦氣，若不是看這洋錢分上，誰也不肯死了老子去騙人。”誰知門房里還坐了一位，見那人出來，笑道：“蝶卿敢是得手了?！?br />
　　富榮笑道：“哄這小孩子，怕不得手。你要進(jìn)去，我快些引你進(jìn)去?！彼煊謱⑾茸陂T房里那個人換了一身藍(lán)縷衣服，頭上戴了破氈帽，斜插草標(biāo)，富榮伸手在他臉上拍的一下，打得那人涕淚交流，又引至內(nèi)里。那人哭告道：“小的姓王，名字叫做十口兒。如今一家大小沒有飯吃，小的想來想去，毫無方法，情愿賣身到少爺公館里伏侍一輩子，要求少爺賞收?！?br />
　　玉鸞細(xì)細(xì)將那人上下渾身一打量，望著富榮道：“阿呀，這人面熟得緊，他好像是同云少爺那邊有親一個姓田的?！蹦侨寺犚娪覃[說這話，忙辯道：“不是不是。那姓田的早已死了。”玉鸞問道：“奇呀，他是甚么病死的？”那人答道：“他因為吃了八珍糕的粉子毒死的?！庇覃[道：“這又奇了，八珍糕粉子如何能毒死人？”那人此時急得汗雨交流，不覺又辯道：“不是吃八珍糕粉子，是吃砒霜死的，總怪我田福恩說錯了?！?br />
　　玉鸞聽到此時，不覺哈哈大笑，也不再同他講，遂又取了四十元交給富榮說：“你好好領(lǐng)他下去，咱這公館里方且要發(fā)遣奴才，再不能買他使喚，這錢算送給他去推牌九罷?！备粯s遂帶了他出去，才下階沿，便一溜煙笑向門房走進(jìn)，說又得了手了。原來楊靖同田福恩自把那個砒霜頑笑之后，交情愈密，卻因年關(guān)窘得可憐，恰好玉鸞博施濟(jì)眾，遂想了這個法子，每人騙到四十元。再說玉鸞才將這幾人打發(fā)出去，一眼看見林雨生那個兒子，名字叫做穩(wěn)子的，站在身邊，便搭訕著問道：“你這幾天可回去看看你母親？”

　　穩(wěn)子答道：“母親還好，謝謝少爺。只是年下一根柴米也無?！庇覃[道：“既這樣，你為何不早告訴咱，”穩(wěn)子道：“因為少爺忙著老太太西歸的事，我便不敢說。”玉鸞笑道：“甚么西歸東歸，你居然也會掉文了?！狈€(wěn)子也是一笑說：“這是富榮伯伯教給我說的?！庇覃[大笑起來說：“好富榮，真知道咱的心，咱也不問他教給你不教給你，罷罷，你在咱家?guī)讉€月，咱除得按月送給你母親十元，也沒有別的好處。如今咱們不久到便要分手了，咱這里送你四百塊洋錢，你拿回去交給你母親，好生料理料理，趕著明春，便可母子兩人同到湖北去尋你老子，一家骨肉聚在一處，多少是好。”穩(wěn)子聽玉鸞說到此，不禁流下淚來。玉鸞也有些凄惶，勉強(qiáng)笑道：“這又何苦呢。你今日先回家去走一趟，明天早些來。老太太明天是個首七，我還有用著你的地方?！?br />
　　穩(wěn)子答應(yīng)了，便將四百塊洋錢一張銀票，緊緊捏在手里，叩謝了玉鸞，拿回去給他母親巴氏。巴氏這一喜自然是感激不荊此處玉鸞又將富榮一干家人叫至面前說：“你們?nèi)サ教鞂幩吕铮瑫秸珊蜕?，說咱多多拜上他，明天是老太太首七，叫他將寺里和尚都傳到咱公館里念一天經(jīng)，熱鬧熱鬧，咱除得布施的功德外，每名和尚，賞給他一件袈裟，一身棉襖褲，一時趕辦不及，便都拆成銀子交給他們，算是替老太太資添冥福。伍公館老太太同太太他們，各人有各人過年的事，況且又是個除夕，也不敢勞動他們過來?！?br />
　　富榮笑道：“首七不來，到也罷了。俗語說的，首七來過了，二七不來。那死鬼都老遠(yuǎn)的蹲在望鄉(xiāng)臺上望。伍公館老太太門最好是二七來，也是一樣?！庇覃[冷笑道：“二七么？我可不在這里了。”富榮驚道：“少爺不在公館里，望那里去？”玉鸞道：“你也不必管這些閑事，你便向天寧寺里去罷?！备粯s只得遵命辦理。

　　到了次日，依三姑娘的意思，還要到卜書貞靈前吊奠一番。卜老太太怕將晦氣沾惹回來，只是不依，也只索罷了。富公館這一天到是鐃鈸叮，非常熱鬧。玉鸞躲在里面，也不出來，只督率著穩(wěn)子將那銅錢一百文一串，穿了幾十串。又將五百文一張的錢票，揣著百十馀張在身邊。一直挨到夜深，和尚佛事已完，富榮同眾家人按著名數(shù)兒分派銀子，一眾和尚歡聲雷動，玉鸞早趁這個當(dāng)兒，命穩(wěn)子將一百文一串的銅錢，用搭褳背在身上，自己腰里揣了錢票，大小兩人，悄悄的溜出大門沿街散放給那些乞丐。

　　只見滿街燈燭耀煌，行人如織。沿門靠壁，多半是些鳩形鵠面，哭聲振天。玉鸞同穩(wěn)子散放了幾條街，到還安靜。誰知這個消息被群丐得知，無論已經(jīng)得錢的，不曾得錢的，齊齊圍攏上來，像是千軍萬馬一般，將玉鸞穩(wěn)子圍在垓心。玉鸞起先一邊吆喝，一邊散放，后來錢及錢票都已散完，群丐更不放松，便有舉起拳頭照著玉鸞腦袋上打的，一個動手，個個動手，連搶帶劫，早將玉鸞、穩(wěn)子兩人渾身幾件衣服，剝得干凈，還潑口大罵。幸虧保甲上夜巡，有一位老爺騎著馬巡街，橫沖過來，群丐才抱頭鼠竄而去。那老爺便問玉鸞是甚么人？玉鸞便將賑濟(jì)窮民這番話告訴了他，那老爺頗有些怪著玉鸞此事，還重重申斥了幾句。玉鸞喟然長嘆，狼狽回家。欲知后事，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