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釋"元年春,王周正月。不書即位,攝也。"】

春秋三傳詳釋 作者:熊逸


  這句話才是《左傳》嚴格意義上解經(jīng)的開始,而前文孟子、聲子、仲子那些內(nèi)容則是"先經(jīng)以始事"(杜預語),把一段經(jīng)文敘事中的前因給說上兩句。

  在經(jīng)學史上,為《左傳》作疏通整理工作的,劉歆可能是第一人。劉歆的時代正是公羊?qū)W大興的時代,劉歆雖然力挺《左傳》,但學風畢竟也受到了公羊?qū)W風的影響,在《左傳》里發(fā)掘圣人的微言大義。學者們普遍認為,劉歆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時人普遍都把《公羊傳》、《榖梁傳》當作經(jīng)學,認為這兩部書是真正的《春秋》的教輔,而《左傳》不過是一部獨立成章的史書罷了。盡管從我們現(xiàn)代人的角度來看,《左傳》的史料價值遠遠大于另外兩傳,但在當時,如果《左傳》不被鑿實為和《公》、《榖》一樣也是《春秋》的教輔,肯定是不會獲得官學經(jīng)典的地位的。

  于是,劉歆治《左傳》,也像公羊家一樣,就以這句"不書即位"來看,他就從中發(fā)掘出了"不書"和"不稱"的所謂"義例"--也就是說,凡是《左傳》記載"不書",都代表著圣人的什么什么意思,凡是"不稱",又代表著圣人的什么什么意思。但如果我們單純從文法和字義來看,還真看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差異。

  的確,在一些經(jīng)師(如服虔、賈逵)那里,"不書"意味著這樣一層涵義:原版的魯史《春秋》在這里其實是記載了魯隱公的即位的,孔圣人在"修"《春秋》的時候出于某種深刻的考慮,把即位的文字給刪掉了。

  反方意見肯定也是堅強地存在著的,杜預和孔穎達就說:隱公是攝政,根本就沒行即位典禮,既無即位之事,當時的史官自然也就沒記,而孔子沿用魯史舊文,也沒給添上一筆"公即位",《左傳》跟著解釋一下,這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Ⅰ)

 ?。á瘢晉]杜預/注[唐]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不書即位,攝也。假攝君政。不修即位之禮,故史不書于策,傳所以見異于常。……[疏]"不書即位,攝也"?!鹫x曰:攝訓持也。隱以桓公幼少,且攝持國政,待其年長,所以不行即位之禮。史官不書即位,仲尼因而不改,故發(fā)傳以解之。公實不即位,史本無可書。

  顯而易見,雙方論辯的焦點集中在魯隱公到底是"即位"還是"攝政"?!蹲髠鳌放珊凸蚺筛鲌?zhí)一詞,勢同水火。

  作為公羊?qū)W的一代宗師,何休對《左傳》學的興起忿忿不平。他相信:真理只有一個,天下系于一統(tǒng),學術思想決不能走入后現(xiàn)代的多元化。于是,何休以正義和真理的化身自居,著書三部:《公羊墨守》、《榖梁廢疾》、《左氏膏肓》,其意圖是:堅定捍衛(wèi)公羊?qū)W,堅決打倒另外兩派。這意圖單從書名上就看得出來,所謂"墨守",即取先秦墨家善于防守之喻,"廢疾"和"膏肓"基本能當成文人嘴里的臟話來聽了。

  何休在《左氏膏肓》里力駁隱公攝政之說。因為《左傳》學家拿周公攝政之事作為攝政一事的參照系,所以何休便著力分析周公攝政和所謂魯隱公攝政之間的不同:按照古代的制度,諸侯年幼,天子會委任賢能的大夫去輔佐他,并沒有攝代之義。當初周成王年幼,周公攝政,周公死的時候并不稱"崩"。可看看魯隱公,活著的時候稱"侯",死的時候稱"薨",這分明都是諸侯之禮,哪是什么攝政王呢?

  --插入解釋一下:按《禮記·曲禮》,同樣是死,但不同等級的人有不同的叫法:天子死了叫"崩"(古裝電視劇里常說"皇帝駕崩"),諸侯死了叫"薨"(hōng),大夫叫"卒",士人叫"不祿",庶人叫"死"(Ⅰ)。這就像我們現(xiàn)代社會里,領導死了叫"逝世",小流氓死了叫"掛了",只不過現(xiàn)在都是約定俗成,沒有嚴格要求而已。

  何休這里的意思是:當初周公攝政,死時并沒有按天子之禮稱"崩",而魯隱公卻在活著的時候稱"侯",死的時候稱"薨",完全是諸侯之禮,由此可見他并非攝政,而是即位為魯國國君。

  何休繼續(xù)分析:周公攝政的時候,仍然以周成王為領導,只是幫他管理政務罷了,所有大事都要稟明周成王而后才付諸實施,周公之死又是在卸任退休之后,所以他的死被稱為"薨",而不是"崩",是依諸侯之禮而非天子之禮??稍偾魄启旊[公,所謂攝政,連國君的名份也一并攝了去,以桓公為太子而非國君,所有大事都由自己獨斷專行。最終,魯隱公是在任上被謀殺的,也就是說,他是在死在國君的位子上,所以才生稱"公",死稱"薨",這和周公攝政不可同日而語。而且,按《公羊傳》的說法,諸侯是沒有攝政一說的。(Ⅱ)

 ?。á瘢抖Y記·曲禮》: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

 ?。á颍漢]何休《左氏膏肓》(《漢魏遺書鈔》):古制諸侯幼弱,天子命賢大夫輔相為政,無攝代之義。昔周公居攝,死不記崩,今隱公生稱侯,死稱薨,何因得為攝者?周公攝政,仍以成王為主,直攝其政事而已,所有大事稟王命以行之,致政之后乃死,故卒稱薨,不稱崩。隱公所攝,則位亦攝之,以桓為太子,所有大事皆專命以行。攝位被殺,在君位而死,故生稱公,死稱薨,是與周公異也。且公羊以為諸侯無攝。

 ?。毿牡淖x者會注意到,何休前邊說魯隱公"生稱侯",后來又說"生稱公",他是自相矛盾了嗎?當然不是,這個問題稍后再說。)

  面對何休的咄咄逼人,同時代的另一位經(jīng)學大師鄭玄起而迎戰(zhàn)。鄭玄是融通今古文經(jīng)學的一位集大成者,而這次論戰(zhàn)堪稱漢代學術界頂尖高手的對決。

  鄭玄針鋒相對,呼應著何休那三個氣勢洶洶的書名也寫了三本:《發(fā)墨守》、《起廢疾》、《箴膏肓》。在攝政這個問題上,鄭玄以姑蘇慕容的功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從《公羊傳》里拎出一句話來:"宋穆公云:吾立乎此,攝也。"--這話的背景是:宋穆公的位子是哥哥傳給他的,哥哥當初不傳子而傳弟,宋穆公感念恩德,后來便立下遺囑要在自己死后把位子傳給哥哥的兒子。鄭玄引的這句話就是宋穆公對他這位侄子說的:"我現(xiàn)在坐這個國君的位子,不過是攝政罷了。"言下之意是:我只是暫時代理一下國政,這位子本來就該是你的,最后也一定會還給你的。鄭玄言簡意賅,隨后又點了一筆:"這是你們《公羊傳》里自家的話,明明是說攝政,你何休又憑什么非難《左傳》呢?"("以此言之,何得非左氏?")

  鄭玄的諸多駁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風格一以貫之。何休咧著嘴說:"鄭先生這是闖進我家,拿起我的武器來打我呀。"("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

  何休和鄭玄這些論戰(zhàn)作品后來都已散佚,后人只能從各類典籍中輯引而已?!抖Y記正義》引《箴膏肓》讓我們得以看到鄭玄還有一些下文:周公還政于周成王,退歸臣子之位,而后才死,怎么可能稱"崩"呢?隱公是死在國君之位的,不稱"薨"又該稱什么呢?(Ⅰ)

  這次論戰(zhàn)高下分明,《左傳》從此開始過上了一段揚眉吐氣的日子。但就上述這個具體論辯的細節(jié)而言,雖然鄭玄大占上風,但他的分析并不十分嚴密。宋穆公說的"吾立乎此,攝也",考之具體背景,更像是一番自謙之辭--宋穆公明明就是合法的國君,也明明可以合法地把位子傳給自己的兒子。傳位給侄子那是他高尚,傳位給兒子那是理所當然。所以,宋穆公說自己"攝也"倒更像是一些領導說:"我不是什么領導,我只是大家的總勤務員",如果根據(jù)這句話來推論這位領導當真不是領導而只是一名勤務員,這在一般情況下顯然是荒謬的。至于周公當初到底是攝政還是稱王,這是整個經(jīng)學史上的一大疑團,辯者如云,而在《春秋》學里,這個問題直接影響著對魯隱公身份的解讀。--先秦文獻里有不少關于周公稱王的記載,而周公還有一個"周文公"的稱呼,見于《國語·周語上》韋昭注(Ⅱ)和晉人傅玄的《傅子·附錄》(Ⅲ),楊寬《西周史》即取其說。但汪受寬《謚法研究》細辨其非,認為這個說法不過是三國和晉代人拍腦門兒拍出來的而已(Ⅳ)。這問題直到現(xiàn)在也沒辯清楚,王暉曾歸納"學術界大致有三種代表性的說法:一是周公既攝政又稱王;二是周公既未稱王,也未攝政;三是周公雖攝政,卻未稱王"。(Ⅴ)

  如果僅從先秦文獻上看,對周公稱王的說法實在太多,許多線索都對周公不利(或者也可以說是"有利"),《韓非子·難二》曾說"周公旦假為天子七年",持此論者還有很多,即便看看《史記》的攝政說,也能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來。--《史記·周本紀》是說"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諸侯畔周,公乃攝行政當國",《史記·魯周公世家》是說"周公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而周公臨死之前的遺愿是歸葬成周,但周成王還是把他和周文王葬在一起,表示自己不敢以周公為臣。而且,成王還準許魯國以郊祭之禮和天子之樂來祭祀周公,這也正是"周禮盡在魯矣"的一個源頭所在。要知道,如果在周朝立國之初"禮儀之邦"的基本等級制度已然分明的話,或者基本禮制當真定于周公之手的話,那么,這種規(guī)格的祭祀恐怕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周公確曾作過天子。

  后世的許多經(jīng)學家們本著君臣大義而死活不愿承認這一觀點,直至現(xiàn)代,這問題總算脫經(jīng)入史,從意識形態(tài)領域轉(zhuǎn)到了史學領域,研究起來才不那么棘手了。種種證據(jù),無論從文獻來看,還是從當時的形勢來看,周公稱王一事似是大有可能(Ⅵ),就算仍有歧義未決,也都是就是論事而已,只辯史實,不談義理,而回過頭來再看鄭玄、何休之爭,圍著"崩"和"薨"糾纏不休,似乎既很無謂,也很無味。

 ?。á瘢稘h魏遺書鈔》輯本:《禮記正義》引《箴》曰:周公歸政就臣位乃死,何得記崩?隱公見死于君位,不稱薨云何?

  (Ⅱ)《國語·周語上》載祭公謀父語"是故周文公之《頌》曰……"韋昭注:文公,周公旦之謚也。

 ?。á螅晉]傅玄《傅子·附錄》:周文王子公旦,有圣德,謚曰文。

 ?。á簦┩羰軐挘骸吨u法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版),第10頁。

  (Ⅴ)王暉:《古文字與商周史新證》(中華書局2003年第1版),第155-156頁。

 ?。á觯┰斠姡和跤裾堋豆攀芳帧罚ㄖ腥A書局2000年第1版)"周公旦的當政及其東征考"。

  的確,我們現(xiàn)代人看著鄭玄、何休這兩位當時頂尖學者的辯論,大約都會覺得非常無謂:一個人死就死了,"崩"也是死,"薨"也是死,值得那么較真么!

  但古人還真就是這么較真的,因為這小小字眼的背后就是厚重的"春秋大義"。一方面,現(xiàn)實的政治斗爭就是擺在眼前的:一字之差,周公的身份便大為不同,而真真假假效法周公的人怎能不為此緊張呢?--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王莽,處處效法周公,甚至還曾使?jié)h家改元為"居攝",此即影射周公攝政而來,在高尚的幌子之下行奪權之實。

  周公攝政稱王的問題為什么這么敏感,這么激烈,想想秦漢以后皇帝和權臣之間的關系問題,尤其是受托孤而輔政的重臣與稚齡皇帝之間的關系問題,還有皇族內(nèi)部的人際關系問題(比如明成祖朱棣篡位之后和方孝孺理論,就說自己的本意是要效法周公輔佐成王之事來輔佐建文帝)。所以周公問題之所以是一個經(jīng)學上的千古大難題,因為它首先是一個現(xiàn)實政治上的大難題,而一旦牽扯上了現(xiàn)實政治,這問題便沒有了事實上的對錯,而只剩下站隊的對錯了。

  另一方面,純粹從經(jīng)學意義而言,"崩"也好、"薨"也罷,所謂褒貶,都在這些小小字眼里微妙地隱藏著,而中國的歷史觀念正是由此發(fā)源,并且傳之久遠。汪榮祖即視孔子為"中國傳統(tǒng)史觀之祖",當然,他是相信《春秋》縱然不是出自孔子之手,也必是孔子后學所為。汪榮祖說明道:"《資治通鑒》凡一統(tǒng)之君,死稱崩,否則稱殂,一統(tǒng)之國大臣死稱薨,否則稱卒,斯皆《春秋》書法也。歷代作者視為當然,益可見《春秋》寓褒貶于書法,入史學之深也。然則《春秋》一書,非僅編年之濫觴,亦史觀之淵泉也。"(Ⅰ)

  這種史觀就意味著:褒貶是第一位,史實是第二位。那么,既然在修史的書法上可以堂而皇之地觀念先行,因觀念問題而剪輯乃至竄改史料也就相應地具有了正當性。仍以《資治通鑒》為例,這一點正是它屢遭當代史家詬病之處。

  周公攝政稱王的問題并沒有在古代專家那里有個了結(jié),"魯隱公到底是即位還是攝政"這個問題并也沒有隨著何休、鄭玄論戰(zhàn)的結(jié)束而終止--如上所述,這在古代實在可稱得上是一個人命關天的問題,牽涉到"立國之常經(jīng)"和"天地之大法"。

  我們不妨把爭論再看下去:唐代大史家劉知幾因在《史通》一書中菲薄圣賢而飽受詬病。在劉知幾看來,《尚書》、《春秋》各有疑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也不都那么光輝奪目。劉知幾似乎是在以史家考據(jù)作風挑戰(zhàn)著主流意識形態(tài)權威,折磨著儒家弟子的信仰,但也有人推測,劉知幾那么說其實是意在言外的。清代浦起龍《史通通釋》對此有一段評語,說看了這些話而大罵劉知幾詆毀圣賢的,都是義人;能看出劉知幾這是由質(zhì)疑古史來寄托自己胸中憤懣,都是明白人。(Ⅱ)

 ?。á瘢美]汪榮祖:《史傳通說--中西史學之比較》(中華書局2003年新1版,第30頁)

 ?。á颍清]浦起龍《史通通釋》卷十三:此等書,怒其非圣無法而嚴為擯者,誼人之辭也;會其讀史寄憤而懸為解者,曉人之辭也。

  那么,劉知幾的胸中憤懣都在憤懣些什么呢?論者認為正是漢魏隋唐以來拿古代圣賢作風來遮臉的種種篡弒誅伐。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為劉知幾這個千古"名教罪人"說公道話,認為劉感憤時事,又怕因言獲罪,這才佯狂非圣,意在言外。(Ⅰ)

  浦起龍和錢大昕的闡釋是否成立,很難確證,反駁者也不乏其人,但畢竟誰也不是別人肚子里的蛔蟲。所以只能說,用他們的觀點來作參考,我們可以約略推知一些古史、經(jīng)義與時政之間的密切關系和相互作用。

  再看《春秋》,魯隱公到底是即位還是攝政,首先便前承著周公的身份問題,而周公的身份問題又關系著后世許多高層權力斗爭中的站隊問題,既攸關國本,也攸關性命。學術在這種背景下進行,可謂艱難。

  爭議仍在繼續(xù)。及至宋代,歐陽修議論道:既然《春秋經(jīng)》把魯隱公的頭銜寫作"公",他老人家當然是即位為君了。蘇軾起而辯駁,專門寫了一篇論戰(zhàn)文章《論魯隱公》。

  蘇軾的觀點大體和鄭玄相似,進而討論隱公之攝政是否符合禮制。蘇軾引了《禮記·曾子問》的一段,說曾子請教孔子:"如果在國君死后太子作為遺腹子出生,大伙兒該怎么辦?"孔子回答說:"卿大夫們跟從攝主,面朝北,站在西階的南邊……"(Ⅱ)

  鄭玄也是注過《禮記》的,他當初在這里解釋攝主是"高級干部代理君主執(zhí)掌國政",(Ⅲ)但蘇軾的解釋更為詳細,講到了在這種情況下的一種特殊的繼承原則--大略來說,攝主是死者的弟弟,如果遺腹子生下來是個男孩,攝主就交班,立這個孩子為合法繼承人;如果遺腹子生下來是個女孩,那就由攝主來作合法繼承人。

  蘇軾感嘆說:"秦漢以后,這套禮制沒人搞了,女人開始當攝主了。豈不聞孔子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女子攝政而國家不亂的,不過千里挑一而已。更惡劣的情況是:母后攝政導致了外戚篡權,比如王莽就是個壞典型。就算按古禮而立的攝主終于也篡權了,那好歹也是自家弟兄,肥水沒流外人田,可外戚篡權卻連皇室血脈都給改了。"

  還有一種說法是:古時候天子駕崩,太子要守喪三年,這三年中,國政由高級干部代管(Ⅲ)。照此說法,只要有高級干部在非常時期作一下臨時代理就可以了,用不著攝主呀。蘇軾反駁說:"話不是這么說的哦。太子如果歲數(shù)夠大,可以按這種方法辦,但如果太子只是一個新生兒,或者小兒童,那么,依照三代之禮和孔子之學,絕對沒有把位子讓給異姓的道理,所以一定是要有攝主的。魯隱公的情況就是這樣。"

 ?。á瘢清]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十三"史通"條:劉知幾沉潛諸史,用功數(shù)十年,及武后、中宗之世三為史官,再入東觀,思舉其職,既沮抑于監(jiān)修,又見嫉于同列,議論鑿枘,不克施行,感憤作《史通》內(nèi)外篇。當時史局遵守者不過貞觀所修晉、梁、陳、齊、周、隋六史之例,故其書指斥尤多。但以祖宗敕撰之本,轍加彈射,又恐讒謗取禍,遂于遷、固以降,肆意詆排,無所顧忌,甚至疑古惑經(jīng),非議上圣,陽為狂易辱圣之詞,以掩蓋詆毀先朝之跡。恥巽辭以諛今,假大言以蔑古。置諸外篇,竊取莊生《盜跖》之義。……

 ?。á颍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曾子問》鄭玄注:攝主,上卿代君聽國政。

  (Ⅲ)《禮記·檀弓》:古者天子崩,王世子聽于冢宰三年。

  蘇軾接著又批評同一陣營的前輩鄭玄,說他是個"陋儒":"鄭玄把攝主解釋成'高級干部代理君主執(zhí)掌國政',如果國君遺腹子生下來是個女孩,難道這位高級干部還就繼位為君了不成?"蘇子曰:"攝主是'先王之令典,孔子之法言',但遺憾的是,大家都搞不清了,都以為母后攝政是理所當然的,這還了得!所以我是一定要說上兩句的!"(Ⅰ)

  經(jīng)學之爭,罕有定讞。一般說"孔子作《春秋》,筆則筆,削則削",關于隱公即位的記錄有不少人就認為是魯史原本有載而被孔子給"削"去了--比如王陽明就持這種看法(Ⅱ),但論來論去,不管正方還是反方,都在借此而強調(diào)尊卑嫡庶的倫常秩序,從這層意義而言,大家的矛盾其實都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

  稍稍總結(jié)一下:到現(xiàn)在為止,《春秋》開篇"元年春王正月"這六個字里,據(jù)經(jīng)學家們認為"疑似"孔子筆削的痕跡有:"春"是原本沒有而由孔子"筆"上去的,為的是把"春"放在"王"的前邊,表示王者要上法天道;"公即位"原本是應該有的,但被孔子"削"去了,原因就比較復雜了,各有各的說法;"元"和"王"也都可疑,其中涵義無限;"正月"雖然樸素一些,也不是沒有深意。

  社會要發(fā)展,著力所在,是開發(fā)新知識,還是解讀舊知識?一個經(jīng)典思路是:古人已經(jīng)把道理說盡,我們只要全力發(fā)掘即可。--很多人相信,如果搞清楚孔子的"筆削",治國安邦的大道理便會盡顯無遺。讀書人苦讀圣賢書,"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深入探究"春秋大義"便是如此一件意義深遠的事。

  那么,這就難免使一些人憧憬:如果能找到《春秋》所依據(jù)的魯史舊文,兩相對照一下,那就很容易知道孔子到底"筆"了哪些、"削"了哪些,犯不著絞盡腦汁、費盡猜疑了。清人趙翼就曾這樣感慨過,說:孔子修《春秋》,魯史舊文可惜我們見不到了,沒法參校圣人的筆削之處,但以《汲冢紀年書》(即《古本竹書紀年》)來做參照,會發(fā)現(xiàn)兩部書的文風、體例差不太多,對一些史事兩書也都有記載,看來當時的國史大概就是那個樣子的,而孔子只是在個別字眼上作了改動,以示褒貶之意。(Ⅲ)

 ?。á瘢宋]蘇軾《論魯隱公》

 ?。á颍明]王陽明《五經(jīng)臆說》

 ?。á螅清]趙翼《陔余叢考》卷二"《春秋》底本"條:孔子修《春秋》,魯史舊文不可見,故無從參校圣人筆削之處。今以《汲冢紀年書》考之……據(jù)此可見當時國史其文法大概本與《春秋》相似,孔子特酌易數(shù)字以寓褒貶耳。

  另參:[唐]劉知幾《史通·六家》:會汲郡汲縣有發(fā)其界內(nèi)舊冢者,大得古書,皆簡編,科斗文字,多雜碎怪妄,不可訓知?!都o年》最為分了……莊伯之十一年十一月,魯隱公之元年正月也。皆用夏正建寅之月為歲首,編年相次。……其著書文意大似《春秋經(jīng)》,推此足見古者國史策書之常也。

  對孔子"微言大義"的深入發(fā)掘,在后文還會出現(xiàn)很多,前輩們還由此總結(jié)出很多"義例",粗略來說就是:如果對張三稱呼張先生,那就是褒,而直呼張三那就是貶,稱呼小張那也是貶,等等等等。但這些"義例"到底可不可靠,歷來爭議很多,比如《鏡花緣》里就有一段很精彩的議論--《鏡花緣》雖是小說,卻真是一部知識分子小說,書中借角色之口大量發(fā)表對經(jīng)史子集的長篇議論--說如果本來應該直呼張三之名,但那年代資訊傳播手段不發(fā)達,不知道張三到底叫什么,這可怎么辦?

  《鏡花緣》里經(jīng)常是些很有趣的議論,其中還說到孔子的所謂"達例"和"特筆":說來也簡單,那些所謂"義例",如果是孔子從舊史上照抄下來的,是謂"達例",如果是孔子自己定的,是謂"特筆",比如"正月"是史之舊文,而在"正月"前邊加個"王"字就是圣人之"特筆"。學者讀《春秋》,要知道哪些是"達例",哪些是"特筆",才能明白圣人的 "微言大義"。(Ⅰ)--這是沿襲呂大圭的說法,但事情是否當真如此呢?不知道,反正有立論就有駁論,清人顧奎光《春秋隨筆》便以為《春秋》雖然有達例和特筆,但理解經(jīng)義還是要從大處著眼(Ⅱ)?;菔科鎰t干脆指稱"《春秋》無達例"。(Ⅲ)

  達例與特筆,這也算一種很有代表性的對《春秋》的讀法,看起來更像是猜謎語,或者說,《春秋》就像是屠龍刀,都說屠龍刀里隱藏著天大的秘密,參破此秘密者便可以號令江湖,于是,屠龍刀的持有者便要煞費苦心地去"參悟"。但我們知道,屠龍刀里當真是有"天大的秘密"的,而《春秋》里是否也有"天大的秘密",直到今天我們也無從得知,只是那一個個被歷代高人破解出來的"秘密"成為了歷史,并且深刻地影響了歷史。

 ?。á瘢┰斠姡篬明]李汝珍《鏡花緣》第五十二回。

  (Ⅱ)[清]顧奎光《春秋隨筆》卷上:呂大圭論《春秋》有達例,有特筆。所謂特筆,則是非褒貶所在也。然亦須理會大處,不可苛細繳繞。如書天王狩于河陽便是旋乾轉(zhuǎn)坤之筆,左氏記事直敘周鄭交質(zhì),豈復存得君臣名分?

 ?。á螅清]惠士奇《春秋說》卷三。易學也有此說,如[宋]馮椅《厚齋易學》卷十五:是知《易》無達例與《春秋》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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