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禪宗，大家很容易一下子就想起那些莫名其妙、眼花繚亂的機鋒公案，其實那些都是馬祖道一他們禪門后學搞出來的，越發(fā)展就越古怪，慧能這位祖師爺可從來不這么說話，就算要打個比方，也都是連老婆婆都能明白的比方，現(xiàn)在這個燈和光的比方就是一例。

　　慧能說："各位，定和慧為什么是一回事呢？這就好像燈光一樣，有了燈就有了光，沒有燈就沒有光。燈是光的本體，光是燈的效用，名字雖然有兩樣，其實都是一體的。定與慧的關(guān)系也是這樣。"

　　慧能所說的燈是體、光是用，對應前邊的定是體、慧是用，這就把傳統(tǒng)理論中定與慧之間的進階關(guān)系顛覆掉了，這就隱隱透出了一些頓悟的意思。接下來，慧能就該講到頓悟和漸悟之別了。

　　善知識！法無頓漸，人有利鈍。迷即漸勸，悟人頓修。識自本心，見自本性。悟即元無差別，不悟即長劫輪回。

　　慧能說："各位，佛法從來就沒有過頓、漸之分，之所以有頓悟和漸悟的說法，是因為人的資質(zhì)有優(yōu)有劣，佛法因材施教罷了。資質(zhì)差的就得慢慢來，資質(zhì)好的就適合頓修之法。等到修行者發(fā)現(xiàn)了本心，也發(fā)現(xiàn)了佛性。覺悟的人就會明白自己和佛原來是沒有差別的，覺悟不了的人就會永遠處在生死輪回之中解脫不出。"

　　佛家教人覺悟，在用詞上有時候單用"覺"字，有時候單用"悟"字，有時候兩字連用，都是差不多的意思，這又是有佛教根源的常用詞。我們現(xiàn)在用"覺悟"這個詞已經(jīng)很世俗化了，實際這本是指"無上正等正覺"，如果按梵文的音譯，就是大家熟悉的《心經(jīng)》里的"阿搙多羅三藐三菩提"，是最高智慧、終極真理。

　　那么，要獲得這種大智慧，要覺悟，難不難呢？按照慧能的說法，這因人而異：資質(zhì)差的人就得走漸修之路，慢慢來；資質(zhì)好的人就可以借著頓悟而一步登天。各位，想不想知道你們自己屬于哪種人呢，是碌碌之輩還是百年不遇的武學奇才？這很好檢驗，現(xiàn)在我就能告訴你們：對不起，很不幸，我寫到這里已經(jīng)快十萬字了，凡是一直讀到現(xiàn)在還沒能明心見性、頓悟成佛的人，當然不可能是百年不遇的武學奇才了！^_^

　　不過不要緊，如來神掌也是可以慢慢來學的，而且慧能還告訴我們：如來神掌的秘笈其實就在每個人的心中，覺悟的人就會明白自己和佛原來是沒有差別的。這就是所謂"佛在自心，莫向外尋"。

　　慧能的徒孫百丈懷海（也就是前邊講的那個野鴨子的故事里被馬祖道一險些把鼻子擰下來的那位）對這層意思有過一個很著名的比喻。當時有人問他："我想成佛，該怎么做呢？"百丈回答說："就像騎牛覓牛。"--牛就一直被你騎在胯下，你卻向外邊去找，自然找不到，只有向內(nèi)反觀，才會恍然大悟："哦，原來我要找的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呀！"

　　人們流傳這個比喻，有時候也把牛變成了驢，《志公和尚大乘贊》說："不解即心即佛，真似騎驢覓驢。"所以呢，人要想悟道，說難也難，說易也易，你去找那頭牛，踏破鐵鞋無覓處，某天突然被人點醒，低頭往胯下一看，得來全不費功夫--剎那之間就這么悟了，是謂頓悟。（"剎那"這個詞也是從佛經(jīng)來的，是梵文的音譯，和沙發(fā)、吉普這類詞的性質(zhì)相同。）

　　剎那覺悟，慧能這是指出了一條成佛的捷徑，但按他的說法，頓修與漸修并不是佛法有不同的兩種，而是針對不同人的兩種教學方式?；勰芸瓷先ゲ⒉幌袼耐阶油綄O那樣把頓悟與漸悟截然對立起來--神會在洛陽無遮大會上就公然向神秀一系挑釁："頓悟才是禪門正宗，漸悟乃是旁門左道。"

　　但另一方面，慧能雖然并不否定漸修，卻明確反對坐禪，認為頓修和漸修雖然是兩套功夫，卻并非佛法有不同，只是針對不同資質(zhì)的因材施教的不同方法而已，而坐禪根本就不是佛法--不但不是佛法，還是一條顯而易見的歪門邪道。然而，所謂漸修，不就是坐禪么？或者說，漸修當中最最核心的修行方法不就是坐禪么？慧能如果只反對坐禪，卻贊成漸修，那他贊成的到底是什么呢？

　　比較費解哦。再者，說到人們的資質(zhì)，我們照常理來看，庸人肯定遠比天才要多，但慧能禪法后來大行天下，不但完全壓倒了神秀系，甚至幾乎使禪宗變成了佛教的同義詞，難道在我們祖國大地上真有那么多天資聰穎之士么？

　　從心理學角度來看，渴望捷徑是人類永恒而普遍的追求，另一個原因是人們大多都會自視過高--當紅娘的人就常會遇到這樣的問題，你覺得焦大和周瑞家的非常般配，但兩人很可能互相看不上。極端的例子就是這樣的一些人：眼高于頂，手低于腳，恥為人后，好為人師，所以天才學習班很適合他們。

　　成佛原本不是這么容易的。現(xiàn)在我們好像覺得佛教一直在講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能成佛，其實原本不是這樣。佛教早期只承認唯一的一尊佛，就是釋迦牟尼，其他人無論再怎么修行也不會修行成佛的。從唯一的一尊佛到人人都能成佛，這中間是有著很漫長的革命歷程的；接下來，從歷盡千難萬險才能成佛到一念之間便可頓悟成佛，這中間也一樣有著漫長的革命歷程。

　　佛的唯一性在印度漸漸受到動搖，部派佛學開始提出在釋迦牟尼之前還有六尊佛，在釋迦牟尼之后還有一位彌勒佛，這就構(gòu)成了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三世佛的系統(tǒng)。但即便這樣，另外那七尊佛分屬過去和未來，各有各的時間段，在"現(xiàn)在"依然只有一位釋迦牟尼佛。這就像我們現(xiàn)在的國家總理一樣，在同一個任期內(nèi)只能有一位總理，雖然過去有過去的總理，未來有未來的總理，但不可能有好多總理同時并存。

　　后來出了一部大具革命性的《兜沙經(jīng)》，這部經(jīng)雖然并沒有打破時間段的概念，卻提出在空間上存在著無數(shù)的世界，所以無論有多少佛都住得下。這就好像告訴我們說：中國并不是全世界，這世上還有無數(shù)的國家，每個國家都有總理的位子，即便每個國家在一屆任期內(nèi)只能有一位總理，但國家的數(shù)目是無窮多的。

　　這就給后來打開了一個方便法門，但話雖如此，總理的位子確是有了，但絕對不是稀缺資源，無論是誰，只要夠格就都可以當上總理，然而，從平民百姓爬國家總理的路程依然是充滿艱難險阻的。

　　按照小乘佛教原本的說法，釋迦牟尼從凡人到成佛一共經(jīng)歷了十個階段。這就好像一個平民百姓先在一座工廠里經(jīng)受基層鍛煉，表現(xiàn)不錯，被提拔為班組長，然后一步步往上升，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挫折打擊，但遇挫每強，歷經(jīng)十大升遷，終于成功地作了國家總理。

　　這十個階段已經(jīng)很不易了，但《兜沙經(jīng)》說：這十個階段其實只是第一關(guān)里的十個小關(guān)卡而已，過十關(guān)斬十將連續(xù)打到關(guān)底，消滅了關(guān)底Boss，這只是打完了第一關(guān)而已，遠不是最后的通關(guān)。要想通關(guān)，前邊還有五關(guān)要過，這五關(guān)的每一關(guān)也一樣各有十個小關(guān)卡。--《兜沙經(jīng)》堪稱現(xiàn)代電子游戲的理論先驅(qū)。^_^

　　順便一提，《兜沙經(jīng)》的先驅(qū)地位還不僅是對電子游戲而言。呂瀓說：印度本來的數(shù)字進位法并沒有一定之規(guī)，一般是七進制，而《兜沙經(jīng)》一連串的十階段則反映了十進制的產(chǎn)生，而且表示數(shù)字十的末位的符號也由原來的一點變成了"〇"，后來通過貿(mào)易，從波斯、阿拉伯傳到西歐，發(fā)展成為世界通用的阿拉伯數(shù)字。

　　《兜沙經(jīng)》給出的這樣一條艱險而漫長的成佛之路足以把絕大多數(shù)人嚇回高老莊去。成佛既然太難，那么，退而求其次，能修成個菩薩也不錯呀，這總不會很難吧？

　　說不難確實也不難，看看菩薩的數(shù)量就能知道個大概，而且，印度當初是有很多活菩薩的，不是手持凈瓶的觀音菩薩那種，而是，很多確確實實有史可考的佛門活人都是菩薩，老百姓們走在大街上經(jīng)常就能遇到一兩位菩薩。就算是我，如果乘坐時間機器飛到古代印度，我也很容易就能混上一個菩薩頭銜。

　　考究菩薩的原義，是說釋迦牟尼即將成佛而尚未成佛的那個階段，后來這個概念不斷演變，直到大乘佛教把它拓展成凡是"發(fā)心向佛"、"行佛之行"的人都可以被稱為菩薩。這一來菩薩可就多了。--從這層意義來說，要作菩薩確實不難，至少比《兜沙經(jīng)》給出的成佛歷程要容易太多了。

　　但是，說難也難。小乘佛教對這滿街菩薩的盛況看不順眼，據(jù)小乘經(jīng)典《大毗婆沙論》說，從人變成菩薩的過程要經(jīng)過無窮無盡的時間，要感得所謂"三十二大人相"--這在前文講過一些，是說佛陀與生俱來的三十二種體貌特征，《三國演義》說劉備"大耳垂肩，雙手過膝"就是這三十二相的其中之二?？傊@個從人到菩薩的過程絕對不比從猴子到人更快捷、更容易。

　　如果把大乘、小乘的這一分歧比作軍事集團的招兵買馬，大乘軍團的招兵政策是：有腿的就收，輕度殘疾也行；小乘軍團則是：輕功考核要勝過楚留香，劍法考核要勝過西門吹雪，意志考核要勝過郭靖，五官相貌要勝過小龍女。但教派發(fā)展絕不同于行軍打仗，從來是貴多不貴精的，象牙塔里的東西永遠會被人民群眾拋棄，而越是烏合之眾就越有滾雪球效應。所以，大乘在聲勢上終于大大壓過小乘也是情理之中的。

　　小乘愈嚴，大乘愈寬，已經(jīng)把菩薩的標準定得那么低了，人人都可以成菩薩，等而上之，人人都可以成佛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再往下發(fā)展發(fā)展，從人人可以比較苦難地成佛到人人可以剎那之間成佛，慧能就是這樣處在了這個脈絡的終點--再沒有更快捷、更簡單的了，總不能說每個人干脆就是佛、什么都不用修了吧？那樣的話，"人類"這個詞就該成為歷史了，我們現(xiàn)在的地球上一共有六十億的"佛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