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氾勝之書》，今絕傳者，獨《齊民要術(shù)》行于世。雖古今之法小異，然其言亦甚詳矣。雖茶有經(jīng)，竹有譜，吾皆略而不具。植桐乎西山之南，乃述其桐之事十篇，作《桐譜》一卷。其植桐則有紀(jì)志存焉，聊以示于子孫，庶知吾既不能干祿以代耕，亦有補農(nóng)之說云耳。
皇祐元年十月七日夜
○敘源第一
桐，柔木也?！对铝睢吩唬骸扒迕?，桐始華。”又《呂氏·季春月紀(jì)》云：“桐始華。”高誘曰：“梧桐也，是日生葉，故云始華?！薄稜栄拧め屇尽吩唬骸皺?，梧?！庇衷唬骸皹s，桐木。”郭璞云：“即今梧桐也。”疏引《詩·大雅》云“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是也。《書》云：“嶧陽孤桐?！薄夺屇尽匪^“櫬”、“榮”者，乃桐之一木耳。古詩云：“椅桐傾高鳳?！庇衷唬骸熬鄺气P?！惫省对姟?、《書》或稱桐，或云梧，或曰梧桐，其實一也。初生葉脆而易長，一年可聳七八尺，更糞之，圍五六寸，萌子采伐之，巨樁者或可尺圍，毳其萌，至二月、三月方漸，向陽者尤早，背陰差遲。其枝干濡脆而嫩，又空其中，皮膚葉薄，易為風(fēng)物所傷，必須成氣而后花，是故干稚嫩者先榮，葉茂盛者先榮，其花開有先后，先者未有葉而開，自春徂夏，乃結(jié)其實。實如乳尖，長而成穟，《莊子》所謂“桐乳致巢”是也；后者至冬葉脫盡后始開，秀而不實，其蕊萼亦小于先時者。是知桐獨受陰陽之淳氣，故開春冬之兩花，而異于群木也。其葉味苦寒無毒，主惡蝕瘡。蔭皮主五痔，殺三蟲，療賁豚氣病。其花飼豬，肥大三倍。然其皮葉亦有效于人也?；蛘咧^鳳凰非梧桐而不棲，且眾木森森，胡有不可棲者，豈獨梧桐乎？答曰：夫鳳凰，仁瑞之禽也，不止強惡之木。梧桐葉軟之木也，皮理細(xì)膩而脆，枝干扶疏而軟，故鳳凰非梧桐而不棲也。又生于朝陽者多茂盛，是以鳳喜集之，即《詩》所謂“梧桐生矣，于彼朝陽。鳳凰鳴矣，于彼高岡”者也?！对姟贩Q“椅桐梓漆”，后之人不別椅、桐之異，以為是一木。古詩云：“椅桐傾高鳳。”嵇叔夜《琴賦》云：“惟椅桐之所生?！弊⒃疲骸耙危嗤┮?。”又陶隱居云：“梧桐，一名椅桐也?！笔遣恢闻c桐別耳。故《毛傳》云：“椅，桐屬也?！笨资弦夺屇尽吩疲骸耙?、梓合而曰一名椅?！惫疲骸凹撮币??！薄墩柯丁吩唬骸捌渫┢湟??！奔葹轭悾饕幻?，故云椅桐為梓屬。言梓屬，則椅、梓別，而《釋木》椅、梓為一者，陸云：“梓者，楸之疏理白色而生子者。梓實桐皮曰椅?！眲t大類同而小別也。定本：“椅，梓屬?！睙o桐字，于理是也。是知椅與桐，非一木也。夫桐之為木，其異于群類卓矣。生則肌骨脆而嫩；死則材體堅而韌。燥之所加而不坼裂；濕之所漬而不腐敗。雖松柏有凌霄冒雪之姿，茍就以燥濕，則與朽木無異耳。王氏謂受氣淳矣，真不虛也，于桐可獨見之矣。其體濕則愈重，干則愈輕。生時以斧砟之甚易，干乃軟而拒斧。故鄙諺云：“輕是桐，重是桐，難砟亦是桐。”此之謂也。
○類屬第二桐之類，非一也，今略志其所識者。
一種，文理粗而體性慢，葉圓大而尖長，光滑而毳稚者，三角。因子而出者，一年可拔三、四尺；由根而出者，可五、七尺。已伐而出于巨樁者，或幾尺圍。始小成條之時，葉皆茸，毳而嫩，皮體清白，喜生于朝陽之地。其花先葉而開，白色，心赤內(nèi)凝紅。其實穟先長而大，可圍三四寸。內(nèi)為兩房，房中有肉，肉上細(xì)白而黑點者，即其子也，謂之白花桐。一種，文理細(xì)而體性緊，葉三角而圓大，白花，花葉其色青，多毳而不光滑，葉硬，文微赤，擎葉柄毳而亦然。多生于向陽之地，其茂拔，但不如白花者之易長也。其花亦先葉而開，皆紫色，而作穟有類紫藤花也。其實亦穟，如乳而微尖，狀如訶子而粘。《莊子》所謂“桐乳致巢”，正為此紫花桐實。而中亦兩房，房中與白花實相似，但差小，謂之紫花桐。其花亦有微紅而黃色者，蓋亦白花之小異者耳。凡二桐，皮色皆一類，但花葉小異，而體性緊慢不同耳。至八月，俱復(fù)有花，花至葉脫盡后始開，作微黃色。今山谷平原間惟多有白花者，而紫花者尤少焉。一種，枝干花葉與白桐花相類，其聳拔遲小而不侔，其實大而圓，一實中或二子或四子，可取油為用。今山家多種成林，蓋取子以貨之也。一種，文理細(xì)緊而性喜裂，身體有巨刺，其形如欓樹，其葉如楓，多生于山谷中，謂之刺桐。晉安《海物異名志》云：“刺桐花，其葉丹，其枝有刺云?！狈捕┱撸m多榮茂，而其材不可入器用，乃不為工匠之所瞻顧也。一種，枝不入用，身葉俱滑如柰之初生。今兼并之家，成行植于階庭之下，門墻之外，亦名梧桐，有子可啖，與《詩》所謂梧桐者非矣。一種，身青，葉圓大而長，高三四尺便有花，如真紅色，甚可愛，花成朵而繁，葉尤疏，宜植于階壇庭榭，以為夏秋之榮觀，厥名“真桐”，亦曰“赪桐”焉。凡二種，雖得桐之名，而無工度之用，且不近貴色也。
○種植第三
凡種其子，當(dāng)先糞其地，然后勻散之。一春可高三四尺，瘠地只一二尺耳。土膏腴，則莖葉青嫩而烏黑；土瘦薄，則成蒼黃之色。至冬便可易而植之，易之則獨根者不深，而又易蔓。茍從小而易至大，則多為疾風(fēng)之所倒折，以其一根不能自持故也。凡桐之子，輕而喜飏，如柳絮飛，可一二里。其子遇地熟則出，在林麓間則不生矣。夫種子所長猶遲，不如倒條壓之，覆以肥地，自然節(jié)節(jié)生，條之上又多散根，莖大，斷而植之，勝于種者。又種子之地，宜高原之處，低濕則不能萌矣?；蛞湓灾僬?，當(dāng)于桐處耕鋤其下，使蔓根寸斷，則其根斷自萌而茂，與夫子種者又相萬矣。凡植之法，于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正月，葉隕，汁歸其根，皮干未通之時。必先坎其地，而復(fù)糞之。擇植一二春者，全其根，勿令凍損，經(jīng)久為霜雪所薄。掘后，即時以內(nèi)坎中，厥坎惟寬而深。先糞之，以栽著其上，又復(fù)以糞覆其上，以黃土蓋焉。一無爪爬，二無振搖，至春則榮茂，而木又易于杰干，其新莖可抽五六尺者。迨又至春，則根行而蔓，其發(fā)乃尤愈于初春時也。如用春植，則皮汁通，葉將萌，根一傷，故枝葉瘁矣。至來春，則齊土砟去矣。忌其空心者，免為雨所灌，令別抽心者。不然至別下栽時，更砟去植，則尤妙于春砟也。蓋春砟則破損其樁，又搖其根故也。桐之性不奈低濕，惟喜高平之地，如植于沙濕低下泉潤之處，則必枯矣?？v抽茂，不如高平之所。凡植后，至于抽條時，必生歧枝，日頻視之，如歧枝萌五六寸則去之。高者手不能及，則以竹夾折之。至二三年，則勿去其枝，恐其長而頭下垂故也。伺其大，則緣身而上，以鐵刀貼身去，慎勿留樁，只經(jīng)一兩春，自然皮合也。桐之皮甚軟脆而易傷，切忌耕鋤之時，及牛馬等損之。如有所損，當(dāng)以楮皮纏縛之，不爾則汁出也，及才一二丈則多斜曲。亦可以物對夾縛之令直，以木牽之亦可。蓋桐抽條不戴首而出，又虛軟故耳，仍不喜巨材所蔭如此。葺之，其長可至十丈者。故枚乘《七發(fā)》云：“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毙旁?！凡桐之茂大，尤速于余木，故鄙語云：“相訟好栽桐，桐樹好做甑?！痹A方興，言其易大也。
○所宜第四
桐，陽木也，多生于崇岡峻岳、巉巖盤石之間，茂拔顯敞高暖之地，即嵇叔夜所謂“榮綺季之疇，乃相與登飛梁，越幽壑，拔瓊枝，陟峻岳，以游乎其下”是也。今桐之所生，未必皆茂于崇岡峻岳，但平原幽顯之處、向陽之地，悉宜之。其性喜虛肥之土，植者，其下當(dāng)常鋤之令熟，無使草之滋蔓，為諸藤之所纏縛，致形材曲而不滑。及其有竹木根侵之，盡鋤去。更用諸糞擁之，則其長愈出野者數(shù)倍。十余年間，可幾也矣。其地宜黃土之地，則自然榮矣。若沙石之所，雖與時皆昌，其長拔有遲焉。樂肥與熟者，惟桐耳，縱桑柘亦無所敵。夫肥熟則葉圓而大，條虛而嫩。葉圓而大則鼓風(fēng)矣，條虛而嫩則易折矣。凡欲避鼓折之患，則以竹竿破其葉，令作三片，又摘之令疏，則雖遇疾風(fēng)，不能損也，以其葉破故耳。至三四春，乃自堅成，不必然也。桐之性皆惡陰寒，喜明暖，陰寒則難長，明暖則易大。故《詩·雅》云“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是也?；蜿帩裰兀仓K不榮矣。夫陰濕則枝干曲而斜，漬濕則根葉黃而槁。凡植于高平黃壤，經(jīng)三兩春后，鋤其下令見蔓根，以糞擁之，尤良，蓋厥性耐肥故也。
○所出第五
夫桐之所出，豈獨蜀之為美，植之亦可以為器?！对姟凡辉坪酰骸皹渲焕?，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斯可知矣。江南之地尤多，今略志其書傳所出堪美材者。
嶧山，《書》云：“嶧陽孤桐?！弊⒃疲骸皫F山之陽特生桐，中琴瑟?！?br /> 龍門山，《周禮·春官·大司樂》云：“龍門之琴瑟?！弊⒃疲骸褒堥T，山名也?！泵冻恕镀甙l(fā)》云：“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中郁結(jié)之輪菌，根扶疏以分離。上拂千刃之峰，下臨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則冽風(fēng)漂霰飛雪之所激也，夏則雷霆霹靂之所感也。朝則黃鸝鴰鴠鳴焉，暮則羈雌迷鳥宿焉。獨鵠晨號乎其上，鹍雞哀鳴翔乎其下?！笔茄札堥T所生之桐也。
云和山，《周禮·大司樂》云：“云和之琴瑟，以禮天神。”注云：“云和，山名也?！?br /> 空桑山，又《大司樂》云：“空桑之琴瑟。”注云：“空桑，山名也?！贝搜栽坪?、空桑山之桐耳，可為琴瑟，以禮天地神祇也。
寒山，張協(xié)《七命》云：“寒山之桐，出自太冥。含黃鐘以土干，據(jù)蒼岑而孤生?！庇衷疲骸皶勅褐缏叮菥徘镏Q飆。零雪寫其根，霏霜封其條。木既繁而后綠，草未環(huán)而先凋。剪葳蕤之陽柯，剖大呂之陰莖?！弊⒃疲骸疤?，北方也?！?br /> 其有驃國、吹臺所生之類，備于《雜說》篇中，此不具也。
○采斫第六
夫別地之肥瘠，辨木之善否，明長育之法，識栽接之宜者，惟山家流能之。然至其長養(yǎng)剝斫之術(shù)，多不能盡之，蓋只知其長養(yǎng)之道，而不詳乎器用所妨者。今山家凡剝樹之枝，悉皆去枝二寸或尺余，云免為雨所灌損，而不知槁樁長，則皮不能包矣。迨至材巨，槁樁方?jīng)]，卻反引水自灌，及取用之時，以斧鋸刃之，即槁樁腐，而所置器者必為空穴矣，良由去之不早耳。凡長桐木三二春，其歧枝可以竹夾去之。竹夾不能及，則緣身而上，用快刀去之。其去之，務(wù)令與身相乎，勿留余枿，不二三春，自然皮合矣，至大而用之，則無腐穴之病于其中也。歧枝只候長五寸，便可折矣，亦無留嫩樁則萌矣。夫豈惟桐乎！斫諸木者，亦可平身而去，但人自昧耳。桐材成可為器，其伐之也，勿高留焉，齊上而取之。若在山巖險絕之地，邃塢坑崖之處，其倒之則必拗驚折裂，撲傷體理，以其勢不可以絜故也。如法之伐，宜當(dāng)所伐之下，斧破之上，用巨繩纏縛一尺有余，則免折裂之虞矣。復(fù)用繩牽之，俾向上山而從，仍先去其臨險之枝，則亡撲損之害矣。不然，則周鋤其下，以斧悉斷其根，則其倒也無二者之患。然臨事籌計，知出于匠氏，但貴其勿傷為善者也。凡諸材之用，其伐必當(dāng)八九月伐之為良，不爾，必多蛀蟲，惟桐木無時焉。
○器用第七
古今匠氏為小大之器，度而用之，其可貴者，則必云烏椑、白楊、梓茶、圭樠、山桃、白石、梼栗、楩楠、松柏、椅榧之類。善則善矣，然而采伐不時，則有蛀蟲之害焉；漬濕所加，則有腐敗之患焉；風(fēng)吹日曝，則有坼裂之釁焉；雨濺泥淤，則有枯蘚之體焉。夫桐之材，則異于是。采伐不時，而不蛀蟲；漬濕所加，而不腐?。伙L(fēng)吹日曝，而不坼裂；雨濺泥淤，而不枯蘚；干濡相兼，而其質(zhì)不變。楩楠雖類，而其永不敵。與夫上所貴者卓矣！故施之大廈，可以為棟梁桁柱，莫比其固。但雄豪侈靡，貴難得而尚華藻，故不見用者耳。今山家有以為桁柱地伏者，諸木屢朽，其屋兩易，而桐木獨堅然而不動，斯久效之驗矣。又世之為棺槨，其取上者，則以紫沙茶為貴，以堅而難朽，不為干濕所壞，而不知桐木為之，尤愈于沙木。沙木嚙釘久而可脫，桐木則粘而不銹，久而益固，更加之以漆，措諸重壤之下，周之以石灰，與夫沙茶可數(shù)倍矣。但識者則然，亦弗為豪右所尚也。凡用琴瑟之材，雖皆用桐，必須擇其可堪者。《周禮》取云和、龍門、空桑之桐為琴瑟。陶隱居云：“惟岡桐與白桐堪作琴瑟?！薄稌吩唬骸皫F陽孤桐?！薄讹L(fēng)俗通》云：“生巖石之上，采東南孫枝以為琴?！笔菗衿淙蜿栔?，自然其聲清雅而可聽。蔡伯喈聞爨下桐聲，取以為琴，號曰焦尾。則知桐之材，有賢不肖，皆混而無別，惟賞音者識之耳。凡白花桐之材以為器，燥濕破而用之則不裂，今多以為甑杓之類，其性理慢之故也。紫花桐之材，文理如梓而性緊，而不可為甑，以其易坼故也，使尤良焉。余桐之材，但有名耳，不入棟梁棺槨器具之用矣。今之僧舍，有刻以為魚者，亦白花之材也。匠氏之用，尤喜紫花者，白花澀而難光凈，紫花緊而易光滑故也。
○雜說第八
魏明帝《猛虎行》曰：“雙桐生枯井，枝葉自相加。通泉溉其根，玄雨潤其柯?！蓖跻萆僭唬骸澳居蟹錾?、梧桐、松柏，皆受氣異于群類者也?！?br /> 《莊子》云：“空門來風(fēng)，桐乳致巢?！弊ⅲ骸伴T戶空，風(fēng)喜投之，桐子似乳者，葉而生，鳥喜巢之?！薄兑拙暋吩唬骸巴┲﹀﹄ザ挚罩?，難成易傷，須成器而華?！薄缎抡摗吩唬骸吧褶r(nóng)皇帝削桐為琴?！薄讹L(fēng)俗通》曰：“梧桐生于嶧陽山巖石之上，采東南孫枝為琴，聲清雅?！薄肚f子》曰：“外子之神，勞子之精，則倚樹而吟，據(jù)梧而瞑?！弊⒃疲骸皠诶Ч识！薄秴问洗呵铩吩唬骸俺赏跖c唐叔虞燕居，剪桐葉以為圭。曰：‘以此封汝?！薄痘茨献印吩唬骸爸钦哂兴蛔悖释┎豢梢詾殄??！薄抖菁住吩唬骸拔嗤┎簧?，則九州異君。梧桐以知日月正閏，生十二葉，一邊有六葉，從下數(shù)一月，有閏則十三葉，視葉小者，則知閏何月也。不生則九州異君?！贝掮镀哳谩吩唬骸半加形嗤?，生于亥溪。傅根朽壤，托險生危。”《淮南子》曰：“桐木成云?！弊⒃疲骸叭∈Y，滿以水，置桐其中，蓋之，三四日氣如云作?！薄肚f子》曰：“鹓雛發(fā)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竹實不食?！薄睹街尽吩唬骸按蹬_有高桐，皆白圍，嶧陽孤生，方此為劣?！薄痘茨献印酚衷唬骸耙跃薷珦敉┬?，不待利日良時，后而破之，加斧桐薪之上，而無人力之奉，雖順招搖刑德而不能破，無其勢也。”《論衡》曰：“李子長為政，欲知囚情，刻桐，象囚形，鑿地為坎，臥木囚其中。囚若正，木囚不動；若有冤，木囚動出?！鄙w人之精誠，著木人也。古詩曰：“井梧棲云鳳?！庇衷唬骸耙挝鄡A高鳳?！薄睹献印吩唬骸肮鞍阎╄鳎似堄?，皆知所以養(yǎng)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養(yǎng)之者，豈愛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今有場師，舍其桐槚，養(yǎng)其樲棘，則為賤場師矣?！薄稄V志》曰：“驃國有白桐木，其葉有白毳，取其毳淹漬，緝織以為布?！薄洱R地記》曰：“齊城有梧臺，即梧宮也?！薄洱R書》曰：“豫章王于郡起山，列種梧桐。武帝幸之，置酒為樂?！薄度饝?yīng)圖》曰：“王者任用賢良，則梧桐生于東廂。”《禮斗威儀》曰：“君乘火而王，其正平，梧桐長生。”《述異記》曰：“梧桐園在吳夫差蕉國，一名琴川。梧園在句容縣?！秱鳌吩唬骸畢峭鮿e館有楸梧成林焉。’古樂府云‘梧宮秋，吳王愁’是也?！薄肚赜洝吩唬骸俺蹰L安謠曰：‘鳳凰鳳凰，止阿房?！麍运煊诎⒎砍侵餐?shù)萬株以待之。其后，慕容沖入阿房城而止焉。沖，小字鳳也?！薄稌x書》：“武帝時，臨平岸崩，出一石鼓，打之無聲。張華曰：‘可以蜀中桐木刻魚形，扣之則鳴?！缙溲?，果聲聞數(shù)十里?！薄逗鬂h書》：“蔡邕在吳，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裂之聲，知其良木也。因請裁為琴，果有美音。故詩人名之曰焦尾琴?！薄洱R書》曰：“王晏為員外郎，父普曜齋前，松樹忽成梧桐。論者以為梧桐雖有棲鳳之美，而失后雕之節(jié)。晏后果不終?！薄陡呱畟鳌吩唬骸吧び兹脶岄T，擔(dān)薪欲焚身。以宋孝建中集薪為龕，請僧設(shè)齋禮，別而入火中。經(jīng)三日而瑜房內(nèi)忽生雙桐樹，根枝豐茂，郁翠非常。道輩異之，號為雙桐沙門?！?br /> ○記志第九
《西山植桐記》云：“咸聱子陳翥，子翔，少漸義方，訓(xùn)涉孤哀，淪于季孟，煢疾否滯，十有余年。蝎蠹木虛，根枝不附，志愿相畔，退而治生。至慶歷八年戊子冬十有一月，于家后西山之南，始有地數(shù)畝。東止陳詡，西止柴養(yǎng)，凡東西延二十丈有奇；南止弟翊，北止兄翦，凡南北袤十丈有奇。自十二月至于皇祐三年辛卯冬，澆而植之，凡數(shù)百株。南栽戟榆以累翊，北樹槿籬以分剪，余桐皆布于內(nèi)，靡有列也。未植前，斫其地，有圃者至而問曰：‘將胡為乎？’余答曰：‘植桐于其中?！哉咝υ唬骸美?，植桐不如植桑之博矣?！鄳?yīng)之曰：‘吾非不知衣食之源為世所急，但足而已。夫仲尼豈不能明老圃之業(yè)乎？下惠豈不能為盜跖之事乎？茍議利而后動，誠圣賢之所不取，亦吾心之所未能也?！钊諏⒅?，撫而祝之曰：‘爾其材森森，直而理，敷榮朝陽，立而不倚。梧將激清風(fēng)，將其聲聽之，以為古琴之操焉。爾其葉萋萋，綠而繁，應(yīng)時開落，不為物頑。吾將招君子，游其下樂之，以待靈鳳之棲焉?！衷唬骸峤袼氖?，以徯我數(shù)十年，當(dāng)蘄爾為周身之具，斯吾植之心也?！驎鵀椤吨餐┯洝贰！?br /> 《西山桐竹志》云：“慶歷八年冬十有一月，咸聱子陳翥，治地數(shù)畝于山之南，其下舊有水竹之苗，陳子以厥土惟黃壤，非桑之宜，堪桐與竹耳。始其謀而童氏謂曰：‘吾謂植數(shù)畝桐竹，不如植桑，且以桑一年一葉，質(zhì)之以買桐竹，可數(shù)倍矣。桐竹豈為生之急務(wù)乎？’陳子默然不對，卒皆植桐與竹而已。自謂曰：‘農(nóng)圃之事，余豈不能為哉？茍有白圭、陶朱之術(shù)以致富，而亡白圭、陶朱之心，誠一聚祻之林藪窟宅耳。昔齊豫章王于郡起山，列種桐竹，號桐山，武帝幸之，置酒為樂。吾雖布衣，孤而且否，亦心有所好焉。夫竹歲寒不雕，所以堅志性之摻也。桐識時之變，所以順天地之道也。俟桐茂竹盛，則當(dāng)列坐石，命交友，談詩書，論古今，以招涼乎其下，豈有“期我桑中”之刺哉！’俾后之好事者觀之，知陳子雖無桑子起家之能，亦有虛心待鳳之意，其豫章、子猷之儔乎？乃自號桐竹君，既為《植桐記》，又作《桐竹志》以盡之云?！?br /> ○詩賦第十
《植桐詩》（并序）：“《書》曰：‘嶧陽生桐?！对姟吩疲骸瓮╄髌帷！^其可以為清廟之雅器，含太古之正音也。然自非蔡伯喈之奇識，張茂先之博物，亦灶下之勞薪，林中之常木耳。慶歷八年冬，予手植兩行八十株于西山之南，因為《植桐詩》云。”
《桐竹君詠》（并序）：“吾年至不惑，命乖強仕，塤篪不合，遂成支離。始有數(shù)畝之地于西山之南，乃植桐與竹。伯仲皆竊笑之，以為不能為農(nóng)圃之事。而不知吾無錐刀之心，不迫于世利，但將以游焉而至其中，休焉而坐其下，可以外塵紛，邀清風(fēng)，命詩書之交，為文酒之樂，亦人間之逸老，壺中之天地也。乃自號桐竹君。又為之詠云：‘高桐臨紫霞，修篁拂碧云。吾常居其間，自號桐竹君。不解仿俗利，所希脫世紛。會友但文學(xué)，啟談皆典墳。噓嗟機巧徒，反道是胡云?！?br /> 《西山桐十詠》（并序）：“吾始植桐于西山之陽，議者誚其治生之拙。及數(shù)年，桐茂森然，可愛而玩，復(fù)私羨之，始知桐之易成耳。因作《西山桐十詠》，識所好也?！?br /> 《桐栽》曰：“吾有西山桐，植之未盈握。所得從野人，移來出喬岳。節(jié)凝（去聲）葉尚秘，根凍土自剝。匪為待籬鷃，庸將棲鸑鷟。異日成茂林，論材誰見擢？巨則為棟梁，微亦任楹桷。仍堪雅琴器，奏之反淳樸。大匠如顧憐，委軀愿雕斫。”
《桐根》曰：“我有西山桐，蚤鄰桃與李。得地自行根，受芘逾高壘。上濯春云膏，下滋醴泉髓。盤結(jié)侔循環(huán)，岐分類肢體。乘虛肌體大，憤漲土脈起。扶疏向山壤，蔓衍出林址。愿偕久深固，無為伴生死。死議大廈材，合抱由茲此?！?br /> 《桐花》曰：“我有西山桐，桐成茂其花。香心自蝶戀，縹縹帶無遮。華白含秀色，粲如凝瑤華。紫者吐芳英，爛若舒朝霞。素奈未足擬，紅杏寧相加。世但貴丹藥，天艷資驕奢。歌管繞庭檻，玩賞成今夸。倘或求美材，為爾長吁嗟。”
《桐葉》曰：“吾有西山桐，下臨百丈溪。布葉雖遲遲，庇本亦萋萋。密類張翠握，青堪剪封圭。滑澤經(jīng)日久，濡毳隨干躋。迎風(fēng)帶影動，墜雨向身低。寧隱凡鳥巢，自蔽儀鳳棲。松柏徒爾頑，蒲柳空思齊。但有知心時，應(yīng)候常弗迷?！?br /> 《桐乳》曰：“吾有西山桐，厥實狀如乳。含房隱綠葉，致巢來翠羽。外滑自為穗，中犀不可數(shù)。輕漸曝秋陽，重即濡綿雨。霜后感氣裂，隨風(fēng)倒煙塢。雖非松柏子，受命亦于土。誰能好琴瑟，種之向春圃。始知非凡材，諸核豈余伍？”
《桐孤》曰：“高梧已繁盛，蕭蕭西山隴。毳葉竟開展，孫枝自森聳。擅美惟東南，滋榮藉萋菶。不能容燕雀，只許棲鸞鳳。寧入?yún)侨遂?，堪隨伯禹貢。雨露時加潤，霜雪胡為凍。況有奇特材，足任雅琴用。中含太古音，可奏清風(fēng)頌?！?br /> 《桐風(fēng)》曰：“分材植梧桐，桐茂成翠林。日日來輕風(fēng)，時時自登臨。拂干動微毳，吹葉破圓陰。虛涼可解慍，鼓拂如調(diào)琴。莫傳獨鵠號，愿送棲鳳吟。豈羞楚襄王，蘭臺堪披襟。亦陋陶隱居，高閣聽松音。無為搖落意，慰我休閑心?！?br /> 《桐陰》曰：“枝軟自相交，葉榮更分茂。所得成清陰，仍宜當(dāng)白晝。陰疑翠帟展，翳若繁云覆。日午密影疊，風(fēng)搖碎花漏。冷不蔽空井，高堪在庭甃。吾本閑野人，受樂忘煢疚。亭亭如張蓋，翼翼如層構(gòu)。日夕獨徘徊，猶思一重覆?！?br /> 《桐徑》曰：“時人羨桃李，下自成蹊徑。而我愛梧桐，亦以成乎性。中平端隧道，還往非遼敻。直入無欹斜，橫延亦徑挺。月夕照影碎，春暮花光映。清朝濛露濕，落日隨煙暝。不使草蔓滋，任從根裂迸。堪詣蔣詡徒，惟任蓬蒿盛?！?br /> 《桐賦》（并序）：“始吾植桐與竹于西山南，見誚乎天倫間，以謂拙，難于生計，不如桑柘果實之木有所利。吾決而遂其志，乃自號桐竹君，以固而拒之。又作《西山桐詩》十二首，復(fù)掇其詩之余，次而為賦，所以伸植之之心也。其辭曰：伊梧桐之柔木，生崇絕之高岡，盜天地之淳氣，吐春冬之奇芳。借濡潤于夕陛，藉和暖于陰陽。綿歲月之久持，森郁茂而延昌。爾其溪臨千仞，巖空百丈。層巇岌以周列，重峰嶪其相向。勢崔嵬而峭且峻，形嶇險而不可上。崖險巇無土，壑嶒巉而弗敞。枝上拔而雖榮，根下朵而不長。迅雷疾風(fēng)之所飄擊，涌濡飛溜之所滌蕩。蒙苦霧而含瞑，鎖愁云于寫望。霏霜封條而欲折，積雪擁根而致強。枝蠹則中間，節(jié)傷則液滿。同棘以溷穟，雜樞榆而蒼莽。于是哀狖晨吟，饑梟夜啼。熊狐傍宿，麏麑下蹊。悲號叫嘯，回惶慘凄。勇夫聞之而心碎，山鬼尋之而晝迷。寒雕啄鷹，以之游集；妖烏怪鵩，以之安棲。蓋人跡罕履，故物類來萃。材雖具，不見用于匠氏；根已固，故不可以移陟。其或春氣和，木向榮。飛子結(jié)孕，披柢抽萌。條毳毳以嫩聳，葉茸茸而綠成。水再離而自茂，氣猶缺而未英。當(dāng)斯時也，吾孤且否，人無我諳。既支離而不暖，始有地于西山之南。遂忘刻銳，任情意。命以草，向陽以避地。列行行之坑坎，有鱗鱗之位次。庸以植梧桐，植而異群類也。由是召山叟，訪場師。披榛棘之叢薄，陟峰巒之險危。望椅梓以相近，求拱把而見移。全根本之延蔓，擇材干之珍奇。乃等地以森植，亦分株而對之。侔底道之矢直，鄙左右之器欹。邁夾道之細(xì)柳，類通衢之高椅。累歲時而茂盛，發(fā)花葉之繁滋。上膏泉液，以澤乎根；春風(fēng)夏雨，以長其枝。晨霞暮雨，以蔭其干；清露薄霧，以潤其肌。陽烏舒暖以條布，陰兔飛光而影垂。佳庭雪之難積，噱巖霜之易晞。是以其上則鵯■鶩鴺之所不敢棲也，其下則騰猿飛犭之所不獲息也。結(jié)藤垂蔓，莫得而依也，奔泉依瀨，亡由而及矣。故遠(yuǎn)而望之，如列戟與排矛；即而憩之，若綠幄與翠裯。將以集鸑鷟，鳴飄鹠。玩之以興詠，聽之以消憂。于是招直諒之賓，命端善之友。坐萋萋之陰蔭，論詩書之盛否。逍遙乎志氣，宴樂以文酒。賞茲桐之森森，玩桑柘之黝黝。彼槐嘆婆娑，樗傷擁腫。一則為盡其生意，一則嗟無其器用。未若葉中藥餌，材堪梁棟。云和曾入于周制，嶧陽乃隨于禹貢。有名實以相副，豈虛偽以動眾？吾將采東南之孤枝，創(chuàng)疏白之雅琴。弦以檿桑之絲，徽以雙南之金。同夔牙以揮鼓，并鐘期而側(cè)聆。追淳風(fēng)于先德，寫太古之遺音。使紂桀之樂慚靡，鄭衛(wèi)之聲愧淫。非鏗鏘也，不足以傾鄙夫之耳；有幽靜也，自可以悅君子之心。桐竹君乃神魂清，心志和，以道自任，孰知其它。據(jù)高梧以釋俗，申素臆以長歌。歌曰：蒿艾茂郁兮，芝蘭不馨。柞櫟芬芳兮，楩楠不亨。茍毀方以趨勢兮，雖棫樸而見稱。倘容援之云依兮，雖楸梓而弗名。且斥遠(yuǎn)于匠石兮，終見委于林衡。自樂天以知命兮，故無慮而自營。歌卒，瞬目周玩，沉吟自斷。復(fù)以余音，系而為亂。曰：貴遠(yuǎn)賤近時之宜兮，眾咸去樸爭華偽兮?；ㄈ~不能資耳目兮，子實無堪充口腹兮。人誰采用到林麓兮，雖材還同不材木兮。吾愿終身老林泉兮，器與不器居其間兮。梓桐放懷事都捐兮，優(yōu)游共得終天年兮?！?/div>
皇祐元年十月七日夜
○敘源第一
桐，柔木也?！对铝睢吩唬骸扒迕?，桐始華。”又《呂氏·季春月紀(jì)》云：“桐始華。”高誘曰：“梧桐也，是日生葉，故云始華?！薄稜栄拧め屇尽吩唬骸皺?，梧?！庇衷唬骸皹s，桐木。”郭璞云：“即今梧桐也。”疏引《詩·大雅》云“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是也。《書》云：“嶧陽孤桐?！薄夺屇尽匪^“櫬”、“榮”者，乃桐之一木耳。古詩云：“椅桐傾高鳳?！庇衷唬骸熬鄺气P?！惫省对姟?、《書》或稱桐，或云梧，或曰梧桐，其實一也。初生葉脆而易長，一年可聳七八尺，更糞之，圍五六寸，萌子采伐之，巨樁者或可尺圍，毳其萌，至二月、三月方漸，向陽者尤早，背陰差遲。其枝干濡脆而嫩，又空其中，皮膚葉薄，易為風(fēng)物所傷，必須成氣而后花，是故干稚嫩者先榮，葉茂盛者先榮，其花開有先后，先者未有葉而開，自春徂夏，乃結(jié)其實。實如乳尖，長而成穟，《莊子》所謂“桐乳致巢”是也；后者至冬葉脫盡后始開，秀而不實，其蕊萼亦小于先時者。是知桐獨受陰陽之淳氣，故開春冬之兩花，而異于群木也。其葉味苦寒無毒，主惡蝕瘡。蔭皮主五痔，殺三蟲，療賁豚氣病。其花飼豬，肥大三倍。然其皮葉亦有效于人也?；蛘咧^鳳凰非梧桐而不棲，且眾木森森，胡有不可棲者，豈獨梧桐乎？答曰：夫鳳凰，仁瑞之禽也，不止強惡之木。梧桐葉軟之木也，皮理細(xì)膩而脆，枝干扶疏而軟，故鳳凰非梧桐而不棲也。又生于朝陽者多茂盛，是以鳳喜集之，即《詩》所謂“梧桐生矣，于彼朝陽。鳳凰鳴矣，于彼高岡”者也?！对姟贩Q“椅桐梓漆”，后之人不別椅、桐之異，以為是一木。古詩云：“椅桐傾高鳳。”嵇叔夜《琴賦》云：“惟椅桐之所生?！弊⒃疲骸耙危嗤┮?。”又陶隱居云：“梧桐，一名椅桐也?！笔遣恢闻c桐別耳。故《毛傳》云：“椅，桐屬也?！笨资弦夺屇尽吩疲骸耙?、梓合而曰一名椅?！惫疲骸凹撮币??！薄墩柯丁吩唬骸捌渫┢湟??！奔葹轭悾饕幻?，故云椅桐為梓屬。言梓屬，則椅、梓別，而《釋木》椅、梓為一者，陸云：“梓者，楸之疏理白色而生子者。梓實桐皮曰椅?！眲t大類同而小別也。定本：“椅，梓屬?！睙o桐字，于理是也。是知椅與桐，非一木也。夫桐之為木，其異于群類卓矣。生則肌骨脆而嫩；死則材體堅而韌。燥之所加而不坼裂；濕之所漬而不腐敗。雖松柏有凌霄冒雪之姿，茍就以燥濕，則與朽木無異耳。王氏謂受氣淳矣，真不虛也，于桐可獨見之矣。其體濕則愈重，干則愈輕。生時以斧砟之甚易，干乃軟而拒斧。故鄙諺云：“輕是桐，重是桐，難砟亦是桐。”此之謂也。
○類屬第二桐之類，非一也，今略志其所識者。
一種，文理粗而體性慢，葉圓大而尖長，光滑而毳稚者，三角。因子而出者，一年可拔三、四尺；由根而出者，可五、七尺。已伐而出于巨樁者，或幾尺圍。始小成條之時，葉皆茸，毳而嫩，皮體清白，喜生于朝陽之地。其花先葉而開，白色，心赤內(nèi)凝紅。其實穟先長而大，可圍三四寸。內(nèi)為兩房，房中有肉，肉上細(xì)白而黑點者，即其子也，謂之白花桐。一種，文理細(xì)而體性緊，葉三角而圓大，白花，花葉其色青，多毳而不光滑，葉硬，文微赤，擎葉柄毳而亦然。多生于向陽之地，其茂拔，但不如白花者之易長也。其花亦先葉而開，皆紫色，而作穟有類紫藤花也。其實亦穟，如乳而微尖，狀如訶子而粘。《莊子》所謂“桐乳致巢”，正為此紫花桐實。而中亦兩房，房中與白花實相似，但差小，謂之紫花桐。其花亦有微紅而黃色者，蓋亦白花之小異者耳。凡二桐，皮色皆一類，但花葉小異，而體性緊慢不同耳。至八月，俱復(fù)有花，花至葉脫盡后始開，作微黃色。今山谷平原間惟多有白花者，而紫花者尤少焉。一種，枝干花葉與白桐花相類，其聳拔遲小而不侔，其實大而圓，一實中或二子或四子，可取油為用。今山家多種成林，蓋取子以貨之也。一種，文理細(xì)緊而性喜裂，身體有巨刺，其形如欓樹，其葉如楓，多生于山谷中，謂之刺桐。晉安《海物異名志》云：“刺桐花，其葉丹，其枝有刺云?！狈捕┱撸m多榮茂，而其材不可入器用，乃不為工匠之所瞻顧也。一種，枝不入用，身葉俱滑如柰之初生。今兼并之家，成行植于階庭之下，門墻之外，亦名梧桐，有子可啖，與《詩》所謂梧桐者非矣。一種，身青，葉圓大而長，高三四尺便有花，如真紅色，甚可愛，花成朵而繁，葉尤疏，宜植于階壇庭榭，以為夏秋之榮觀，厥名“真桐”，亦曰“赪桐”焉。凡二種，雖得桐之名，而無工度之用，且不近貴色也。
○種植第三
凡種其子，當(dāng)先糞其地，然后勻散之。一春可高三四尺，瘠地只一二尺耳。土膏腴，則莖葉青嫩而烏黑；土瘦薄，則成蒼黃之色。至冬便可易而植之，易之則獨根者不深，而又易蔓。茍從小而易至大，則多為疾風(fēng)之所倒折，以其一根不能自持故也。凡桐之子，輕而喜飏，如柳絮飛，可一二里。其子遇地熟則出，在林麓間則不生矣。夫種子所長猶遲，不如倒條壓之，覆以肥地，自然節(jié)節(jié)生，條之上又多散根，莖大，斷而植之，勝于種者。又種子之地，宜高原之處，低濕則不能萌矣?；蛞湓灾僬?，當(dāng)于桐處耕鋤其下，使蔓根寸斷，則其根斷自萌而茂，與夫子種者又相萬矣。凡植之法，于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正月，葉隕，汁歸其根，皮干未通之時。必先坎其地，而復(fù)糞之。擇植一二春者，全其根，勿令凍損，經(jīng)久為霜雪所薄。掘后，即時以內(nèi)坎中，厥坎惟寬而深。先糞之，以栽著其上，又復(fù)以糞覆其上，以黃土蓋焉。一無爪爬，二無振搖，至春則榮茂，而木又易于杰干，其新莖可抽五六尺者。迨又至春，則根行而蔓，其發(fā)乃尤愈于初春時也。如用春植，則皮汁通，葉將萌，根一傷，故枝葉瘁矣。至來春，則齊土砟去矣。忌其空心者，免為雨所灌，令別抽心者。不然至別下栽時，更砟去植，則尤妙于春砟也。蓋春砟則破損其樁，又搖其根故也。桐之性不奈低濕，惟喜高平之地，如植于沙濕低下泉潤之處，則必枯矣?？v抽茂，不如高平之所。凡植后，至于抽條時，必生歧枝，日頻視之，如歧枝萌五六寸則去之。高者手不能及，則以竹夾折之。至二三年，則勿去其枝，恐其長而頭下垂故也。伺其大，則緣身而上，以鐵刀貼身去，慎勿留樁，只經(jīng)一兩春，自然皮合也。桐之皮甚軟脆而易傷，切忌耕鋤之時，及牛馬等損之。如有所損，當(dāng)以楮皮纏縛之，不爾則汁出也，及才一二丈則多斜曲。亦可以物對夾縛之令直，以木牽之亦可。蓋桐抽條不戴首而出，又虛軟故耳，仍不喜巨材所蔭如此。葺之，其長可至十丈者。故枚乘《七發(fā)》云：“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毙旁?！凡桐之茂大，尤速于余木，故鄙語云：“相訟好栽桐，桐樹好做甑?！痹A方興，言其易大也。
○所宜第四
桐，陽木也，多生于崇岡峻岳、巉巖盤石之間，茂拔顯敞高暖之地，即嵇叔夜所謂“榮綺季之疇，乃相與登飛梁，越幽壑，拔瓊枝，陟峻岳，以游乎其下”是也。今桐之所生，未必皆茂于崇岡峻岳，但平原幽顯之處、向陽之地，悉宜之。其性喜虛肥之土，植者，其下當(dāng)常鋤之令熟，無使草之滋蔓，為諸藤之所纏縛，致形材曲而不滑。及其有竹木根侵之，盡鋤去。更用諸糞擁之，則其長愈出野者數(shù)倍。十余年間，可幾也矣。其地宜黃土之地，則自然榮矣。若沙石之所，雖與時皆昌，其長拔有遲焉。樂肥與熟者，惟桐耳，縱桑柘亦無所敵。夫肥熟則葉圓而大，條虛而嫩。葉圓而大則鼓風(fēng)矣，條虛而嫩則易折矣。凡欲避鼓折之患，則以竹竿破其葉，令作三片，又摘之令疏，則雖遇疾風(fēng)，不能損也，以其葉破故耳。至三四春，乃自堅成，不必然也。桐之性皆惡陰寒，喜明暖，陰寒則難長，明暖則易大。故《詩·雅》云“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是也?；蜿帩裰兀仓K不榮矣。夫陰濕則枝干曲而斜，漬濕則根葉黃而槁。凡植于高平黃壤，經(jīng)三兩春后，鋤其下令見蔓根，以糞擁之，尤良，蓋厥性耐肥故也。
○所出第五
夫桐之所出，豈獨蜀之為美，植之亦可以為器?！对姟凡辉坪酰骸皹渲焕?，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斯可知矣。江南之地尤多，今略志其書傳所出堪美材者。
嶧山，《書》云：“嶧陽孤桐?！弊⒃疲骸皫F山之陽特生桐，中琴瑟?！?br /> 龍門山，《周禮·春官·大司樂》云：“龍門之琴瑟?！弊⒃疲骸褒堥T，山名也?！泵冻恕镀甙l(fā)》云：“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中郁結(jié)之輪菌，根扶疏以分離。上拂千刃之峰，下臨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則冽風(fēng)漂霰飛雪之所激也，夏則雷霆霹靂之所感也。朝則黃鸝鴰鴠鳴焉，暮則羈雌迷鳥宿焉。獨鵠晨號乎其上，鹍雞哀鳴翔乎其下?！笔茄札堥T所生之桐也。
云和山，《周禮·大司樂》云：“云和之琴瑟，以禮天神。”注云：“云和，山名也?！?br /> 空桑山，又《大司樂》云：“空桑之琴瑟。”注云：“空桑，山名也?！贝搜栽坪?、空桑山之桐耳，可為琴瑟，以禮天地神祇也。
寒山，張協(xié)《七命》云：“寒山之桐，出自太冥。含黃鐘以土干，據(jù)蒼岑而孤生?！庇衷疲骸皶勅褐缏叮菥徘镏Q飆。零雪寫其根，霏霜封其條。木既繁而后綠，草未環(huán)而先凋。剪葳蕤之陽柯，剖大呂之陰莖?！弊⒃疲骸疤?，北方也?！?br /> 其有驃國、吹臺所生之類，備于《雜說》篇中，此不具也。
○采斫第六
夫別地之肥瘠，辨木之善否，明長育之法，識栽接之宜者，惟山家流能之。然至其長養(yǎng)剝斫之術(shù)，多不能盡之，蓋只知其長養(yǎng)之道，而不詳乎器用所妨者。今山家凡剝樹之枝，悉皆去枝二寸或尺余，云免為雨所灌損，而不知槁樁長，則皮不能包矣。迨至材巨，槁樁方?jīng)]，卻反引水自灌，及取用之時，以斧鋸刃之，即槁樁腐，而所置器者必為空穴矣，良由去之不早耳。凡長桐木三二春，其歧枝可以竹夾去之。竹夾不能及，則緣身而上，用快刀去之。其去之，務(wù)令與身相乎，勿留余枿，不二三春，自然皮合矣，至大而用之，則無腐穴之病于其中也。歧枝只候長五寸，便可折矣，亦無留嫩樁則萌矣。夫豈惟桐乎！斫諸木者，亦可平身而去，但人自昧耳。桐材成可為器，其伐之也，勿高留焉，齊上而取之。若在山巖險絕之地，邃塢坑崖之處，其倒之則必拗驚折裂，撲傷體理，以其勢不可以絜故也。如法之伐，宜當(dāng)所伐之下，斧破之上，用巨繩纏縛一尺有余，則免折裂之虞矣。復(fù)用繩牽之，俾向上山而從，仍先去其臨險之枝，則亡撲損之害矣。不然，則周鋤其下，以斧悉斷其根，則其倒也無二者之患。然臨事籌計，知出于匠氏，但貴其勿傷為善者也。凡諸材之用，其伐必當(dāng)八九月伐之為良，不爾，必多蛀蟲，惟桐木無時焉。
○器用第七
古今匠氏為小大之器，度而用之，其可貴者，則必云烏椑、白楊、梓茶、圭樠、山桃、白石、梼栗、楩楠、松柏、椅榧之類。善則善矣，然而采伐不時，則有蛀蟲之害焉；漬濕所加，則有腐敗之患焉；風(fēng)吹日曝，則有坼裂之釁焉；雨濺泥淤，則有枯蘚之體焉。夫桐之材，則異于是。采伐不時，而不蛀蟲；漬濕所加，而不腐?。伙L(fēng)吹日曝，而不坼裂；雨濺泥淤，而不枯蘚；干濡相兼，而其質(zhì)不變。楩楠雖類，而其永不敵。與夫上所貴者卓矣！故施之大廈，可以為棟梁桁柱，莫比其固。但雄豪侈靡，貴難得而尚華藻，故不見用者耳。今山家有以為桁柱地伏者，諸木屢朽，其屋兩易，而桐木獨堅然而不動，斯久效之驗矣。又世之為棺槨，其取上者，則以紫沙茶為貴，以堅而難朽，不為干濕所壞，而不知桐木為之，尤愈于沙木。沙木嚙釘久而可脫，桐木則粘而不銹，久而益固，更加之以漆，措諸重壤之下，周之以石灰，與夫沙茶可數(shù)倍矣。但識者則然，亦弗為豪右所尚也。凡用琴瑟之材，雖皆用桐，必須擇其可堪者。《周禮》取云和、龍門、空桑之桐為琴瑟。陶隱居云：“惟岡桐與白桐堪作琴瑟?！薄稌吩唬骸皫F陽孤桐?！薄讹L(fēng)俗通》云：“生巖石之上，采東南孫枝以為琴?！笔菗衿淙蜿栔?，自然其聲清雅而可聽。蔡伯喈聞爨下桐聲，取以為琴，號曰焦尾。則知桐之材，有賢不肖，皆混而無別，惟賞音者識之耳。凡白花桐之材以為器，燥濕破而用之則不裂，今多以為甑杓之類，其性理慢之故也。紫花桐之材，文理如梓而性緊，而不可為甑，以其易坼故也，使尤良焉。余桐之材，但有名耳，不入棟梁棺槨器具之用矣。今之僧舍，有刻以為魚者，亦白花之材也。匠氏之用，尤喜紫花者，白花澀而難光凈，紫花緊而易光滑故也。
○雜說第八
魏明帝《猛虎行》曰：“雙桐生枯井，枝葉自相加。通泉溉其根，玄雨潤其柯?！蓖跻萆僭唬骸澳居蟹錾?、梧桐、松柏，皆受氣異于群類者也?！?br /> 《莊子》云：“空門來風(fēng)，桐乳致巢?！弊ⅲ骸伴T戶空，風(fēng)喜投之，桐子似乳者，葉而生，鳥喜巢之?！薄兑拙暋吩唬骸巴┲﹀﹄ザ挚罩?，難成易傷，須成器而華?！薄缎抡摗吩唬骸吧褶r(nóng)皇帝削桐為琴?！薄讹L(fēng)俗通》曰：“梧桐生于嶧陽山巖石之上，采東南孫枝為琴，聲清雅?！薄肚f子》曰：“外子之神，勞子之精，則倚樹而吟，據(jù)梧而瞑?！弊⒃疲骸皠诶Ч识！薄秴问洗呵铩吩唬骸俺赏跖c唐叔虞燕居，剪桐葉以為圭。曰：‘以此封汝?！薄痘茨献印吩唬骸爸钦哂兴蛔悖释┎豢梢詾殄??！薄抖菁住吩唬骸拔嗤┎簧?，則九州異君。梧桐以知日月正閏，生十二葉，一邊有六葉，從下數(shù)一月，有閏則十三葉，視葉小者，則知閏何月也。不生則九州異君?！贝掮镀哳谩吩唬骸半加形嗤?，生于亥溪。傅根朽壤，托險生危。”《淮南子》曰：“桐木成云?！弊⒃疲骸叭∈Y，滿以水，置桐其中，蓋之，三四日氣如云作?！薄肚f子》曰：“鹓雛發(fā)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竹實不食?！薄睹街尽吩唬骸按蹬_有高桐，皆白圍，嶧陽孤生，方此為劣?！薄痘茨献印酚衷唬骸耙跃薷珦敉┬?，不待利日良時，后而破之，加斧桐薪之上，而無人力之奉，雖順招搖刑德而不能破，無其勢也。”《論衡》曰：“李子長為政，欲知囚情，刻桐，象囚形，鑿地為坎，臥木囚其中。囚若正，木囚不動；若有冤，木囚動出?！鄙w人之精誠，著木人也。古詩曰：“井梧棲云鳳?！庇衷唬骸耙挝鄡A高鳳?！薄睹献印吩唬骸肮鞍阎╄鳎似堄?，皆知所以養(yǎng)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養(yǎng)之者，豈愛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今有場師，舍其桐槚，養(yǎng)其樲棘，則為賤場師矣?！薄稄V志》曰：“驃國有白桐木，其葉有白毳，取其毳淹漬，緝織以為布?！薄洱R地記》曰：“齊城有梧臺，即梧宮也?！薄洱R書》曰：“豫章王于郡起山，列種梧桐。武帝幸之，置酒為樂?！薄度饝?yīng)圖》曰：“王者任用賢良，則梧桐生于東廂。”《禮斗威儀》曰：“君乘火而王，其正平，梧桐長生。”《述異記》曰：“梧桐園在吳夫差蕉國，一名琴川。梧園在句容縣?！秱鳌吩唬骸畢峭鮿e館有楸梧成林焉。’古樂府云‘梧宮秋，吳王愁’是也?！薄肚赜洝吩唬骸俺蹰L安謠曰：‘鳳凰鳳凰，止阿房?！麍运煊诎⒎砍侵餐?shù)萬株以待之。其后，慕容沖入阿房城而止焉。沖，小字鳳也?！薄稌x書》：“武帝時，臨平岸崩，出一石鼓，打之無聲。張華曰：‘可以蜀中桐木刻魚形，扣之則鳴?！缙溲?，果聲聞數(shù)十里?！薄逗鬂h書》：“蔡邕在吳，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裂之聲，知其良木也。因請裁為琴，果有美音。故詩人名之曰焦尾琴?！薄洱R書》曰：“王晏為員外郎，父普曜齋前，松樹忽成梧桐。論者以為梧桐雖有棲鳳之美，而失后雕之節(jié)。晏后果不終?！薄陡呱畟鳌吩唬骸吧び兹脶岄T，擔(dān)薪欲焚身。以宋孝建中集薪為龕，請僧設(shè)齋禮，別而入火中。經(jīng)三日而瑜房內(nèi)忽生雙桐樹，根枝豐茂，郁翠非常。道輩異之，號為雙桐沙門?！?br /> ○記志第九
《西山植桐記》云：“咸聱子陳翥，子翔，少漸義方，訓(xùn)涉孤哀，淪于季孟，煢疾否滯，十有余年。蝎蠹木虛，根枝不附，志愿相畔，退而治生。至慶歷八年戊子冬十有一月，于家后西山之南，始有地數(shù)畝。東止陳詡，西止柴養(yǎng)，凡東西延二十丈有奇；南止弟翊，北止兄翦，凡南北袤十丈有奇。自十二月至于皇祐三年辛卯冬，澆而植之，凡數(shù)百株。南栽戟榆以累翊，北樹槿籬以分剪，余桐皆布于內(nèi)，靡有列也。未植前，斫其地，有圃者至而問曰：‘將胡為乎？’余答曰：‘植桐于其中?！哉咝υ唬骸美?，植桐不如植桑之博矣?！鄳?yīng)之曰：‘吾非不知衣食之源為世所急，但足而已。夫仲尼豈不能明老圃之業(yè)乎？下惠豈不能為盜跖之事乎？茍議利而后動，誠圣賢之所不取，亦吾心之所未能也?！钊諏⒅?，撫而祝之曰：‘爾其材森森，直而理，敷榮朝陽，立而不倚。梧將激清風(fēng)，將其聲聽之，以為古琴之操焉。爾其葉萋萋，綠而繁，應(yīng)時開落，不為物頑。吾將招君子，游其下樂之，以待靈鳳之棲焉?！衷唬骸峤袼氖?，以徯我數(shù)十年，當(dāng)蘄爾為周身之具，斯吾植之心也?！驎鵀椤吨餐┯洝贰！?br /> 《西山桐竹志》云：“慶歷八年冬十有一月，咸聱子陳翥，治地數(shù)畝于山之南，其下舊有水竹之苗，陳子以厥土惟黃壤，非桑之宜，堪桐與竹耳。始其謀而童氏謂曰：‘吾謂植數(shù)畝桐竹，不如植桑，且以桑一年一葉，質(zhì)之以買桐竹，可數(shù)倍矣。桐竹豈為生之急務(wù)乎？’陳子默然不對，卒皆植桐與竹而已。自謂曰：‘農(nóng)圃之事，余豈不能為哉？茍有白圭、陶朱之術(shù)以致富，而亡白圭、陶朱之心，誠一聚祻之林藪窟宅耳。昔齊豫章王于郡起山，列種桐竹，號桐山，武帝幸之，置酒為樂。吾雖布衣，孤而且否，亦心有所好焉。夫竹歲寒不雕，所以堅志性之摻也。桐識時之變，所以順天地之道也。俟桐茂竹盛，則當(dāng)列坐石，命交友，談詩書，論古今，以招涼乎其下，豈有“期我桑中”之刺哉！’俾后之好事者觀之，知陳子雖無桑子起家之能，亦有虛心待鳳之意，其豫章、子猷之儔乎？乃自號桐竹君，既為《植桐記》，又作《桐竹志》以盡之云?！?br /> ○詩賦第十
《植桐詩》（并序）：“《書》曰：‘嶧陽生桐?！对姟吩疲骸瓮╄髌帷！^其可以為清廟之雅器，含太古之正音也。然自非蔡伯喈之奇識，張茂先之博物，亦灶下之勞薪，林中之常木耳。慶歷八年冬，予手植兩行八十株于西山之南，因為《植桐詩》云。”
《桐竹君詠》（并序）：“吾年至不惑，命乖強仕，塤篪不合，遂成支離。始有數(shù)畝之地于西山之南，乃植桐與竹。伯仲皆竊笑之，以為不能為農(nóng)圃之事。而不知吾無錐刀之心，不迫于世利，但將以游焉而至其中，休焉而坐其下，可以外塵紛，邀清風(fēng)，命詩書之交，為文酒之樂，亦人間之逸老，壺中之天地也。乃自號桐竹君。又為之詠云：‘高桐臨紫霞，修篁拂碧云。吾常居其間，自號桐竹君。不解仿俗利，所希脫世紛。會友但文學(xué)，啟談皆典墳。噓嗟機巧徒，反道是胡云?！?br /> 《西山桐十詠》（并序）：“吾始植桐于西山之陽，議者誚其治生之拙。及數(shù)年，桐茂森然，可愛而玩，復(fù)私羨之，始知桐之易成耳。因作《西山桐十詠》，識所好也?！?br /> 《桐栽》曰：“吾有西山桐，植之未盈握。所得從野人，移來出喬岳。節(jié)凝（去聲）葉尚秘，根凍土自剝。匪為待籬鷃，庸將棲鸑鷟。異日成茂林，論材誰見擢？巨則為棟梁，微亦任楹桷。仍堪雅琴器，奏之反淳樸。大匠如顧憐，委軀愿雕斫。”
《桐根》曰：“我有西山桐，蚤鄰桃與李。得地自行根，受芘逾高壘。上濯春云膏，下滋醴泉髓。盤結(jié)侔循環(huán)，岐分類肢體。乘虛肌體大，憤漲土脈起。扶疏向山壤，蔓衍出林址。愿偕久深固，無為伴生死。死議大廈材，合抱由茲此?！?br /> 《桐花》曰：“我有西山桐，桐成茂其花。香心自蝶戀，縹縹帶無遮。華白含秀色，粲如凝瑤華。紫者吐芳英，爛若舒朝霞。素奈未足擬，紅杏寧相加。世但貴丹藥，天艷資驕奢。歌管繞庭檻，玩賞成今夸。倘或求美材，為爾長吁嗟。”
《桐葉》曰：“吾有西山桐，下臨百丈溪。布葉雖遲遲，庇本亦萋萋。密類張翠握，青堪剪封圭。滑澤經(jīng)日久，濡毳隨干躋。迎風(fēng)帶影動，墜雨向身低。寧隱凡鳥巢，自蔽儀鳳棲。松柏徒爾頑，蒲柳空思齊。但有知心時，應(yīng)候常弗迷?！?br /> 《桐乳》曰：“吾有西山桐，厥實狀如乳。含房隱綠葉，致巢來翠羽。外滑自為穗，中犀不可數(shù)。輕漸曝秋陽，重即濡綿雨。霜后感氣裂，隨風(fēng)倒煙塢。雖非松柏子，受命亦于土。誰能好琴瑟，種之向春圃。始知非凡材，諸核豈余伍？”
《桐孤》曰：“高梧已繁盛，蕭蕭西山隴。毳葉竟開展，孫枝自森聳。擅美惟東南，滋榮藉萋菶。不能容燕雀，只許棲鸞鳳。寧入?yún)侨遂?，堪隨伯禹貢。雨露時加潤，霜雪胡為凍。況有奇特材，足任雅琴用。中含太古音，可奏清風(fēng)頌?！?br /> 《桐風(fēng)》曰：“分材植梧桐，桐茂成翠林。日日來輕風(fēng)，時時自登臨。拂干動微毳，吹葉破圓陰。虛涼可解慍，鼓拂如調(diào)琴。莫傳獨鵠號，愿送棲鳳吟。豈羞楚襄王，蘭臺堪披襟。亦陋陶隱居，高閣聽松音。無為搖落意，慰我休閑心?！?br /> 《桐陰》曰：“枝軟自相交，葉榮更分茂。所得成清陰，仍宜當(dāng)白晝。陰疑翠帟展，翳若繁云覆。日午密影疊，風(fēng)搖碎花漏。冷不蔽空井，高堪在庭甃。吾本閑野人，受樂忘煢疚。亭亭如張蓋，翼翼如層構(gòu)。日夕獨徘徊，猶思一重覆?！?br /> 《桐徑》曰：“時人羨桃李，下自成蹊徑。而我愛梧桐，亦以成乎性。中平端隧道，還往非遼敻。直入無欹斜，橫延亦徑挺。月夕照影碎，春暮花光映。清朝濛露濕，落日隨煙暝。不使草蔓滋，任從根裂迸。堪詣蔣詡徒，惟任蓬蒿盛?！?br /> 《桐賦》（并序）：“始吾植桐與竹于西山南，見誚乎天倫間，以謂拙，難于生計，不如桑柘果實之木有所利。吾決而遂其志，乃自號桐竹君，以固而拒之。又作《西山桐詩》十二首，復(fù)掇其詩之余，次而為賦，所以伸植之之心也。其辭曰：伊梧桐之柔木，生崇絕之高岡，盜天地之淳氣，吐春冬之奇芳。借濡潤于夕陛，藉和暖于陰陽。綿歲月之久持，森郁茂而延昌。爾其溪臨千仞，巖空百丈。層巇岌以周列，重峰嶪其相向。勢崔嵬而峭且峻，形嶇險而不可上。崖險巇無土，壑嶒巉而弗敞。枝上拔而雖榮，根下朵而不長。迅雷疾風(fēng)之所飄擊，涌濡飛溜之所滌蕩。蒙苦霧而含瞑，鎖愁云于寫望。霏霜封條而欲折，積雪擁根而致強。枝蠹則中間，節(jié)傷則液滿。同棘以溷穟，雜樞榆而蒼莽。于是哀狖晨吟，饑梟夜啼。熊狐傍宿，麏麑下蹊。悲號叫嘯，回惶慘凄。勇夫聞之而心碎，山鬼尋之而晝迷。寒雕啄鷹，以之游集；妖烏怪鵩，以之安棲。蓋人跡罕履，故物類來萃。材雖具，不見用于匠氏；根已固，故不可以移陟。其或春氣和，木向榮。飛子結(jié)孕，披柢抽萌。條毳毳以嫩聳，葉茸茸而綠成。水再離而自茂，氣猶缺而未英。當(dāng)斯時也，吾孤且否，人無我諳。既支離而不暖，始有地于西山之南。遂忘刻銳，任情意。命以草，向陽以避地。列行行之坑坎，有鱗鱗之位次。庸以植梧桐，植而異群類也。由是召山叟，訪場師。披榛棘之叢薄，陟峰巒之險危。望椅梓以相近，求拱把而見移。全根本之延蔓，擇材干之珍奇。乃等地以森植，亦分株而對之。侔底道之矢直，鄙左右之器欹。邁夾道之細(xì)柳，類通衢之高椅。累歲時而茂盛，發(fā)花葉之繁滋。上膏泉液，以澤乎根；春風(fēng)夏雨，以長其枝。晨霞暮雨，以蔭其干；清露薄霧，以潤其肌。陽烏舒暖以條布，陰兔飛光而影垂。佳庭雪之難積，噱巖霜之易晞。是以其上則鵯■鶩鴺之所不敢棲也，其下則騰猿飛犭之所不獲息也。結(jié)藤垂蔓，莫得而依也，奔泉依瀨，亡由而及矣。故遠(yuǎn)而望之，如列戟與排矛；即而憩之，若綠幄與翠裯。將以集鸑鷟，鳴飄鹠。玩之以興詠，聽之以消憂。于是招直諒之賓，命端善之友。坐萋萋之陰蔭，論詩書之盛否。逍遙乎志氣，宴樂以文酒。賞茲桐之森森，玩桑柘之黝黝。彼槐嘆婆娑，樗傷擁腫。一則為盡其生意，一則嗟無其器用。未若葉中藥餌，材堪梁棟。云和曾入于周制，嶧陽乃隨于禹貢。有名實以相副，豈虛偽以動眾？吾將采東南之孤枝，創(chuàng)疏白之雅琴。弦以檿桑之絲，徽以雙南之金。同夔牙以揮鼓，并鐘期而側(cè)聆。追淳風(fēng)于先德，寫太古之遺音。使紂桀之樂慚靡，鄭衛(wèi)之聲愧淫。非鏗鏘也，不足以傾鄙夫之耳；有幽靜也，自可以悅君子之心。桐竹君乃神魂清，心志和，以道自任，孰知其它。據(jù)高梧以釋俗，申素臆以長歌。歌曰：蒿艾茂郁兮，芝蘭不馨。柞櫟芬芳兮，楩楠不亨。茍毀方以趨勢兮，雖棫樸而見稱。倘容援之云依兮，雖楸梓而弗名。且斥遠(yuǎn)于匠石兮，終見委于林衡。自樂天以知命兮，故無慮而自營。歌卒，瞬目周玩，沉吟自斷。復(fù)以余音，系而為亂。曰：貴遠(yuǎn)賤近時之宜兮，眾咸去樸爭華偽兮?；ㄈ~不能資耳目兮，子實無堪充口腹兮。人誰采用到林麓兮，雖材還同不材木兮。吾愿終身老林泉兮，器與不器居其間兮。梓桐放懷事都捐兮，優(yōu)游共得終天年兮?！?/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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